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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不到一个礼拜,就要发动袭击了。

宋玉花在这个月的六号礼拜六抵达上海。她先去了外滩,在一条小巷里,找了一家珠宝商。店主是个皮肤黝黑的锡兰人,看着眼前这个一副乡下人打扮的女人,拿出一粒价值不菲的钻石,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有钱人的种种怪相,他看得多了。他是这种秘而不宣的钱货交易的专家,当他把钱数给宋玉花的时候,他故意显得没有一点好奇。

走出珠宝店后,她融入了人群之中。她穿着一件最普通的棉衣,连日的奔波,衣服脏兮兮的,走在路上,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上海的郊外,正经历过又一轮的炮火摧残,大批难民涌进了城里,宋玉花看上去就像他们中的一个。这对于她来说是很好的掩护,让她感到安全。可是,在汇中饭店,她就遇到了麻烦,当她向门口的红头阿三打听托马斯和大卫时,遭到一顿呵斥,赶下了台阶。幸而马路对面华懋饭店的门卫是个好心人,告诉她他们第二天将会在礼查饭店演奏。

礼拜天下午,宋玉花赶到了那里。英国门卫看了她一眼,就抬手作势要赶她走。她迅速地将一卷钞票塞到了他手里,门卫还算机灵,没再拦着不让进。循着琴声,她看到了他们,在大堂的一侧。她的心里,又涌起了第一次听到他的琴声的感觉,他的琴声,带着她所有的感觉,高高飞翔。超越了生活的本身,充满惊喜,充满意外,然而又让她感到踏实。

可是,琴声突然停止了,那是因为他看见了她。他们对视着,目光穿越了酒店的大堂,大堂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托马斯急忙朝她跑过去,大卫跟在后面。“你都好吗?”托马斯焦急地说道,他的手抚摸着她肮脏的脸颊,好像在他们之间,并没有两年的分离。

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没事,这个样子,在外面行走更方便一些。”她环顾着酒店的大堂,在这个石柱矗立的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有很多衣着华贵的白人。你们都不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我们等下找个地方说说话吧。”

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她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据我们所知,在近期之内,日本将会对上海发起一次猛烈的袭击。”

托马斯和大卫对视了一下,“我们见到了很多士兵,”托马斯说道,“还有,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他在想着安雅对他讲的话。

“还有更多的士兵,你没有看见。”她说,“在上海的郊区,起码有五千名士兵,把上海团团围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动进攻。我之所以赶到上海来见你们,是因为我的上级说这次袭击是针对公共租界,也就是孤岛,袭击随时都可能发生。”

托马斯和大卫陷入了沉默。

“那就意味着英国和美国将会受到攻击,”她说道,“所以,以你的身份,现在留在上海太危险了,很可能死于日本人之手,或者被关进他们的监狱。你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你明白吗?你必须离开,现在。”

“那么大卫和他的家人会怎么样?犹太人有危险吗?”

“这次的袭击不是针对他们的。他们已经处于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了,这次日本人会放过他们,就像他们对法国人那样。现在在上海,只有英国和美国有兵力驻守孤岛,所以他们才是日本人的目标。”她顿了一顿,决然地说:“你必须离开。”

“可我走不了。”托马斯说道,“我没有钱,路费不够。”

“但是我有,今天晚上九点半有一艘开往旧金山的船,我去弄船票。”

“别开玩笑了,你哪来的钱买船票?”

“我有,我会帮你。”她的眼神平静地看着托马斯,然后又转向大卫:“如果你想离开的话,也可以,包括你的家人。不过,我相信你们在上海是安全的。”

“你太好了,可是……”他抬了抬手,手里还握着小提琴,“如果我们坐船到了美国,美国人就会把我们遣返到德国。不,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吧。”他转向托马斯,张开双臂,拥抱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谢谢你。”终于,托马斯开口说道,可是,大卫不要听这样的话,就像那时候,托马斯不要停林鸣这样说。

他转向宋玉花说:“你和我一起走。”这已经不是个问题。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是。”那些钻石,在她的口袋里。可是,为什么一个是字卡在她的喉咙里,说出来会那么难?

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她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我不能扔下我的兄弟们不管。”

“那就带上他们!现在几点了?”

“差不多七点三刻。”

“去叫他们。”

“宋!你能买几张票?”

“你有几个人要带?”

“三个,他们还有五个乐队伙伴,所以……”

“把他们都带上,”她说道。

“你能肯定你可以……”

“赶紧吧!我们在百老汇路[38]口的老码头见面,九点半会准点起锚。去吧,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你。”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让他快点走。

在雷都的前门,他跟塔玛拉先生解释了几句后,很快就进去了,这个澳门来的大堂经理,干瘦,高个子,一套西装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巨大的舞厅里,挤满了人,他从侍者和舞女中间穿插过去。这个地方,曾经在他的眼里是那么宏伟,这个带包厢的大厅有两层楼那么高,两边的包厢一排到底,和大厅等深。可是,现在都结束了。

他焦急地等待着,终于一支曲子结束了,他悄悄地走近艾尔.韦利,低声说道:“请你让乐队暂停一下,有紧急情况。”

艾尔瞪大了眼睛:“兄弟你算老几啊?我们还有三十分钟才会场间休息啊。”

“要出大事了。”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外面,说:“我必须要告诉你。”托马斯严肃的表情镇住了艾尔。艾尔让了步,挥手示意乐队暂停一下,乐手们纷纷围到了F.C.斯托弗的钢琴边,听取托马斯的解释。

“狗屎!”托马斯一说完,艾尔就叫了起来。

“千真万确。所以,现在每个想走的人都可以拿到船票,今晚就走。”

“是你哪个朋友说的?林先生吗?”

“不是,林先生现在还在香港。”

“我知道,”欧内斯特说道,“一定是他的妹妹,一位高贵的女士。”托马斯的表情肯定了他的猜测。

“上帝啊!”阿隆佐问道,“那她自己也和我们一起走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艾尔大叫了起来:“现在都听着?这一切都是空的,和礼拜天上午的杜松子酒瓶子一样空,你们不要相信他。”他的眼睛从他的乐手们身上一个个扫过去:“你相信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能确定。他们都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日本军人,但是大家都有自己的猜测和解释,直到今晚。

“我已经养了你们很多年了,”艾尔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乐手,“可是你们却要听他的?他的脸都没有我们的黑,他演奏的是欧洲音乐,和那个德国人一起。每个星期,每一天,哼,经典!和一个可恶的德国人!”

“一个犹太人,”托马斯冷静地回答道,“从奥地利来的德国人。”

听到这儿,艾尔手一挥:“别相信他的,他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

“他是的,我们是一起的。”欧内斯特说道。

托马斯举起手来,他思忖了一会儿,说:“这和我演奏什么音乐没有关系,和我是什么人也没有关系。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来到这里,我也从来没有想要离开。可是,如果日本人攻入孤岛,孤岛就会沉入深海,无影无踪。你们根本不可能演奏了。今天晚上,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有机会离开这里,我们所有人。”

“狗屎。”艾尔又骂了一句。

没有人接口,这句话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沙子里。终于,阿隆佐悠悠地开了口。“你总是这么说话,你就说吧。你管好你自己,我就不奉陪了。”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仿佛是要将过去的许多年一起卸下,“我要去拿我的贝斯了。”

托马斯一时间感激得几乎要晕过去,关键时刻,这位老友总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我们也要走。”欧内斯特和查尔斯把他们的乐器也放进了琴盒。

“听着!”艾尔咆哮起来,“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到了那个码头,去坐那艘胡诌出来的轮船,你们就别想再回来了。明天这儿就没有你们的位置了!”

“艾尔,”托马斯说,“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看你是疯了。”韦利冲着他吼了一声之后,转向他的吉他手艾尔.韦斯特:“你怎么说?”

“我不走。”韦斯特干脆地回答道。

他又把眼光落在了低音吉他手雷金纳德.琼斯的身上:“那你呢?”

琼斯摇了摇头:“想让我离开我的菲律宾甜心,这个理由还不够。”

“斯托弗,你呢?”艾尔问他的钢琴家:“你要走吗?”

斯托弗很坚定地说:“不,我和你一起留下。”

托马斯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眼睛再一次在五个要留下来的人身上逡巡:“你们确定?”

没有人说话,时钟在嘀嗒地走着。托马斯的耳边响起了林鸣的声音,身在香港的老朋友仿佛这会儿就在他的耳边,对他说着一句中国的谚语:寸金难买寸光阴。此刻,他的理解是,每一分钟,都是金子换不回的生命时刻,该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去,他们四个人在沉默的大厅中穿过,穿过那些等待着音乐重新响起的人们。当他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托马斯才回过头,看着阿隆佐的眼睛,问道:“那惠子呢?”他知道,这个时候,对于阿隆佐来说这是最悲惨的问题。

“别提了……”这位年长的黑人阴沉着脸,从喉咙深处吐出了一句。他们急急忙忙地朝他们的公寓跑去,幸好离这儿不远。

托马斯等在外面,他们三人急匆匆地跑到了楼上,兄弟俩抓了一些日用必需品,阿隆佐去和惠子告别。

“你怎么什么都没带。”下楼后,欧内斯特看着托马斯说。

“我带上了我的音乐。”托马斯拍了拍他的公文包。

阿隆佐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的脸色阴郁悲伤。可他们谁也没说话,一起沿着麦底安路[39]朝着爱多亚路跑去。

赶上了有轨电车后,托马斯一路都在焦急地问时间。终于,电车在靠近外滩的站头停下了,他们跳下了车,手里都拎着他们的乐器,那时已经是九点一刻了。“还是从外白渡桥上走过去更快,可是我们不能跑,那样目标会太大。”虽然心急如焚,他们还是以正常的步行速度前行,他们经过了渣甸洋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还有英国领事馆。四个身穿便服的美国音乐家,在一个礼拜天的夜晚,拎着乐器在外滩匆匆走过。终于,他们来到了桥边。

“站住!”一个日本卫兵冲着他们喊道。

他们停下了脚步。

“鞠躬!”另一个士兵用日语大声叫道,这句话他们都懂,现在,只要过这座桥,谁都要向皇军鞠躬。阿隆佐一只手拎着装在盒子里的低音贝斯,他尽可能地平衡住身子,鞠了一躬。

可是还不够,一名士兵走上前来,用来复枪的枪托猛击了一下,阿隆佐一个不稳,踉跄着倒在了地上,他的低音贝斯撞击出一阵噪音,那是琴弦和木头共振的声音。

“什么东西?”士兵弯腰查看这个庞然大物,吃力地拎起来,使劲地摇了一摇。

“别!”阿隆佐请求道,“请别这样摇,里面只是件乐器……”他跪了起来,挪到琴盒边,说:“看吧,我打开给你看,好吧?”他慢慢地打开了琴盒,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他的手指修长灵活,现在,这双手打开了琴盒,不是因为要拿出来演奏,而是因为有七把插着刺刀的来复枪都对准了他的脑袋。

士兵们都探头看着,眼前这比人都高的乐器让他们觉得很新奇,他们兴奋地说着听不懂的话。“听着,伙计。”阿隆佐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取出了乐器:“我给你看看。”他把吉他立在尾钉上,很熟练地一转,贝斯服帖地倚在他怀里。士兵们开心地笑了,但是他们的枪还是端着,阿隆佐右手轻轻拨动琴弦,低音贝斯在他手中发出了一串流畅的音符。

“你可以走了!”一个士兵挥了挥手,阿隆佐一手抓起琴盒,一手一把攥住琴颈,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关卡。四人急匆匆地小跑起来,一路上还为刚才有惊无险的恐慌笑了一阵。他们能看到对面的德国领事馆和俄国领事馆,还能看到百老汇大厦深褐色的砖墙。

教堂的钟声响了,九点半!

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从礼查饭店的右侧抄个近路,前面就是老码头了。“就在那里!”一转弯,托马斯叫道,在他们面前,突然就出现那条轮船,漆黑的船身兀立在他们面前,水手们正在一圈圈松开锚绳。

宋玉花站在岸边一个木桩瞭望台,焦急地上搜寻着他们的身影,终于,她看到了他们朝这里跑过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在巨大的轮船前停下了脚步,也在寻找着她。这里的江水很深,船只都停泊在锚位里,而不需要驳船运送。

她看见他们睁大了眼睛,四下里看着,焦急地寻找着她。她数了数,包括托马斯在内四个人,定定心,她又数了一遍,四个人。

选择生命,还是爱?

她把船票打开成扇形。她总是需要选择,为什么命运总是在逼迫她?但她年轻的时候,是她的幸福,还是家庭的生存,不能兼得。现在,是做一个爱国者,还是一个女人,还是不能兼得。

而四个男人就在下面等着她。

就在这时,她听到从下游传来一声低沉的、悠长的汽笛声,从她站的地方,她可以看得很远。在夜色中,她努力地辨识着。她看见了,在江面上,有什么黑东西在越来越近,是大东西,渐渐地,她看清了,那是一艘巨大的战舰,在它的后面,还有一艘,两艘,不,是整整一支舰队,从远处开来。

也许,袭击就在今晚。

她的心里,突然烧起了一把怒火,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愤怒,对她的父亲,对杜月笙,对那些让女人们抬不起头的男人,像梅花这样的女人,也像她自己这样的女人。望着这支慢慢移近的舰队,她明白了,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她就会枯萎,就会死去。她会冷却,那么,他也会对她冷却的。

她抽出了四张船票,手一松,任由剩余的船票飘落,落到了下面黑色的江水里,然后消失了。“托马斯!”她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了她,全身的关节瞬间都松弛了下来,兄弟俩高兴地欢呼起来。在舷梯尽头的水手们在等待着他们。

一秒后,她扑进了他的怀里。“谢谢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拿着,”她把信封递给了他,上面盖着日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可是,只剩四张了。”

她的话,他听懂了。“你要回到北方去。”

她点点头:“我现在不能离开,还不到时候,你知道的。”

“就像你也知道,我不能落下他们自己走。”

“对,”她轻轻地说,“患难见真情,但是在我的心里,我从来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他们拥抱在一起,直到一声尖厉的汽笛声把他们惊醒,他们蓦地分开了。

“等到……”她急切地说。

他制止了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你为我活着。”

“我会的。”他能感觉到她的手伸进了他的大衣,她把什么东西放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

“你走吧。”她的声音颤抖着。

“尾巴!”查尔斯大声地叫唤着他。水手们正在准备收拢舷梯。而现在,他也能看到了,就在他们的身后,在夜色笼罩下的江面上,那是什么?他捧住了她的脸。“再见。”他说道,那是林鸣教他的,她悲伤地点了点头,把他推开。就几步路,他登上了被海水浸泡过的舷梯,那里有他的兄弟们,他们身后的美国,还有他们的音乐。而同时,他也看到了江面上的第一艘战舰,战舰上没有一盏灯亮着,它缓缓地越来越近,悄无声息。

“快走。”他说道,跟着他们登上了舷梯。

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们的船冒着蒸汽,缓缓地驶离了码头。当他们的船和第一艘军舰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相信他们一定能看见军舰上成排的士兵,他们端着来复枪,刺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冷的光。我躲进了阴影里,不让他们看见,只是在心里为他们的那条船祝福。

我也可以离开,选择走一条更平坦、更安逸的道路,或者,去香港。但是,我属于这场战争,我已经身在其中,所以,我要回到北方去。在那里,我有美好的记忆,直到有一天,风向改变了,吹走了我所有的一切。我是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翻译,看得懂英文书,听得懂外国音乐。也许,一个又一个人站出来说我是间谍,那是不可避免的结果。现在,我被独自关在一个小小的牢房里,孤独是对我的惩罚,挨饿更是家常便饭,还有,我必须朝左侧躺着,面对着牢门,这可真是个天才的想法,他们还规定,我必须露出双手。在我的右侧,是一个天堂,那里有吟唱着的天使,每天都在我的梦里出现。连托马斯也在那里,等待着我。但是,我回不去了。

除此之外,我是自由的,因为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它带着我,在记忆之廊里漫游,去探访每一个角落,那里有过美妙的世界,不复存在的世界,我们称它为夜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