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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过去了,这两年,安雅.彼得洛娃过得很艰难。黑暗世界是个沦陷的城市,它不再吸引世界各地的男人,来到这里寻欢作乐,挥金如土。一九三七年秋天上海刚刚被日本人占领的时候,情况还没有很糟糕,后来,随着整个欧洲都陷入战争,愿意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在上海,似乎只有日本男人口袋里还有钱。

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安雅和她的朋友李岚开始为高级日本军官服务,当然,她们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这种营生的,毕竟,和入侵者交往,也会随时招来杀身之祸。她们独自前往闸北日军驻地,在秘密的地方和客人私会,但从来不和他们同进同出。不过,这些日本军官,对她们很客气,比后来在上海出现过数月的纳粹党人好多了,相比之下,她们更愿意和日本人在一起。

安雅自然是为了生计,但是,李岚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所以她必须比安雅要小心百倍。她和日本人周旋,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因为她为抗日组织工作。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闸北爵士夜总会,她们两人坐在日本人喜欢的榻榻米上。这间密室,用一道日式幛子纸移门和外面隔开,这道门挡住了好奇的目光,但不会挡住来自于大阪乐队的爵士五重奏。那天,李岚的客人是柴田弥一郎少将,日军的特务头子,他带了日军在上海的最高级官员,海军大将森冈正。弥一郎知道,森冈痴迷于爵士乐,所以,他预订了在这家夜总会和他共进晚宴,他还让李岚把黑发灰眼珠的安雅也带来,陪伴他的同僚。

然而,森冈看起来对安雅没什么兴趣,对音乐的兴趣却是浓郁多了。大多数时间,他用日语和弥一郎交谈,完全无视安雅的存在,弥一郎微微一笑,说:“他们都说你对爵士乐很痴迷,看来此言不虚啊。”

森冈不置可否地一笑,和着音乐的节拍,手指轻轻敲击着餐桌。

“可是,一旦那个时刻来临,这些都没有了,包括那些美国音乐家。”

森冈的脸轻轻地抽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复原了。一旦开战,这里的美国人都不能幸免,是的,即使那些他喜爱的音乐家。“那就是他们的命了,”森冈冷冷地说道,“这是一场战争,战争就是意味着死亡。”他是一个军人,在战争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要让路,即使是他最喜爱的爵士乐。

他们的对话,安雅一句也听不懂,而李岚却不然,她的日语非常好。她的奶奶是日本人,小时候,在她北方的家里,一家人用的就是日语。不过,这是个秘密,是她要竭力隐瞒的,如果被弥一郎和森冈发现她听得懂他们说的话,而且在刻意记下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两个日本男人陷入了沉默,两个人喝起闷酒来了。

李岚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碰了一下安雅的腿,然后用英语说了句:“我们要去下洗手间。”安雅马上就明白她有话要对她讲,她们轻轻地起身退出。

走进洗手间后,关上门,李岚压低了声音说:“好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听上去是森冈早就知道了,可弥一郎才刚刚发觉。我听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是好像很严重,而且和美国人有关。”她顿了顿说,“如果我没记错,你以前有个男朋友是美国来的爵士音乐家吧?”

“会发生什么事情?”安雅知道托马斯还在上海,和一个犹太小提琴家一起表演节目。“他们说什么?”

李岚凑近了安雅的耳朵,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他们在准备做什么,只知道和美国人有关,而且,很重大。”

安雅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压低声音说:“那他们是不是计划袭击公共租界呢?他们应该不敢那样做吧,美国人会报复的……”

她们对着镜子补了妆,再抹了些口红,袅袅地走出洗手间,回到那两个男人身边坐下,脸上露出了职业的笑容。

那一年,阿隆佐和惠子决定在自己的公寓里举办一次美式感恩节晚宴,他们邀请了乐队里的老朋友,还邀请了大卫一家,委托托马斯转告。于是,托马斯去了虹口区爱泼斯坦的家里,向他们发出邀请,并且解释了感恩节的由来。

“因为战争,你们离开了家乡,来到了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他说,“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好比那些刚刚踏上美洲大陆的新移民。能活下来就是他们的胜利,这就够了。他们很可能会饿死,但是,印第安人帮助了他们。所以,他们用丰盛的食物来庆祝,大家坐在一起享用美食,表达感谢之情。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个节日。”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会到美国。”大卫说道。

“是的。”

“可你们是奴隶,对吗?”大卫问道。

“有些家庭以前是奴隶……但是,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和现在无关,现在重要的是我们都在上海了,而且,在这里,你们三人拥有了你们的自由。”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卫、马吉特和里奥身上,里奥现在已经是个五岁的小男孩了,看上去,他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所以,请你们来和我们一起度过感恩节吧!”

结果,那天晚上他们一家都来了。当他们上了楼,走进惠子家的公寓时,他们都惊呆了。餐桌上,摆着惠子做的菜,餐桌正中是一只香气扑鼻的烤鸡,在中国,这已经最接近于烤火鸡了。不过,大卫一家吃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一桌子的食物,更令他们吃惊的是巨大的窗子。那天,主人把窗帘都拉开了,窗外是万家灯火。这种景象,对于在小房间里待了好几年的大卫一家来说,简直是星光耀眼的仙境一般。他们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兴奋地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个不停。看见他们这样,托马斯很欣慰。

他和大卫在一起度过了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在心里,他早已经把这个维也纳人视为自己的兄弟了。他依然时时为他们一家人的安危而担忧,虽然到目前为止,日本人对犹太难民的管制很有限,仅仅是只允许他们住在虹口区,现在,这个区的犹太人人口估计已经达到了两万五千人。纳粹曾经设法阻止犹太人进入上海的劳动力市场,可是没有多少人响应。曾经有部分雅利安人停止赞助雇佣了犹太人的公司,可是他们的退出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在上海,犹太人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挺好。然而,他们在欧洲的亲人却杳无音信,写去的家信也好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托马斯知道,如果柏林的手臂能伸到上海的话,他们也会对这里的犹太人下狠手的。

可是,托马斯现在还有更直接的担心,那是安雅给他的警告。

前一天晚上,他从大华酒店(Majestic hotel)出来,安雅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安雅?”他吃惊地叫道,他已经两年没见到过她了。

“老朋友,我们边走边说吧,别大惊小怪的。”安雅压低了声音,把她听到的向他转述了一番。

“可你不知道日本人要做啥?”

“不知道,只知道美国人会有麻烦。”

“我能看出有些事情在酝酿,我们都能看得出,可是没有人能洞悉未来。”

“这么说来,你应该离开这里了。”

“我也想啊,”托马斯握住了安雅的手,很自然的动作,过去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路费。而且,我的朋友也没有路费,我也不能撇下他们。”其实,他在等待宋玉花,可是他没说,现在还不能说。

“我懂的。”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在下一个路口,她就告别了,好像和他一起走这一段路只是一次偶尔的相遇。

他还记得,他往前走了几步,从过马路的行人中穿过之后,才发现安雅已经不在身边了。现在,在感恩节晚宴之前,站在这扇窗前看着小巷人家的点点灯火,他心里对安雅也充满了感激。因为她冒着风险来警告他,虽然他也不能做出什么应对的行动。

餐桌都摆好后,他们都团团坐好,手拉手做了一个餐前祈祷,然后开开心心地传着菜肴开始吃起来了。

除了烤鸡,惠子还端上了晶莹的蒸米饭、味噌茄子、韩式辣白菜、煎鱼。吃完饭后,大卫取出他的烟斗,把烟丝塞进去,点上抽了一口。阿隆佐抱着吉他,弹起了十二音节蓝调旋律,那是发自胸臆的、完全无意识的曲调。托马斯舒服地后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感激在这一切之上,还有音乐的美好。阿隆佐和他眼神交汇,给了他一个微笑,那是属于老朋友之间的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都坦然接受,一个微笑照亮了这么多年来一同走过的路,一个微笑传递着对今后的祝福:不用担心,生活自有安排,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老。

欧内斯特打开他的乐器盒,他的那把次中音萨克斯,躺在陈旧磨损的天鹅绒上,他取出来,将簧片含在嘴里,湿润着它。继而,他开始吹奏,他的声音升到了阿隆佐的曲调之上,嘶鸣、呜咽,仿佛在抱怨着吉他的调子。最后,查尔斯拿出了他的中音萨克斯,也加入了合奏。他先是跟随着他的兄弟,形成了他们经典的三重奏,接着,贝斯的声音渐渐隐退,只剩下兄弟俩最拿手的演奏形式,两支不同音高的吉他一问一答,相互呼应。

这一刻,每个人都停了下来,里奥趴在妈妈的怀里,托马斯闭目靠在椅子上,惠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不存在种族和国家的区别,大家都在静静地聆听着这支蓝调。而上海,本身就是一支纷繁驳杂的即兴曲,就像这循环往复的十二音节蓝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没有尽头,诉说着生活中的一切可能性。

终于,大卫站起了身,打开了小提琴盒子。托马斯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骄傲之情,他为大卫感到骄傲。因为,大卫总是跟他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拉出即兴曲的,他不敢去尝试,托马斯很能理解他。当他用下巴抵住钟爱的乐器时,他的心里都是忐忑,最初的几个音节,他用他所熟悉的方式演奏。

阿隆佐摇了摇头,说:“重音的位置要改变。”说着,他在贝斯上示范了一下,把刚才大卫的弱音加重了。

大卫马上就听懂了,他重新开始,加入了他十分拿手的吉卜赛式的哀怨。过了一会儿,他已经能够抓住他们的迟疑,技巧地利用起他们留出的间隙。他用琴声回应着这样的空白,于是留出了更多的空白。

他想了一想,说:“所以,你们降了三音和五音。”

“还有降七。”欧内斯特说道。

“看情况临时决定。”阿隆佐补充道。

大卫点点头,他优雅的小提琴声把这支曲调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组合,忧伤的欧罗巴风格。托马斯看到阿隆佐和欧内斯特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显然对大卫的音线很感兴趣。外面响起了零星的几声枪响,他们抬头互相看了看,随即又回到了音乐里,对于暴力,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支曲调,在欢呼和笑声中结束,托马斯倒了一杯酒,他是在场唯一没有加入合奏的音乐家,他说:“现在该轮到我了。音乐是我的国度,你们是我的人民。”他举起了酒杯:“这就是我的国家,就在这里:美国就在音乐里。我们刚刚证明了这一点,谢谢你们,我的先锋们。”他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八日,森冈大将走出了日本海军作战指挥部。在他的大衣里,藏着一个皮革文件包。走在路上,他的皮肤,能感觉到皮革的硬度。包里是一沓已被破解的文件。他需要离开疯狂涌来的电报,和喧闹嘈杂的下属,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数周之内,日本就会对美国发起攻击,他的部队,已经在上海全面铺开,一旦攻击开始,他随时会将上海紧紧收拢。在这个城市里,有数千名他的部下,还有数千人已经驻扎到郊外,将上海团团围住。最要紧的是,到时候他将迅速地控制住外国租界的海军和陆军部队,而他的第一个行动,将是控制住停泊在黄浦江上英国的“海燕”号浅水炮艇和美国的“威克”号浅水炮艇。然后,他会布置他的人,扫地式地排查市中心的每一条路,任何对抗力量都格杀勿论。到那时,你们连孤岛也没有了,统统都是我们的天下。

到时候,他要控制各盟国的外交人员,将他们都软禁在法租界的华懋公寓[37]。这些西方国家在中国的殖民统治从此结束,他还会将上海总会从英国人手里夺回,将它变成供日本军官娱乐的场所。还有,等他把汇丰大楼顶上的英国国旗换成太阳旗,他一定会把门前的铜狮子都处理掉,那狮子的脚都被迷信的穷人们摸得光溜溜了。

接下来,就要处置在上海的八万外国居民了,那些英国人、美国人,还有荷兰人,作为敌国的公民,他们在上海必须戴上编了号的袖章,禁止出入一切公开场所,包括餐馆、剧院和夜总会。他们的银行账号将会被冻结,他们的房产将会被没收。必须对他们严加管制,他们在中国的地位,还不如中国人。然后,到明年的一月、二月,他会把他们都赶出上海,关进集中营。他们在上海的豪宅公寓一律归日本人所有。

想到这里,他想起了那些美国音乐家,他那么喜欢他们,这让他心里有些难受。可是,他是一个将忠诚置于一切之上的男人,将这次最高机密的袭击行动泄露出去那是绝无可能的。

他深深地相信,日本对中国的接收,是一个高贵的举动。一百零一年之后,英国对中国的殖民,终于结束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始终未能摆脱盎格鲁-撒克逊的统治,然而,只有在日本的帮助下,才终于做到了。中国最终将获得自由,得到照应,作为东亚各国自然天成的主宰,这个义务,必然责无旁贷地落在日本的肩上。强壮的,就要照顾弱小的,这才是正确的关系。

但是,今天收到的电报让他不安,这些电报来自于柏林。他坐进了轿车,让司机一直往前开。他隐藏在后座,想着他的心事,怎么办?他仰头靠在椅背上,车窗外,是灰色的冬日天空,马路两边的梧桐树排成了行,光秃秃的枝干在灰色的天空中划出一团谜语。轿车漫无目的地开着,开过了法国公园的外墙。

德国人显然已经忍了很久,终于爆发了。这么多犹太人能够在上海生存,在上海做事,家庭安好,还有了自己的社区。他们不能再忍下去了,必须采取行动了。面对这种责难,他以前总是回一句:上海是在日本的管辖之下,和德国无关。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他在承受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于柏林。

他感觉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们的袭击计划将要把全世界都卷入战争的漩涡,在这样的时刻,和德国交恶是不明智的。可是,上海属于日本,而这个以色列的族人在上海活下来了,这让他怎么办?难道要剥夺他们工作的权利吗?还有,那些富有的西班牙犹太人又该如何应对,像沙逊和嘉道理,他们的家族,从十九世纪就来到了这个城市,现在已经成为上海滩的风云人物。显然,他们是不属于今天的电报中提及的处置对象。他的手,不由得去摸了一下贴在胸口的文件包,那个文件包还好好地藏在大衣的内袋里。这件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右转。”法国总会就在前面,他知道,每个礼拜五的下午,托马斯都会在这里的大堂里演奏,他们的身后,精美堂皇的黄铜雕花扶手盘旋而上。音乐安抚他的心,让他平静。“等着我。”他说着下了车。

他一直在想着心事,根本没有在乎旁人看到他时,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走进大堂,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音乐在大堂里回荡,拂过光亮的镶嵌花瓷砖地板。听到这旋律,他又找回了自己。小提琴和钢琴的声音安抚着他,他往前走了几步,坐了下来。

一曲一世界,森冈被这支曲子深深感动。他叫过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侍者,侍者在他面前吓得发抖。

“什么名字?这个曲子。”森冈问道,侍者一转身就颠颠地跑去问了。平时,托马斯和大卫在演奏的时候,总有人会跳起舞来。不过,今天,听众们也都和他一样,坐在椅子上、沙发上,静静地聆听着。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音乐的纯粹和澄净。在静穆中,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盘踞在他心中的巨大迷宫,他找到了出路。他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乐曲结束了,琴声渐落,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大卫.爱泼斯坦,那个犹太人,正在一张纸头上写着什么,然后交给了侍者。接着,托马斯接住了他的眼神,给了他一个不露声色的颔首,他回以浅浅的一鞠躬。无论是否会发生战争,他都从心底里尊敬他们。

一会儿,侍者又跑到了他身边,递纸条的手抖个不停,大将给了他一个铜板,将他打发。森冈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莫扎特 降B大调小提琴奏鸣曲 作品四五四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莫扎特的音乐是欧洲文化的巅峰,而他刚刚听完了一段精彩的演绎,通过眼前这位犹太人。这支曲子是莫扎特在二十八岁那年写给他爱慕的意大利女提琴家,同台演出时,已婚的莫扎特用琴声传递心底的隐秘,那段慢乐章是钢琴和提琴的悠长对话,细腻而优雅,伤感而饱含激情。音乐慢慢渗入森冈的心底,对于他来说,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纳粹施加的压力,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权力范围。

当他听完第三支曲子,答案已经不能更清晰了。那是一支小快板,灵光闪动,节奏轻盈,结束时,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他站起身,走出了大堂。冬天的阳光温和暖人,他解开大衣,触碰到那个文件包时,他的心里很平静。心里的焦虑,已经被刚才的琴声抚平。

至于如何对待他的犹太人,他不会被德国人牵着走。

在北方的延安,关于上海的消息如潮水般涌来。上海已经被日本人团团围住,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还没有置于日本人统治之下的区域就是孤岛,也就是公共租界。因为,华界已经沦陷,而法国成了纳粹的附庸。在延安,大家都一致认为,种种迹象表明,针对公共租界的袭击已经不可避免,再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然而,那些不幸的西方人却没能引起太多的同情,毕竟,他们都被认为是帝国主义者。这些有关上海的新闻给宋玉花带来了恐惧,可是她无处可说。

她只能独自默默地为托马斯担忧。宋玉花已经两年没有回上海了,上一次他们三人在上海分手,还是一九三九年。他可能已经不在上海了,或者他已经有了别人,不再想见她了。但是,在她的内心,她直觉托马斯还在等着她,她必须回去提醒他。

她鼓起勇气,走进领导的办公室,请求回上海探亲。

“你在上海有家?”吴国勇翻看着她的资料,有点不相信:“资料里没有提起。”

“是朋友。”

“是外国人。”他说道,她默不作声。

他把手中的资料又翻了几页,说:“你从来没有请过假,现在,既然你的家人面临危险,我们当然放你的假,不过……”

她只是看着他,目光没有退缩。

他的手指在资料上敲了一敲,叹口气说:“你知道,现在回上海非常危险,值得吗?”

“值得。”她就说了两个字。

他看了她一眼,说:“你在这里进步很大,我看到这份报告说,保定那个村里的孩子们很爱戴你。”

“能为这里的人民服务,我感到荣幸。”她不假思索地说道,脑海里浮现出梅花的脸庞,本来,这个礼拜天她要去教书的,这个姑娘会等她,一整天都会等她。

“好吧。”老吴说着,在请假条上写了同意两个字。

第二天,她到了西安,这一回,她径直走向离八路军联络处不远的那个庙宇。

从外面看,这座庙宇和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可是,四年过去了,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也许,钻石被别人发现拿走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命了。她走进了大殿,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无论钻石还在不在,我都能接受。梅花,对不起了,我不能再教你了。僧人走了进来,他的脸庞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等他离开后,她独自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后院,慢慢地走近了那堵墙。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她找到了藏着钻石的那个位置,上面长满了青苔。

她拿出一把小刀,凭着记忆,轻轻地撬动一块青砖,手在不听使唤地颤抖着。青砖松动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来。那个小布袋,就是砖洞里,依然完好地躺着。菩萨保佑,她心里叫了一声,取出了布袋后,她把砖头塞了回去。

回到大殿里,她又跪了下来,心还在乱跳。现在,她想好了,她必须要做决定了。但是,首先,她就要带着这些钻石,离开这里了。

不知道多少次,她设想着把这个小布袋放进他的手心里,那会是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是在轮船上,当他们漂荡在太平洋上。也许,是在大洋彼岸,当他们终于抵达了美丽新世界。无论在哪里,她都愿意,想象都让她满怀欣喜。她一遍一遍地设想着,就像一部电影,在她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放映,也像一个梦,她一遍一遍地回到那个梦境里。这是她心灵的避风港,在那里她得到了抚慰。现在,她就要去追随那个梦境,她坐上了从西安出发的二十一次火车,一声长鸣后,火车头突突突地喷着蒸汽,向着上海开去。

秘书的突然闯入,让森冈很不快,可是秘书的表情比他还要痛苦:“实在抱歉打搅您,大将。那个德国人来了,盖世太保上校梅辛格,他坚持要见您本人。我拦不住他,他现在就等在外间。”

“什么?他已经在上海了?”这是礼拜一的上午,他才看完一半来自于东京的电文,其中的几份电文中提到约瑟夫.梅辛格将要来上海,就犹太人的问题和他展开讨论。可现在,未经邀请,他就已经……

现在,他已经被堵在办公室里了。“带他下楼,请他在东厅等我。”他冷峻地说道,“我们谈五分钟,你就进来。”

他起身离开书桌,翻看日历,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第一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头回响起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的旋律,那是几天前他刚刚在法国总会听到的。他必须表现得平静而正常,保持一个长江口岸作战总指挥官应有的沉着和冷峻,他们的计划将如期实施,不能让梅辛格看出一点破绽。

森冈大步走进了东厅,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厅里没有任何布置,也没有烧炉火。站在这个冷飕飕的大厅里等着森冈,梅辛格感觉很不舒服,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一头金发,身材健硕,甚至可谓壮实,如果不是那张淫荡放纵的嘴,他算得上是美男子。

“大将。”看到他进来,上校很愉快地叫道,好像他们是平起平坐的军人。

森冈心里一阵不快,但他一点没有流露出来。他的声音平和,用简单的英语和梅辛格对话,而没有用德语翻译。他不想冒任何风险,使得他的话被另一个人重复转述:“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此行有个秘密使命,是代表我的政府,拜访你的政府。”

“请长话短说。”

听了这话,梅辛格吃惊地眨了眨眼。森冈的冷淡终于渗入了他对自己人种骄傲的壁垒。“我来找你,是为商量有关我们的犹太人的事情。”梅辛格加了一句:“德国的犹太人,在上海的那一批。”

“你们的犹太人?德国的犹太人?”

“对,他们在上海有两万五千人。”

“他们是无国籍人士,你们已经注销了他们的德国国籍,对吧?”

“是的,但他们依然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对付他们。这个计划将会在下个月的万湖会议上最后确定,但是,我们已经准备好开始建集中营了。我们会处理所有在欧洲的犹太人,现在只需要你配合我们处理一下其中的一小部分,也就是在上海的犹太人。”

梅辛格凑了过来,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欧洲人身上特有的奶味,这股味道笼罩了森冈。臭奶油味,森冈在心里暗暗嫌恶了一下。“你想要怎么样呢?”

“靠你去杀了他们。”

森冈直视着梅辛格:“都杀光?”

这个壮硕的白种人傲慢地回视着他:“这并不难。在犹太新年,他们都会去教堂做礼拜,这种时候,你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赶到船上,不给他们吃的喝的,让他们饿死在船上;或者,在崇明岛上建一座集中营,把他们关在那里,用他们做医疗实验。”

森冈已经不想掩饰自己的厌恶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必须被清理干净,一个不剩。”梅辛格很冷静地说:“所以,我们不能落下在这里的两万五千人。”说这些话时,他的口中又喷出了一股酸败味:“你明白的。”

森冈别过脸去。就在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他将有七千名海军乘坐战舰抵达上海,他在上海已经布下重兵,严阵以待。

他马上要指挥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仗,这个时候,他何必要去杀那几个犹太人?

“你什么时候会给我答复?”梅辛格问道。

“你等着吧。”森冈冷冷地回答。在他心里,早就有了答复,几天之前,在他听着莫扎特的时候,答复已经在他心里生根。你不可能杀掉我的犹太人,如果你想取他们的性命,有本事你就来上海,从我的手里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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