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猛地将时鹤书按入了怀中。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在您身边……是我没有照顾好您……是我的错……都怪我……”
纤细的腰肢紧紧贴在男人身上,感受着就要将他融入骨血的力道,时鹤书的指尖轻蜷了蜷。
……罢了。
指尖试探性地落在了男人肩上,时鹤书终是没有推开景云,而是轻轻揪住了他的衣物。
“不是你的错。”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的身体……人各有命。你不必责怪自己。”
从不信命的人这样说着,安抚着另一个不信命的人。
而景云的眼白早已爬满血丝。他抬起头,看着时鹤书,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
最终,他只是低低的挤出几个字:“……九千岁,您不会死的。”
明明时鹤书唇齿间的血腥仍未散去,明明地上的血泊仍未有凝固的征兆。但跪在血泊中,让怀中人不必沾染脏污的景云却斩钉截铁。
“您绝不会死的。”
“……”
落在肩上的手微微收紧,时鹤书低垂着眼,轻轻笑了笑。
“但愿吧。”
第66章真心
但愿……
眼睫轻轻颤动,落在纤细腰肢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紧紧抿起薄唇。
不是但愿。
是一定。
……
翌日,消息是在清晨传入的皇宫。
听闻时鹤书醒了,小皇帝当即宣布休朝一日,带着人马不停蹄地飞奔到了督主府。
“督公!”
小皇帝拨开搀扶的侍从快步上前。他直接用自己的小手包住了时鹤书的大手,泪眼汪汪地看着榻上的人。
“督公……”
蓄满眼眶的泪水几乎是在瞬间涌了出来,不安了一夜的小皇帝哽咽着:“督公、督公可觉得好一些了?朕好担心、好担心督公……”
殷红的唇轻轻牵起,面色惨白的时鹤书轻抚过小皇帝的头,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哑,语气却分外温柔:“臣已无事了,多谢陛下挂心。”
小皇帝的眼眶红红的:“可是、可是督公的脸色……还是好差。”
时鹤书愣了愣,随即轻笑出声:“我的陛下……”
他轻轻捧住小皇帝的脸,柔声道:“臣是大病初愈,自然脸色差些,陛下不必忧心。”
小皇帝将信将疑:“当、当真?”
时鹤书笑的温和:“当真。”
本能觉得不对的小皇帝抿了抿唇,他有些迟疑,但最终,对时鹤书的信任还是占了上风。
“那……督公。”
小皇帝伸出小指:“拉钩,督公不能骗朕。”
注视着孩童伸出的小指,时鹤书笑容不变。
“臣永远不会欺瞒陛下。”
说罢,他伸出小指,轻轻勾了上去。
小皇帝终于安心了。
而在将小皇帝哄好离去后,时鹤书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低低的咳嗽声便随之响起。
落在榻边的手收紧,抵唇的帕子染上鲜红。本就殷红的唇更是好似上了口脂,衬得更为惨白的肌肤仿若白纸。
“督主!”
随着鲜血浸透帕子,染红了玉白的手指,手足无措的小太监慌乱地扶住了时鹤书。
“医师!快传医师!”
……
府医来的很快。
药箱落地,纤细的腕上落着粗粝的手指。根根分明的血管布在白皙的皮肉之下,仿若附骨之疽,透着难以言喻的病态与狰狞。
指尖时不时移动一下,府医注视着时鹤书的腕,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
白眉紧紧蹙起,大手捋过长须。
“……督主的病,属下无能为力。”
骤闻噩耗的小太监脸色刹时惨白,而府医顿了顿,又道:“但,或许巫医能够……”
年迈的府医欲言又止,抬眼看向时鹤书。而时鹤书低垂着眼帘,静静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终于,低低的叹息声响起。
“退下吧,李医师。”
眼帘掀起,时鹤书看向府医。
“本督知道了。”
……
景云。
景雁回。
注视着正在为他修复身体的景云,纤长的五指缓缓蜷起,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
这是呕血昏迷后的第七日,也是景云连续来的第七日。
在这七日里,景云日日都陪着时鹤书。他陪他说话,送他礼物,为他修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只是,即便如此。时鹤书的身体还是无法挽回地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时鹤书很清楚,这只会是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几月光阴里,他的身体将逐渐支离破碎,而他的人生将在建元七年的冬迎来最终落幕。
虽已重来一世,了却最大心愿的时鹤书已可以心平气和的迎接自己的死亡。
可是……
他甘心吗?
利齿咬住口腔内的软肉,落在身侧的手松开又蜷起。
他真的会甘心吗?
……
光阴飞逝。
纵使随着冬季到来,前线战况日渐紧张,景云也从未落下每日的温养。而在景云不间断的温养下,时鹤书到底是比前世的同时期要好上不少。
只是,也仅限于此了。
“咳,咳咳……”
那是十月廿三,督主府。
随着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涣散的眸子。再次咳血失明的时鹤书平静地擦去唇边污血,遣散了屋内侍从。
做完这一切后,只着单薄中衣的人就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风卷着残叶落下,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寂静的卧房内出现了第二道呼吸。
“九千岁。”
一只大手自身后捂住了时鹤书的眼。刚离开战场的景云带着满身寒意,将下巴落在了时鹤书肩上。
暖流自所有身体接触处源源不断而来,景云将手臂圈在了时鹤书腰上,近乎强制性的让人倒向了自己怀中。
“抱歉,属下来迟了。”
柔软的腰肢随着呼吸,在结实的手臂下轻轻起伏。大掌之下的脸只露出了挺翘的鼻尖与轻启的红唇,额发扫过景云的手背,时鹤书微微偏头,似要看向他的方向。
“无事。”
时鹤书抬手,试探性地握住了景云的腕。
冰冷的五指纤长,却圈不住景云的腕。时鹤书的声音很轻:“你能来,我便很高兴。”
话音落下,打在脖颈上的气息似乎停了一瞬。
暗色的眸子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深邃,男人的喉结滚动,景云看向掌下的人,声音似乎也有些哑:“九千岁说什么?”
没听清吗?
柔软的睫毛扫过男人的掌心,时鹤书默了片刻,终是又轻轻开口:“你能来,我很高兴。”
身后人的呼吸重了三分。
落在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伴随着一声低笑,景云用鼻梁蹭了蹭时鹤书的脖颈。
“九千岁说的真好听。”
暖意修补着这具残破的身体,时鹤书近乎顺从地任由景云抱着他,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破娃娃。
将头埋在时鹤书颈窝的景云轻声道:“九千岁可以再说一遍吗?”
时鹤书:“……”
攥着景云的手微微用力,时鹤书平静:“莫要得寸进尺。”
“好的,九千岁。”
被说了一句的景云也不恼,他近乎轻快地应了一声,随后低声道:“但您这样说话一点也不凶,只会让属下更喜欢您。”
时鹤书默了半晌。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接话时,清清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喜欢听本督说什么。”
听到这话的景云略顿了顿,随即勾起唇角:“九千岁说什么属下都喜欢。”
时鹤书又沉默了。
那双黝黑的眸子落在时鹤书脸上,注视着轻轻抿起的薄唇,景云似若有所思。
室内渐渐沉寂了下来。景云不开口,时鹤书更不会主动开口。
他们一个细细观察着怀中人,一个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其实与朝中大部分人所认为孤傲淡漠截然不同的是,时鹤书很清楚说些什么能将人哄的心花怒放。
只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他都不想,也不愿意。
没有人会喜欢耻辱的过去,也没有人会喜欢因耻辱而学习的能力,时鹤书亦是如此。
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时督主从不在意摆低姿态。
就像……他曾经为了活下去,为先帝软下的腰肢。
“九千岁在想什么。”
随着胸腔内的沉闷渐渐消退,清亮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强制性地将时鹤书从思绪中拽回。红润的唇轻启,一节小舌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没什么。”
景云的眸色微沉,而随着睫毛再次扫过掌心,时鹤书轻声道:“近日战况还可顺利?物资是否充足。”
意识到什么的景云顿了顿,终是顺应怀中人的心意开口:“一切顺利,只是冬日所需总是更多些。有些地方难免局促。”
时鹤书缓缓颔首:“若有不足之处,可以向本督提。有本督在一日,前线与军营的军需便不会少。”
“九千岁……”景云又笑着蹭上了时鹤书的脖颈:“那大宁的将士怕不是永远都不需要担心军需了,毕竟九千岁可是要千岁的。”
“……”
时鹤书拽了拽景云落在眼上的手,景云顺从地将手放下,随后心满意足地被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瞪了一下。
“本督不想成为妖怪。”
指节擦过柔软的脸颊,景云注视着那双淡若春水的眸子,轻声道:“九千岁不会成为妖怪,九千岁会成为神仙。”
“九天之上的神仙。”
只可惜,时鹤书对成妖和成仙都没有兴趣。在拒绝了景云的提议后,他又拽了拽景云落在他腰上的手。
但景云这次没有将手移开的意思。
屋内再度沉寂了下来。
那是个大风天,风声模糊的传入室内,倚在景云怀中的时鹤书微垂着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
“本督有些累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门外的风声淹没。
“嗯?”
景云稍稍坐直了些:“属下哄九千岁睡觉。”
时鹤书:“……”
时鹤书移开目光:“不必。”
时鹤书拒绝,景云也不想着强求,他微微点头:“九千岁是该多睡些。”
时鹤书没有给予景云回应。
又过了片刻后,低低的声音响起。
“你真的很心悦本督。”
久病见人心。
近半年的光阴过去,纵使时鹤书越病越重,景云也从未叫苦喊累,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满。
甚至,从未有过不满。
那颗真心随着时间,彻底展露在了时鹤书面前。
他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景云轻轻蹭过时鹤书的脖颈:“九千岁才发现吗?属下说过很多遍了。”
但时鹤书依旧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道:“但本督快死了。”
景云挂在脸上近乎一成不变的笑忽然僵住了。
“不会的。”
他说。
“九千岁不会死的。属下也不会让九千岁死的。”
景云斩钉截铁。而垂下的眼睫颤动着,默了半晌,时鹤书终于施舍给了景云一个目光。
但他依旧没有回应景云的话,而是自顾自问道:“你觉得本督心悦你吗。”
景云沉默了。
但他并未沉默多久,便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九千岁会心悦属下吗。”
景云轻笑着:“九千岁的心上连九千岁自己都没有,又怎么装得下别人,装得下属下呢。”
景云很清楚,时鹤书不喜欢他。
一点都不喜欢他。
可是他能怎么办啊,他好喜欢好喜欢时鹤书啊。
纵使知道这是条走不通的死路,纵使清楚时鹤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南墙,他也一定要走,一定要撞。
不这样做,他是不会甘心,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本督不心悦于你。”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或许此生都不会对你动心。”
他回眸,看向那双深沉的眼:“即便如此,你也要心悦本督吗?”
景云勾着笑,逼近时鹤书的面庞。
鼻尖擦过鼻尖,眼睫扫过眼睫,大手轻轻附在了唇上,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下。
那个吻隔着手掌,并未真切落到时鹤书唇上。而注视着那双轻轻颤动的灰眸,景云移开了落在时鹤书唇上的手。
红润的薄唇似被真的蹂躏过一般,透着诱人的欲色。此时,那双唇正紧紧抿起,时鹤书似是不敢相信景云方才做了什么。
而景云浅笑盈盈。
“属下会一直心悦九千岁的。”
“为九千岁献出一切,属下心甘情愿。”
第67章亲吻
前世的时鹤书死在深冬。
时鹤书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日了,重病让他最后的记忆混乱,他只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屋外,簌簌雪花被卷在风中,粗暴地砸向四面八方。而屋内,浓重的药香挥之不去,如幽魂般缠着榻上的人。
病来如山倒。
曾经如青竹般挺拔的人,此时却被狐裘轻易压弯了腰。
病入膏肓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当时,他的五脏六腑无一是完好的。几乎每天,几乎每时,时鹤书都会呕血。
就像现在这样。
大口大口的黑血夹杂着内脏碎片,染红了皓齿薄唇,也带走了他的生机与活力。
黏腻,猩红,疼痛与黑暗。
这是时鹤书最后的记忆。
死亡很痛苦,重病很痛苦,重病而亡更痛苦。
若是有的选,没有人想死,更没有人想重病而亡,时鹤书也不想。
他想活下去。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想活下去,活过这个冬天。
可是,他真的有的选吗。
……
或许,是有的吧。
“……”
指尖蜷起,揪住了散开的衣袍。
烟灰色的眸颤动,红润的薄唇抿起,时鹤书注视着景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九千岁,属下的真心日月可鉴。”
景云伸手,轻轻捧住了时鹤书的脸。他微微俯首,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时鹤书的额头:“您若不信,属下可以将心挖出来给您看。”
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低哑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带着几丝意味不明的疯狂。
“你……”
纤长的眼睫颤动着,烟灰色的眸笼罩在水光之下,时鹤书抬手,握住了景云的腕:“不必了。”
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微微散开的领口暴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肉,两颗粉樱在白衣下若隐若现,似是佳肴上点缀的碎花,格外诱人。
秀色可餐在此时成为了实质,但景云却并未被这些勾走视线。他只注视着时鹤书的眼,似要透过那双眼,看到躯壳下藏起的灵魂。
“本督……”
羽睫微垂,双唇轻抿,落在景云腕上的手也微微收紧。时鹤书低低道:“……知道了。”
“九千岁。”
指尖轻抚过柔软的脸颊。景云低声道:“属下是一厢情愿,属下清楚,属下不奢望九千岁的回应。”
“属下此生唯有一愿,那便是九千岁好好的。”
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再度看向了景云。
“属下只希望九千岁幸福,九千岁快乐,九千岁爱自己。”
烟灰色的眸清浅,如一汪春水,倒映着身前格外认真的人。而随着心声被一字一句吐露出来,时鹤书好似透过景云看到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令他厌恶至极的人。
——“时清,你活着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朕。”
“只要九千岁幸福,属下便幸福。九千岁快乐,属下便快乐。但纵使九千岁不爱自己,属下也爱您。”
——“朕放在嘴边忍了十余年没吃到,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
“属下会永远爱您。”
——“你是朕的。”
……不一样。
他们是不一样的。
时鹤书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一样。
可……
随着景云的话音落下,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
时鹤书闭了闭眼,轻声打碎了这一切:“本督累了。”
他并未给予景云任何回应,而是兀的开口。
“你走吧。”
“……”
薄唇紧紧抿起,景云注视着时鹤书,并未强留,也并未说什么令时鹤书更为疲惫的话。
他只是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
……
室内的第二道呼吸很快消失。
景云离开了。
长发凌乱的披散,时鹤书坐在榻上,沉默了许久许久。
真是……
时间一刻刻过去,混乱的思绪逐渐被理清,随着乱麻的中心显露出来,低低的叹息声响起。
……
伴随一场大雪,建元七年的冬正式到来。
这是个与前世相似又不同的冬季。
在这个冬季,时鹤书每日都会呕血。而景云每日都会不远千里,不辞辛苦,为他治愈体内的病创。
这是个不妙的循环。
而在这不妙的循环中,冬月来了,冬月又走了。
时鹤书的病又重了。
可纵使已到了一日要来两次的地步,景云也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
他要与天道抢命,他要时鹤书活下去,他要时鹤书长久的活下去。
景云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想法,时鹤书也一直清楚。
他甚至清楚,景云是不含任何私心与目的的想要他活下去。
但随着腊月到来,病的愈来愈重,有时甚至连路都走不了的时督主终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若是本督活下来了……”
薄唇轻抿了抿,他抬眼看向景云:“你想要什么报酬。”
报酬?
骤然听到这话的景云愣了愣,随即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属下不要报酬。”
他俯下身,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九千岁活下来了,属下陪着九千岁活。九千岁若是死了,属下就陪着九千岁去死。”
“能为了九千岁活下去,就是属下得到最好的报酬。”
眼睫轻颤了颤,时鹤书再度垂下眼帘。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翌日,清晨。
时鹤书又是被胸前的刺痛唤醒的。
喉间腥气再度开始翻涌,在大脑依旧一片混沌之际,时鹤书便扒着床沿,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污血。
“……”
黑血带着零星碎肉落到地上,眼前的黑色块仍未散去,耳边的嗡鸣声不断,胸口的刺痛剧烈,仿若吞针饮碳。
而就在时鹤书蹙眉抚心,摸索着拿起帕子擦去唇上污血时,景云从阴影中快步跑出来了。
“九千岁!”
羽睫掀起,烟灰色的眸涣散,却依旧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鹤书微微偏头:“景云。”
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鬓边,肩上堆着的发丝也因此而散落,如瀑般落下。殷红的唇上仍沾着些许污血,却如口脂,更衬得时鹤书明艳。
景云的目光短暂定格在那双薄唇之上,又很快划向了地上的那摊血。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揪起,景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向时鹤书。
“九千岁,抱歉。属下来迟了。”
他立在血泊旁,俯下身,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
身量虽不算矮,时鹤书的骨架却很小。因此,虽同为成年男人,景云却能轻易地包住时鹤书的手。
暖意自被包裹处源源不断地传入身体。
时鹤书的头又轻轻偏了偏,早已总结出规律的人轻声:“拥抱会更快些。”
景云抬手,轻轻捂住了时鹤书的眼,“可属下刚从兵医营赶来,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不好闻。”
时鹤书略顿了顿,没再开口说些什么。
视线是最先恢复的。
“九千岁,小心光。”
轻缓的声音响起,随着景云将手移开,光亮突兀地闯入黑暗。纵使有景云提醒,时鹤书还是轻眯了眯眼。
“唔……”
生理泪水被光亮刺了出来,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眼睫上便挂上了泪珠。
泪珠沉甸甸地压着眼睫,时鹤书又一眨眼,不堪重负的眼睫便让泪珠滚落,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浅的水痕。
指尖落上柔软的脸颊,景云轻轻拭去了那颗泪珠。
唇上的血迹已有了凝固的征兆。感受着身前人逐渐恢复如常的脉搏,景云捻了捻沾着水渍的指尖,又拿起帕子,轻点了点时鹤书的唇瓣。
柔软的唇脆弱而又敏感,它不止被压出了三分血色,还随着轻轻的揉搓微微肿胀,透出几分诱人的欲色。
意识到这点,景云的指尖不自觉顿住。
在短暂的天人交战过后,他的视线依旧定格在红艳诱人的唇上,声音有些哑:“……九千岁,痛吗。”
时鹤书轻声否认:“不。”
景云的心终于落下。他继续用帕子擦拭着时鹤书的唇瓣,看着薄薄的唇肉变得饱满丰盈,像是成熟的果实。
“九千岁。”
自那隔着掌心的吻后,景云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
帕子落下,景云抬手捂住了时鹤书的唇。布着根根青筋的狰狞手背落在精雕玉琢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景云的声音很轻:“属下想吻您。”
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
意识到自己被默许的景云俯下身。一个吻隔着手背,落在了时鹤书的唇上。
未过多久,景云直起身,移开了落在时鹤书唇上的手。
他终于能说话了。
“你很想亲我。”
时鹤书注视着景云,而景云毫不避讳地颔首了。
他很想。
对他的九千岁有欲望是人之常情,他也是人,他怎能免俗。
时鹤书默了许久。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时鹤书的眼睫颤了颤:“那你为什么不亲上来。”
什么?
指尖刺入掌心,呼吸停滞了一瞬,景云猛地抬起眼,看向时鹤书:“九千岁在说什么?”
落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时鹤书抿了抿唇,似有些羞赧地侧开头:“没听清就算了。”
“……”
长久的沉默后,一只大手忽然扶住了他的下巴。
景云俯下身,逼近近在咫尺的人。那双黑色的眸子几乎变成黑色的欲网,将时鹤书团团包裹。
拇指缓缓擦过时鹤书的唇瓣,景云的声音很低:“属下,听清了。”
他听清了。
烟灰色的眸子含着水光,感受着唇上的触感,时鹤书依旧未生出丝毫排斥,就像他不排斥景云的任何触碰一样。
于是他选择放任景云继续下去。
落在唇上的手指移开,鼻尖轻轻擦过鼻尖,低哑的声音响起。
“冒犯了,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
……
炙热。
那是个炙热的吻。
炙热到令时鹤书无法呼吸,炙热到他眼中的水光真的聚成了泪珠,顺着眼眶滴滴答答地滚落。
时鹤书是从未接过吻的。
此时,柔软的唇瓣贴着唇瓣,他感受着景云唇上的温度,感受着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从口中探出,试探性地擦过他的唇缝。
时鹤书如本能般张开了口。
景云粗暴地闯入了他的口中,汲取着属于时鹤书的气息,勾着隐匿在唇齿间的小舌跳舞。
时鹤书渐渐被压入了床榻中。
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手臂渐渐圈上了身前人的脖颈,感受着身上的炙热,被叼着舌头的时鹤书低低嘤咛了两声。
好酸。
嘴好酸。
不想亲了。
他轻咬了咬闯入口中的舌头,血腥气蔓延开,景云却依旧粗暴。
一只大手落在时鹤书的腕上,一只大手则压着时鹤书的腰。景云像一个暴君,在疯狂的攻城略地。
第68章昏迷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景云几乎要将时鹤书吞吃入腹,而时鹤书被迫承受着这一切,像是暴雨倾盆下无助的落花。
一双薄唇被撕咬到肿胀,时鹤书甚至怀疑景云是属狗的。除了没有将他咬出血外,堪称粗暴至极。
舌尖隐隐约约的发麻,双唇变做了红艳的浆果,让人更有一亲芳泽的欲望。
但纵使飞红的眼尾依旧带着媚色,随着这个吻结束,时鹤书的神情便再度恢复了冷淡。
他抬手挡住又要吻下来的景云,轻抿了抿唇,随后抬眼看向身上故作无害的人。
“咬的开心吗。”
听到这个问题,景云眨了眨眼。他敛起方才的凶恶,露出一个乖觉纯善的笑:“亲的很开心。”
“……呵。”
时鹤书掐住了景云的脸。
掌心抵着薄唇,细眉轻轻扬起,时鹤书的声音很低:“将军,你把自己当狗了吗。”
听到这话,景云非但未恼,还愉悦地弯起眼睛:“属下本就是九千岁的狗啊。”
他是时鹤书驯化的狗,是只属于时鹤书的恶犬,是要替时鹤书咬死一切敌人的存在。
他的脖子上套着缰绳,而缰绳的另一端,则被他的九千岁攥在手中。
这番话有些癫狂,听的时鹤书又扬了扬眉。
他松开掐着景云的手,低笑了一声,拉住了景云的手臂。
“那你可真是一只恶犬。”
想要借力,却被景云拉到腿上坐着的时鹤书抬首,注视着景云:“将军。”
他本来就是恶犬。
不是恶犬,怎么能更好的保护九千岁。
这样想着,景云毫不避讳地垂首,将头埋在时鹤书的颈窝。
浓郁的药香混杂着凛冽冰雪的寒意与淡淡的草木香涌入鼻尖,景云汲取着怀中人的气息,闷声道:“九千岁许属下亲吻九千岁……”
他依旧攥着时鹤书的腕,暖意自他身上源源不断的蔓延到时鹤书的身体。
感受着体内的不适彻底消退,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
落在腕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抬眼,看向时鹤书。
“所以,九千岁是应予属下了吗。”
在说这话时,景云的声音很轻,轻到一阵风都能吹散。
却一字不差的传入了时鹤书的耳中。
眼睫轻颤了颤,时鹤书微微俯首,靠近景云:“将军觉得呢。”
手臂在不知不觉间圈上纤细的腰肢,景云默了半晌,低声道:“属下怎么觉得不重要,九千岁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时鹤书似乎被他的话取悦到,轻笑了笑。
“本督的想法……”
尾音微微拉长,时鹤书看着景云渐渐目露希冀。
他似笑非笑地抬手,圈住了景云的脖颈。
“看将军的表现,如何?”
……
“……你在笑什么。”
注视着吃饭时第二十一次傻笑的景云,李宿缓缓放下筷子。
除去偶尔在兵医营的铁汉柔情,身为士兵们票选的几位年轻将领中最恐怖的存在,景云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但景云今天似乎心情很好。
因为听到这个问题,他也只是敛了笑容,平静道:“遇到了一件好事。”
李宿微微颔首,而陆听安闻言掀起眼皮,也多看了景云一眼。
不过陆听安一向分寸明晰。他对景云并不好奇,因此也没有追问是什么好事。
李宿倒是在景云离去后思索了一番:“莫不是近日对战邬弥术,我们占了上风?”
邬弥术,北俾四王子,大宁最头痛的敌军将领。
他熟背汉人兵法,熟知汉人历史,深知该如何以汉人法去打汉人兵。
大宁到现在都未剑指北俾王庭,邬弥术功不可没。
听到这话的陆听安看向李宿,轻轻扬眉:“你觉得他会因为这些事而高兴?”
李宿想了想,默默摇头。
景云的愉悦阈值很高。
至少在今日前,李宿从未看到他对医师外的任何人笑。
对景云而言,与邬弥术的对战占上风绝对算是一件好事。但绝不是能让他傻笑、甚至笑的好事。
李宿蹭了蹭鼻尖:“那会是因为什么?”
回忆了一下景云方才的笑,陆听安莫名其妙想起了一个去岁在他手下,因讨到妻子而嘿嘿直乐的军汉。
于是陆听安随口道:“谁知道呢,或许是讨到夫人了?”
李宿:“……”
李宿:“?”
……
“你不必……”
那是景云告白后普通的一天。
督主府内。看着忙前忙后,像只求偶的狼一样展示自己的景云,捧着暖炉的时鹤书抿起了唇。
虽未听清时鹤书说的什么,但正端着矮桌与茶杯而来景云还是笑着看向日光下,圈椅上坐着的人:“今日日头好,也没有那样凉,的确适合出来晒晒太阳。”
指尖轻轻蜷起,时鹤书微微颔首。
但——
“你……”
薄唇轻启,时鹤书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喉间攀附而上的痒意便打断了这一切。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绣着青竹的帕子按住了唇瓣。鲜红打湿了白帕,似红梅落雪,分外扎眼。
浓黑色的眸子骤然缩小,景云放下手中东西快步上前,攥住了时鹤书的腕。
“九千岁!”
纤细的皓腕被大手圈住,一双因咳血而含上水光的眸抬起,时鹤书看向景云,轻抿了抿唇。
“……有些冷了。”
眼睫再度垂下,遮住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时鹤书轻声道:“回房吧。”
景云低低应了一声。
时鹤书欲要起身离去,只是他还未站起,有力的手臂便落在了他的膝弯。景云松开攥着时鹤书的手,附身将他整个抱起。
骤然的腾空感令时鹤书猛地抓住了身侧人的衣服,烟灰色的眸轻轻颤动着,一张小脸绷得极紧。
景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九千岁。”
落在身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俯首蹭了蹭时鹤书的发。
“不会有事的。”
无论是这个拥抱,还是您的身体,都不会有事的。
……
景云坚定的认为自己可以救时鹤书。
天道算什么东西,天命又算什么东西。
天道与天命凭什么决定九千岁的生死,又有什么资格决定九千岁的生死。
凭什么祂们想要他的九千岁死,他的九千岁就必须死?
天底下哪有这样可笑的道理。
景云不信神佛,也不信命。
他坚定的认为,他可以救时鹤书。
可是天命,从不是好改变的。
从不是。
……
日月交替,光阴轮转。
时间慢慢来到了腊月十六。
那是一个大雪天。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却压了三分寒意。独坐于窗边的人拭去唇边的血迹,继续伏案写着些什么。
只是,颤抖的手写不出端正的字,凌乱疲软的字迹落于纸张。胸腔内的刺痛早已蔓延到四肢躯干,黑色块伴随着嗡鸣声,渐渐翻涌而上。
“滴。”
一滴鲜红落下,砸在了纸张上。小小的血花绽放,握笔的手紧了三分。
压下心头愈演愈烈的不妙,时鹤书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在白纸上留下了最后几个墨字。
——「灭北俾,平天下。」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一口污血也落到了地上。
苍白的手指攥着心口处的衣裳,天旋地转感夹杂着黑红血液而来。时鹤书按着桌案,缓缓站起了身。
“……”
黑色块已彻底糊住了视线,时鹤书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床榻走去。
“咳……”
只是,伴随一声低哑的咳嗽,夹杂着碎肉的血液近乎喷涌而出。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随着鲜血轰然崩塌,双腿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身体。
时鹤书倒在了地上。
黏腻的鲜血染红了景云的目之所及。
无论是雪地,还是木地板。无论是士兵,还是他的九千岁。
这次,他连战甲都未来得及换下,便自督主府的阴影处奔袭而来。
只是——
“九千岁!”
心脏仿佛被利刃贯穿,注视着倒在血泊中,半张脸都被鲜红吞噬的时鹤书,景云瞳孔骤缩。
他已无法思考其他,只如本能般奔袭而去,抱起了血泊中的人。
暖暖不断的暖意在他的身体蔓延到冰冷的躯体上,只是这次,时鹤书却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
……
那是腊月十六的巳时三刻。
——权倾朝野的大宁掌印,东厂提督时鹤书,陷入了昏迷。
收到消息时是午时,小皇帝正在用午膳。
啪嗒两声,筷子掉到地上。小皇帝猛地站起:“督公!”
张德芳此时也顾不上失态的小皇帝,他望着传信的小太监,怒声道:“混账!你知道假传消息是重罪吗?!”
小太监惶恐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督主真的——”
“太医!太医呢!”
碗碟清脆的落到地上,泪水溢满了眼眶,小皇帝慌乱地唤人:“快!传太医,朕要去督公府上!”
……
京城,督主府。
晨间的大雪为大地裹上了素装,堆在角落的积雪无人处理,像是层层叠叠的白纸钱。
看的人心里发慌。
枯叶打着旋落下,在雪堆上砸出一个小坑。
来来往往的侍女与太监或端着药碗,或端着木盆,井然有序,却又透着几分不明的沉沉死意。
再度来到督主府的太医冷汗涔涔。他们在小皇帝的凝视下一个个摸上时鹤书的脉,又一次次沉默不语。
“诸卿,为何不语。”
小皇帝一字一句,眼眶通红地看着众太医。
这……
众太医面面相觑片刻,终是有人上前一步:“督公的脉象孤悬断绝,恐不过十二日便会……”
“朕不听!”
小皇帝泪如雨下,却又强压着哽咽:“督公一定会没事的!你们再摸摸!”
可脉象是既定的。
无论摸多少次,死脉都是死脉,再无逆天改命的机会。
隐匿在暗处的人静静看着这场闹剧,他望着榻上病态苍白的人,听着阵阵吵闹,压抑着自己走出去的欲望。
不能给九千岁添麻烦。
兑换的道具保住了时鹤书的心脉,以确保时鹤书的情况不会变得更糟。
在张德芳的劝说下,太医与小皇帝很快又离去了。
“督公,督公一定会醒的吧。”
这次,太医没有再给予小皇帝准确的回答。
他们不敢给,也给不出。
只得到沉默的小皇帝的眼泪掉的更凶了。
但最终,随着张德芳连哄带骗的劝说,小皇帝还是心怀期望的离去了。
或许呢。
或许那些太医只是医术不精。或许在第二日,他的督公依旧会浅笑着看着他,告诉他,自己并无大碍。
随着熙熙攘攘的众人离去,景云也顾不上那几个小太监,直接大步上前。
小太监看到一身重甲忽然出现的景云显然惊了一下,但他们也未说些什么。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只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九千岁……”
病气已彻底侵袭时鹤书的躯体。
此时,厚重锦被下的人仿若一片单薄的树叶,几乎看不出起伏。苍白的面上嵌着精雕玉琢的五官,但却让人生不出一丝旖旎。
唯有悲怆。
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景云缓缓俯下身,将时鹤书的手从厚重的被子下拿出。
许是重病的缘故,那修剪整齐,原本透着干净肉色的指甲在此时却泛着淡淡的紫。
“……”
翻山倒海的情绪几乎要将景云吞没,他紧绷着身体,轻轻攥住了时鹤书的腕。
冰冷。
冰冷的躯体仿若冷玉,但源源不断的暖意自肌肤相贴处进入时鹤书的身体。
早在晨间便为时鹤书进行过身体修复,却杯水车薪的景云感受着心脏的绞痛,期望时鹤书能如以往那般恢复,醒来。
只是,似乎一切都是妄念。
他自清晨留到了深夜,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替时鹤书修补身体。
但时鹤书却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
景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第69章弱水
——“你这样是救不了他的。”
那是时鹤书昏迷的第三日,也是景云替时鹤书修复身体的第三日。
已三日未眠的人憔悴。红血丝爬满了眼白,浓黑色的眸子已有些涣散,但景云依旧攥着时鹤书的手。暖意源源不断地涌入那具冰冷的躯壳,洗刷着体内的病创。
可时鹤书依旧没有醒来的征兆。
——“剧情需要他死,天道也要他死。”
——“他本该死在建元七年的腊月十六,这是注定的宿命。我不是神,我救不了他。而你的积分只能保他两月不亡。”
——“时鹤书若是死了,你会被遣送回原本的世界。至于大宁,将一如大纛旗中所言,由北俾覆灭。他的心血都会化为子虚乌有。”
——“你唯有彻底覆灭北俾,改变原有剧情,毁掉天道规则,才有资格救时鹤书。”
系统的话在景云的耳边回荡。注视着榻上毫无生机,宛若破布娃娃般的人,景云垂下了首。
榻上,形销骨立的人愈发瘦了,苍白的面庞透着难以言说的病态。
但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血染做的唇却是殷红的,像是开到颓靡的红花,绚烂却又将走向灭亡。
……九千岁。
玉白的手抵到了唇边,轻轻的吻落下。浓黑色的眼底爬满无法言说的疯狂与偏执。
您会醒来的。
……
“儿郎们!”
北境,雪原,战场之上。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平原上,缀满了高头大马与跨坐马上的士兵。
着重甲与裹皮毛的士兵泾渭分明,而在两军之前,遥遥对峙的将领同样截然不同。
西底掳已经死了。
亲自领军的邬弥术注视着那与他多次交手的敌将,高喝出声:“不必看着军旗,只要看着我,随我一起——”
“冲锋!!!”
重弓满弦,仿若圆月,三支连珠箭如星如雨,射向景云面门。北俾士兵高呼着,跟随着他们的四王子,冲向严阵以待的大宁士兵。
“列阵!”
如火焰般炙热的红战旗开始挥舞,利刃出鞘,长剑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打掉了那几支飞箭。
过分平静的黑眸注视着那张狂肆意的敌军将领,身后的士兵随着军旗开始变阵,长剑高高举起。
“杀——”
兵刃交击声不断,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放眼望去,天地似乎都变成了红色。
……
那是大宁与北俾的战争,那是一场点燃在雪原中,以无数尸骨作为燃料的大火。
熊熊大火在冰雪中焚烧着,自腊月烧到了一月。
自建元七年,烧到了建元八年。
——《建元闲谈》
……
“督公还未醒吗?”
建元八年,一月十一。
抬眼见是张德芳归来,小皇帝立即放下手中政务,急切问道。
张德芳行了一礼:“陛下,督公……仍未。”
再次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已经哭不出来的小皇帝还是觉得心底酸涩。汹涌的情绪翻腾,几乎要将小皇帝吞噬。他强压着这一切,尽可能懂事的颔首:“……朕知道了。”
不大的孩童独坐高台之上,目光却划向那摆在一旁为他做范例的奏章上。
仿若金戈的字迹跃于纸上,小手轻轻抚过那几行字,小皇帝抿着唇,提起笔。
与那字迹已有七分像的字落在奏章上,小皇帝挺着背,坐得端正,一张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只是那双眼眶却是通红的。
督公一定会醒的。
孩童咬着牙。
他绝不能让督公失望。
……
是夜。
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夜幕中回荡,洗去满身血渍的人自黑暗中出现,缓步走向床榻。
层层叠叠的床幔垂下,半遮半掩了榻上安详睡着的人。
大手撩起床幔,冷冷月华照在苍白的脸上,衬得他好似月宫仙子,圣洁而不染尘埃。
九千岁……
指尖轻落在纤纤细腕之上,感受着虚弱的脉搏,景云的喉结滚了滚。
高大的男人单膝落地,他小心地圈住时鹤书的腕,暖意源源不断的涌入那具躯体。
只是此时,时鹤书体内的病创早已被一扫而空。那些暖意只让毫无血色的面庞浮现了三分微不可查的红晕,仿若被碾碎的花泥。
指尖轻轻擦过温凉的面颊,景云努力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很低:“我们已打到了弱水河畔,北俾将要战败了。您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腕,感受着掌下的脉搏,景云只觉得心脏在被一只大手揉搓,酸涩而又饱胀。
“等您醒了,属下就让北俾王和西戎王给您跳舞……九千岁会喜欢看吗?”
这是一个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沉默在屋内蔓延,时间一刻一刻过去,红日渐渐取代了明月。
跪了一夜的景云抬手,理了理榻上人的长发。他的声音很低:“九千岁,天要亮了。”
冬天,也要过去了。
……
冬日的弱水会被冰封。
夏日汹涌的波涛在此刻平息,更方便了大宁的进攻。
弱水是北俾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弱水河畔的恶战,持续到了一月廿七。
一月廿七,大宁大胜。全军身披重甲的军队踏过冰封的弱水,剑指北俾王庭。
“快!”
听闻大宁已打到黄龙府,距王帐甚至没有五十里,年过半百的北俾王几乎是在瞬间慌乱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的指挥将士去截拦大宁的铁骑,随后便开始命人收拾行囊。
“父王。”
被北俾王传来的邬弥术抬手行做一礼。
“免礼!快免礼!”
北俾王忙道。
邬弥术落下手,一双湛蓝的狼目注视着北俾王,他看着冷汗涔涔,却强撑着露出一个笑的北俾王,心逐渐沉了下去。
“邬弥术啊……”
北俾王牵着唇角:“父王欲要携你弟妹北去,你可愿与父王一同……”
什么?!
听闻北俾王的目的,邬弥术的眸子骤然缩小,他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父王在说什么?!”
压抑着心头怒火与悲怆,邬弥术咬着牙:“白山黑水乃北俾祖源,如何能弃之不管,放任那群中原人夺去!”
北俾王心虚地咳了一声:“邬弥术,你比父王懂中原,自然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父王也是为了北俾子民……”
“……父王。”
邬弥术垂下首,遮住自己眼底汹涌的杀意:“若真是为了北俾子民,您就该携子民北去,而不是携子女。”
“邬弥术!”
被戳中小心思的北俾王恼怒:“你当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说的都是什么话!”
“什么话?”
指尖神经质地颤了颤,邬弥术抬起头:“儿臣身为北俾王储,自然有替子民言的道理。”
他注视着北俾王,声音低哑:“父王命士兵用性命挡住大宁的铁骑,难道不是为了逃之大吉吗?”
这——
再次被说中心中想法的北俾王不住后退。
而邬弥术缓步上前:“父王,北俾不是您一人的北俾。身为北俾王储,儿臣认为儿臣有必要拨乱反正。”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北俾王身前。
自战场上由血洗出的威压此时落到了北俾王身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子嗣此时失望的看着他。
华丽的王帐外,铁蹄踏碎□□的声音不断。
纵马而来的大宁士兵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同样凭借军功升为将军的烛阴带着一队人在已混乱的营地中乱窜,欲要生擒北俾王。
“那老小儿胆小如鼠,定然会临阵脱逃!”
烛阴的亲卫连连点头:“将军说的有礼,那我们只要守株待兔,便能一举擒获北俾王!”
烛阴轻轻颔首,并抬手砍断了一人的脖颈。
王帐内。
北俾王不自觉瑟缩了一下,他注视着邬弥术,心中来源不明的恐惧熊熊燃起。
“邬弥术,你……”
邬弥术侧头听了听王帐外远远的哀嚎,低低笑了一声。
“父王,您不该唤儿臣来的。”
深知大宁士兵难缠的邬弥术抬眼,注视着北俾王:“您已经走不掉了。”
掌握权势者多畏惧生死,北俾王亦是如此。此时,听到这不亚于死亡宣判的话,他心中的怒火当即燃起:“邬弥术!你个逆子!竟敢诅咒父王!”
北俾王抄起酒樽,砸向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儿子。
邬弥术不躲不避,任由酒樽落到他身上。酒液淋湿了他身上的衣袍,邬弥术垂眼,轻轻笑起来。
“父王,您随意打骂儿臣。”
眸子轻轻弯起,明蓝色的眼中闪着诡异的光:“只要您与北俾,共存亡。”
当真是疯了!
北俾王在心中怒骂,并毫不犹豫地派人去传他另外的子嗣,欲要带人逃离混乱的王庭。
只是,他到底是没切身经历过生死存亡,亦没有防着自己子嗣的念头。
“父王……您忘了吗。”
低低的声音响起,剧烈的疼痛转瞬即逝。刺穿心口的利刃未染丝毫鲜血,北俾王愣怔垂首,注视着胸口处的尖刀。
“北俾祖训,王宁死,而不逃。”
邬弥术轻轻笑着:“您是北俾的王,您该与北俾共存亡。”
邬弥术!!!
北俾王想要怒吼,想要怒骂,想要反杀邬弥术。
只是,他也只能想想了。
身体疲软地倒下,邬弥术注视着北俾王的尸体,一滴水珠无声划过脸颊。
“这就是王帐!”
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并不熟练的汉话,邬弥术偏过头,看到那个曾与他对战无数次的小将用长剑撩起了门帘。
“你是要把我,带给你的九千岁吗?”
邬弥术注视着景云,用毫无口音的汉话如此道。
景云却并未理他,高大的男人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蹙了蹙眉:“北俾王?”
邬弥术轻轻应了一声,蹲下身,拔出了刺入他父王心口的那只短剑。
“这是父王赐给我的剑。”
镶满宝石的短剑被男人攥在手中,邬弥术笑了笑:“它也染上了我父王的血。”
景云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王帐。
邬弥术并未察觉这些,或者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记忆翻涌着,忆起西戎王的下场,手中短剑高高举起。邬弥术端详着短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山鹰唱着歌,雪狼跟着跑……”
“长白妈妈啊……”
伴随着怪异的歌声,利刃调转方向。
狼王不能任由敌人折辱。
北俾的狼王,唯有战死一条路。
利刃破空袭来,邬弥术飞身上前。
短剑刺向景云的脖颈,只是有道剑光比他更快一步。
“嗬——”
伴随着皮肉破开的声响,长剑刺入了邬弥术的心脏,鲜血自他的口中不断涌出。
身体疲软地挂在剑上,血液滴滴落下。在景云平静的目光下,邬弥术断断续续的唱着歌:“我来找你……”
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