许佛纶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枪口。
无声地对峙。
弯道急转,追赶的几趟汽车很快被甩开,枪口也逐渐从视线里消失,持枪的人大概不甘心,连续射出了几道火舌。
子弹击中车尾,汽车在道路上数次颠簸,被震裂的玻璃,就大块大块地往下掉,秀凝迅速将许佛纶护在身下。
“需要多久?”
许佛纶问话的时候,秀凝抱着她的那只手臂正在疯狂地往外淌血。
翘枝瞥了一眼,脚踩住油门就没撒开,咬牙道:“最多十分钟,凝丫头,你给我坚持住!”
许佛纶从包里翻出手绢丝巾扎住了秀凝的胳膊,再将她从座椅里扶下地靠着,两块巴掌大的玻璃从窗户上晃下来,摔进她们刚才坐的地方,不动弹了。
至此,后窗玻璃只剩下薄薄一圈狗牙似的细碎尖角,呼啦啦的冷风直往车里灌。
汽车最终被逼停在码头入口。
小女孩子们架着秀凝下地的时候,后面尾随的汽车已经陆续停住,十五六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大步流星朝她们的方向围拢。
卸船的码头工和抽旱烟的船员的说笑瞬间安静了,挪过目光上下眼直打量,看着五六个娇艳的女人,形态富贵风流,行为却狼狈不堪。
可码头上每天人来人往,龙蛇混杂,早已见怪不怪。
男人们打量完了继续干活唠嗑,今天的工钱明天的天气,后日的麦麸糠皮,大后天的屋檐滩头,都是安身立命的要紧差事。
毕竟有命活,才能议论女人。
许佛纶带着几个女孩子在混乱的人群里奔跑,始终摆脱不掉紧紧跟随的十来个男人,直到走近台门的禁地,她们被拦下,他们得到了时机。
五六个男人打头阵来跟前捉拿她们,小姑娘们不愿束手就擒,难免比划拳脚,动静闹得大了,惊动了工头。
三十来岁的黝黑汉子,十月的天,临水光着膀子,带了四五个壮实小伙子往当中一站就吆喝:“哪条道上的爷们儿娘们的,也不睁开那粒蛐蛐眼儿,看看这是嘛地方,都是干嘛呢!”
许佛纶拱手,说:“北平许佛纶,有要事拜见龙头拐子,烦请哥哥传个话!”
黑汉子呲牙笑了,“佛纶小姐,我认得您,上回不是跟着荣老大来的,传什么话,这儿讲吧!”
她说:“求龙头拐子给荣老大递句话,我和妹妹们到了死路上,想活!”
“佛纶小姐候着吧。”
黑汉子走两步,回头冲虎视眈眈的男人呲牙,“哥几个招子都放亮点,别吵吵,看看地界儿,有话好好说!”
半个小时,果真无一人敢动弹。
工人各自忙碌,装船或是卸货,有条不紊,连空闲时的眼珠子都没往别的地方转一转。
浮桥尽头,一趟船慢悠悠划过来。
未及靠岸,先前那黑汉子就一个箭步扎到了桥上,让出条道,说:“佛纶小姐,船上请吧!”
后头的男人还要跟着,黑汉子把胸膛往枪口上一顶,“哥几个头回来不是,规矩要是不懂,兄弟我可以手把手教教,就是这学费贵,省不得劳您破费!”
许佛纶上到甲板,黑汉子胸膛上的枪,已经收回去了。
船舱里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男人,梳着油头,细眉凤眼,穿身天青色的绣花长袍,坐在八仙桌前斟了两杯热茶。
汤色不错,他推了一杯到对面,面带笑意,“佛纶小姐,请坐。”
漕运商会会长周介晖,那日码头上曾见过面,许佛纶说:“多谢周二爷。”
周介晖笑了笑:“周某人不过区区贩夫走卒,承蒙荣老大和李二爷看得起,才准我带着漕运的兄弟们混口饭吃而已,他们二位如今都在天津,不敢称爷。”
许佛纶端起茶杯,敬了敬:“抱歉。”
周介晖摆手,笑说:“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荣老大与佛纶小姐是故交,与我们就算是朋友,否则我也不敢贸然来见佛纶小姐。”
许佛纶说:“只我一人绝不敢给台门带来任何麻烦,可是我有妹妹受了伤,如果不及时医治后果不堪设想,无可奈何之下,才恳请荣老大赏一方容身之地。”
她向来高傲,从来无人能让她低声下气。
小女孩子们站在她身后,咬紧了牙,不吭一声。
周介晖慢悠悠地品茶,半晌才开口:“佛纶小姐平常走的道宽敞,就应该知道台门的门规,台门从来没有为了庇护外人而伤及自家兄弟的道理,佛纶小姐今日惹上了什么人,心里应该明白吧?”
“是。”
周介晖说:“既然佛纶小姐明白,这事就好办了,我不为难您,您也莫要为难我。”
他端茶送客。
许佛纶说:“周会长,您拨冗前来和我喝杯茶,不光是为了让我原路返回吧,荣老大的意思,我想听听。”
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方便。
周介晖又给她续了杯茶,“荣老大说了,除了刚才那条门规,还有一条,台门为了保护门里的兄弟姊妹,会不惜一切代价!”
他把茶杯重新推到许佛纶面前,“这是荣老大的意思,佛纶小姐觉得怎么样?”
荣衍白要她加入台门,否则,生死不论!
许佛纶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介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品茶,得意时还哼两句戏词,是咿咿呀呀的爱情:“今生难得有情人,前世烧了断头香……”
杯子里的茶水见了凉,许佛纶喝了个干净,她抬起头说:“我自愿加入台门。”
“先生……”
周介晖一笑,说:“不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