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周围水多路少,猛地下起雨来,四周都成了茫茫河泽。
道路泥泞,汽车行驶地异常缓慢,过了片土丘往下俯冲,许佛纶的坤包撞在车身上蹭开了拉链,蓝罐冷霜从里面滑出来。
她俯身去够,身边的荣衍白先行捡起来,放进她掌心,“许小姐收好。”
“谢谢。”
这是行车二十分钟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对话。
“不客气,应该谢谢许小姐肯让我落脚你的纺织厂。”
他笑,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本来以为,今晚要露宿雨中了。”
许佛纶转头安慰,“荣先生,您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
“我向来自信。”
合着不相信她是么?
许佛纶仍旧笑眯眯的,“哦,巧了,我向来喜欢成人之美!”
庞鸾开车,身边坐着李之汉,两个人尴尬对视,不约而同地调开视线。
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么说两句就掐架?
到达纺织厂的时候,雨大到对面说话都听不明白,伞根本不起作用,只得在黑得跟锅底似的天色里,蹚水进织工宿舍。
荣老太太已经休息了,派了身边的老妈妈来道谢。
许佛纶客套了两句,就套上水鞋跟着老师傅去查看厂房的机器。
西洋火龙迟迟没有安装到位,空缺的地方被雨水灌进来,下渗浇透了轧花机,女织工手忙脚乱抢救时不小心推坏了滚轮和轴带。
老师傅检查完了,却因为年纪大弯不下腰修补,许佛纶倒也没扭捏,平躺在轮板上蹬脚滑进了织机底部。
“东家?”
老师傅吓了一跳,一面扶着机身给她借力,一面教她怎么修补。
许佛纶挥舞着大扳手从下面滑出来时,还笑着,“您也别觉得意外,自己花钱买的东西自己心疼不是,何况我聪明,您说什么我都学得会,不会耽误……”
老师傅身边站着黑衣白裤的荣衍白,老头儿大张着嘴没吭声,倒是使劲儿给她使眼色。
“荣先生,怎么哪儿都能遇见您?”
许佛纶抿抿头发,眯着眼睛瞅他,“这么晚了,您身体又不好,溜达上这儿有何贵干?”
他们从昨天开始就不对盘,庞鸾和李之汉远远地站着,俩眼到处踅摸,就是不关心这里的举动。
荣衍白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她手里的工具,顺便递了块白净净的手绢,“有些生意,想找许总经理谈谈,没想到来的不巧,您不方便。”
“方便,挺方便的。”
许佛纶从轮板上蹦起来,将扳手交给老师傅,瞥了眼他的白手绢,“我不爱暴殄天物,谢谢您,有事儿直说。”
“刚才,我闲来无事,逛了逛许总经理的地头。”
合着还是没忘惦记她这么点油水。
许佛纶挨着织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有什么指教?”
“指教当不起。”
荣衍白敲了敲织机,“只是觉得纺织厂人丁稀少,不提宿舍,连厂区里也不过寥寥几人,可惜了许总经理的一番心意。”
铺垫完了,终于说到正题。
荣衍白笑望着她,“我有意入股,不知道许总经理意下如何?”
威胁不奏效,倒是换个方式,改拉拢了?
外面雨很大,像个安全的通明罩,将所有尘世里的浮躁和嘈杂的人心隔绝。
在这个足以让人能心平气和的罩子里,所有意图的秘密都会昭然若揭。
许佛纶问他,“荣先生很缺钱?”
“不缺。”
这话听起来,很让人心动。
“不缺钱,您还老惦记着我这仨瓜俩枣?”
他所有的理由听起来,都很正经,充满了慈善祥和的力量。
“不是对许总经理的生意存有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许总经理孤军奋战,心生不忍,助一臂之力或者锦上添花?”
孤军奋战,听起来可怜又无助。
只是这样的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
这样的人,惯会玩弄人心,富可敌国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许佛纶笑起来,“荣先生掌管着整个北平联合商会,倘若有家公司游离在此之外,对荣先生的财势都是个很大的挑战,先不提谁输谁赢,但是荣先生的面子可能就不保了。”
荣衍白说,“既然你这么明白,为什么一再拒绝我?”
高高在上久了,就很不喜欢别人的忤逆,这个人看起来像晚清余孽,更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许佛纶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推回去,“既然荣先生这么明白,为什么一再逼迫我?”
他打量她很久,温和地笑了,“好,不逼迫姑娘,我会耐心地等待,终有一天你会答应!”
还真是,飞扬跋扈!
荣衍白转身的时候,厂区里所有的灯,突然灭了。
一瞬间的喧闹后,蓦地安静下来。
许佛纶轻笑出声,“看起来,轻易拒绝荣先生并不是个好主意,至少让您入个股,把这里所有的电灯换一换。”
话音刚落,右手被握住——
她左袖口里的匕首刚滑出来就失去了踪影,接着被压在了机身的另侧。
荣衍白的呼吸就落在她耳侧,笑意,微凉又杀机毕现,“不想死,就别动。”
她眼力很好,刚才他们所站的地方,机身上有簇极亮的光一闪而逝,远处弹壳碰撞在绵软之物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弹头落地后,窒息的寂静。
消声器,杀她,还是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