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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1 / 2)

微妙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夜晚的住院部稍显冷清,郑淮明忙完工作,在各处转了一圈,都没有看到方宜的身影。

这不符合她的风格,郑淮明本有些担心。倒是李栩说,她一整个下午都在住院部工作,还去苗月那待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前才刚走。

他昏睡了一天,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电梯不断下行,郑淮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站在角落,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刚刚好友的那通电话。

这时,走进来两个护士,正说什么,笑着和郑淮明打了招呼。他也微微颔首,回以礼貌。

轿厢里十分安静,护士闲谈的话语就清晰地传进他耳畔。

“碧海那边好像有一个疗养院还可以,我朋友的爷爷就在那儿住过。”

“疗养院的资质能达到吗?”另一个护士说,“不过你先把这个发给方老师看看吧,那个小姑娘也真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人要了……”

郑淮明敏锐地捕捉到她们话中的信息,冷不丁问道:“你们说什么疗养院?”

闲聊被领导问起,两个小护士吓了一跳。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方宜在熟悉的医护中都打听了,不是什么保密的事。

“就是拍纪录片的那个方老师,她说年后想带苗月去沿海那块儿疗养,让我们帮忙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医院。”

郑淮明眉头微蹙,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这件事?

“她还没有找到?”他温声问。

护士点点头:“对,好像挺难找的,年后正是人多的时候,苗月的情况也不是哪家医院多能收。”

一个人走出电梯,郑淮明站在漆黑的连廊上,目光没有聚焦地望向茫茫夜色。

手机里依旧没有来自她的任何信息,聊天还停在那句:饭放在门口。

郑淮明不禁有些后悔,想必是之前谈项目的时候,他的强硬让方宜有了负担,这次才不敢轻易请他帮忙……可当时他被她结婚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只剩下攻击的本能。

他默默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寒气已经将薄薄的衣衫浸透,才缓缓抬步回到办公室。

郑淮明坐在办公桌前,翻了翻通讯录,毫不犹豫地打出一个电话。明明眉眼间满是疲倦和冷清,他的语气却带着强撑的笑意:

“老周,好久没见,你去碧海以后怎么样?……”-

大年初四清晨,方宜起了大早来医院补拍素材。准备好所有设备还不到七点,天色灰蒙蒙的,泛着深青色。

医院里各处都贴了春联和窗花,增添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这个时间距离开门诊还早,医院里除了早起的保安和物资运输车驶过,几乎没有什么人。方宜下楼朝食堂的方向走去,难得没有下雪的日子,早上的气温很低,空气有些湿凉。

远远地,在门诊大楼侧门,她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黑色,独自坐在清晨的薄雾与鸟鸣中,他微微前倾,在地上摆弄吃食,有两三只小猫聚集在他脚边。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他不似平日的惯有的温和亲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小猫,有几分孤寂。

这一刻,方宜有些恍惚,或许郑淮明本身就是这样的,而他平时所展现的温柔和笑容都像是一层薄薄的、浮于表面的壳。

她缓步走近,只见他有些惊讶地抬眼,似是没有想到会遇见自己。

“方宜。”郑淮明见她没有躲避的意思,轻轻叫了她的名字,“你怎么这么早?”

“我要拍一些门诊开诊的素材。”方宜走过去,“你呢?”

地上放了一小堆猫粮和两个打开的猫罐头,又有一只玳瑁色的猫从树丛里钻出来,凑到郑淮明脚边吃东西。医院附近的猫都不怕人,有很多好心人喂养,一只只都体型圆润。

“我刚下夜班。”郑淮明解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在小猫旁边,笑了笑,“你看,它们更喜欢吃鱼罐头。”

深冬清晨无人的空地上,这样静谧的氛围也感染了方宜。

她也在他身边蹲下,笑了:“但是我听说,猫其实更喜欢吃肉,就像兔子根本不爱吃胡萝卜。”

“嗯,兔子爱吃萝卜只是受到动画片的影响。”郑淮明说。

方宜伸手,轻轻摸了摸一只橘猫的后背,短短的绒毛十分顺滑。小猫感觉到她的抚摸,从罐头中抬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

她的嘴角泛起笑意,拿手指帮它挠了挠后脖颈。小猫舒服地仰起头,“喵”地轻叫了一声。

郑淮明笑看着女孩的动作,她穿了一件浅咖色的短外套,质感毛茸茸的,显得十分温暖,长卷发散在肩头,随着动作落下来,遮住了半张侧脸。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小猫,她的指甲总是圆圆的,没有过多装饰,透着浅粉色。

方宜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就撞进他温柔的注视,不禁一怔,急忙垂下眼帘。

男人轻咳一声,也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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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陷入无声的沉默,方宜想起前几日的事,有些不自在地找话题道:

“你……你身体好点了吗?”

郑淮明没料到她会关心自己,微怔道:“已经好了,没事了。”

“嗯……”方宜眼睫微颤,点了点头。那天他在车里的样子真的吓到了她,让她有几分忽视过后的愧疚,“早上冷,你就不要在外面坐着了。”

说完,她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

可郑淮明立刻接过她的话,提议道:

“那去吃早餐吧,食堂已经开门了。”

和郑淮明两个人一起坐进食堂,方宜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和他单独吃饭。看着他在柜台前点餐的背影,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本来她就是要来吃早饭的。

很快,郑淮明端了餐盘回来,两碗鸡汤小馄饨、两笼小笼包、粢饭团、茶叶蛋、油条和两杯热豆浆,都是她爱吃的。

小馄饨还冒着热气,撒了碧绿的葱花,看着很有食欲。方宜随手将长发挽起来,拿勺子喝汤,暖融融的鸡汤立刻让全身都暖和起来。

郑淮明拿过茶叶蛋,十分轻巧地用指尖剥开,放进她碗里:“你吃吧。”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时间已经过了七点,晨光熹微,照在他的肩头。

此时食堂里热闹了几分,不少值早班的医生三三两两走进来。方宜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李栩端着餐盘走过来。

“郑主任,方宜姐!”李栩笑眯眯地打招呼。

“早上好,李医生。”她也回应。

“主任我正想和你说呢,昨天17床的病人……”李栩刚想坐下,只见郑淮明投来冷冷的目光,意味再明显不过。他手一抖,连忙尴尬地笑道,“哎呀,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呢,我先回科室了!”

方宜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禁哑然失笑。

郑淮明倒是十分自然:“那你去忙吧。”

虽是拿了一桌,郑淮明始终只吃了碗里的几个小馄饨,看起来几乎是没少。一顿早饭下来,他给她递纸、添豆浆、倒醋,手上没停过,却没怎么吃东西。

“你就吃这么一点?”方宜感觉他脸色依旧不太好,“你没事吧?”

郑淮明笑了笑:“没事,就是不饿,你多吃点。”

方宜点点头,默然地咬着小笼包。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两日的事来,今早苗月已经醒了,转入了普通病房,可沿海的疗养院依旧没有进展。以她的人脉,恐怕没法很快解决这个难题。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请郑淮明帮忙?

面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今日他外套里罕见地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卫衣,多了几分轻盈和清爽,不似往日沉重。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也少有地和谐平静。

郑淮明不是没察觉到女孩落在他脸上来回打量的目光,一连她有些为难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她小口地吃着小笼包,心思却明显没在吃东西上,差点掉进馄饨汤里。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他太熟悉她的每一个微小表情。

郑淮明轻叹,他内心始终有着一条浅浅的线,她的婚姻和丈夫,他们的过往,他的清高与自尊……可上一次,他就做错了,让她不敢再依赖自己。

“你……”

“郑……”

像是有某种默契,他刚一开口,却同时撞上对面女孩的话头。

郑淮明没有再等,直接盖过了方宜的声音,认真道:“我听说你在给苗月找疗养院,对吗?”

方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世上竟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碧海六院有合适的心外医生,也有床位和医疗设备,你直接联系他吧。”郑淮明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便签纸,递到她面前。

方宜接过来,顿了几秒,才怔怔地接过来。

对折的一张便签纸上,他的字刚劲有力、端正大气,写了短短三行:碧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和一串电话号码。

她抬眼,只见郑淮明注视着她,柔和的晨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深邃的眼里。

“谢谢……”

可一顿早饭还没吃完,郑淮明就被一通紧急手术电话叫走。方宜看着他匆匆大步离开的背影,说不感激是假的,与此同时,内心仿佛有一个微小的角落变得柔软。

之后接连许多天,心外科接收了不少因聚餐、饮酒、冷热交替产生的心脑血管疾病患者,整个科室十分忙碌。方宜几次见到郑淮明,都是在走廊擦肩而过。

她也忙于第一支专题片的剪辑和补拍,没有太多空闲。

那日清晨的见面宛如一场朦胧的白色梦境,不太真实,只有时常出现在办公桌上的热饮,和与郑淮明擦肩时他含笑的视线,昭示着两个人之间细微的变化-

二月底,碧海的气温逐渐回暖,苗月的身体也容许离院了。

出发的那天清晨,天气很好,久久笼罩在雪中的北川难得放晴,阳光和煦。

碧海六院派来接病人的救护车早早停在楼门口。或许是期待出游,苗月气色好得多,脸颊也红润了。只是由于心肺功能受损,她还不能下地走路,方宜用轮椅推着她下楼。

走出住院部大楼时,轮椅后侧的轮子卡在了凹凸的门槛里。方宜尝试左右转动了几下,也丝毫未动。

正当她准备用力抬起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方握住了轮椅的把手,稳稳地一抬——

沉重的轮椅轻松地越了过去,方宜还未反应过来,苗月便几分欣喜地望向她身后的男人:“郑医生!我两天都没见到你啦。”

比心跳快一步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方宜回过头,只见郑淮明的脸近在咫尺,他站在她身后,手臂从她左侧伸过来,这个姿势几乎是将她拢在怀里,距离太过亲密。

方宜脚步本能地退了一步:“你……你怎么来了?”

他没和自己说过会来送苗月。

郑淮明脸上笑意浅了些,不动声色地接过轮椅,朝前推去:“我当然要来,我苗月的主治医生。”

他一身笔挺的灰色大衣,露出里边纯黑的高领毛衣,显得身材修长,气场清冷、沉稳,站在人群中好不引人侧目。

“我来看过你了,只是你睡着了,不知道。”郑淮明亲切地笑道,摸摸小女孩的头,“今天郑医生陪你去碧海,好不好?”

“好!”苗月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我带了故事书,等会儿讲给你听。”

郑淮明的到来是出乎意料的,上次之后,两人之间似乎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方宜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但见苗月高兴,只好跟着朝外走去。

救护车就停在门口不远处,沈望也到了。他站在车门旁,穿件卡其色羽绒服,一手搭在车窗上和司机闲聊着。

沈望一转头,看见与女孩并肩而行的男人,不觉眉头微皱。但很快舒展开,他迎上前去,想要接过轮椅,故作轻松道:“郑主任,你怎么来了?今天舟车劳顿的,我跟着就行了。”

这句“你怎么来了”就带了些不满。

郑淮明丝毫没松手,弯了弯嘴角:“没关系,我在安全些。”

救护车的门缓缓打开,一位年轻的男医生走下来,先几分客气地和郑淮明打了招呼,才和其他人简要地说明了情况,动作利落地将苗月的轮椅抬上救护车,一一安顿好。

沈望前去搬设备,方宜正和随车医生说话,一个不留神,郑淮明已经回到住院部大厅,将她们的行李箱拿了过来,正弯腰一个、一个搬到车上。

男医生连忙下车:“郑主任,我来吧。”

怎么能让领导搬行李?

“没事。”郑淮明已经将最后一个箱子稳稳当当的装上车,几步走到车旁,提来一个纸袋,“这是给大家的早饭,你分一下吧。”

男医生接过来,是一份一份装好的咖啡和面包,大约有七八份,从司机到随车护士,每个人都有。

只见郑淮明手里还有单独的一个小袋子,他上车,将这份早饭递给正在检查行李的女孩,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温柔:“都是你爱吃的。”

男医生茫然,不是都说北附二院的郑主任不近女色、单身不婚吗?那这位是……

还没等他细想,思绪就被另一个男声打断。

沈望上前率先接过早饭,脸上是笑着的:“她晕车,还是等到了碧海再吃吧。”

“到碧海要四个多小时,难道让她一直饿着?”郑淮明温声问。

“但是吃了她会不舒服的。”

方宜不是没感觉到两个男人的剑拔弩张,她叹了口气,制止了两个人无意义的对话:“我一大早已经吃过了,你们自己吃吧,好吗?”

说完,便起身下了车,朝司机的方向走去。

终于一切检查就位,准备发车,男医生却看向方宜和沈望,问道:“车上还能坐一个人,你们谁跟车走?”

怎么只能坐一个人?

方宜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在这位医生看来,郑淮明是领导,自然已经被包含在内。

郑淮明拉着车门,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定定地看向沈望:“路上来回得一整天,沈先生过年一直在加班,今天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说的话尽管温和,却透着隐隐的强硬。

方宜微微皱眉,似乎一见到沈望,郑淮明就带了刺。

可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自己要陪苗月,郑淮明是随行医生。这样看来,今天并不拍摄素材,确实就只有沈望是“闲杂人等”。

然而,在方宜以为沈望会回医院时,他一把牵住了她。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热,带着轻微的粗糙,有力地包裹住她的手。方宜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想抽开,却被用力握住,动弹不得。

迎上郑淮明猛然一沉的目光,沈望笑说:

“没关系,我开车跟着,方宜路上容易晕车,她坐我的车好了。”

————————

【12.24晚大修】

小沈:我要又争又抢了。

灼烧

【本章于25.1.2修过,增加1500字】

高速公路上,救护车在前,沈望的越野车在后,飞速地行驶着。

在法国时,沈望就租了一辆车用作工作,方宜第一次坐他车时,被车速吓得连连尖叫,拉着门框上的把手都不敢松,生怕自己被甩出去。

沈望开车的方式起初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羁又张扬,恨不得在路上开飞机。后来,是为了方宜坐得舒服些,他才越开越稳。

“什么时候再来我家吃饭?下周日我妈生日,说想邀请你来。”沈望手握方向盘,平缓地跟在救护车后面。

方宜笑笑,没有说话,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安全带。她能感觉到沈父沈母的热情,当时也感到很温暖、感动,可就是没来由的,在下一次邀约递到眼前时,没法立刻答应下来。

察觉到她的沉默,沈望脸上的笑容淡下去,认真问道:“怎么了?上次是不是我爸妈有什么……”

“没有。”方宜打断他,连忙说,“当然没有,阿姨叔叔都很好。我也很高兴,我好久没过过那么热闹的除夕夜了。”

她的语气很真诚,沈望见状安下心:“那就来吧,你千万不要见外,他们可不是客气,是真的很欢迎你。”

再拒绝就显得刻意了,方宜点点头。

“到时候我来接你。”沈望见她答应,心中十分喜悦。他开车目视前方,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女孩纠结的眼神。

北川距离碧海虽是相邻,但走高速也要四个半小时,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过年期间,沈望也没怎么休息,一直在为年后的专题片做准备。

方宜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关心道:“你最近这么累,今天其实可以不用来的,那边都有医生和护士会接我们。”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沈望说。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宜笑了。在法国拍摄的时候,他们很多任务都是分别去完成的。她一个女孩扛着摄像机,跑的地方能比法国壮汉还多,“你还不知道我?以前我都能一个人跑到安纳西的山里去,我记得……”

她还在回忆着当时拍摄的种种趣事,沈望的脸色却有些暗沉下来:“郑淮明今天不也来了吗?”

方宜一怔,轻声说:“他是苗月的主治医生,不放心吧。”

沈望的眼神暗了暗,郑淮明的不放心是理所应当,他的不放心却是多余的。

同样作为男人,或许方宜没有发现,可他不可能看不出来,郑淮明看她的视线分明是带有侵略性的,绝不是前男友那么简单。

“他是不放心苗月吗?”沈望被刺激了一下,车速猛然加快,超越了前方的救护车。他心直口快道,“他明明是为了你来的……”

这话一说出口,车里瞬间陷入了沉默。

后视镜中,救护车突然被落在后方。方宜怔怔地看向沈望,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屏幕上亮起“郑淮明”三个字。

方宜指尖抖了抖,没有接听。

从除夕夜到年后的清晨,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内心某种矛盾的情绪在激烈冲撞。对郑淮明本能的靠近,与过往的伤痛、怨恨纠缠在一起,像一张繁乱的网包裹住她的心脏。

当沈望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方宜甚至没法坚定地反驳,心口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刺痛。

然而,此时好友的情绪却让她同样不解。不同于金晓秋闺蜜间的话长话短,沈望骤然加快的车速中,似乎带着些别的东西。

“对不起。”气愤转瞬即逝,沈望泄了气般轻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有点不一般……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方宜勉强笑了笑,后半句话像也在告诉自己,“我都明白,你是为了我好。”

道路两旁的树木席卷着倒退,前几日大雪,到处是白茫茫的,偶见几枝绿。

虽然此时晴朗的阳光似要将积雪融化,是一件好事,实则只会是一地泥泞,还不如冻着干净。

常在北方的人都知道,化雪的日子,远比大雪时更难熬。

十几分钟后,两辆车驶入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虽然法定春节假期已经过去,年后返城或旅行的人依旧不少。服务区已经停满了车,沈望将越野车刚一停下,方宜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车门。

冰凉的风拂面,总算缓解了车内的闷热郁滞,方宜拢了拢长发,挽起一个马尾。风便也同样钻入她开敞的脖颈,蓦地激起一片寒凉的颤栗。

她独自朝服务区的商业街走去,抬眼便看到几步之遥的屋檐下,郑淮明一身挺拔修长的深灰大衣,站在来往的人流中,指尖明明灭灭。有薄薄的烟雾在脸侧萦绕,他微垂着眼帘,似是在深思什么,人潮拥挤间,没有注意到她经过。

大学的时候,方宜就见过他抽烟,她很难将一个平日里清爽温柔的、如阳光下雪色般明朗的少年,和烟草联系在一起。她曾经感觉非常别扭,相恋后为(Ijmi)他身体考虑,也不许郑淮明再碰了。

可每次见郑淮明站在黑暗的阴影里抽烟,神情沉寂、内敛,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与那些闲聊着站在路边踱步的男人不同,他往往抽得很快,没几口就一根见底,碾碎后来去匆匆。

这让方宜几次恍惚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享受尼古丁的滋味。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与她无关。

方宜收回视线,刚刚和沈望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她不欲与他交谈,径直朝室内走去。

北川市周边服务区都建得十分现代气派,足足三层高的商业区,温暖明亮。方宜了转一圈,没什么胃口,只买了一瓶茶饮料。

不料刚下电梯,就迎面撞上了郑淮明。他手里提了两杯咖啡,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那样引人注目。

视线相对,方宜想装没有看见他也不行。

“早上喝些热的。”郑淮明递了一杯咖啡给她。

方宜看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杯,杯侧标签上印着加浓拿铁,不自觉微微皱了眉。从北川出发前,他分明已经喝过,大清早接连两杯咖啡空腹喝下去,是非常伤胃的。

“你……”她话到嘴边,又想到那人本来就是医生,自己没必要多嘴,敛下目光,“谢谢。”

接过咖啡纸杯时,纸杯灼热,却蹭过郑淮明冰凉的指尖,没有沾染上一点温度。

郑淮明不是没有感觉到方宜的回避,那日清晨的片刻靠近好像成了温暖的幻觉,如今空落落的。他敏锐地感觉到,每次沈望在场,她对他都本能地竖起一身刺。

“以前不知道你会晕车。”郑淮明轻声问。语气中略带着一丝示弱,“还好吗?救护车开得稳,要不要……我和你换座位?”

“不用。”方宜摇头,“在法国山路多,坐得久了有一点晕,开高速没事。”

她抿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发现,温热浓厚的液体中没有一丝苦涩。这是一杯热牛奶。

察觉到方宜的惊讶,郑淮明解释说:“你还没吃早饭,直接喝咖啡会伤胃。”

他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没照顾自己的意识。

方宜心绪有点乱,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是一家卖早饭的小店。年轻的男服务员端着一大锅刚煮好的茶叶蛋往外走过来,另一边两个小男孩打闹着在人群中穿梭。

人流拥挤,服务员已经走得小心,但小孩的个子矮,完全处在他的视线盲区,眼看就要相撞。一旦撞上,那锅汤就很可能倒在方宜身上——

来不及说话,郑淮明回过身,一把拉住跑动的男孩,用肩膀挡住了那一大锅滚烫的茶叶蛋。

“啊——”服务员惊叫了一声,连忙后退。

一瞬间,酱油汤在摇晃中满溢出来,洒了郑淮明一手。

人群骤然四散,孩子母亲惊慌地跑上来,将孩子拉走,怒骂道:“你跑什么跑!把你烫了怎么办啊!”

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里,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服务员连声道歉,方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地上前:“你没事吧?”

“没事。”郑淮明说着,将手往后藏了藏,被她眼疾手快地拽住——

他右手虎口上被烫得一片泛红,青筋暴起,肉眼可见地轻轻颤抖。

“这还叫没事!”方宜忍不住心疼道,这是要做手术救人的手,怎么能如此马虎?

情急之下,她拉着郑淮明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冰凉清澈的水很快冲在他被烫的皮肤上。

有些刺痛,郑淮明本能地缩了一下,方宜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牢牢抓着他的手,指尖相触碰的地方立即感受到一阵酥麻,她赶紧收回,湿淋淋的手指攥住塞进口袋。

没想到他眼带笑意地看着她:“谢谢。”

“应该……是我跟你说谢谢。”方宜垂下头。

看着郑淮明手上烫得不太严重,泛红随着冲洗逐渐褪去,才总算放下心来。

“还好你没事,不然……”她喃喃道,声音越来越轻。

——不然都不知道拿什么才能还你了。

昏暗惨白的灯光下,两个人的目光蓦地相触……他们都知道,彼此想到了同一件事。

大三末尾的夏天,校园论坛曾流传过一张照片,点赞上万,不到一夜就火遍北川高校圈。

标题是:爱到这样就结婚吧。

那是在北川大学期末周的三食堂,郑淮明接方宜下课,去吃川菜窗口新出的毛血旺。排队的人很多,四五条弯弯扭扭的队伍挤在一个窗口前。

夏末的天气,食堂里冷风不太足,方宜兴致勃勃地讲着法语课演讲的事,郑淮明站在她身旁,抬手将挤来的人挡在外面。

“让一让,让一让……”

隔壁砂锅窗口,一个女生端了一碗滚烫的砂锅粉,从里面挤出来。那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汤还咕嘟着泡,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排在方宜前面的两个男生说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女生的靠近,为了让右侧的人流,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抬手就撞到了女生的手臂。

厚底的砂锅很重,本就不稳,这一撞,整个砂锅朝方宜的手臂翻倒下来——

距离近在咫尺,九月的气温,她穿了一条无袖的连衣裙,这一锅若是倒在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一切好像成了慢动作,方宜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她却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郑淮明侧过身,用身体重重地挡住了那滚烫的砂锅。顷刻,那滚着的汤水全倒在了他的后背上,连带着烧红的黑色砂锅,实实在在地撞在他后背上,“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食堂里尖叫声一片,人群立刻散开。

想象中的灼热没有到来,方宜愣了一下,睁开眼,却见郑淮明脸色霎时白了。他的手撑住她肩膀,用力得发抖,整个身体紧绷到了极点,脊背也微微弓起。

身边的同学立马打了120,将他送到了校医院。尽管已经采取了紧急措施,可砂锅的温度太高,郑淮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好几处后背皮肤都和衣料黏连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

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郑淮明要方宜出去等,她却执意要在急救室里陪着。将衣服剥落的过程太残忍,尽管处理已经极为小心,大片的皮肤依旧随着衣料被生生撕下来,血肉模糊。郑淮明硬生生忍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攥着椅背的手骨节青白,不停地颤抖。

方宜边看边哭,又不敢出声影响一声,几乎咬着牙哭得喘不过气来:“都是因为我……”

最后还是郑淮明艰难地抬手,将她眼睛捂住,说出话几乎是气声,还在安慰她:“没事,不疼……我后背又看不到,如果洒到你身上,留疤穿裙子就不好看了……”

郑淮明疼得脸色煞白,看到女孩满眼自责,嘴角竟还能勉强勾起一丝笑:“怎么,你要嫌弃我了?”

方宜哭得更大声了,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据说那天,校医院排队的同学都以为里面的人受了重伤,不然怎么处理伤口能疼得哭成这样?后来大家才知道,哭的根本不是受伤的人。

当夜,一张被旁观者无意中拍下的照片传到了校园论坛。

拥挤混乱的食堂里,一盆滚烫的砂锅朝女生倾倒过去,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竟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下,将女友揽进怀里,他神情中带着慌张和意外,动作却那样坚定。那一瞬间,高温的汤水泼下,食堂的破旧,人潮的拥挤,周围人脸上的震惊、慌乱,无一不促成这张照片的极致氛围……

仅一夜,这张照片就在整个高校圈传疯了。

汤翻倒只在刹那,这样的动作只有发自本能的爱和保护。

同学们纷纷感叹爱情的美好和奋不顾身,带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原贴的标题:“爱成这样就结婚吧”。

那烫伤很重,留下了深深的疤痕。郑淮明即使明天去校医院挂消炎和止痛药,夜里依旧会痛得睡不着觉,整整几周才能正常躺下。

方宜也问过郑淮明:“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他说:“没想什么,就想它绝对不能倒在你身上……”

那时即将大四,两个人都快毕业,未来是大好的前程,明媚得如同四月春光。就像论坛里说的那样,方宜也不止一次幻想过,他们一毕业就结婚……

郑淮明去医院上班,肯定会很忙,那她去选一家清闲的小企业,一起贷款在北川买一个小小的房子。虽然自己还不会做饭,但没关系,她会认真学,每天下厨做很多好吃的菜等他回家……

然而,一切美好只是方宜一厢情愿的幻境。

过了还不到三个月,初雪落下的时候,郑淮明就突然提出了分手——

他后背代表爱意的伤疤还未愈合脱落,这段感情就已经迎来的残酷的结尾。

昏暗的洗手间里,气氛骤然冷却,方宜咬了咬嘴唇,没有将话说完。

此情此景多么相似,可她的心已经荒芜,就像曾茂盛的草原被大火烧尽后,只剩灰烬,再也长不出绿色。

水龙头的水依旧哗哗地兀自流着,郑淮明的手指在冰凉中冻得渐渐麻木,他抬手关掉水龙头,水声戛然而止。他偏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她微红的眼眶,心头一颤,薄唇微启:“方宜,我……”

“我们赶紧走吧,他们该等急了。”方宜打断他的话,喉咙有些干涩,“你……你以后要多保护自己,别总是只对别人那么好……”

郑淮明眼神晦暗,最终只点点头。

走出服务区大楼时,外边又开始有小雪飘落。

方宜听司机说,最好能趁雪下大之前到碧海,要赶紧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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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5.1.2修文,增加了1500字~

误会

雪果然越下越大,救护车紧赶慢赶,才在茫茫雪色中驶入碧海市城区。车载广播里,刚刚他们经过的北海高速多次出现,已经发生几起因道路结冰湿滑造成的交通事故。回程的导航上也显示出一片红色。

北海高速是必经之路,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看眼下的路况,回去至少要七八个小时,郑淮明和沈望商量后,只好暂时在碧海住一晚。

碧海市是北川周边多个沿海旅游小城之一,这几年经济发展得很快,在兴建高楼的同时,也保留了生态化的旅游特色。

事先的安排都是郑淮明一手布置的,方宜没有多过问,到了目的地,她才大吃一惊:郑淮明竟在一个临海的百姓社区租了一套小院子。

四处都是民用房,配套设施完整,生活气息浓厚,有当地人住,也有一些同样在此疗养的病人。走路不到十分钟,就是碧海市第二人民医院。

沈望的车晚一步停下,郑淮明和医生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待,他遥遥看向这边。只见方宜手拎了三个包,有些困难地想要抬手合上后备箱。

郑淮明刚要迈步,沈望已经上前一步,将后备箱合上,又接过她手里的包。

“谢谢。”方宜空下一只手,习惯性地道谢。

沈望挑挑眉,看向一旁两手插兜的郑淮明,挑眉问:“你不搬行李吗?”

“沈先生先进吧,我还要等设备过来。”他淡淡道。

方宜没有察觉到郑淮明若有所思的目光,注意力都在这小院子里。

走进院门,便是一个大约七八十平的空地,有几处简单的花圃和景观,东侧放置一张古朴的石头桌,还搭了一个秋千,很像是南方水乡的小院子。

苗月一见就兴奋极了,要郑淮明推着她到处转,不知不觉走到她身边。

方宜有些惊讶:“你从哪里找的这样的房子?”

“以前有同事调来碧海的,让他推荐了一下。”郑淮明解释,似是有些不满意,“租的太晚,能选的房子里这间最好,但只有两个房间。”

他这人办事终归是靠谱的,方宜礼貌地笑了笑:“不小,我和苗月两个人,之后即使请护工,也够住了。”

碧海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将租用的医疗设备搬进房间,一位护士从门口探出头来:“郑主任,麻烦您来看一下。”

郑淮明却没有理会,而是目光略有深意道:“可我过来就不方便住了。”

他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但方才车上和沈望的对话让方宜心有余悸,她一时不敢直面他。

“你工作那么忙,不用过来,你就这么不信任碧海的医生?”方宜笑着含糊道,转而回身去招呼其他人,“雪下大了,外面冷,大家先进房间里吧。”

女孩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小跑着去接沈望手里的东西。

郑淮明驻足几秒,还是应了护士的呼喊,大步走过去。直到他完全背过身去,方宜才敢回头看他。

雪花纷纷落下,郑淮明站定在门边,微微低头,拿着一沓资料和医生护士讲着什么,神情温和。有细碎的雪花飘到他的镜片上,他轻轻摘下,修长的手指捏住镜架,拿出眼镜布擦拭,动作慢条斯理,依旧耐心地说着话。

这样的场景,方宜似乎见过很多次,他对待别人永远是温和的、善意的、礼貌的……

可这副皮囊下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方宜。”沈望的叫声让她回过神来,“洗手间的水龙头好像坏了,我车上工具箱里有扳手,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这个小院有月余没有人住过,又是寒冬,到处落了灰尘,需要简单打扫。

方宜去车里寻来工具箱,沈望将袖子挽起,拿着扳手,利落地将水龙头拆下来。龙头上有不少铁锈,蹭在他的手指上,他丝毫不在意地继续动作。

“你怎么什么都会修?”她一边看,一边惊叹。在法国的时候,不少东西都是沈望修好的,大到拍摄设备,小到宿舍里的灯泡,没有什么是他一双手弄不好的。

方宜眼睛里是真的惊讶与赞叹,亮晶晶的。苗月也凑上来看,两个小脑袋都凑在他旁边。

沈望听了直笑,乐呵道:“小意思。”

他摆弄了几下,扭开水龙头,果然淌下了细细的水流。但水还是断断续续的,沈望用力往左一掰,水“滋啦”一声溅了出来——

“呀——”方宜小声惊叫道,抬手住脸。

那突如其来的水花飞到了脸上,凉冰冰的。

沈望连忙把水龙头关上,三个人都被淋了一脸的水,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失误,失误……”沈望不好意思地笑。

苗月觉得好玩,笑嘻嘻道:“你拿东西敲它,水龙头生气了。”

方宜也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苗月把水擦干净。她挡了一下,除了头发上的水珠,基本没有湿,倒是沈望,脸上湿淋淋的,全是水。但他手上都是灰和铁锈,只能拿袖子艰难地蹭了几下:“你帮我擦擦。”

“让你小心点。”方宜眉眼弯弯,轻松的氛围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去帮沈望擦脸。

指尖捏着纸巾触到沈望的脸上,薄薄的纸吸去了脸颊的水珠,随着动作左移,是他的鼻梁和嘴唇……方宜后知后觉有些别扭和生涩。

她能感觉到沈望眼帘微垂,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面对面站着,这样的距离好近,他们相熟这么多年,都是朋友间的互动,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沈望的长相是硬朗大气的,眉骨很深,略显痞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嘴唇干燥而略显粗糙,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成熟。

越来越靠近嘴唇,方宜的手怔怔地停滞,不敢再往前……

沈望似乎也意识到她的为难,他笑了一下,替她解围:“哪里有脏东西吗?”

他一边问,一边飞快地用满是脏灰的手直接去抹下巴上的水,直接留下了深深的两道灰迹,看起来十分滑稽。

“啊呀,手脏!”方宜反应过来,去阻止已是来不及。

苗月哈哈大笑:“哥哥成大花猫了!”

沈望往镜子里一照,也笑出了声:“哟,还真是。”

三个人笑成一团,方宜肩膀耸动着,随手拿皮筋挽起的头发散开来。她弯腰去捡皮筋,却忽然察觉到一束目光。

抬眼只见郑淮明站在院子另一头的屋檐下,远远地注视着她。无数雪花从中间飘落,纷纷扬扬,身后是忙碌着调试设备的医生,而他独独看向这里,眼神如此清冷、冰凉。

方宜一怔,装作没有看见他,回过头去。

沈望和苗月依旧玩闹着,他伸出沾着脏灰的手,去逗苗月,要往她脸上涂,小女孩笑(ZNYC)叫着不要,去推他的手。这一刻,方宜心头忽而一暖,再次弯了嘴角。

水龙头排查一番,是阀门的接口断裂了。

用不成水,就没法打扫屋子,沈望当即要出去买来换上。可如今下着雪,这里人不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商店有多远。

方宜朝门外望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少年包裹得严严实实,在雪中用力地瞪着自行车,朝这边驶来。

“你好!请问你知道这附近五金店在哪里吗?”她喊道。

那少年本都骑了过去,回头盯着她看看,又盯着门牌号瞧瞧,迈下车退了回来。他拉下将鼻子都遮住的厚厚围巾,露出一张约莫十四五岁黝黑的脸:“是你们租了李阿婆这里的院子?”

方宜也不知道这屋主是谁:“我们是租了这里。”

谁知,少年竟一下子乐了,目光炯炯有神:“你们就是北川来的大导演?阿婆说了,你们都是帮病人治病的好大人!”

方宜连忙解释几句,他们只是拍摄纪录片云云,但少年丝毫没有听进去,倒是豪爽问:“你们要去五金店做什么?”

“房里的水龙头坏了,我们要买一个新的阀门……好像是接口。”

少年倒不认生,将自行车往雪地里一扔,就跑进来查看一番,又骑车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他就拿了一个全新的接口回来,和沈望捣鼓没几下,就装好了。

“我叫余濯,海边那个大鱼船舶就是我家的,阿婆去南边女儿家了,有什么事你们就找我好了。”少年露出爽朗豪气的笑,“等天气好一点,可以来租我家的船,我带你们出海玩!”

方宜感兴趣问:“这里的人一般出海做什么?”

“那可多了,可以看风景、捕鱼、捕虾、到小岛上去,要是胆子大,还能潜水玩。”余濯热情地介绍,“你们别看我小,我五岁就跟着爸爸出海了。”

少年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几个人聊了一阵,他看了眼表才大喊一声“我妈还在等我吃饭呢”,就风风火火地又骑车跑了。

这是方宜在碧海遇到的第一个当地人,不禁对这个地方有了好感。

索性院子不大,装好简单的医疗保障设备后,几个人不到一小时就将房间都简单打扫出来。

快扫完时,沈望接了个工作电话,进屋开会去了。

等东西归置得差不多了,郑淮明冷不丁问:“趁天还没黑,带苗月,去超市添一点生活用品吧,再买些她爱吃的零食。”

他这话说得没错,许多日用品都没从北川带来,需要去买。

“走吧。”他已经迈下台阶,站在雪中,回身静静地等她。

苗月也十分期待道:“姐姐,我们一起去吧。”

确实也不知道沈望要开会到几点,方宜只好点点头,跟了上去。

超市就在两个街口外,是社区里一个大型的临街商铺,远远就能看到在白色中亮着暖黄的光。苗月想坐超市里的推车,郑淮明就将轮椅停好,将她抱进推车的儿童座椅里。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缓行。

这个时间,正有许多中年人在采购晚饭食材,三三两两的阿婆闲聊着哪个菜新鲜,偶尔也有夫妻带着孩子选玩具。琳琅满目的货架中,尽是一片温馨和谐。

这样有烟火气的地方,方宜也不禁放松下来,一一挑选着计划的日用品。

“郑医生,我想吃这个!”苗月指着巧克力,撒娇道,“我知道这个对身体不好,但我会每天少吃一点的。”

郑淮明将巧克力拿下来,查看配料表后,微微弯下腰,与推车里的小女孩平视。

“你看这一行,糖排在很前面,你吃多了会牙疼……”他拿来另一盒,即使是面对一个孩子,也十分认真、耐心地询问,“这是不含蔗糖的,我们买这个吃,好不好?”

苗月仰起脸,郑重地点点头。郑淮明笑了,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苗月真乖。”

超市里温暖、明亮,阻隔了外边所有寒冷风雪。不远处传来零星家人间的笑谈,空气中有着烹饪食物的淡淡香气,货架满满当当,承载着多少家庭的柴米油盐。郑淮明俯身与苗月讲话,货架间柔和的光照在他笑着的侧脸上,显得他眉眼间如此温柔。

方宜没有见过她的生父,自小对父亲这个词的理解,只有语文书上生硬的词汇、电视剧里老套的桥段,或是笑呵呵的满脸皱纹,或是为家庭奔波的沉重背影,以及继父手中那条抽在胳膊上会出淤紫的破皮带。

但这一刻,她心头微微一动,没由来地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郑淮明应该会是一个好爸爸吧……

下一秒,方宜就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指甲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不过是一个温馨的场面而已,她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方宜不再敢看他,低头选取日用品,一件、一件地放进推车里。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手中的东西,阻止住她的动作,两个人的指尖轻轻碰在一起。

郑淮明不知何时走在了方宜身边,他看着推车里如小山似堆起的小瓶子,无奈种带着一丝笑意:“方宜,我们需要这么多调料吗?”

方宜回过神,才发现她已经拿了十几种调料,其中不乏重复的,光胡椒粉就有三瓶。

“哦。”她脸微红,连忙将胡椒粉物归原位。

他比她高足足两头,此时的位置微微遮住了灯光,在她身上投下错落的阴影。郑淮明站在原地,左手搭在高处的货架上,身子前倾,注视着她,轻声问:“你在想什么呢?”

距离突然拉近,方宜怔了怔,后退一步,有一种被面前男人看透的窘迫感。

即使她知道他不可能真的什么都知道。

方宜不想掉进郑淮明的圈套里,垂下目光,径直绕过他:“没想什么,就想还有什么没买。”

郑淮明看着她加快的脚步,轻轻地笑了,回身推上购物车,跟了上去。

结账排了很长的队伍,两个人静静地等着,谁也没有说话,只偶尔响起苗月稚嫩的童声。

收银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她见这一男一女气质出众却又十分眼生,自来熟地问道:“你们是新搬来的吧?”

郑淮明将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一递上,笑答:“对,今天搬来的。”

阿婆一边扫码,一边看向他们。男人高大英俊、斯文温和,一旁与孩子讲话的女人长卷发披肩,一双眼睛灵动妩媚,五官算不上惊艳,却是是难以描述的漂亮动人。两个人却不像那些年轻小夫妻似的咋咋呼呼,甚至没有言语,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暧昧与涌动。

男人虽在往塑料袋里装东西,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女人,她只伸手拿了一件东西,他就立刻递上开敞的塑料袋,另一只手帮她稳稳扶住推车。

推车里的小女孩十分可爱,有些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只是孩子的年龄有些大,看着这对夫妻也就三十岁左右,妻子还更小些。

阿婆看着,不禁笑道:“小姑娘保养得真好,看不出来孩子都这么大了。这孩子长得像妈妈,真漂亮啊。”

方宜一愣,拿着塑料袋的手攥紧了些,反应过来阿婆是将他们误会成了一家三口。她刚想解释,就听郑淮明一边扫码付款,一边笑着说:“谢谢。”

阿婆慈祥地笑了笑,递过收银单,后面的顾客也已经上前结账。

方宜错过机会,也不好再说什么。本只是一句闲谈,没有人会记得,走到超市门口,她心里却仍有些说不清的情绪:“你怎么不和阿婆解释?”

“解释起来很麻烦,阿婆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也忘了。”郑淮明眼里有笑意,明显心情很好。他将苗月抱进轮椅,又收拾好购物袋。

一连串动作下来,他见方宜依旧站在原地不说话,笑容才淡下来:“排队的人很多……你很介意吗?”

抚摸

顾客不断地出入,有冷风从门帘外漏进来,带来丝丝寒意。

超市里很热,方宜只穿了单薄的毛衣,郑淮明将外套拿起来,要给她披上:“先把外套穿上吧……”

她挡了一下他给自己披衣服的手,接过来自己穿上。

“方宜。”郑淮明又一次叫她的名字,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们站在出入口附近,人来人往,到处是热闹嘈杂,只有这方寸之间陷入压抑的寂静。

苗月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大眼睛流露出不解,抿着嘴不敢说话。

方宜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却迟迟不肯回应郑淮明。

“我知道了……”郑淮明叹了口气,这句话仿佛用光了他所有力气,挺拔的肩膀松了几分。他利落地转身,竟直接朝收银台走去,“我去解释清楚。”

收银台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阿婆正忙碌地扫码、结账。郑淮明的动作刺激了方宜,她一愣,赶忙伸手拉住他。

这怎么再去解释?会把他们当成神经病吧。

郑淮明感觉到手臂上轻微的阻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

“算了,走吧。”方宜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了,泄气道,“也没什么。”

最后这话微不可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时沉默。郑淮明推着苗月的轮椅,车把上挂了一个购物袋,方宜走在他身侧,落后一步,也拎了一个袋子。

寂静的街道上,只偶尔有郑淮明和苗月说话的声音,或许是不想让情绪影响到孩子,他刻意找话题逗苗月开心,但方宜能感觉到他笑得十分勉强。

傍晚的天色有些灰蒙蒙的,细雪飘扬。前几日融化的雪水结成冰,新雪又落上去,地上到处是泥泞。

方宜出来得急,忘记戴手套,拎着袋子的手冻得通红。走一会儿,她就将袋子换一个手提,将冰凉的手放进口袋里。

郑淮明察觉到她的动作,伸手将袋子接过来,都挂在了轮椅的车把上。两个满满当当的袋子相撞,明显有些碍手,但方宜望了望他的侧脸,没有说话,将脸颊深埋进围巾里。

回到院子里,沈望却不在,电话也打不通。

郑淮明就站在一旁,看着她打电话,方宜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打了两通,就收起手机进屋。她给苗月播了动画片,自己去收拾主卧的柜子。

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平的房间,位于院子的南面,窗口种了几棵白蜡树,过了一个寒冬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显得几分萧瑟。屋里是常见的老式家具,上面嵌了一圈顶柜,方宜收拾完衣柜,搬了个凳子,摸索着去翻顶柜,想将行李箱放上去。

屋里的椅子不够高,但经历了刚刚的事,方宜不想找郑淮明,独自踮起脚尖,有些颤颤巍巍地扒着柜框往里看。柜子里倒没什么东西,只有大约上个租客剩下的几袋锅碗瓢盆,她将这些东西一一搬下来。

再里面还有几个塑料袋,方宜抻着手去够。没想到踩的椅子不稳,她用力一踮脚,手指刚触到塑料袋的结,脚下就失去重心。

她想要抓住柜门平衡住,却用力不当,朝后仰去——

脑海中是一瞬间的失重感,“砰”地一声摔了下去。

右肩膀磕在床架上,一阵刺痛袭来,方宜闷哼一声,捂着肩膀跪坐在冰凉渗人的地板上。

下一秒,房门就被用力地推开,郑淮明看到开敞的顶柜门和倒地的椅子,立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床前蹲下,满脸焦灼,没有急着扶方宜起来,而是问道:“你怎么样?哪里疼?”

“我没事。”方宜庆幸自己先摔到了床上,身上除了片刻的闷痛并无大碍。她撑着地板,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可右肩膀一稍使力气,就传来深入骨髓的疼痛。

方宜忍不住痛吟一声,指尖用力地抓住右臂,微微蜷起身子。

郑淮明一把扶住方宜的肩膀,稳稳控制住她探向伤处的手:“别动,我看看。”

他一手固定住她的肩,一手帮她将外套脱下来。方宜此时被疼痛扰得也顾不得其他,只能顺着郑淮明的动作去做。

方宜里面穿的是一件藕粉色的宽领针织衫,郑淮明在她身后,情急之下伸手扯开领口,肩膀的皮肤瞬间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原本白皙的后肩处一片惨不忍睹,泛起深深浅浅的淤血,有一处最深,明显是撞到了尖锐的硬处,已经微微肿起。

郑淮明心疼地皱眉,手指触上去之前,轻声提醒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方宜点点头,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他指尖触碰的疼痛激得一抖:

“嘶——”

郑淮明像是早有预料,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左肩。这样被控制住的感觉并不好受,方宜动了动身子,试图变换一个姿势,却被他牢牢桎梏住。

他简单地做了检查,才将方宜扶起来坐到床上:“我带的药箱里有药,你等我一下。”

郑淮明起身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提着一个药箱里(APfc),他拿出碘伏和药膏,让方宜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她背后的窗上。

一想到他又要扯开自己的领口,方宜有些抗拒:“我自己涂吧。”

“你看得到吗?”郑淮明手上的动作没停,用棉棒蘸取碘伏,说着伸手去拉她的衣领。

刚刚检查伤口方宜没有准备,此时疼痛已经微微消下去些,她想到肩膀还挂着内衣的肩带,回手一把捂住了领子,慌乱中口不择言:“我……我等会让沈望给我擦就行了,他马上就回来了。”

看不见的角度,背后男人的脸色猛地沉下去。

“他可以帮你擦,我就不行?”郑淮明低声问,紧握住椅背的手骨节青白,盯着她护住衣领的手指,“药得现在擦,我是医生,没什么不行的。”

一番挣扎后,方宜小声说:“那你……先转过去。”

郑淮明不解,还是照做了。

方宜自己将领口拉到肩头,将肩带一并取下,小心地塞进衣服里,露出伤口的位置,犹豫道:“好了。”

郑淮明这才意识到她在意的是什么,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中多了一丝幽暗。

窗外依旧飘雪,接近日落的时间,没有阳光,屋里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四下寂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咔哒、咔哒”的走针声。

郑淮明简单消毒后,用手指取了药膏,一手稳稳扶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触上她后背的皮肤。

伤处肿起的地方微微发烫,冰凉湿润的药膏随着他的指尖涂抹。冷与热的交织下,方宜能感觉他指尖游走的轻柔力度,在敏感细腻的皮肤上来回抚摸,忍不住轻轻地颤栗。

随着这样暧昧的触摸,她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郑淮明的脸,他看着自己时专注、深邃的目光,想起他曾经无数次吻过她嘴唇时热切的吐息。

越是想要压抑住,就越是深深地感知,郑淮明的指尖有些粗糙,涂到边缘时,几乎是他的指腹刮过裸露的皮肤……

她看不到自己的耳垂红欲滴血,却感觉身后男人的呼吸声骤然加重,力度也略失了分寸。

方宜蓦地一抖,回手抓住郑淮明的手腕:“好了!随便涂一下就好了……”

她并没有太用力,他的手却也轻易地停了下来,方宜松了一口气,想要立即逃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殊不知,方宜的反应却深深地刺激了郑淮明,他触摸时她的抑制不住的颤栗,她并不抵触甚至微微后仰的身体,她红透了的脖颈和耳垂,以及她慌乱间想要逃避的动作,无一不昭示着,她对他还有感情……这些,她与沈望相处时都没有。

方宜无从察觉男人心中的欣喜与不甘,她刚要起身,手却突然被身后的力量重重拉住。

“方宜……”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声音中却有着隐隐的渴求,“你为什么和他结婚?你爱他吗?”

这样无礼的问题让方宜有些羞恼:“松手!”

“你回答我。”郑淮明掰过她的椅子,迫使她直视自己,椅脚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噪声,药膏也被打翻在地。

他左膝半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将药膏捡起,好似一名绅士。握住方宜手腕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中有几分偏执,“你真的爱他吗?”

方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紧,尝试着摆脱他,可郑淮明的力气太大,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郑淮明,你发什么疯?”她在无力感中慢慢红了眼眶,“我当然爱他,他对我好……他永远都不会像你现在这样对我。”

“像我这样?”

方宜坐在椅子上,高大的男人半跪在她面前喃喃自语道。方宜几乎没有以这样的姿势俯看过郑淮明,他向来是高高在上的、清高体面的,此时几分狼狈的他是如此陌生。

“你也能对他这样吗?”郑淮明眼底泛起清浅的笑意,此刻看起来是那样让人恐惧。他抓着方宜的手腕的手慢慢向上,还留有湿凉药膏的手指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身子前倾,就这样拉着她的手,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在巨大的无措和震撼中,方宜已经忘记了挣扎,手上甚至连一丝力气也不剩,任由他的动作。

“你爱他,为什么连他的脸都不敢碰?”

郑淮明几近虔诚地抬眼,两个人潮湿的手指交缠着,在他脸上缓缓触摸。从棱角分明的下颌,到高挺的鼻梁,最后是柔软的嘴唇……他的脸比手还要凉几分,细腻真实的触感让方宜的指尖忍不住如触电般微微发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吗?”郑淮明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有些涣散,微微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很享受她的触摸。

以前她最喜欢抚摸他的脸,用手、用嘴唇、用亲吻,像小猫似的粘在他的腿上,甚至用牙齿去轻轻咬着他的鼻尖,细细地描摹他每一寸皮肤,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完整地拥有。两个人的温热的鼻息交缠,郑淮明最后总是会忍不住吻她……那是他们交往三年间做过最亲密的事。

方宜心跳杂乱,在胸膛快要跳出来,也不自觉加快了呼吸,快要喘不上气来。

屋外是一片白茫茫的,有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门还开敞着,一切都是灰白的,好似失了色彩,只剩触碰着郑淮明嘴唇的手指……

忽然,他薄唇轻启,吻上她的指尖,细痒难耐的触感经由血管,霎时传向四肢百骸——

方宜回过神来,猛地抽回手,巨大的难堪与羞耻感涌上心头。动作比思考更快一步,她站起来抬手扇了郑淮明一巴掌。

随即,她眼泪也漱漱地掉下来,哽咽道:“你疯了吧……”

这一巴掌猝不及防,郑淮明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眼里却丝毫没有意外,似乎已经预判到了结果。他的喉结滚了滚,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注视着眼前流泪的女孩。

“方宜……”他低声怔怔地唤道。

方宜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椅子歪斜,塑料袋堆在床边,翻倒的药膏流在地上,藕粉色针织衫的领口依旧是扯开的形状,一切都狼狈得不像样。

可更让方宜不敢相信的,是刚刚郑淮明拉着她的手,慢慢描摹他脸颊的时候,她内心竟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悸动,细细密密地流向全身。

她怎么会,又怎么能这样?

“你别再叫我的名字!”方宜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有气愤、恼怒,更有哀求与恨意,双手无力地下垂,“你就不能离我远一点吗……”

郑淮明掩唇深咳,左手攀上胸口紧攥住衣领,用力地喘息着,却一直抬眼仰视着她,宛如臣服于神明的信徒。

一阵震动声突然划破寂静,是方宜搁在床上的手机。

与此同时,院子里遥遥响起沈望的声音:“苗月,姐姐和郑医生呢?”

方宜周身一颤,她再顾不得与郑淮明纠缠,整理好衣服和头发,逃似的离开了房间,连外套都忘记穿上。

沈望帮苗月调好新的动画片,手机里依旧没有接通,刚想再拨,就见方宜从主卧里跑出来。还在下雪的季节,她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针织衫,走在寒冷的室外。

“方宜?”沈望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焦急问,“发生什么了?”

方宜看着他,眉头微拧,似有些委屈,却最终只摇摇头,与他擦肩而过钻进了苗月的房间。

随后,主卧门口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郑淮明走了出来,神态也不太对劲。与平日的清冷温和不同,他的眼神中有一丝迷离和痛意,身形摇晃。

两个人男人隔着院中的大雪遥遥相望。视线只触碰了一瞬,郑淮明转身朝院子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

一整个晚上,方宜都对傍晚的事闭口不谈,虽然依旧与沈望讨论拍摄素材,工作也十分认真,可她似乎一直若有似无地在回避着郑淮明。

吃饭时,郑淮明坐在圆桌一侧,她就坐在了对角线,飞快地吃完;晚上郑淮明陪苗月看动画片,刚一进屋,她就借口倒水走了出去。

沈望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却无力做些什么。从下午看到方宜红着眼眶跑出来,他心中就升起了一股隐隐的担忧,他能感觉到方宜对郑淮明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转变,即使似乎是更加的抗拒和回避……

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到了讨论住宿的时候。院子里总共两间卧室,除了苗月的病床,各有一张单人床。

郑淮明平日最爱横插一脚,此时倒是少见地主动开口:“单人床不够睡,你们各一间,我去住酒店吧。”

“不用。”方宜打断他的话,客气道,“郑主任这么远过来,怎么能让你住酒店呢?我和沈望挤一挤就好了,你就住这儿吧。”

沈望有些惊讶,心跳忽然失了节奏。

————————

郑医生:求你爱我。

小方:疯子。

涟漪

“我先去收拾一下床。”

方宜故意忽视郑淮明错愕的眼神,起身径直走开了。

夜里,奔波了一天,她早早回到房间,先将苗月哄睡。沈望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前剪素材,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但只要走近,就会发现他播放器里反复滚动的都是同一段视频。

主卧稍大些,左侧摆了苗月的病床和一些基础医疗设备,右侧则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和一张老旧的实木沙发。

方宜洗过澡,没有换睡衣,而是穿了一套休闲服。她坐在床边,右肩依旧闷痛着,药膏已经被洗掉了,伤处微微发热红肿。

倒是沈望先站起来,主动轻声说:“今晚我就睡沙发吧,你早点休息。”

“能行吗?”方宜担心道,“还是我睡沙发吧。”

“我本来就爱睡硬床,正好。”

沈望说什么也不让换,说完就取了一床褥子垫在沙发上,关上灯,合衣躺下。

可那沙发是硬木头的,想来薄薄的褥子也没法睡得舒服,就更别提沈望一米八的个子,连腿都伸不直,身子只能蜷缩着。

一片漆黑中,只有设备的几个小红点闪烁着。透过微弱的月光,方宜能感觉到沈望不时地调整着别扭的姿势。

她心里不好受,明明是沈望帮自己的忙,假装扮演夫妻,却还要辛苦他睡一夜沙发。

方宜犹豫了片刻,往床的边缘挪了挪:“你……你上来睡吧。”

沙发上男人的动作明显一僵。

“没什么的。”她宽慰道,“之前拍片的时候不也凑合过很多次吗?没关系的。你这样睡一晚肯定睡不好,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在法国的时候,拍摄条件艰苦,他们一行人在草屋里挤过大通铺,借宿时五六个人缩在一个小房间里过夜;还有一年夏天去安纳西,在山里找不到路,搭了一辆顺路货车回城,两个人跟一大车西瓜挤在后车厢里颠簸了一宿……

可似乎也都与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那……也行。”

沈望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硬木头硌在骨头上的疼痛也忽然明显起来。他撑了一把椅背站起来,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昏暗中,他看到方宜侧躺的轮廓,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似乎他伸手就能触碰到。

沈望明白方宜只是善良、贴心,不舍得他睡在沙发上,但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轻轻躺下,单人床本就不宽,但两个人之间隔得很远,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

方宜背对着他,喃喃道:“对不起,今天又麻烦你了……”

沈望洞若观火,傍晚时就察觉她和郑淮明之间发生了什么,结合她今夜刻意展现出他们夫妻关系的举动,答案不言而喻:

“郑淮明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半晌,方宜点点头:“以后咱们还是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平日里,她和沈望在医院各有工作,多是单独出现。这次一起来碧海是意料之外的,她努力想演好这一场戏,可郑淮明是多心思细腻的人,只从细微之处就看出了破绽。

“好。”沈望闷闷道。

“早点睡吧。”

她只留给沈望一个背影,所以没有看见深夜中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

夜色中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吹枯枝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沈望依旧盯着漆黑的墙壁,那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将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

身旁的女孩肩头时不时别扭地移动,他知道她也没有睡着。

面对方宜,沈望时而感到无措和迷茫,她在工作上坚韧勇敢、自信真诚,要的不是照顾和帮助,而是一个并肩的伙伴。但在生活上,她似乎更不需要他,少年时她早已爱过、痛过,所有热烈美好的情绪都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对她才好,一腔爱意无处安放。

有一个瞬间,沈望想要冲动地从背后抱住她,诉说自己的想法,掌心攥了攥,却还是压抑在深沉的黑暗中。

方宜也清醒着,侧躺的腰身有些僵硬,她以为沈望已经睡着,试图换一个姿势。

没料刚翻过身,就猝然在黑暗中对上沈望的眼睛。他竟然一直都在看着她,两个人视线相触的瞬间,都愣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沈望的呼吸有些重,某些感情呼之欲出:“如果今天是别人,你也会让他……睡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轻轻地越过了某条界线,在浓重的夜色中,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没有想过……”方宜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目光真诚,“但因为是你,我不介意。”

他们是工作中最信任彼此的搭档,是生活上心有灵犀的挚友。

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沈望心里却蓦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郑淮明,她也会如此自然、毫不紧张吗?

“方宜……”沈望哑声道,“不要对男人这么没有戒心,任何人都是。”

女孩听到他的话微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他背过了身子,久久不再说话,似乎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朦胧,方宜再也没有了睡意,静静地蜷缩着。一旁的小床上,苗月已经睡得很熟,能看得出她今天很高兴,玩累了很快就进入梦乡,这是方宜唯一欣慰的。

失眠让她辗转难安,想起褪黑素放在外面的箱子里,方宜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外套,推开了房门。

深夜里,雪一直没有停,纷纷扬扬的细雪洒满庭院。冷风迎面,似乎也吹散了方宜所有的睡意,她裹紧外套,在走廊里找到行李箱,将褪黑素翻出来。

方宜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室内,却在拉门时,远远望见院子雪中似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这半夜三更的,还有谁会在这里?莫不是这院子墙低,有人翻了进来……

方宜思索着要不要喊醒沈望,壮着胆子打开手电筒,放轻脚步走过去。

手电筒微弱的光穿不透细雪,只能照亮方寸,她走出几步,却听那人沉沉地喊了一声:“方宜。”

这低沉的男声再熟悉不过。

方宜这才看清,竟是郑淮明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他大衣上落满了雪,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恐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戏弄的不满,她没好气道:“你大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郑淮明温声回答,唇色是掩不住的苍白:“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夜里气温只有个位数,还下着雪,方宜不知他是透哪门子气。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郑淮明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冷得透骨,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

(Nigp)方宜被凉得一抖,这相似的动作让她心有余悸,她下意识地一把甩开:“你干什么?”

她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郑淮明,面对她的不耐烦和抵触,他眉眼间只有平静,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所有光亮都坠入了悬崖。

“你没必要做给我看……”他仰头注视着她,眼角的痣如一滴干涸的泪珠,“我去宾馆睡就好了。”

方宜有种被看透的无力和气恼:“我没给你看,我和我丈夫睡一起,还需要证明给你看?”

郑淮明眉头微皱,眼神却有些失焦:“单人床我怕你会睡不好。”

“那就不用郑医生管了。”方宜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屋。

厚重的木门挡住了室外的风雪,也彻底阻隔了身后男人的视线。

半晌,郑淮明用力地咳嗽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像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他手肘撑住石桌,深深地埋下头,脊背重重地起伏着。

他宁愿去宾馆过夜,也不愿躺在同一个院子里,却能感觉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她和丈夫同床共枕。

明明早就知道,她结婚了,她与沈望会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有更亲密的行为,可睡前亲眼看到卧室门紧闭着,郑淮明还是不住地焦躁,无数画面和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苗月还在房里,他们要做什么,也不会是今晚,可他躺在床上如千万只灼热的蚂蚁在身上啃食,最终还是爬起来,坐在庭院里。只有一直看着那扇门,他才感觉好受一点……

郑淮明咳得头晕目眩,掩着唇喘息。

混沌中,或许是现实太过残忍,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只有那些曾经的美好能让他汲取一丝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对方宜心动,在大二那年秋,比她以为的要早太多……

国庆假日,学生会例行组织新生去远郊爬山、露营,郑淮明作为主席是领队,一路上前后操心忙碌着,将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

意外却在傍晚发生了,山区气候多变,下起了大雨,下撤途中一个学弟与队伍走散。郑淮明什么都没说,掉头逆行,往山上跑去。

雨越来越大,伞已经没有了用处,他找遍了岔路,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将腿摔伤的学弟。彼时两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郑淮明尽全力架着他,转移到附近一个漏雨的亭子里。

他用背包里的绷带简单给学弟消毒包扎,预防感染,但已经无法继续下撤。秋雨寒凉,郑淮明身上薄薄的外套已然湿透,冷得发抖。

就是这个时候,小路尽头远远出现一件浅粉色的雨衣。那抹亮色在渐黑的山雾中那样显眼,越跑越近,郑淮明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那宽大的帽檐上移,露出一双急切、欣喜的眼睛。刘海全被打湿贴在脸上,女孩好不狼狈,身上脸上都是泥水,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露出一个笑容:“学长,我终于找到你了!”

郑淮明愣住了,随即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他皱眉,语气也不觉压低:“这么危险,你上来做什么?”

方宜被吓着了,她印象里郑淮明一直是温柔、亲切的,哪怕学弟学妹搞砸了活动,也从没见过他生气。她眼眶唰地一下红了,踟躇着不敢再往前:“我听他们说……你回山上找人了,我怕、怕你有危险……”

见她骤然沮丧的表情,郑淮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声音软下来:“谢谢你,你一个女孩子,我怕你出事。以后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做了,好吗?”

方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一样样东西,有面包零食、伤药、充电宝……

“学长,我带了好多东西呢,这些可以补充体力,这个可以治伤,这是手电筒……”她眉眼弯弯,如数家珍,像是一个等待表扬的小孩。

郑淮明心头忽然被什么轻轻拨动,如平静的湖面忽然丢入一枚石子,激起圈圈温和的涟漪。

从小,弟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更受父母的疼爱和关心。他习惯了做哥哥,从有记忆开始,在手术室外,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哭,会忍着泪水安抚哭泣焦虑的父母,默默去打水、买饭,帮母亲披上外套。

这样的无私和亲力亲为已经刻入了他的骨子里。所有人都依赖他、信任他,觉得他一定能兜底、能解决所有难题。

然而,却有一个如此清瘦娇小的女孩,冒着危险跑上山,弄得满身泥泞,只是因为一句:“我怕你有危险。”

居然会有人怕他危险,她担心的不是受伤的学弟,而是他。

郑淮明的指尖蜷了蜷,胸腔里微微湿润,这时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像是有某种异物哽在喉头,倒不出,也咽不下。

湿淋淋的外衣带走身上的体温,随着寒风刮起,冷得透骨。

学弟穿了一件不吸水的冲锋衣,方宜将自己的雨衣摘下来,让郑淮明披在身上。后者断然没有接受,温声劝道:“我不冷,你穿着吧,别着凉了。”

方宜执着:“怎么会不冷呢,你都湿透了。”

“我真的不冷。”

“我更不冷!”方宜的脸颊微红,不敢看他,“我里面的衣服没有湿太多,吹风也不冷。学长你就穿吧,你吹风会感冒发烧的……实在不行,我们一人披一半。”

她没有一句话是客气,捏着雨衣的手上沾了雨珠,固执地停在空中。

就这样,郑淮明第一次披上了女孩的衣服。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塑料,却阻挡了寒风,潮湿的衣料也不再冷得让人发颤。

等雨小些,郑淮明和方宜一起将蹒跚的学弟架下了山,她小小的个子,却也很努力地撑起一片重量。

“学长,你的脚还没有好全呢,这次活动为什么还让你带队呢?”下山时,她忍不住打抱不平,“明明学生会还有好多人呢!”

郑淮明笑了笑,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是一面明镜,每年新生的户外活动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人多、行程杂,经费不充裕,而且其中大多数人不会留在学生会。

所以一到国庆,所有干事都有了各种理由和借口。但面对新生们期待的眼神,郑淮明不愿告诉他们活动取消,最终,每年的活动都落在他头上。

他不想打破女孩对学生组织的美好向往,不置可否道:“你不是来了吗?好像你们部门只有你一个人报名。”

“对啊。”方宜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是我把你的脚砸坏了,我想,能来帮你一点就是一点!”

她的笑容那样天真、清澈,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郑淮明后来无数次梦到的画面……

庭院中,大雪依旧,郑淮明撑着石桌的手有些发抖。即使是在如此痛苦的时候,想起那一日方宜的笑颜,他的嘴角仍不住地弯了弯,似乎彻骨的寒冷也没那么难熬。

最终,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朝屋里走去-

这一夜,方宜吃了一粒褪黑素,睡得很沉,难得一夜无梦。她醒来时,已经早上了,床上空空如也,沈望和苗月都已经起来了。

雪已经停了。她走出房门,沈望已经买好了早饭,苗月正坐在石凳上,荡着小脚喝豆浆。

没有见到郑淮明的身影。

沈望说,他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郑淮明的房门就开敞着,大概已经离开很久了。

方宜打开手机,没有任何的信息和留言,就像他来碧海的突然出现,走得也毫无声息。

【20-21章有大修文,增加了2k余字,追更的宝宝们可以去重新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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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生病了,20-21章的节奏我又重新修了一下,谢谢大家的喜欢!这周我会尽量加更的~

对戒

雪停后出了太阳,冬末的阳光稍带一丝暖意。

吃过早饭,沈望还要赶回北川工作,方宜送他到院门口。

“昨天晚上……麻烦你了。”她倚在门边,长发慵懒地散在肩头,笑着说,“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沈望看着她近日消瘦的侧脸,欲言又止,内心的翻涌久久不能停歇。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郑淮明远没有面上的那样淡漠。

寒暄了几句,沈望驱车离开碧海。道路两旁是落雪初晴后的泥泞,大楼和丛丛枯枝向后席卷着,他已经开出了十几公里,却在一个红绿灯突然调转了车头。

方宜回到屋里,陪苗月玩了一会儿,开始做拍摄素材的初剪。

这时,门口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她抬头张望,只见那辆棕色的越野车再一次停在院口。

“忘带什么东西了?”

方宜疑惑地走过去,却撞进沈望急切、热烈的眼神。

男人径直朝她大步走来:“方宜,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的心脏微微颤动了一下,冥冥之中,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特殊的情感。

清晨的海边微凉,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行人寥寥。海面上,飘着零星几艘捕鱼的小船,海鸥低低地掠过,海浪翻滚,涌上白色的浪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法国第一次见吗?”这话说出口,沈望后知后觉有些老套,口袋里的手紧攥着,微微出汗。

方宜耸肩笑笑:“在图卢兹下雪的那个晚上?”

“不是。”他否认道,像是谜底没被猜中的孩子般笑了,“是在图书馆里,我看见你和朋友在找一本法书,当时你问我,我手上的新浪潮电影史能不能借你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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