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将军
为了稳定军心,待回到北边镇后,大宁开始大肆封赏士兵。
几乎所有上了战场的士兵都被提了军衔,而身为此次大战中有记录的杀敌第一与第二,景云与烛阴的军衔也毫不意外的向上升了。
烛阴连升了两级,已可单独领兵。而景云因又有兵医营的功绩在,所以连升三级,现已是小将。
军营里的将军并不算少,但拥有话语权的唯有主将与副将,平日也都是由主副将领军,景云便没有将这次升迁当回事,只当自己多了个头衔。
可谁料,在获封后不久,他便得到了领兵出击的机会。
而出击的对象,则是……
“西戎。”
将军帐内,冯千尊注视着景云,沉声道:“西戎与北俾乃是兄弟国家,且在数十年间,西戎唯北俾是从。若是能除西戎,则断北俾手足。”
西戎与北俾不同。
北俾自大宁开国前便存于这片土地,是大宁周围最大且最具威胁的蛮族。西戎则是百年前才建国的小部族,像菟丝花一样缠绕着北俾汲取营养,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大宁本是打算灭北俾后再杀西戎,但奈何当下军心动荡。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凭着老将的经验,冯千尊清楚军心动荡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用胜利与封赏来平息这一切。
封赏,已有了。
而胜利,需要战争。
“景云,李望领兵在外,只能由你临危受命。”
提起仅带了百十人在外打游击的李望,冯千尊的眸色渐沉。他抬手重重拍上景云的肩:“本将命你率军三万,与刘磐李宿三面包抄,攻灭西戎!”
虽大半国土在大宁以西,但西戎也与北俾相连,王庭更是紧靠着戎俾两国的边境,距大宁北边镇不过三百里。
三百里……
黝黑的眸子注视着营帐内的黄土地,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的景云并未犹豫,抬手抱拳。
“是,将军。”
……
时鹤书是在冬月廿三收到驻北军转攻西戎的消息。
在战时,大宁武将的权利并不小。但这也不代表他们做事不需上报朝廷。
“……呵。”
额角突突直跳,时鹤书第一次认识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杀伤力。
当真是,肆意妄为。
白兔毛贴在脸侧,因寒冷而更为苍白的肌肤仿若白纸。那双浅淡的眸好似琉璃,在微垂的长睫下更为幽深。
但既已出兵,时鹤书也没有强令他们归营。
只是……
茶盏重重落到桌上,溅出几滴清透的茶水。
而茶水中,倒映着那张精雕玉琢,又冷若冰霜的脸。
玉白的指尖拭去那几滴茶水。冷冷的声音响起,时鹤书轻捻着指尖:“既然要打。打不赢就别回来了。”
永远别回来了。
……
同一时刻。
西戎,西虎关,营地内。
“若此战不胜,我们也无颜面对陛下与督公了。”
一壶温酒入腹,李宿注视着苍穹,似叹非叹道。
自他的叔父李望带一队人前去和北俾打游击,生死不知后,李宿便时常悲春伤秋。
即使他们已将西戎王庭撵的到处跑,李宿也依旧在悲春伤秋。
早已将这话听过无数遍的景云一言不发,刘磐倒是施舍给了李宿一个目光。
“会胜的。”
他们一定会胜的。
当下西戎已无限逼近亡国,但北俾仍没有出兵援助西戎的意思,无疑是要坐山观虎斗。
而比起雪原上的北俾,群山中的西戎虽不难打,但也没有那么好打。
在那多山的土地上,三路共十万兵马自冬末打到了春末,才彻底剿灭漫山遍野逃窜的西戎王庭,俘虏了西戎王与其子嗣妻妾。
“老实点!”
在献俘祭庙当日,西戎王眼神乱飘,被看守他的士兵重重踹了一脚。
察觉到那边的闹剧,景云的视线轻轻落到了西戎王身上,令西戎王浑身一颤。
就是这个魔鬼——
在山野中四处逃窜,却还是被景云带兵捉住并打的很惨的西戎王咬牙切齿,并不忘垂首避开景云的视线。
大战告捷,三军班师回营,西戎战俘被送至京城,朝廷大肆封赏。
经此一战,割下西戎大将军头颅,带兵杀入西戎王庭,俘虏西戎王的景云获封龙虎将军,是为——
正二品。
……
京城,督主府。
冬日的冰雪已彻底消融,梧桐树的叶子青绿,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看着书房内的人。
书房内。
虽已入春,但身患寒症的时鹤书却仍没有换掉冬衣。厚重的大氅垂地,衬得他更为娇小。狼毛滚边擦过白皙的脖颈,留下淡淡的粉。自宽大袖口探出的手骨节分明,关节处还带着清浅的红,仿若揉碎的花泥,让人移不开眼。
修长的手指拨开小锁,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那封被人收起的信再度重见天日。
正二品……
烟灰色的眸子浅淡,眸光却是深邃,时鹤书注视着微微泛黄的信封,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封静静躺在小盒底部的信轻轻拿起。
功成名就。
景云已做到了。
先帝不喜大封官员,小皇帝也没有这个权利,因此当朝一品、尤其是正一品官员堪称少之又少,更别说是国公。
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一品官员还都是三朝老臣。在先帝与当今,获封二品官便已是朝中官员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一年时间于官途而言堪称短暂。但景云仅用了短短一年,便凭借军功成为了正二品武将。
这如何不算功成名就。
仿若琉璃的眸子清亮,微微上扬的眼尾却挂着飞红,让清清冷冷的人带上了三分浑然天成的媚意。灵巧的手指拆开信封,时鹤书垂着眼帘,取出被人折起的信纸。
肺腑之言……
时鹤书还当真有几分好奇。
景云这个来自未来,身怀神异,对他有所欺瞒,还被他灌了‘毒药’的下属……究竟对他有什么肺腑之言。
忆起当时紧绷身体,有些无语伦次的景云,时鹤书轻巧地拆开信纸。
[见字如晤。]
被主人强压住飘逸的字迹端正,却并不算好看,有些字在时鹤书看来还缺笔少划。
但幸好,并不影响阅读。
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信纸衬托下更仿若白玉,时鹤书面不改色,静静向下看去。
[九千岁,属下不知属下此时已离开九千岁多久,属下亦不知自己究竟爬到了什么位置,属下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九千岁身边。
但属下一定一定,分外想念九千岁。
九千岁,您知道吗,您和我之前听说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懂历史,在真正见到您、认识您之前,我对您的了解尽数来自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我不喜欢的故事,所以我欺骗了您,对不起。
在那个故事中,您死在建元七年的冬天。而在您死后的第三年,北俾南下,大宁大乱,生灵涂炭。他们将这一切的错误都怪在了您身上,他们说您是奸宦,是佞臣,是霍乱苍生的妖邪。
但您不是。
您很好。
那个故事有许多人看过,也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认定您就是那样的人。可属下一直都知道,您不是。
但直到真正来到这方世界,真正遇到您,我才脱离了故事,看到了真正的您。您和故事里的时督主截然不同,却又格外相似。
你们都一样有魄力,一样值得尊敬,也一样令人心疼。
属下那日说属下心疼九千岁是真的,属下真的好心疼,属下一直都好心疼。为什么九千岁明明为了大宁呕心沥血,为了大宁做了这么多事,却还要被千万人辱骂。
凭什么。
属下想不通。
或许属下永远也不会想通。
……]
随着一行行的字映入眼帘,时鹤书的期待渐渐平息。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像是在看一个与他并不相关的故事。
而唯一引起他情绪波动的,大概就是那个真正的“故事”。
烟灰色的眸清浅,时鹤书的目光定格在那段文字上。
对于被欺骗,他并不意外。
但故事……是话本吗?
大宁自建国始便不收刊印的书税,因此话本小说一类在大宁格外畅销,时鹤书也曾在数十年前没收过烛阴的话本。
所以这段话的意思是,前世的大宁历史在未来被编成了话本,而景云是从话本中了解到他的?
眼睫轻颤,时鹤书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他压下自己心中怪异的感觉,继续看了下去。
[当下是建元六年的春天,建元七年已经快到了,或许已经到了,您会为您的身体而担心吗?
属下不知道,但属下想说,您不用担心。
有我在,您永远不用为您的身体担心。无论那个冬天究竟如何,属下都会拼尽全力保护您,让您不再英年早逝。
……]
不再英年早逝,吗?
时鹤书垂下眼睫。
人生在世,总是要接受一些不想接受的东西。
如两世人生,他永远无法逃离的病痛。
从小到大,从在北境流浪时,到被先帝带回宫中,又到在督主府中孤寂病逝,他没有一日是健康的。
无数的病痛,无数的隐疾。无数医师在把过他的脉后连连摇头,无数吃了依旧没有用的苦药方……
时鹤书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与寿命抱有任何期待。他只会拼尽全力,在冬天到来前做完所有需要他做的事。
除奸佞,灭北俾,平天下。
他会竭尽所能,让大宁留存于世间。
甚至,千秋万代。
[……
属下有太多太多话想对九千岁说,但千言万语难聚于纸张,仅能到此为止。
可信太短,思念太长,将要停笔却又不甘。于是思来想去,属下将一段一直想对九千岁说,却又一直没有机会亲口说出的话留在了信封中。
望九千岁过目。
——景云致上。]
沉吟片刻,时鹤书放下信纸,拿起信封,将其对准了日光。
日光透过信封照到白璧无瑕的脸上。时鹤书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那行略有些模糊的字。
景云在其中只写了一行字。
而在看清那行文字的一瞬间,啪嗒一声,信封自指间滑落。烟灰色的眸子骤然睁大。
……什么?
第62章心悦
信封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像是一片自树上落下的枯叶,任万人践踏。
春日的日光透过窗棂撒到室内,本该是暖洋洋的,却让人通体生寒。
那行端正凌厉,仿若金戈,且有些微妙熟悉的字迹在脑中不断循环。时鹤书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怀疑起那首诗究竟是什么含义。
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
君不知。
薄唇紧紧抿起,指尖轻颤了颤,苍白的面庞仿若白纸,烟灰色的眸子在眼眶中不住颤动着。
心悦。
他吗?
……为什么。
垂下的眼睫纤长,被抚摸的错觉转瞬即逝。时鹤书立在桌案旁,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缓缓蹲下身,轻轻捡起了信封。
桌案与墙壁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日光擦着他的衣角而过,与景云相处的一幕幕在时鹤书的脑中快速地走马灯。
那令他看不懂的目光似乎终于有了解释,一个个稍显越界的行为似乎也变得合理。
可是,为什么。
景云为什么会心悦他。
是因为这副皮囊;是因为他的权利;还是觉得他是个阉人很新奇;或是认为因着这具残躯,他便会心甘情愿的成为床榻间的玩物呢?
无数思绪如潮水将时鹤书吞没,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撕开,清晰的字迹打破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
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拿着信封,一会想到先帝,一会又想到景云的时鹤书面无表情地起身,似是格外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他早就知道的。
攥着信封的手微微收紧。
他一直都很清楚的。
清楚每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都想得到什么。
景云。
和先帝一样说心疼他的景云,和先帝一样说心悦他的景云,也和先帝一样想得到他的身体。
对吗?
冷风划过脖颈,似一只大手轻轻抚摸着裸露在外的躯体,勾起大片粉红。
前额发丝垂落,掩住了精雕玉琢的眉眼,本就仿若玉雕的人好似彻底失去了生机,烟灰色的眸稍稍涣散,但那双唇却红的好似能滴出血。
对吧。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日光明明照在时鹤书身上,却无法给予他任何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
紧绷的唇角慢慢变得平直,时鹤书缓缓闭上了眼。
……
京城,北镇抚司。
“呦,稀客呀。”
谢无忧端着茶,跷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厂公的到来,可真是让我们北镇抚司蓬荜生辉。”
这话只是客套,但奈何谢无忧的语气过分轻佻,引得时鹤书轻轻看了他一眼。
目光很快收回,时鹤书抬手理了理自己肩上的外衣:“谢指挥使,打扰了。本督今日前来,是有私事要说。”
“嗯?”
谢无忧当即坐正了几分,并不忘挥挥手,遣散了那几个候在室内的侍从。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茶盏,看向时鹤书:“什么私事?”
薄唇轻抿,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时鹤书缄默不言。
随着谢无忧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跷着的腿也落下,在心中思索时鹤书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时——
时鹤书缓声开口了。
“本督有一友人。”
这个开头令谢无忧顿了顿,心中的紧张稍稍散去。他轻轻眯起眼睛:“你背着我有友人了?”
这语气颇为幽怨,就像看到妻子与外男相会的怨夫。
时鹤书:“……”
心头的情绪被瞬间打断,时鹤书冷冷看了谢无忧一眼:“那又如何?”
谢无忧牵出一个笑:“我会很伤心啊,妹妹。我居然不是你的唯一了?要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时鹤书:“………”
谢无忧的嘴一向令时鹤书厌烦,于是他选择无视谢无忧的话。
“本督有一友人。”时鹤书垂着眼,声音不徐不缓:“他名声不大好,亲近的人也没几个。”
见时鹤书没有理他的意思,低笑一声后,谢无忧也没再插科打诨。
他支着下巴认真听着,时不时颔首给予回应,脑中却瞬间锁定了几个目标。
“他……有一亲信下属。且是于他而言,很有用,很重要的亲信下属。”
目标范围缩小,谢无忧目光微顿,若有所思。
“那亲信下属平日里对我友人常有一些不算太冒犯的亲密接触,我那友人并未放在心上,直到……”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时鹤书的声音很低:“那亲信下属在近日,对我……那友人,表述了心意。”
谢无忧瞬间愣住。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时鹤书,音量几乎压制不住:“谁对你表述心意了?!”
时鹤书:“…………”
时鹤书面无表情:“……是对本督友人。”
谢无忧猛地闭上嘴,正襟危坐。默了半晌后,他试图牵起一个微笑,却怎么笑怎么狰狞:“谁对你那友人表述心意了?”
逼问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而时鹤书掀起眼帘,看向谢无忧:“方才,你在听吗?”
谢无忧:“……”
谢无忧冷笑一声:“当然!”
他咬着牙,恶狠狠道:“依本使看,这样不知尊卑,不知上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就该被五马分尸,野狗分食,永不超生!”
时鹤书沉默下来。
就在谢无忧将要旁敲侧击,追问出那人是谁时,时鹤书轻叹了口气,似有些疲惫:“若是那下属于我友人依旧有用,且不可替代呢。”
这下轮到谢无忧沉默了。
不可替代?
他怎么不知道时鹤书身边,何时出现了不可替代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谢无忧更了解时鹤书。
他陪着时鹤书从小到大,他看着时鹤书从微末走上高位,他与时鹤书相伴走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他无比清楚时鹤书究竟是怎样的人,更无比确信,不会有人真正走入时鹤书的心中。
但此刻,时鹤书的话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怎么能有人越过他,成为时鹤书的不可替代?
怎么可以,怎么能够!
妒火几乎要将谢无忧焚尽,他控制着自己近乎狰狞的表情,尽可能的压制自己的不堪,不让那些晦暗展露在时鹤书面前。
“……真的吗。”
锐利的眉眼压着阴鸷,注视着那张惨白却依旧动人心魄的面容,谢无忧轻轻咧开唇角:“可你与我说过,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北镇抚司昏暗,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微垂的眼睫更衬得那双眸子仿若深渊。此时的时鹤书似一朵将要凋零的花,明艳却又颓靡。毫无血色的面庞惨淡,一双薄唇却好似染血般艳红,那双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用力到谢无忧都担心真的滴出血。
“……”
是啊。
他对谢无忧说过无数遍,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而时鹤书在得知景云心悦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让景云永远离开,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他真的能够舍弃景云为他、为大宁带来的珍宝吗。
将毒盐炼做白盐的方法,亩产千斤的良种,大大减少损耗的炼钢术,以及没有那样残破的身体……
他真的能够舍弃吗。
在冷静下来后,时鹤书就意识到,他是无法舍弃的。
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在遇到景云,遇到神异前,时鹤书只想保证今生的大宁不被北俾铁蹄践踏。
但当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时鹤书就会去想追寻更好的可能。
他想要大宁更好的活下去,他想要大宁百姓也更好的活下去。
可……
“时清,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谢无忧注视着时鹤书。
“你那位友人喜欢他吗?”
喜欢吗?
时鹤书轻声开口:“不。”
不喜欢。
他不喜欢景云。
他不会喜欢任何人。
“既然如此,那便只是一个怀揣着恶劣心思的下属,杀了又有何妨呢。”
……若当真是这样就好了。
若当真只是一个可以直接杀死,直接舍弃的下属就好了。
指尖轻蜷,修剪整齐的指甲刺入掌心。时鹤书轻叹了一口气:“抱歉,谢指挥使。我那位友人并没有将其杀死的想法,我只是想替他问……”
时鹤书斟酌着用词:“如何能,不破坏关系的拒绝。”
听到这话的谢无忧沉默了许久许久,在时鹤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无忧忽然笑出了声。
“时清,贪心不足蛇吞象。”
谢无忧目光沉沉:“既然要拒绝他,为何又要不破坏关系?”
“要拒绝就干脆利落的拒绝,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拒绝后还相安无事?你那位友人想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谢无忧的心情几乎烂透了,他注视着垂眼不语的时鹤书,轻声开口:“当然,这还要看那个下属怎么想。若是本使被心悦的人拒绝了,本使一定死缠烂打,也要让那人接纳本使的心意。”
只是他心悦的人被死缠烂打,大概会直接让他去死吧。
谢无忧抱着些许隐晦恶意,盼望着那个人也死缠烂打,然后被时鹤书送下酆都。
身为时鹤书唯一的青梅竹马,见证了他的苦难与辉煌的谢无忧无比清楚,时鹤书没有爱人的能力。
先帝自冰雪中拯救了他,也自宫闱中毁掉了他。
长达十余年的折磨以及被灌输的扭曲观点,让一切在时鹤书心中都是可以交易的砝码,包括他的情爱。
而一个下属,能拿出什么有力的筹码?
他只会被时鹤书厌弃,抛弃,甚至死无全尸。
“本督明白了。”
在谢无忧畅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对时鹤书表明心意的倒霉蛋惨死时,时鹤书轻声开口:“本督会转告友人的。”
谢无忧回过神来,轻轻点头:“那好吧。”
真可爱啊。
明明已经暴露了,却还是要坚持是友人。
谢无忧笑着垂下眼。
真喜欢啊。
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他这辈子,都只能在插科打诨间表明心意。
一旦暴露出来他是认真的,他的好妹妹就只会选择疏远他,再不与他往来。
真是,让人头痛啊。
第63章心悦
梧桐树托着如钩弯月,繁星自夜空拽出一条银河,却照不亮这苍茫大地。
京城,督主府。
昏暗中,燃烧的烛火摇曳。
火光映照在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垂下的羽睫衬得那双眸子幽暗,红润的薄唇似挂着滴滴鲜血。披散的长发垂了满榻,苍白的肌肤没有染上任何暖意,依旧仿若白瓷。他静静坐在床榻边,像是等待迷惘人类的魅妖。
不知过了多久。
修长的手指松开已被揉皱的信。皓腕轻抬,玉白的指尖虚虚点到烛火之上,炙热与疼痛令时鹤书清醒了三分。
“……”
他终是没有焚毁那封信。
信与被撕毁的信封再度落回了匣子中,时鹤书只当自己从未将它们拿出。
但时鹤书也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与景云相处。
于是,他给景云留了一封回信。
不同于景云简短的告白,那是一封很长的回信。长到字字句句,皆让景云肝肠寸断。
[九千岁,属下想与您谈一谈。]
颤抖的手写不出端正的字,在景云逃也似的离开后,于床榻上静静躺着的时鹤书睁开了眼。
冷冷月光撒在身上,烟灰色的眸流光溢彩。
他拿起了被人放到枕边的纸,注视着那行字,时鹤书沉默不语。
……
红日朝升夕落,光阴转瞬即逝。
时鹤书到底是没应予景云的请求。他甚至在深思熟虑与权衡利弊后平静留信,向景云提议再也不相见。
在此之前,景云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时鹤书本以为这次,景云也会应下。
但谁料……
“九千岁……”
信纸几乎要被颤抖地大手撕碎,男人压抑着情绪,自昏暗中大步流星的走出。躺在床榻上的人被猛地圈住了腕。
炙热的大手落在温凉的肌肤上,轻垂的眼睫掀起,时鹤书并未装睡,而是抬眼看向了景云。
“松手。”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一盆冰水,将景云浇的彻底,却并未熄灭他心中的恐惧与悲戚。
高大的男人单膝上榻,紧紧箍着时鹤书的腕,俯身死死盯着时鹤书:“九千岁,属下做错了什么,九千岁为何要与属下一别两宽……”
纵使是受制于人的姿势,时鹤书却没有半分屈居人下的感觉。他轻轻扫过景云圈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看向景云:“你不愿意吗。”
“……愿意?”
景云几乎要崩溃。
浓黑色的眸子在眼眶中轻轻颤动着,控制着自己的声带,景云近乎一字一句。
“属下,不愿意。”
他怎么可能愿意呢。
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时鹤书的。
他此生此世甚至来生来世都要像鬼一样缠着他的九千岁,永远不离开他的九千岁。
但时鹤书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只是静静注视了他片刻,轻声开口:“你为什么会心悦我。”
“……这需要理由吗。”
披散的长发垂在身后,似是展开的鸦羽。床榻上的人纵使躺着也全无瑕疵,只像童话中的精灵仙子。
但注视着那双淡漠的眼,景云的声音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九千岁,您那么好,属下喜欢上您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这样肉麻的话并未引起时鹤书的任何情绪起伏,他依旧平静,平静的像冬日冰封的死水,没有任何生机与波澜。
“你为什么会心悦我。”
他注视着景云,再度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说本督很好,喜欢本督很正常。”
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可本督不这样觉得。”
时鹤书从不认为自己很好,唯有景云在一次次的说他很好。
但纵使景云说了很多很多遍,说到时鹤书都要听腻了,他也并没有认为他很好。
他很好吗?时鹤书并不觉得。
他若很好的话,就不会是恶名远扬的奸宦了。
“……”
双唇紧紧抿在一起,透过那精致到不似活人的面庞,透过那双毫无光彩仿若琉璃的眸子,景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揪住,酸涩而又饱涨。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低哑,他俯下身,逼近时鹤书的面庞,一遍遍重复着:“您很好,您真的很好,您是属下在这世间见过最好的人……任何人喜欢您都是人之常情。”
景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而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没有得到想要回答的时鹤书默了许久,终是轻笑一声。
“景云。”
他轻轻抬手,冰冷的指尖像是刀子,划过景云的眼尾。
“本督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很好。”
在遇到景云前,从未有人对时鹤书说过“你很好”。
包括先帝,也从未有过。
被羞辱,憎恶,辱骂,厌烦才是时督主人生与成长的主旋律。
他们只会给予他容貌上的赞美,又贬低折辱他的骄傲;他们渴望将他的脊骨打断,让他成为柔软床榻间的金丝雀,被囚禁在金色的牢笼中,供人亵玩。
但他不愿。
十余年的折磨,时鹤书熬过来了。
他送走了先帝,将一个个羞辱过他的人也送上黄泉,他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成为了被恐惧的九千岁。
可这些无法逆转的过去,永远让时鹤书的心缺一块。
他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怪异,也不清楚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伤人,他不会爱人,不懂爱人,更不会相信有爱自己的人。
时鹤书不爱景云,同时他也不相信景云的爱。
或者说,他不相信任何人的爱。
而无论是爱,心悦,或是喜欢——在时鹤书看来,都是想与他共赴巫山的漂亮话。
但他不想。
他不愿意。
他不会与任何人共赴巫山云雨。
“本督也很好奇,你对本督究竟有怎样的错觉。”
仿若尖刀的指尖划过脸颊,又一路向下。时鹤书注视着景云的眼,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明艳的笑。
“景云……”
苍白的手掐住了景云的脖子。
“本督说过,不要离本督这样近。你忘记了吗?”
殷红的唇开开合合,时鹤书的手微微用力。疼痛伴随着窒息蔓延开,但景云却未躲未避,亦未退让。
“九千岁。”
景云依旧贴着时鹤书,而那张与时鹤书近在咫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窒息的、诡异的、不详的红。
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景云牵起唇角,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和浅笑。只是这样笑着的他,却拉起了时鹤书的另一只手,并将那只手也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低低的笑声响起,在时鹤书依旧无波无澜的注视下,景云眉眼弯弯:“您掐死我吧。”
景云再度向下靠去。
这次,鼻尖擦过鼻尖,温热的气息扑在如玉的面庞上,景云笑着说:“死在九千岁的手下,是属下的梦想。”
细眉轻轻扬起,时鹤书看着景云,语气轻柔:“可你还未回答本督的问题。”
问题?
景云抓着时鹤书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近乎理所应当:“九千岁就是很好啊。”
在窒息与痛楚中,景云笑的愈发肆意:“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救了那么多人,九千岁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属下的九千岁就是很好啊!九千岁,您为什么会觉得您不好呢,您为什么会觉得属下对您有错觉呢?”
额头抵上了额头,景云轻声道:“九千岁。您不爱自己,您也不许属下爱您。”
掐在脖颈上的指尖不自觉颤了颤,意识到这点的景云低笑一声。
“可是,属下偏要爱您。”
他拉着时鹤书的手,移开了自己的脖颈,一路向下落到心口。
怦怦跳的心脏因窒息而急促,景云将时鹤书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九千岁,这是属下的心。”
忆起那封信中如刀子般的话语,景云咧着唇角,一字一句:“您可以拒绝我,利用我,不给予我任何回应,我都心甘情愿。”
“您也可以怀疑属下的真心,属下不在乎这些,属下真的不在乎。”
“属下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您而存在的,属下的一切都是为您而存在的,属下的心是为您而跳的,属下所拿出的一切也都是因为那个人是您。”
“因为是您,只因为那个人是您,所以属下献宝,所以属下爱您。”
这些话有些急促,有些颠三倒四,但随着景云快速吐露心声,时鹤书的薄唇也轻轻抿起。
他的思绪被渐渐搅乱。
注视着景云,感受着掌下急促的心跳,时鹤书只觉得自己如飞蛾,落入了层层叠叠的蛛网。
“九千岁,您一直都很好。”
“在灾年放粮仓救民的是您,力排众议出兵北俾想要救万民于水火的是您,杀贪官污吏肃清朝堂的是您,下放千亩良种的是您……您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属下想说,都说不出来您有多好的人。”
“九千岁。属下只是对您表述了属下的心意,您当然可以不喜欢属下,当然可以疏远属下,当然可以拒绝属下,属下都不在意。”
“在这个世界属下什么都没有,属下只有九千岁和一颗心,而那颗心里装的,也全都是我的九千岁。”
“属下也是人……”
忆起信中的话语,景云努力的想要牵起唇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属下真的很喜欢您,属下看到您不爱自己,会很心疼的。”
心疼。
这是景云第三次对时鹤书说心疼。
注视着那双黝黑无光,却装满自己的眸子,时鹤书一时无言。
脖颈上的手不知何时脱力,又不知何时落下。近在咫尺的人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时鹤书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将他团团包裹,令他无法呼吸。
掌下的心跳急促,感受着砰砰有力的心脏,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
最终,他垂眼避开了景云的视线。
“……天要亮了。”
你该离开了。
第64章血液
天亮了。
景云离开了。
注视着白色的帷幔,感受着身上存留的温度,时鹤书的眼睫颤抖着。
……他能说些什么呢。
混乱的心绪压的时鹤书喘不过气,他撑着身子离开了床榻,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眯起,高挑瘦削的人缓步走到了桌案旁。
桌上的回信已被景云拿走,时鹤书静站了许久,终是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再做些什么。
罢了。
垂下的眼睫半遮半掩,落在桌上的手轻轻蜷起。
他要喜欢,那就喜欢吧。
……
时鹤书并不打算将景云的心意放在心上。
他依旧准备冷处理景云。但奈何自那日后,景云缠上了时鹤书,像男鬼一样缠上了时鹤书。
“九千岁。”
高大的男人自黑暗中来,景云将一袋文件落到桌上,轻轻走到了时鹤书的身侧。
指尖撑在桌上,景云微微俯身,勾着笑,注视着时鹤书:“属下好想您啊,九千岁。”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尖,几乎被人半圈进怀中的时鹤书轻蹙了蹙眉。他掀起眼帘,看向景云:“你又来做什么。”
昨夜刚披星戴月而来的人笑的温和:“属下想您了。”
时鹤书:“……”
油嘴滑舌。
时鹤书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而见时鹤书不再开口,景云脸上的笑意加深。他注视着时鹤书,另一只手轻推了推桌上的文件袋。
“礼物。”他微微俯身,“九千岁不拆开看看吗。”
清楚拒绝无用的时鹤书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不。”
景云顿了顿,继续笑着问:“那需属下为您拆开吗?”
时鹤书终于又施舍给他了一个目光:“景将军,军中很闲吗?”
听到这个称呼的景云笑容不变:“属下已经忙完了……但九千岁是在关心属下吗?”
时鹤书:“……”
注视着满脸纯善眼中写满期待的人,时鹤书勾起唇角。明艳的笑容绽放在精雕玉琢的脸上,他抬手揪住了景云的衣领,强制性地将人拽了下来:“将军,你再多嘴,就忙死在军中吧。”
轻柔的声音微哑,骤然放大的面庞精致,清清浅浅的药香萦绕在鼻尖,在时鹤书松开手又将人推开后,景云的眸子依旧维持在微微放大的状态。
……好近。
喉结滚动,他似将要狩猎的野狼,轻舔了一下虎牙,又很快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容。
“九千岁……”
狼摇起尾巴,假装自己是狗,欢快地凑到了兔子身边。
却被兔子视若无物。
神情冷淡的人很快收回视线,时鹤书只当身后人不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而被无视的景云静静站了片刻,轻捻了捻指尖,也不觉得无趣。
他就立在时鹤书身后,看着他提笔,落笔。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欣赏着他的九千岁。
时鹤书总是习惯垂着眼的。
微微卷翘的眼睫形似鸦羽,烟灰色的眸似绦绦垂柳下的湖面,漾不起一丝波澜,也生不出分毫情意。
那分明是双含情眼,但嵌在时鹤书的脸上,就只显得薄情。
但景云喜欢。
景云喜欢时鹤书的眉,喜欢时鹤书的眼,喜欢时鹤书的鼻,喜欢时鹤书的唇,喜欢时鹤书的一切。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切的一切,他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九千岁。”
晦暗的黑眸里装着白玉般的人,在心中细细临摹了一遍时鹤书的五官后,景云抬手捻了捻身前人柔顺的发尾:“与北俾大战在即,属下恐有一段时日来不了了……九千岁会开心吗。”
饮饱红墨的笔尖落在奏章之上,时鹤书格外平静:“你来与不来,与我何干。”
景云默了半晌,轻笑一声:“也是。”
他来不来,时鹤书从来就不在意。
或者说,他这个人,时鹤书根本就不在意。
笑意不自觉淡了三分,景云松开时鹤书的发尾,抬手理了理发丝:“军……罢了,属下先走了。九千岁,下次见。”
时鹤书没有给予景云任何回应,早已习惯的景云也不失落,笑了笑就消失在了阴影中。
书房内,第二人的气息消失。
夏日的暖风卷着竹叶飘入室内,翠绿的竹叶擦过时鹤书的发,落在牛皮纸袋上。
笔尖微顿,时鹤书抬手揉了揉眉心。
真是……
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是好。
两世人生,时鹤书是第一次被人大胆求爱。
先帝从不会在乎他的意愿。而身为一个恶名远扬的阉人,纵使时鹤书生的再好,也不会像话本写的一样,有贵族小姐倾心于他。
所以比起那些经验丰富的同僚,时鹤书实在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彻底绝了景云的那几分心意。
但,已是六月了。
还有四个月……就要冬天了。
注视着窗外的绿荫,时鹤书轻扯了扯唇角。
罢了。
反正,他也快死了。
……
那个牛皮纸袋时鹤书终是没有拆开,他将其与景云近些时日送的礼物放到了一起,准备日后原封不动的还给景云。
北境苦寒,反击北俾最好的季节是春夏两季。
春季的景云还能忙里偷闲的缠着时鹤书,但随着夏季的到来,已成为主将的景云连偷闲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时督主也不敢松懈分毫。
六月,他设立詹事府,将六部尚书尽数封为国公,做小皇帝的辅臣。
七月,他斩贪官,杀污吏。随着一声令下,东厂如精密的仪器,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运转。
无数双隐匿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官吏的一举一动,无数罪证被摆到了时督主案上。
杯盖落下,眼睫掀起,烟灰色的眸暴露的彻彻底底。
“清君侧,杀无赦。”
随着轻缓的声音,无数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坠下枝头,被送入牢狱。他们哭喊着自己冤枉,却被一个个实证砸在了脸上。
建元七年的夏多雨,一场场雨水洗刷着人世间的罪恶。
那些官吏被一批批的砍头,而时鹤书精挑细选的进士填补了所有空缺出来的位置,时督主彻底成了朝堂的实控者,再无任何人敢与他作对。
……
东厂与东厂提督时鹤书威慑着百官,上到六部尚书下到地方官吏,皆顾及着那一双双藏匿在暗处的眼睛,夹着尾巴做人。
没有人敢在时鹤书的治下为非作歹。听闻当时,未被下狱的贪官污吏在家中失声痛哭,像想要弥补些什么似的去散家财,做好事,只怕自己第二日就被东厂的人叩响大门。
但可惜,一切都是无用功。
东厂依旧会叩响他的门,而时鹤书,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猎物。
——《建元闲谈》
……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夏季的小雨渐渐变做了秋雨,随着八月的到来,时鹤书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虚弱。
一向少眠的人开始睡不醒。入秋后,时鹤书似乎总是恹恹的,困倦的。
但过度疲惫的身体会影响政务,时鹤书便宁可不睡也不要睡不醒。
而这样做,毫无疑问加速了他身体的损耗。
虽依旧比起前世摇摇欲坠的时督主要好上不少,但不知是寒意侵入了时鹤书的五脏六腑,还是他的身体早已从内部开始腐烂。
总之,他又开始咳血了。
血液染红唇瓣,又落入白帕,仿若落雪红梅,带着些诡谲的美。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悲戚吗?遗憾吗?
或许吧。
清楚自己的身体将要落下深渊的时鹤书牵了牵唇角。
但更多的,是果然与庆幸。
果然,他还是活不过建元七年的冬天。
幸好,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幸好。
幸好。
幸好今生的大宁,不会再落得国破家亡的地步。
牵起的唇殷红,时鹤书像一朵绽放到颓靡的山茶,明艳却又将要落下。
而随着秋季到来,再度将北俾赶回白山黑水的景大将军虽依旧忙碌,却还是每日抽出时间为时鹤书做身体修复。
只是,聊胜于无。
以往,一次身体修复能保时鹤书至少七日平安。但现在,仅能保三天。
“……罢了。”
时鹤书挣脱景云的手,而半跪在地,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的景云愣愣地看着时鹤书。
“不必强求。”
时鹤书抿着唇,努力对景云轻笑了笑:“还没到冬天,不是吗。”
“……”
景云第一次避开时鹤书的话头,他轻轻拉住时鹤书的手:“九千岁,您会没事的。”
垂下的眼睫纤长,时鹤书注视着被圈住的手,轻声开口:“但愿吧。”
但愿吧。
时鹤书真的不敢对自己的身体抱有期待,而景云近乎疯了一样的去探寻时鹤书身体变差的缘由。
不是药,不是系统,不是过度的忙碌。
而是——
“该死的……”
名为《大纛旗》的书重重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景云垂首注视着如飞蛾般展开翅膀的落书,一字一句地逼问着系统:“你不是说不可抗力,不是不可战胜的吗。”
一向趾高气昂的系统此时唯唯诺诺,它小心翼翼地解释,但景云已经听不进去了。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九千岁一定要用性命给那该死的男主铺路,凭什么他的九千岁必须按照剧情死在这个该死的冬天!
不可抗力,该死的不可抗力!
凭什么天道一定要把他的九千岁逼上绝路,凭什么一切影响到男主人生的剧情点都会毁掉他的九千岁!
明明他的九千岁为了天下苍生与民生都那么努力了,明明他为了改变既定的剧情也那么努力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凭什么后来者,就可以踩着他的九千岁的骸骨,青云直上?
凭什么。
昏暗的营帐内并未点亮火烛,男人英俊的脸逐渐扭曲,景云的身体隐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我若非要杀了他呢。”
低哑的声音换来了系统惊恐的尖叫,系统慌乱的阻拦着景云,却没有换来它想要的结果。
听着系统口中堪称天崩地裂的结果,景云不紧不慢地勾起唇角,堪称缱绻的笑容浮现在那张俊朗的脸上。
“你觉得,我当真在意这方世界的泱泱众生吗。”
系统愣住了。
而景云笑着,平缓地吐出心底翻涌的恶意。
“没有九千岁,这一切,包括你,于我而言都只是毁掉我原有人生的渣滓罢了。”
“都该死。”
第65章初冬
京城,督主府。
梧桐树叶渐渐从青绿走向了枯黄,一片一片仿若黄纸,落到了地上。
形销骨立的人披着大氅,静静立在连廊下。
病态仿若浓郁的药香,缠绕在那过分纤细的人身上。本就无血色的面庞更是变做了白纸一张,惨白到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掩唇的白帕透出了三分红晕。
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
京城要入冬了。
随着身体无法挽回的日落西山,时鹤书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建元七年的冬将要来了。
景云来的愈发勤了,若不是秋末大反攻还未结束,他恨不得直接住在督主府。
而随着侵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来,朝臣们换上了冬装。身着红蟒袍的人依旧如青竹,立在朝堂之上,听着朝臣们侃侃而谈。
他似乎还是那个时督主,威严而不可侵。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染血的帕子已有无数。
而那宽大衣袍下的人,也愈发的瘦了。
任何衣装在当下的时鹤书身上都松松垮垮,消瘦的身形光是看着就让人担心,担心他会不会如鸟雀般迎风而去,飞离寒冷的京城与冬季。
红日升起又落下,时间如沙,走的悄无声息。
那是十月初四,早朝。
时督主治下的早朝是井井有条的。
群臣手持笏板,随着一人话音落下,一人又向前一步。
“陛下,臣……”
一袭红官袍的朝臣口若悬河,而立在最前方的时鹤书微垂着眼,似是认真听着。
但那不断滚动的喉结与微微涣散的眸子都能显出,他此时并不专心。
冷汗在不知不觉中打湿了鬓发,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液令时鹤书头晕目眩,也令他耳边嗡鸣。腥咸的血腥弥漫在唇齿间,他压着翻涌而上的血液,也忍着心口蔓延开的刺痛,继续端端正正的立在那里。
“是以,臣以为……”
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愈来愈大的嗡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无边的疼痛如同巨茧,将时鹤书团团包裹。
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刺耳的嗡鸣渐渐变做了尖叫与哭嚎。血腥气弥漫在口中,亦萦绕在鼻尖。
恍惚间,时鹤书以为自己又回到建元十年,回到了堆满尸体的临安城。
而随着臣子的话音落下,坐在上首的小皇帝无措地看向了时鹤书,时鹤书却并未像以前那样注视着他。
小皇帝忽然有些不安。
“……督公?”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但时鹤书依旧未抬起首。
小皇帝的心开始慌了:“督公!”
眼见时鹤书依旧没有反应,他提着衣摆就要冲下高台,却被张德芳拦住。张德芳将小皇帝按回位置上,向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当即上前:“督……”
“滴。”
一滴鲜血滴落到地上。
小太监惊恐地睁大了眼。
“滴,哒哒。”
鲜血不断地落下,在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毫无血色的唇瓣与光洁的下巴爬满红痕,滴滴鲜血不断地自时鹤书口中涌出。在小皇帝惊恐地喊叫声中,消瘦的身子晃了晃。
时鹤书落到了血泊中。
……
“……药石无医,药石无医啊!”
京城,督主府。
榻上的人紧闭着眼,他像一片单薄的树叶,被压在厚重的被子下,几乎毫无起伏。
随着把脉的太医话音落下,围了一圈的人皆在瞬间白了脸。
“怎么可能!”
眼中蓄满了泪,小皇帝不敢置信地拉着太医的手:“赵太医,赵太医你再摸摸!督公昨日还好好的,赵太医,一定不会的!”
老太医惶恐地看着拉着他的小皇帝:“陛下,许是臣医术不精……您不若换个太医?”
擦去滚落的泪水,小皇帝紧绷着脸:“张德芳,将太医院的太医都传来!”
他不信督公会这样抛下他!
“这……”
这是第三十一个太医。
他小心地看了眼围了一圈的国公与陛下,又小心地看向榻上的时督主,最后小心翼翼地挤出几个字:“病入肺腑,药石……”
“朕不听!”
压着无措与恐惧,眼眶通红的小皇帝哽咽道:“朕不管!你们就是医术不精!朕要更好的医师!督公一定会没事的!”
“陛下……”
在太医们求救的目光下,张德芳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既然留他们也无用,还是先将人都遣回去吧……别让督主醒了看这么多人,心烦。”
小皇帝一边擦着眼泪一遍点头:“……好。”
但在众太医离去前,小皇帝还是低低问了一句:“督公会醒的,对吧。”
这……
众太医面面相觑片刻,终是轻轻点头。
“会醒的,陛下。”
应该吧。
……
日落西山。
时鹤书是在傍晚痛醒的。
身体仿若吞了一万根针似得,痛的时鹤书几乎无法呼吸。
黑色蒙住了视线,嗡鸣依旧未从耳边散去。血液不断翻涌而上,他如本能般想要去拿帕子,却直接自榻上滚落到地上。烟灰色的眸涣散,黑血带着不明的柔软碎块,自他的口中不断涌出。
“九千岁!”
自阴影中奔袭而来的景云狼狈,他近乎惊恐地冲上前,但时鹤书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跪坐在地上,垂着首,落地的长发沾染了尘土,苍白的五指紧紧揪着心口处的衣裳,却压不住喷涌而出的血液。
好痛。
血液早已在地上汇聚成了血泊,五脏六腑都在齐齐的宣告自己的罢工,时鹤书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
他好痛啊,他好冷啊。
鲜血不断的自时鹤书的口中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裳。
他是不是要死了。
黑暗总是令人不安的,何况是充满血腥的黑暗。
眼睫不住的颤抖着,随着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时鹤书的生机似乎也悄然散去。
他似乎真的要死了。
时鹤书看不到地上越来越大的血泊,但那源源不断自口中呕出的血早已令他天旋地转。血液带走了他的温度。明明还未正式入冬,时鹤书却觉得如坠冰窟。
好冷。
刚下战场的人只来得及卸下重甲,带着满身的冰雪、血腥与硝烟气,景云义无反顾地跪进了血泊。
“九千岁……”
他颤抖地将时鹤书揽入了怀中。
暖。
好暖。
时鹤书其实已经分不清来人了,他如本能般追寻着暖意,向景云的怀中靠去。
瘦削的青年过分娇小,此时倚在男人的肩上,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儿。他将脸靠在景云的颈窝,如本能般轻蹭了蹭。
“九千岁……没事了……不怕了……”
自千里之外的雪原战场而来的人本该是冷的,但源源不断的热流从景云的怀中涌入时鹤书的身体,它们竭尽全力的修补那具残破的躯壳。
“真的没事了……属下来了……属下不会让您死的……”
耳边的嗡鸣渐渐散去,虽依旧听不清身前人的话语,但那带着惶恐与不安的轻声细语却让时鹤书如本能般抓住了景云身上的衣袍。
“咳……”
只是掀起沉重的眼皮,他依旧只能看到大片黑色。
大片的,无边的,孤寂的黑色。
“……”
随着源源不断的暖流,翻涌而上的鲜血不知何时止住。身体已没有那么痛的时鹤书抬起疲软的手臂,轻轻抚上景云的脸。
“……景、云?”
五指临摹着景云的五官,低哑的声音不再清亮,景云近乎惊喜地看向怀中人,却发觉那双眸子依旧是涣散的。
“……是我。”景云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九千岁。”
殷红的唇像是鲜红的浆果,时鹤书努力牵了牵唇角:“多谢你……咳。”
吞下咳嗽与翻涌而上的呕欲,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脸颊上的手,他摸索着想要回到榻上,却被景云强硬地按回了怀里。
烟灰色的眸骤然放大,时鹤书跌回了温暖的怀抱。
“你……”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感受到一只手颤抖地摸上了他的眼。
长睫轻颤着垂下,景云的喉结不断滚动。不知过了多久,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九千岁,您的眼睛……”
修长的五指握住了景云的腕,时鹤书轻笑了笑:“无事……过几日便好了。”
他在前世病逝前常常出现短暂的失明,至多不过三五日便会恢复视力。于遍体鳞伤的时鹤书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九千岁……”
景云颤抖地将时鹤书抱住,他用一只手捂住了时鹤书的眼。
“没事了,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景云的声音低哑,冰冷的水珠落到手背之上。
景云的心不住的绞痛着,他注视着时鹤书,近乎语无伦次:“九千岁……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在您身边的,您不会有事的……”
他努力安抚着时鹤书,努力想要时鹤书感受到他的存在:“九千岁……不要怕。”
听着景云声音里已带上的哽咽,时鹤书愣了愣,随即牵起唇角,同样安抚性的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怕。”
他不怕。
他已经习惯了。
眼睫轻轻颤动着,暖意自掌心蔓延到眼周。
黑暗中渐渐出现了光源,而待景云将手移开时,涣散的眸子已恢复了聚焦。
“九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