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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0(1 / 2)

酸涩

午后的办公室被阳光所笼罩,细微的灰尘的光里跃动,可方宜却害怕得浑身冰凉。

高烧到意识模糊的男人倒在身上,她背靠着墙壁,不敢动,也没法动。她生怕自己稍一动作,两个人就会一起跌倒在瓷砖地上。

方宜忍住眼泪,一边努力地架住郑淮明,一边试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急救电话。

就在这时,她感觉怀里的人微微颤了颤。

方宜连忙试图唤醒他,焦急地轻声唤道:“郑淮明,你醒醒,现在感觉怎么样?”

半晌,就在方宜真的要拨出急救电话时,郑淮明终于恢复了神志。他听到了女孩带哭腔的询问,却没法回应,胸口翻江倒海,仿佛一张嘴,肺腑就要从胸腔倾吐而出。

为了不压到她,郑淮明艰难地抬手,撑住背后墙壁,直起了身子。

方宜怀里的重量骤然一轻,她后怕的泪水差点落下来,连忙扶住他。

眼前的男人深深垂着头,好似没有更多力气远离,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声十分沉重。郑淮明看起来脸色依旧差得厉害,明明发着烧,面色却十分苍白。他轻阖着眼,不适地眉头微蹙,冷汗涔涔。

方宜顾不上其他,下意识地抬手,纤细的手指带着凉意触上郑淮明发热的脸颊,为他擦去冷汗。她语气关心中带着急切:“你能走吗?我扶你去沙发上坐一下行不行?”

感受到她细腻的指尖在脸上滑动,郑淮明心尖一颤。睁开眼,模糊视线里,是方宜含着泪水的微红杏眼,她专注地、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都快要融化,身体上的难受消散了一瞬,整个人飘在虚无的幻觉中。

但方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作的暧昧,或许是曾相恋多年的本能,他们的身体从未彼此排斥过。

她不由得想起前几天的雨夜,明明是两个人都淋透了,温度接近零下的夜里,郑淮明却始终穿着那身湿冷的衣服,一个人坐在角落。那时他脸色分明已经青白灰败,她却视而不见,还几次因误会出言中伤他……

这几日深埋在心底的隐隐愧疚汹涌而出,看到他如此虚弱难受,方宜快哭了:“你不是医生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郑淮明不忍她担心,强忍着眩晕和不适,在她的搀扶下往沙发走去。平日里不过几步的距离,两个人生生挪了近十分钟,几次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终于摔在沙发上,郑淮明深深地折下身子,手不自觉地紧攥住胸口的衣料,手上血管爆起,重重地、急促地喘息着。

方宜给周思衡打了一个电话,随即担忧地半跪在郑淮明身边,纤长柔软的手覆上他用力的大手:“我给你拿药?退烧药在哪里?”

她说完就要站起来,却忽然被郑淮明牵住。他瞳孔漆黑,深深地看着她,那只刚刚被她覆住的手松开衣料,转而一把反抓住方宜的手。滚烫灼热的手心包裹住她的,那柔软微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微颤,再一次重重地抵在翻涌的胸口。

透过衣服和郑淮明的手掌,方宜能感觉到他沉重、杂乱的心跳,砰砰砰地在胸腔中跳动。

手腕有一点疼,但这一次,她没有抽开,而是顺从了他的动作,坐回他身边。

外套口袋里,手机在不停地震动。

方宜接起来,传来谢佩佩的声音:“方方姐,你还没下来吗?要赶不上飞机了!”

她这才察觉,时间已经迫在眉睫,现在驱车去机场是最后能坐上飞机的机会。

寂静的办公室里,谢佩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两个人都听得清晰。郑淮明攥着方宜的手,力度忽然重了些,他深深地折着腰,意识昏沉,埋头抵抗着黑暗和痛苦的拉扯,几乎是本能地想汲取这唯一的温柔。

但仅存的理智,又让他缓缓松开了手。

郑淮明没有说话,意思却也明了,他让她走。

方宜心里微微酸涩,理智告诉她应该去赶飞机。可周思衡还没来,看着身旁强撑着蜷缩起身子、刚刚还难受到昏迷的男人,她从良心上实在放心不下……

“佩佩,我有点事,你先去白云吧,我改签晚上的飞机。”

她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周思衡匆忙跑进来。

方宜像终于等来了救命稻草,连忙挂了电话起身,让他来查看情况。

周思衡来不及多问,利落地量了体温,一个成年男人竟烧到了40.3度,这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温度。

护士送来了退烧药水和输液管,周思衡立即给他挂上,担忧道:“他吃午饭了吗?”

方宜不知道,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但料想他发着烧也不会吃多少。

“我去食堂给他买点粥吧,他胃不好,直接挂退烧刺激性太大了,我怕他撑不住。”周思衡没有深究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说,“你留在这儿照看他一会儿,行吗?”

方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周思衡走后,她也不懂什么医理,只好先拿湿了水的毛巾给郑淮明擦脸,敷在额头上试图物理降温。

就和周思衡所说医院,退烧药输进去还没到十分钟,郑淮明就开始胃疼得辗转难安。他深折着身子,冷汗如雨,连坐都坐不住了。

方宜看得心焦,但又束手无策,只好去找了毛巾沾水,用湿冷的毛巾给他擦脸,以达到物理降温的效果。

冰凉潮湿的毛巾贴上脸颊,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灼热,像有什么东西将他拉出闷热闭塞的漩涡。郑淮明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方宜近在咫尺的脸。她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红,由于她跪在沙发上,略比他高一些,一只手还保持着擦拭的动作。

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欣喜,冲淡了痛色,沙哑道:“你……你还没走?”

方才,郑淮明的意识始终处于混沌当中,只能听到忽远忽近的交谈声。在方宜的手从他手中抽走的那一刻,加之周思衡进门,他就以为她已经走了……

方宜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将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后退了些距离:“周思衡去买粥了,你中午吃饭了没有?”

郑淮明还没回答,就被胃里的愈演愈烈的疼痛所淹没。空空如也的胃受不住退烧药的刺激,他轻轻摇了摇头,用没有输液的手用力地抵进胃里,按压体内痉挛刺痛的器官。

早上和中午都滴水未进,不是他不想吃,而是什么都吃不下。其实从那天雨夜过后,他就一直在发低烧,烧了好几天。

面对女孩的一次次的回避和害怕,他一边高强度工作,一边生生熬着。那些汹涌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后悔,只有午夜失眠时,变成利刃剜着血肉,化作消磨身体的毒药。烧了就吃退烧药,胃疼再停药服止疼,身体自然不会顺从这样饮鸩止渴的对待,丝毫没有好转。

本来,郑淮明一早就难受得紧,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来找她的。可从李栩那听说,方宜这一去白云市就要一周多,他终是忍不住,堵在了她办公室门口……

方宜见他摇头,叹气着去查看输液器:“那我给你把退烧药调慢一点?这样会不会刺激小一点?”

女孩站在一侧,低下头,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输液滚轮。那小小的滚轮握在她纤长的指间,阳光下,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她一边用大拇指慢慢转动,一边有点紧张地盯着液体滴下的速度,好似生怕调得不够适合。

这样的画面,让郑淮明微微愣神。

方宜毫无察觉,她将输液速度调慢,不自觉地观察着男人的面色是否好一点,温声问:“这样可以吗?”

郑淮明没有回答,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神幽深,一字一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吗?”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在笃定地确认。

此时他的意识清明,方宜怔了怔,深感这样的动作不妥。她施了点力气抽开,别过头去:“哪怕是一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关心他的,你不要多想。”

郑淮明的眼神一暗,收回的手更深地抵进胃里,周身颤了颤:“是吗……”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即使是毫无关系的苗月,她也在认真地去呵护、关心。

方宜默然,走到一旁坐下。很快周思衡就要回来了,她想在独处时,把这事情说清楚。可看着坐在沙发上忍痛的男人,她又不知如何开口。

冬日午后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淡淡地照在郑淮明身上,却好似无法真正地将他暖热。她记得上大学时,他最爱穿浅色的衣服,夏日常穿浅蓝的牛仔裤和白色板鞋,清爽的少年气十足。就连冬天他也是穿白色的羽绒服,一眸一笑间,如雪色般柔和。

可如今,除了那件白大褂,郑淮明身上只有黑色、灰色,再没有了当初的色彩。

那时,他也总是健康阳光,方宜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会差成这样,短短两个月,就病倒在她面前两次。

“郑淮明。”方宜轻轻地唤了他的名字,重逢后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不带着任何消极情绪的。

对面的男人应了,他预感她说的话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也不得不听。

“佩佩和我说,你早上去和沈望道过歉了……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好吗?你也别再难为自己。”她的声音温和,目光落在角落的光晕中,似乎无悲无喜,“午饭其实是你买给我们的吧,下次你别这样了。”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方宜淡淡地说,“以后我就当普通的同事,别再因为以前的事,影响当下的工作和生活,可以吗?”

她的表情很认真,不是在商量,更像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

沉默半晌,郑淮明深深地看着她,嘶哑道:

“你真的愿意把我看作普通同事吗?”

方宜勉强地笑了一下:“当然。”

郑淮明点点头,再也不忍对视,缓缓移开了视线。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做不到,那些过往的美好与铭心的伤痕刻入骨髓,曾经只是想到就会忍不住笑容、拥吻都不够表达爱意的人,又怎么能回到同事关系,若无其事地寒暄呢?

这一句承诺,并非是真的不计前嫌。

而是成了一道再也无法戳破、穿透的隔膜,永远以普通同事的名义横在两个人之间,隔绝了所有难以言说的暧昧与悔恨。

几分钟后,周思衡拎着热粥回来了。他一进办公室,就感觉气氛不对。虽然郑淮明看起来状态好了些,两个人也并非针锋相对,氛围平和,可一左一右地坐着,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轻咳一声,打破寂静:“老郑,你吃点东西吧。”

郑淮明顺从地接过粥,喝了小半碗,没到五分钟就吐完了,连胃液都吐空了,还在不停地呕逆。周思衡架着他回到办公室时,他捂着嘴,脊背不断地颤抖,再疼又没发出一点声音。

方宜几乎不忍心看,也不好伸手去扶,只能在一旁端水递药。后来,周思衡又给他加了止吐和镇痛的药量,郑淮明折腾了好一阵,才侧倚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就在这时,郑淮明的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李栩,方宜怕铃声吵醒他,又怕是急事,替他接起来。

听到是方宜的声音,李栩惊讶了片刻,告诉她是医院临时要修地下一楼的排水管道,影响了地库的停车,要郑淮明去挪一下车。

看着沙发上刚刚睡着的男人,即使睡梦中还紧皱着眉头,方宜为难道:“他现在不太舒服,刚刚睡着。”

李栩思索了一下:“工程部挺急的,我以前帮郑主任挪过车,他钱包里有一张汽车的感应开锁卡,你能不能拿给我?”

方宜挂了电话,从郑淮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个黑色的钱包。钱包样式非常简洁,除了现金和几张银行卡,什么都没有,她很轻易就找到了那张开锁卡。

周思衡恰好也要挪车,拿着卡去地库找李栩了,一时间,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方宜拿着郑淮明的钱包,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打开了它。

人们都说,通过一个人的钱包,都能拼凑出他的生活。可郑淮明的钱包未免太简单了,就像他的办公室一样,没有一点烟火气。

钱包是单一的黑色,常见的真皮商务款式。唯一不同的是,方宜钱包里有花花绿绿的各种充值卡、打折卡、纪念卡,他钱包里只有三张卡,一张银行卡,一张二院工作卡,和一张交通卡,井井有条地插在卡槽里,他平时会去哪些店、做什么都看不出来。

偷偷翻看别人的钱包,这不是一件光明磊落的事,方宜脸微烫,正准备将钱包放回去时,却注意到左侧的照片夹塞着几张照片。

因为照片是背着放的,白底朝上,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空置的。

方宜抬眼,见郑淮明依旧睡着,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抽出了那几张照片——

是三张,大小不一。

最底下的一张,是他的白底证件照,看似是以防不时之需而备用的。拍照时,郑淮明没有戴眼镜,端正地看向前方,可谓是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如果她没记错,这张照片和他在二院心外科室的墙上是同一张。

揭开第二张,方宜的手抖了一下——

居然是她和郑淮明的合照,照片已经很久了,却看得出被人精心保管。照片是在教室,方宜指着镜头的方向,对郑淮明说着什么,脸上是明媚灿烂的笑容,带着一丝少女羞涩的爱慕,而后者没有意识到在拍照,不经意间抬起头。

这一刻,就这样被定格。

方宜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看自己那时齐肩的黑发,可能是在大二下半学期。她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郑淮明居然这么多年还保留着这张照片,是塞进钱包忘了取出来了吗?还是……

指尖一抖,照片就落在了地上。

第三张照片映入眼帘,这张照片很小,看起来很破旧,似乎是被揉捏过后又展开的,布满了折痕。一张很普通的一家四口的合照,年轻的夫妻中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方宜一眼就认出,高个穿着一中校服的是郑淮明,约莫是他高中时的模样。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眉眼和照片中的夫妻十分相似。

她疑惑地微微皱眉:如果说,这是郑淮明的家庭合照,那这个男孩应该是他的弟弟。

可相恋过这么多年,郑淮明除了曾说过,他父母都早年车祸意外去世之外,从未提过他有兄弟姐妹……

方宜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她看向侧倚在沙发上沉睡的男人,他的脸上依旧苍白,呼吸声有些重。

为什么他从来不提,他的弟弟现在又在哪里呢?

方宜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她真的了解郑淮明吗……

温热

德悦大厦,四十层,足以俯看整个白云市。这里作为南方的经济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夜景璀璨。

酒店浴室里热气氤氲,镜子上染了雾,方宜光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冰凉的瓷砖地上,轻轻用手指擦去白雾。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女孩苍白的脸,圆脸,小鹿般的一双杏眼,小巧的鼻子,轻抿的红唇。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削瘦的锁骨,和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疤痕。

她抬手,用指尖触摸那道微微凸出的疤,从头到尾,缓缓地划过。扭曲的缝线、暗红的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惨烈。

方宜闭上眼,那些回忆就在脑海中翻卷,如同一层层浪花,交叠着扑在干涸的海岸上。

“啪”地一声,她按下了灯的开关,骤然陷入黑暗。

方宜吹干长发,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整天的工作和应酬,身体疲惫不已,神经却无法放松。

她踩着拖鞋,站在开敞的阳台上,倚着栏杆,轻轻晃动杯中的红酒。夜色中,无数高楼大厦临海而立,即使深夜,高架上仍车流不息,整座城市被繁华的灯光所笼罩。这里温暖、轻盈,和北川不同,北川是肃穆的、干燥的,是厚重的大雪和严寒的深冬。

这间房费并不昂贵,却是少女时代的她无法触到的高度。方宜还记得,上学时,她最喜欢去图书馆的最高层,站在高高的地方,俯瞰漂亮的夜色。但为了省钱,她选了一楼最差的宿舍,又阴又潮。别说夜景,一入夜,屋里开了灯,外面能清楚地看进来,她连窗帘都不敢拉开。

郑淮明送她去做兼职的路上,方宜不止一次地坐在单车的后座,一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一边畅想。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年少的她笑着说,“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郑淮明笑而不语,等红绿灯时,转过身,替她将围巾压得紧实些。方宜抓住他的手,撒娇道:“你怎么不回答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我喜欢和你一起住的房子。”少年眉眼温柔,将她被寒风吹乱的长发理到耳后。

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方宜不满道:“你就会哄我,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绿灯亮起,只听郑淮明笑说:“坐好,风太冷了,再说话你会着凉的。”

依偎着的两个身影消失在寒冬的街头,也逐渐淡出方宜的回忆。

入口的红酒醇厚、温润,微酸与甘甜交织。不知为何,方宜竟品出了淡淡的苦涩,现在想来,过去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郑淮明在听。她沉浸在单纯浓烈的爱慕中,对他真正的想法知之甚少,或许,也未真正了解过他。

相隔几千公里的距离,在白云的工作异常忙碌,她离开北川市那天的事,似乎有些遥远了。但此时,方宜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郑淮明倒在她身上时的情景,他脸颊灼热,无力地靠在她的脖颈间,呼吸间的热气喷在她耳畔。

当时她心里只有焦急和担忧,如今向来,却是如此越界和暧昧。

夜风吹动长发,方宜轻轻抚摸锁骨下的伤疤,闭上了眼睛-

几日后,金晓秋在朋友圈转发了推文。

沈望、方宜团队创作的纪录片《他乡遇故人》获青年电影节纪录片最佳摄像奖,这是该奖项十年来第一次主创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一公布就一片哗然。

昏暗的办公室里,屏幕灯光微弱,郑淮明指尖轻轻下滑,每一行都读得极认真。

照片里,方宜站在颁奖台上,一身白色修身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的小腿,一头长卷发披肩,温柔中带着妩媚,漂亮极了。面对台下的上千名观众、媒体和镁光灯,她的神色自信,对着镜头微笑,唇红齿白,明媚大方。

最下边是一个采访视频,举着各路媒体的话筒,方宜对创作理念侃侃而谈,分享拍摄中的趣事,时不时逗得大家一片笑声。最后,她说,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队友沈望,他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今天没能来到现场。我们在拍摄时遇到了很多困难,甚至还有被访者在剪辑结束后改变想法,不愿意肖像被发表……但这些事情我们都一起挺过来了,沈望是我最信任的同伴。

有记者问:“你们之前一起合作拍摄了很多纪录片,请问你和沈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方宜眼中闪过一丝黯淡。

记忆里那个深冬的图卢兹,她是为了谁,喝得酩酊大醉,将这个好心的中国男孩认成了别人,抱住他的脖颈流泪。

方宜将碎发别到耳后,淡然地笑了笑:“是在法国上学的时候,机缘巧合下认识的。那时候我去图卢兹交流,沈望恰好在艺术学院学电影。”

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掩饰过所有悲伤往事。

公众号的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页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回放键,几十秒后,屏幕灰暗下去。

半晌,郑淮明重新解开锁屏,进入微信页面,点开一个小猫抱着摄像机的置顶头像。备注很简单,只有连名带姓的“方宜”两个字。

他缓缓打字输入:祝贺你获奖。

删去,重新输入:影展还顺利吗?

一条竖杠在输入框里闪烁着,又一次退回开头。

就在郑淮明左滑退出对话页面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李栩的名字闪烁。

平时这位礼貌乖巧的下属很少直接拨打他的电话,郑淮明指尖微顿,按下接听。

只听李栩急切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传来:“郑主任,苗月的父母找到了!”

方宜接到消息,快速处理好白云市的工作,提前一天飞回了北川。她踩着高跟鞋,风尘仆仆地赶到心外住院部,透过病房的窗子,遥遥看见了苗月病床前的中年夫妻。

苗月母亲约莫三十四五岁,眼里却有着掩不住的沧桑和疲惫。她穿着一件土黄色羽绒服,手腕上的袖套已经被磨得掉絮。她坐在床边,苗月高兴地和她说着些什么,脸上是少见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

苗月父亲高瘦、板寸,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工地制服,满是油漆和灰尘。他身边就有凳子,却没有坐,站在角落里,看着母女俩讲话。

不忍心打扰这家庭团聚的温馨时刻,方宜只在门外驻足。

她看得太过专心,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郑淮明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或许是刚下手术,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戴着浅蓝口罩,看不清表情。

“颁奖礼还顺利吗?”郑淮明声音清朗,温声问,“恭喜你获奖。”

七天前那一别,说不上融洽,方宜要赶飞机,趁他睡着无声地离开,后来也没有了任何联系。此时相见,昏暗的走道里,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的开场白礼貌、客气,她说过要当普通同事,便也没有冷脸相对的必要。

“谢谢。”方宜也笑笑,简短答道,将话题不动声色地拉回工作,“苗月的父母是自己联系医院的?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吗?”

她一度以为,苗月父母故意不接电话。如今看来,事实比想象得好得多。

“他们在南方打工,早就换了当地手机号。”郑淮明耐心地说明情况,缓缓道来,“这次他们准备回家过年,发现联系不上女儿,才一路找到北川来。苗月父亲在工地打零工,她母亲就在附近卖早餐,家里经济不富裕。”

“他们已经结清了目前的费用,并且签署了苗月的第一次手术同意书。”

方宜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们能来就是最好的,我很久没见过苗月这么高兴了。”

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她却见郑淮明脸上没有笑意,眉眼间反而带着一丝严肃和平静。只见郑淮明沉默半晌,说道:“但是他们要求放弃对苗月外婆的治疗。”

方宜心里“咯噔”一声,霎时没了笑容:“你的意思是……”

北川的深冬大多是阴天,窗外飘着细雪,冷风从走廊未关严的窗子钻进来。病房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在楼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独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满身的输液管维持生命。

郑淮明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忍和沉重。在医院工作多年,他见惯了生死离别、人情冷暖,这不忍更多的是如何对眼前的女孩说明:

“他们要求今天拔管,一切顺其自然。”

方宜垂下眼帘,郑淮明说的隐晦体面,她也明白其中的意义……

“苗月外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郑淮明明白,他作为医生,不应该说带有主观感情色彩的话,却还是不禁出言安慰,“接下来继续治疗,结果也不会太理想。”

“我知道了。”方宜打断他的话,她异常冷静,“苗月知道吗?”

“他们的意思是,不让孩子知道。”

方宜微微蹙眉:“连外婆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苗月长大以后会怎么想?”

病房玻璃上映出小女孩的侧脸,里边开着暖气,她小脸红扑扑(iKzq)的,还沉浸在与父母团聚的喜悦与幸福中,丝毫不知道最疼爱她的外婆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面对方宜的反问,郑淮明十分平静,只淡淡一句:

“医院会尊重家属的意愿。”

这话说得客观,也置身事外,方宜不自觉地责怪道:“作为医生,你不劝劝他们吗?做这样的决定,苗月以后会有遗憾的。”

郑淮明掩唇轻咳,声音略有嘶哑:“考虑到苗月下周就要手术,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方宜垂下眼帘,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外婆鲜活的生命,竟成了一句毫无感情的“刺激”,可她没有资格去插手别人家庭的选择。

“好,我明白了。”

她不欲多说,点点头,绕过郑淮明向前走去。

擦肩的瞬间,方宜感觉到他后退一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她心绪杂乱,脚步没有停留,径直朝电梯走去。

没走几步,只听身后传来沉重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像要把肺腑都咳出来。方宜这才想到,一周前他还病得严重,刚刚脸色也说不上多好,她连一句寒暄的问候都忘了说。

脚步微顿,方宜回头,看见阴沉的走廊尽头,郑淮明依旧保持着背对她的方向,一手撑着墙壁,微微折下腰,随着艰难的咳嗽声颤动。

电梯已“叮咚”一声到达楼层,门缓缓打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电梯,厚重的铁门合上,也隔绝了一切门外的声响-

傍晚,在苗月父母和医护人员的见证下,签署过同意书,苗月外婆身上的管子被一一拆除。不到五分钟后,仪器上的心跳缓缓归于一条直线。

重症监护室里,郑淮明和两位医生穿着隔离服,记录下死亡时间,颔首默哀。玻璃窗外,苗月的父母相互搀扶、泣不成声,方宜举着摄像机的手也微微颤抖。

这位坚持着带孙女各处求医的老人,最终走在了心爱的孙女之前。

夜里,方宜去病房看苗月,小女孩坐在窗边,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抓着方宜的衣摆,天真地仰头问道:“郑医生今天没有来,你能帮我问问他吗?外婆什么时候能醒来,什么时候我能去见她?”

越过苗月瘦小的肩膀,只见中年女人含泪摇了摇头。方宜强压下内心的酸涩,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下次见到郑医生,你自己问他,好不好?现在你要早点休息才行,等你做好手术,就能健健康康地见到外婆了,她会很高兴的。”

苗月乖巧地点点头,护士来为她换了晚上的药。

待孩子睡下,苗月的母亲将方宜拉出病房,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下来。她远比实际年龄看着苍老得多,皮肤蜡黄,满是沟壑。

“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她握住方宜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今晚郑医生没有来,他是不是怪我们做了这个决定?”

深夜的走廊,灯光惨白。

“其实郑医生早就劝过我们,不要瞒着孩子,但我们也怕苗月长大以后怪我们啊……家里真的负担不起了。”经济和疾病的压力几乎要压断这个中年女人的脊梁,她微微颤抖着,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如果瞒不住了,求求你们,就说她外婆是自己走的吧!”

方宜心头一紧,连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搀扶起来。

听这个意思,郑淮明每晚都会来看苗月,她也不知道他今晚没过来的原因,但从心底猜想他不会是如此感情用事的人,只好用善意的谎言安抚道:“郑医生晚上有临时手术,所以才托我过来的看苗月的。”

“那就好,那就好……”苗月母亲抹去眼泪,感激道,“请你代我们谢谢郑医生,还帮我们找了便宜的住处,我和孩子他爸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医院了……”

她欲言又止,目光迟疑地看着方宜,似乎在寻找什么:“现在……现在也在录像吗?”

“当然没有。”方宜解释,“录像只有在你们同意的情况下,用摄像机拍摄,不会以其他形式录制的。”

苗月母亲放心下来,压低声音,有些尴尬地问:“拍摄这个纪录片,会有钱拿是吗?”

“对,医院有相关政策。”方宜并不避讳谈到这个问题,一一详细地告知补助事项,“但是这笔补助是一次性的。”

苗月父母补缴的,其实已经是补助后的费用。

“之后没有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苗月母亲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显露出哀伤和迷茫,她眉骨清秀、脸型圆润,但连年的操劳让她几乎没有一点笑容,即使弯了嘴角,也只剩苦涩。

方宜离开病房,久久无法忘记苗月母亲的样子,那么疲惫、无助,眼里只剩下对生活的麻木。她当即给朋友打了电话,找到一份苗月母亲在附近就能干的零活,这样即使她在医院照顾孩子,也能有一份收入。

然而,她还未将这个消息告知。当晚,苗月就突然发病,再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直到第二天清晨,苗月才脱离生命危险,被暂时送到监护室观察。

苗月的心脏情况有所恶化,经过多学科专家会诊,原定的手术不得不推迟到年后。苗月父母的脸色也愈发惨淡,一次手术就意味着多一笔费用,再加上住院费、医药费,即使有补助也是天文数字。

午后,方宜回病房拿东西,一走进房间,就本能地感到异常。

几秒后,她才察觉到,苗月父母大包小包的行李,全部都消失了。苗月病床的床头上,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方宜打开,里面是许多崭新的玩具、图画书,还有一个信封。

信封里塞着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币,甚至还有一元、五毛的硬币——

可以是一千元,可以是一万元,但不能是五千三百七十八块五毛。

方宜心中警铃大作,立马询问病房里的其他人,一位老奶奶告诉她,这对夫妻大约一个小时以前走的,说是去给孩子买些水果。

买什么水果,需要两个人背着所有行李去?

一个小时前,大约就是专家会诊结束以后。

窗外大雪纷飞,方宜伫立原地,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从头到脚,寒冷彻骨。她不得接受一个事实:苗月的父母大概率是抛下这个孩子跑了。

她拿出手机,第一个电话本能地打给了郑淮明。

一直没有人接听。

方宜果断挂掉,打给了李栩,告知情况后,又打给了沈望。然后她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冒着大雪,在医院附近的水果店寻找。

医院周围有不下十家水果店,室外寒风大作,大雪飘扬,几乎迷了眼睛。方宜没有打伞,一家、一家地询问、描述,是否有见过一对夫妻。与其说是真的相信他们的托词,更像是留有的最后一丝希望……

结果都是否定的。

方宜茫然地走在街头,她没有戴围巾,也没有戴手套,一双手冻得通红,雪花落满了她的长发。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在她身侧停下,车窗下降,露出驾驶座上郑淮明的侧脸:

“上车。没用的,他们不可能去买水果了。”

他的声音消散在大雪里,听得不真切。

方宜看了郑淮明一眼,虽然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可被他如此强硬、笃定地说出来,还是像一根针刺进了心里,微微作痛。她不想上车,更不想和他同处一个狭小的空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轿车在路边停下,郑淮明打开车门,从另一侧走下来。他连外套都没有穿,上身一件灰色高领毛衣,高大的身材在大雪里显得如此单薄。

他疾步朝方宜走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她被拽得踉跄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不悦地回头,撞进郑淮明低沉的目光,“你就非得管我做什么吗?”

“现在应该去客运站,而不是浪费时间在这里。”

郑淮明强行把方宜拽上车,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室,沉默地点了火。

他在茫茫的雪中调转车头,雨刮器规律地摆动着,能见度极低,车灯只能照亮一小段路。

郑淮明目视前方,骨节分明的双手把着方向盘,即使是在大雪中,车依旧开得平稳。没有放音乐,四下寂静,能清晰听到雨刷器的摩擦声,和路上的鸣笛声。方宜坐在副驾驶上,刻意地偏头看向窗外。

两个人挨得很近,车内闭塞,方宜仿佛能感觉到身边男人温热的呼吸。第一次在如此私密的、近距离的空间独处,气氛是灼人的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方宜的错觉,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还掺杂着一点已经消散的烟味。她不喜欢这个味道,于是伸手摇下车窗,清新、寒冷的空气伴着零碎的雪花涌进来,终于将烟味彻底吹去,也将那让人不适的混沌的温暖冲散。

室外的冷风只需十几秒,车里的暖气就被驱赶得一干二净,带来阵阵寒意。郑淮明只穿了一件毛衣,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方宜察觉到他微微的冷战,手指放到了升窗的按键上,却没有按下。心绪繁杂,像一团毛线缠绕找不到出口,连带着对他所谓容忍的退让产生了一丝抵触。

感觉冷为什么不直接说?这样做给谁看?她倒想看看他能撑多久。

路途遥远漫长,为了赶时间走的是高架。方宜环顾四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搁在后座,看来郑淮明不是脱了外套,而是出来的时候就没有穿。

此时,他身上是件灰色的高领毛衣,款式修身,微微起伏的肌肉线条微微起伏,勾勒出坚实宽阔的胸膛。依旧是那副细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显出几分斯文禁欲的味道。方宜承认,郑淮明的这张脸对她有着天生的吸引力,从第一面就是。

从十六岁开始,十多年,她只爱过、只恨过这一张脸。

男人的手冻得骨节通红,抓着方向盘的手也愈发用力。终于,郑淮明打破了寂静,尾音沙哑:“可以把窗关上吗?”

方宜明知故问道:“你是冷吗?”

郑淮明没有偏头看她,嘴角却带了一丝无奈的笑,好似早就看穿了她故意开着窗折磨他的把戏。他轻轻叹息,低声道:“方宜,如果我病了,二院就没人能给苗月做手术了。”

他竟然拿苗月的手术压她。

方宜有些不满地垂下眼帘,手指按下升窗键。窗子缓缓上升,隔绝了外边的雪花和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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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v章6.5k

12.9首发,12.11大修(差不多是重写了)

之前的情节节奏不太对,何初月这个角色是存在的,后面出来,请大家谅解。

我的文一定保质量,不拖沓、不注水(鞠躬)

大雪

【前一章大修,几乎重写了(字数增加),建议回看一下哦~】

比起机场、高铁站,客运站和火车站是苗月父母更有可能去的地方。

大雪封路,客运站大量的长途巴士滞留,人山人海,到处是大包小包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背着硕大的行李,风尘仆仆。

人们的手机上不停地推送着新闻:北川市遇强降雪,高速、铁路等长途交通几乎瘫痪。

在这样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妻,无疑是大海捞针。

方宜和郑淮明找到了天黑,依旧一无所获。沈望和谢佩佩那传来火车站的消息,同样没有结果。

大屏上的发车时间表逐渐由红转绿,无数大巴如泄洪般驶出北川长途客运站。望着夜幕中客运站的人流,疲惫和绝望早已占据方宜的心头。

早上本有一场杂志的专访,她外套里穿了相当正式的小西装,搭配的是一双带小高跟的黑色尖头皮鞋。几个小时的奔走、寻找,脚底疼得麻木,脚后跟也早已被磨破,泛着刺痛。但方宜还是不停地走着、找着。

忽然,远处三号上车口的人群中,一抹土黄色吸引了方宜的注意。

那抹颜色一闪而过,却与苗月母亲身上羽绒服的颜色那么相似。她立刻朝三号上车口跑去,全然不顾身后郑淮明的喊叫声。

人流拥挤的候车大厅,方宜忘记了脚上的疼痛,一路上不知撞了多少的肩膀。

“不好意思!”

“借过——”

她眼里只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土黄色的羽绒服,随手挽在脑后的凌乱长发。

推开上车口的玻璃门,室外夜色浓重、寒风凛冽,车站昏黄的灯光中,不少人看向这个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却不顾形象奔跑的年轻女孩。

可方宜就只是旁若无人地在大巴间穿梭着、寻找着,呼吸间的吐息化为白雾,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飘动的长发上。

光影晃动,人声嘈杂,方宜一时间有些恍惚。

六年前,她也曾这样拼命地跑着、追着……

大三那年,继父何志华在送货的路上突发脑溢血,送医不治。

方宜回到海城,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母亲池秀梅哭得肝肠寸断,继妹何初月搀扶着她,泪流满面。

只有方宜一身黑色,站在角落,宛如一个局外人。那张黑白相片上的中年男人带着微笑,很是慈祥、平静,却与她脑海中那个拿着皮带抽打自己的狰狞面孔对不上号。

送葬时,她哭不出来,池秀梅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没良心的,你爸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还养了你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了!”

那日也下了大雪,双脚陷泥泞的雪地中,周围的亲戚邻里门的目光如刀子般扎在方宜身上,他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个不孝的、理应被万人唾弃的继女。

下葬后,池秀梅将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她没有工作,于是决定去西南一座小城投靠远方亲戚,也将何初月的学籍转了过去。

看着自己从小使用的书桌、单人床被工人一一搬走,方宜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注视着母亲和妹妹收拾东西的背影。

没两日,何初月为转校的事,提前被送到了亲戚家,(JgIX)只有池秀梅留下来,将变卖房产的事处理妥当。

当夜,床头昏暗的灯光下,池秀梅交给方宜一个镯子,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戴上。

“这是妈妈年轻时的玉镯子,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了。”继父去世后,池秀梅一夜沧桑,“方宜,妈知道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以后你就回北川去读书吧。你妹妹年纪还小,要读书、考试,妈带她走,你不用担心。”

冰凉的镯子带在方宜消瘦的手腕上,大了整整一圈。

彼时,郑淮明被外派到最南方的城市参加学术会议,他跟导师请了假,赶回海城时,已经距离葬礼过去四日。

他远远只看到一个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雪地里,浑身都落满了厚厚的雪。

方宜倔强地红着眼,就是不肯哭。

送别的那一天,海城少见地下了大雪,方宜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台。池秀梅的行李大都已经寄过去,只有两个包裹、一个行李箱。

郑淮明远远地站在站台后方的人群里,不忍打搅她们临别前的短暂片刻。

然而,母女俩只是沉默不语。方宜以为自己对这个家已经没了任何眷恋,却在绿皮列车呼啸而来时,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

她干涩地问道:“妈,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池秀梅看向女儿,疑惑地瞪大眼,微微笑了:“火车太吵了,到妈左边说。”

她的右耳是聋的,方宜六岁那年,海城刮台风,池秀梅送她上学的路上,一棵电线杆被吹倒了。砸下来时,池秀梅不顾自己安危,紧紧地把女儿护在身。醒来后,她的右耳就再也听不见了。

也是自那时起,没有人会要一个半聋的中年女人干活,池秀梅丧失了劳动力,只能卑躬屈膝地向何志华讨钱。

绿皮火车轰然停下,带起无数灰尘,列车员叫着“站台只听两分钟,乘客请不要下车吸烟——”,四周的旅客也开始匆匆上车。

方宜走到池秀梅右边,犹豫了一下,说:“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池秀梅欣慰地笑了笑,提着箱子上了火车。

方宜伫立原地,脚步一时间无法动弹。直到列车员说“火车要开了,请往后退一退”,车门重重地关上,她却本能地从车窗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车上到处都是人,池秀梅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隐在人群中,连一个轮廓都找不到。方宜在车厢前踮着脚,努力地找着,想再看一眼母亲。

火车鸣笛,轰隆隆地启动,缓缓向前驶去。

一直沉默平静的方宜,却追着火车向前跑去。站台上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方宜听到身后郑淮明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听到有工作人员在阻止她,可她就是无法抑制地,拼了命地想要追上母亲的车厢。

大雪纷扬中,火车越驶越快,方宜跑得再用力,也只能看着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在眼前消失。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嘶哑地喊着:“妈——”

明明何初月也只比她小三岁而已。

明明母亲也曾爱过她。

为什么?

火车远去的铁轨蜿蜒入山,站台的长度是有限的。这一切只是徒劳,方宜却发了疯一样向前追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凌冽的寒风吸进嗓子,涌起一股干涩的血腥气。

这时,火车已然全部驶离站台,方宜一边跑,一边哭得声嘶力竭。

郑淮明大步追上她,从背后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两个人的惯性太大,重重地一起摔倒在地上。

方宜的手腕磕到坚硬的地面,那大了一圈的玉镯瞬间碎裂。青绿的清透碎片,洒了满地。

下着雪的站台潮湿冰冷,方宜无力地跪坐着,郑淮明将她紧紧地抱住,是那么狼狈。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染湿他胸口的衣料,长发也因雪水而纠缠,糊在脸上。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宜的脸颊抵着郑淮明的肩膀,眼睛依旧注视着火车远去的方向。

他抬手,用温暖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再看。

方宜哽咽着,攥紧了他的衣袖,她说出了第一句话:“郑淮明,她们都走了……”

虽然她怨恨过这个家,想要逃离这个家,可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家了。

郑淮明的声音也颤抖着,他眼眶血红,伸手替她理顺脸侧的碎发,那双深邃的、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将她吞没:

“方宜,我永远都不会走的……”

同样是车站,同样是漫天的飞雪,方宜跑着,记忆与现实交织,如同虚境。

她不知道自己追什么,是替苗月寻找抛下她的母亲,还是在追着年少抛下自己的母亲?

终于,方宜在一条上车的队伍里,寻到了那抹土黄色——

那中年女人转过身,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方宜微怔,脚底的疼痛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她没有试图扶住任何东西,却被一个拥抱稳稳地接住。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属于谁。

方宜堪堪站稳,抬手挣脱开。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消失在队伍里。

郑淮明追得气喘吁吁,大团的白雾随着他的呼吸涌出。夜里室外接近零下十度,雪花大片地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寒冷,搀着方宜走到屋檐下的一处座椅。

方宜心下绝望,茫茫人海中,她再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背影。她平静地随郑淮明动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触摸上她赤裸温热的脚踝,为她脱下皮鞋,指腹的冰冷不由得激起阵阵颤栗。

她的脚后跟早已磨出血,浸湿了袜子。

郑淮明轻轻地叹息,像是某种安慰:“别找了,回去吧。”

他脱下自己的白色板鞋,想为她换上。

方宜垂眼,他灰色毛衣肩上都被融化的雪花浸湿,这宽厚的肩膀也曾拥她入怀……可后来,他还是同样将她扔下,少时的承诺大抵只是随口一句戏言。

如今,她已经再不需要谁的肩膀,也不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爱慕而蒙了眼的小女孩。

方宜平静地移开脚,没有顺着郑淮明的力气放进鞋里。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她脱去与伤口黏连的袜子,赤脚踩在沥青路上。方宜弯腰,捡起自己的高跟皮鞋,深深地看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眼,赤着脚往外走去。

疼到麻木的脚底触到冰凉的地面,满是灰尘,方宜却毫不在意。

夜色中,大雪依旧下着,眼眶不觉有些干涩。她抬手,将潮湿的长发梳到耳后,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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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越来越虐了,女主可能会心软,但不会轻易原谅,郑医生道阻且长

不堪

除夕夜,小雪。

街道上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氛围。临街的店铺都早早关门,孩子们在路边放着烟花,五颜六色的火花点亮黑夜。

沈望家更是热闹非凡,沈父早早做好了一桌子饭菜,沈母张罗着碗筷,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春晚前的预热节目。

方宜一推开门,“砰”地一声,迎面洒下金色的亮片,她本就有点紧张,吓了一跳。沈望来不及搁下礼品袋,赶忙侧身挡在她身前。

礼炮后面,露出谢佩佩满是调皮笑容的脸:“方方姐,新年快乐!”

沈望拍拍身上的亮片,调侃道:“你哥的祝福呢?看来这个平板……”

“哥,你最帅,你新年最快乐。”谢佩佩笑嘻嘻地补救,弯腰拿出一双新拖鞋,“方方姐,你穿这个。”

谢佩佩的父母都在法国,每年都在表哥家过年。有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调节气氛,方宜心中的紧张感大有缓解,她笑着道谢,和沈父沈母打招呼。

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佳肴,足足有十几道。红烧肉、松鼠桂鱼、油焖大虾、辣子鸡……荤素搭配,香气扑鼻。

沈父约莫五十出头,戴一副眼镜,颇有书生气。他乐呵呵地摘下围裙,提杯道:“今天欢迎小宜来我们家作客,我们一直听沈望提起你,听说你们一起在法国拿了不少奖啊,今天一见,果然是又漂亮,又有才华!”

沈母一头银发,温和慈祥,尤其是眼睛,和沈望像极了:“一见到小宜我就喜欢,听说你一个人在北川工作,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常来玩!”

“谢谢叔叔阿姨。”方宜起身,弯腰碰杯,笑意盈盈道,“今天来家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屋里温暖、明亮,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年夜饭吃得其乐融融。面对沈父沈母的亲切,方宜不自觉眼眶有些湿润,这样的温馨,她只在电视剧、电影里看过。

“小宜,多吃点,看你这么瘦。”沈母多次为她夹菜。

“谢谢阿姨。”

方宜面色微红,她不太习惯与长辈的亲密互动,略有些不自在。

沈望察觉到,故意讨骂道:“好了妈,你太偏心了,怎么不给我夹?我看你有了方宜,都不爱我了!”

方宜嗔怪地瞪他一眼,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

“你小子。”沈父笑骂,却也将两个年轻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与妻子相视一笑。

吃过饭,谢佩佩麻溜地跑去洗碗,美其名曰不能白收他哥的新年礼物。方宜刚想去帮忙,就被沈母拉住,叫她去沙发上吃水果、聊天。

差不多过了八点,春晚快开始了,方宜不想打扰他们团聚,便起身告辞。沈望穿上外套,将她送到楼下。

外边飘着细雪,小区里十分寂静,各家各户都亮着灯,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团圆温馨的家。

走到楼栋口,方宜执意拒绝了沈望送自己回家,叫他快回去陪伴家人。

临别时,她真诚地道谢:“今天真的谢谢你,邀请我来家里过年。”

“不用谢,以后你常来,我爸妈都特别喜欢你。”

屋里空调开得足,方宜的脸颊红扑扑的,在杏色围巾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可爱:

“那我走了,沈望,新年快乐。”

沈望看出了神,目光微怔。

“嗯?”方宜眉眼弯弯,丝毫没有注意到年轻男人眼里的柔情。随着动作,她塞进围巾里的长发掉出了一缕,翘在了外边。

“你……”沈望欲言又止,只恨自己平时满嘴跑火车,这时却说不出话来,“你头发乱了。”

他想要伸手,为她理一理长发。

手指还未触碰到,方宜却先一步抬手,胡乱地将发梢掏出了围巾,她笑笑:“我就说围巾有点紧呢。”

沈望的手指滞空,不动声色地收回,插进羽绒服的口袋。他敛去眼底的局促和不舍,略有痞气地微笑道:“走吧,我看着你。”

“好啦,外面冷!”方宜摆摆手,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除夕夜,所有人都在与家人团聚,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偶尔一两辆轿车飞快驶过。碎雪飘落,也同样落在方宜的肩上,她伸手接过一片片的小雪花,冰冰凉凉的,融化在温热的手心。

方才的热闹短暂逝去,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室外冰凉的空气,直到整个胸腔重新装满清新的凉意。方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许是不想从一个明亮的屋子,再进入另一个明亮的屋子,她不想这么快回家。

心头的情绪有些复杂,沈望家的气氛是那么温馨、热烈,但却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渴求与快乐。动容之余,或许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干涸沙漠里的旅人,突如其来的甘露和降雨,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走着走着,街角一家仍亮着的店引起了方宜的注意。所有临街的铺子都早黑下去,只有这一家店,在夜幕中孤零零的。

是一家小小的面包店。

看店的是一个年近耋耄的老爷爷,见方宜进门,笑着招呼:“新年快乐。”

店铺面积不大,打扫干净整洁,店里已经不剩多少面包,零零散散地归类放着,柜台里还摆着一个奶油蛋糕。

这是一个浅粉色的草莓蛋糕,奶油涂得细腻厚实,边缘装饰着漂亮着花纹。

“除夕夜了,还有人来取蛋糕吗?”方宜疑惑,随口问道。

“这是别人定的,晚上才打电话来说不要了。”老爷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反正我老伴今年走了,我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在这里看着店,不然这么多面包也都浪费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羽绒服,还打了浅灰布料的补丁,十分简朴。

看着冷柜里的蛋糕,方宜脑海中浮现出苗月消瘦的脸颊,每次病房里有其他孩子吃甜食,即使只分给她一口,她也会欣喜很久。

“这个蛋糕您卖给我吧!”方宜笑着说,“还有店里所有的面包、甜点,也麻烦您都打包在一起。”

她买空了面包店里所有东西,拎着沉甸甸的三个塑料袋,走向去往二院的路上,心情是说不出的轻盈、欢欣。

除夕夜,只有医院依旧正常运作着,住院部大楼亮着灯,但相比平时,依旧冷清了不少。方宜站在楼下,有些犹豫。今天是除夕夜,他作为心外主任,应该不至于还在值班吧?

她翻了翻通讯录,给李栩打去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就接了。

“李医生,新年快乐。”她仰头望去,五楼的第三个窗子就是苗月的病房,那里照出温暖的光,“今天你知道住院部是谁在值班吗?我买了一些蛋糕和面包,想分给大家。”

“新年快乐。”李栩的声音洋溢着轻松,“我不在医院,我帮你问一下吧!”

五分钟后,他回过来一个短信,里边是心外两个年轻男医生的名字。

方宜松了一口气,拎着大包小包朝楼上走去。

大多数病人都被家属接回家过年了,少数留在病房的,要么是外地旅途遥远,要么是病人情况不允许离院,也少有像苗月这样没有家人陪伴的孩子。

临近新年,走廊上也被护士们布置了福字和春联,方宜才走到拐角,就已经听到远处病房里传来热闹的音乐声,似乎是住院护士带着大家在做什么活动。

听着遥遥的笑声,她的嘴角也不禁上扬。

推开门,温暖的病房里正一片欢笑,护士将留院的全科三十几个病人都集中在一起,大家正一边看春晚,一边剪春联、写福字。苗月看见方宜,连手里的春联也不要了,欢喜地跑过来,抱住她的腰:“方宜姐姐,你来了!”

她年前刚做过手术,从监护室回到普通病房不久,小脸还有些苍白,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喜。

方宜的心都快融化了,她摸摸她的头顶:“你不是喜欢吃蛋糕吗?看姐姐带什么来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小孩子,也都围上来。

方宜将蛋糕和面包分给大家,自己也切了一小块,坐在一旁小口吃着。虽说只是街边小店的蛋糕,奶油算不上很醇厚,蛋糕胚也不够柔软,此时欢聚一堂,吃进嘴里却是很甜、很软。

病房里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从南方来求医的一家三口,有瞒着妻儿做手术的中年男人……除夕夜留在病房,或多或少是遗憾的,他们或孤独,或被病痛折磨,但这一刻的温暖,对于他们有着特殊意义。

方宜想,对于她也是——她和苗月一样,都是再没有家人的人。

苗月吃完一块,还想再吃,方宜耐心地劝道:“你不能一次吃太多甜食,对身体有负担,后天姐姐再给你买一次,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看着桌上切剩的半个蛋糕,怯生生地问:“姐姐,这个蛋糕太好吃了,我能不能分给郑医生一起吃?”

郑医生。

方宜愣住了,李栩不是说郑淮明今天没有值班吗?

苗月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被拒绝了,失落地眨巴眼睛:“早知道我少吃一点了……”

“怎么会不行呢?”方宜回过神来,连忙笑着夸奖她,“苗月真乖,郑医生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亲自给他切一块吧?”

苗月欣喜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大块蛋糕,小心翼翼地挪到纸盘里,还专门扎了两颗草莓。

离开病房,走廊上寒意迎面而来,刚刚还不觉得,比起室内的明亮,外面显得十分萧索。事实上,方宜也不知道郑淮明在哪,甚至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知道。

可不想拂了苗月的心意,方宜牵着她的小手,先去值班室看了一圈。

值班室里空荡荡的,告示牌那一栏,挂着的名牌分明是:郑淮明。

看来,李栩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剩余能找的,只有心外科办公室了,可科室办公室都安排在行政楼,从这里看去,整栋大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盏灯亮着。

一路上,从连廊到对面走廊,灯都是黑着的,只有脚步声回荡。方宜打着手电筒,心里难免没底,倒是苗月一点都不怕,拽着她往前走。

方宜哑然失笑,看来苗月真的很想和郑医生分享蛋糕。一般小孩子都很宝贝爱吃的东西,小苗月却总是惦记着与人分享,她不禁心头一酸,孩子过早懂事未必是一件好事。

终于,两个人摸索到了熟悉的拐角。黑暗中,心外办公室的门缝里没有一点光亮,方宜心里升起一股轻松,伸手触上门把手:“苗月你看,郑医生不在……”

然而,那门把手轻轻一转,竟直接打开了。

方宜手一顿,惊讶地抬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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