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1</h2>
那天夜里刮起了一阵沙漠大风。那是一股燥热的圣安娜风,从山口里喷涌而出,让你的头发打卷,心脏乱跳,皮肤刺痒。这样的夜里,每一场狂欢酒会都会以拳脚相向收场。平日里温驯的小媳妇也会摸摸菜刀的锋刃,研究起丈夫的脖颈来。一切皆有可能发生。你甚至可以在一家鸡尾酒吧里喝上一整玻璃杯啤酒。
那天夜里,我就在我那间公寓对街的一家时髦簇新的酒吧里喝啤酒。这家店刚刚开张了个把礼拜,生意惨淡。吧台后面的小伙子刚刚二十出头,看上去像是一辈子都没沾过一滴酒似的。
除我之外,整家店里只有一个客人。那是一个背对着门,坐在高脚凳上的醉鬼,面前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十分的硬币,加在一起大概有两块钱的样子。他用小杯喝着纯黑麦威士忌,看上去正孤独地沉浸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
我在吧台的另一头落座,接过了我要的那杯啤酒,对小伙子说:“你家的啤酒斟得够满,伙计,不拿泡沫来充数。这一点我得承认。”
“我们才刚开张哪,”小伙子说。“得慢慢积攒客源。你之前来过,是吗,先生?”
“嗯哼。”
“住在附近吗?”
“就住街对面的伯格伦德公寓,”我说。“我叫约翰·达尔莫斯。”
“多谢,先生。我叫卢·彼得罗洛。”他身子往前一靠,从乌黑锃亮的吧台对面凑近我。“你认识那个伙计吗?”
“不认识。”
“他应该回家了,我觉得。我应该叫辆出租车送他回家。他把他下周的酒都早早喝光了。”
“这样的夜里,”我说,“你就由他去吧。”
“这对他不好,”小伙子说道,一面对我怒目而视。
“黑麦威士忌!”醉汉哑着嗓子叫道,头都不抬一下。他打了个响指,没拍桌子,以免打乱那堆码好的硬币。
小伙子望着我,耸耸肩。“我该给他倒酒吗?”
“他的肚子长在谁身上?反正不在我身上。”
小伙子又给他倒了一杯纯黑麦威士忌,但我怀疑他在吧台后面偷偷往里面兑了点水,因为酒端上来的时候,他的神色内疚得就像刚刚踢了他奶奶一脚似的。那醉鬼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从那堆硬币里取下两枚角子来,小心翼翼,无比精准,就像一位在做脑肿瘤手术的顶尖外科医师。
小伙子回到我身边,往我的杯子里添了点啤酒。窗外,沙漠风在呼号。每隔一小会儿,它就会把那扇镶了彩色玻璃的双开弹簧门吹开几英寸。那可是一扇很沉的门。
小伙子说:“首先,我不喜欢醉鬼;其次,我不喜欢他们在我这里喝醉;再次,我首先就不喜欢他们。”
“华纳兄弟可以用你这句台词,”我说。
“他们用了。”
就在这时,店里又来了一位顾客。门外,一辆车吱呀一声停住了,弹簧门开了。一个看上去有点行色匆匆的伙计走了进来。他扶住门,用一双没有表情、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将屋里飞快地扫视了一番。他体格健壮,肤色黝黑,面孔狭长,双唇紧闭,模样挺帅。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一块白手帕从前胸口袋里腼腆地露出头来。他神色冷静,却又像是绷紧了某根神经。我猜是因为这热风吧。我自己也感受到了一点这种似是而非的冷静。
他望着醉汉的后背。醉汉正用面前的空杯子玩跳棋。新来的顾客看了看我,然后目光顺着一长排半卡座指向房间另一头。座位全都空着。他继续往里走——走过那个在座位上晃晃悠悠、自言自语的醉汉——来到吧台后面的小伙子面前,开口道:
“伙计,有没有见到过一位女士进来?个子很高,很漂亮,棕发,穿一条蓝色绉丝裙,披一件印花波蕾若短外套,戴一顶宽边草帽,上面箍一条丝绒帽圈。”他的声音紧绷着,让我很不舒服。
“没有,先生。我这里没来过这样的女士。”吧台招待说。
“多谢。纯苏格兰威士忌。上快些,麻烦了。”
小伙子把酒端给了他,那伙计付了钱,一口气把酒喝干,抬脚朝门外走去。他走了三四步,然后停住了,面对着那个醉汉。醉汉咧开嘴笑了。他不知从哪里忽地掏出一把枪来,动作快得让人只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他稳稳地握着那把枪,看上去并不比我喝得更醉。那个肤色黝黑的高个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接着脑袋微微向后一缩,便又一动不动了。
门外,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醉汉手里握着的是一把点二二打靶手枪,上面装着一个大大的准星。手枪发出两声脆响,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非常非常淡。
“再见了,沃尔多,”醉汉说。
接着他把枪指向了吧台招待和我。
黑小子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终于倒下。他先是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然后站住了,挥舞着一只胳膊,然后又踉跄了两步。他的帽子掉了,接着他脸朝下趴在了地上。在他终于脸着地之后,又闹腾出好大的动静,就好像他肚子里灌满了水泥似的。
醉汉从凳子了滑溜下来,将那堆硬币扫进口袋,朝门口溜去。他侧过身来,那把枪贴在体侧。我没带枪。我没想到出来买杯啤酒也需要带枪。吧台后面的小伙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醉汉用一边肩膀轻触门扉,目光一直盯着我们,然后后退一步推门出去了。门开了,一股强风夺门而入,将地上那人的头发吹了起来。醉汉说:“可怜的沃尔多。我猜我让他流鼻血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抬脚就向门口冲去——多年的实践让我习惯于永远做出错误的抉择。不过这回,我的抉择也并不重要了。门外的汽车发出一声轰鸣,等我冲到人行道上时,只看见车后的尾灯在最近的转角处变成一团模糊的红光。我记下了车牌号,就像我挣到了我的第一笔一百万一样(开个玩笑啦)。
街道上,人流与车流来来往往,一切如常。没人表现得像是听到了枪响。大风的呼号让点二二的两声脆响听上去就像是砰砰的关门声,假如有人留意去听的话。我返身回到了鸡尾酒吧里。
小伙子依然一动不动。他只是站在那里,两手平放在吧台上,身子微微前倾,低头盯着那个黑小子的后背。黑小子也一动不动。我弯下腰,摸了摸他的颈动脉。他动不了了——永远也动不了了。
小伙子的面部表情不比一块牛腿肉更丰富,色泽也差不多。他眼神中的愤怒多于惊骇。
我点了一支烟,冲天花板吐了一口烟圈,不耐烦地说:“快打电话。”
“也许他还没死,”小伙子说。
“当一个人选择了点二二时,那就意味着他绝不会犯错。电话在哪儿?”
“我没电话。不装电话,我的开销也已经够大了。天啊,我真想一脚把八百美元的费用踢飞!”
“这地方是你的?”
“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前是我的。”
他脱掉白外套和围裙,从吧台里头绕了出来。“我来锁门,”说着他便掏出了钥匙。
他走了出去,掩上门,从外头拨弄着门锁,直到锁簧咔哒一声就位。我弯下腰,将沃尔多翻转过来。起初,我甚至都看不到子弹是从哪里射入的。过了一会儿我看清了。他的外套上面有两个很小的孔,就在心窝上方。他的衬衫上面有一星血迹。
那醉汉可真是无可挑剔——作为一名杀手而言。
过了大约八分钟,巡警小子们走了进来。小伙子——卢·彼得罗洛——这时已经回到了吧台后面。他又披上了那件白外套,点了点收银机里的钞票,把钱装进口袋,在一本小本子上记了账。
我挨着一张半卡座的边沿坐下,抽着烟,看着沃尔多的脸变得越来越死沉。我琢磨着那个穿印花衣的姑娘是谁,沃尔多为什么要把没有熄火的车子丢在外面,为什么他这么匆忙,那个醉汉究竟是在等他,还是碰巧在那里。
巡警小子们一身臭汗地跑了进来。两人都是那种常见的大块头警察,其中一个帽子下面插了一枝花,那顶警帽歪扣在头上。看到了地上的死人,他丢掉花,弯腰去摸沃尔多的脉搏。
“像是死了,”他说道,又把他的身子翻过来一些。“哦,没错,我看到子弹从哪儿进去的了。干净利落。你们俩看到他中枪了吗?”
我说看到了。吧台后面的小伙子没说话。我跟两个警察描述了事情经过,说凶手似乎是开着沃尔多的汽车跑掉了。
那个警察一把将沃尔多的钱包拽了出来,飞快地翻了一遍,吹了声口哨。“一大把钞票,没有驾照。”他收好钱包。“好啦,我们没有碰他,瞧见没?只是想瞧瞧能不能找到他的车牌号,好用广播通缉。”
“你们没碰他才见鬼呢,”卢·彼得罗洛说。
警察瞪了他一眼。“好吧,伙计,”他轻声说。“我们碰他了。”
小伙子拿起一只干净的高脚酒杯,擦拭了起来。在余下的时间里,他从头到尾一直在擦着那只杯子。
又过了一分钟,一辆凶杀组的快车鸣着警笛,吱呀一声停在了门外,四个男人走了进来——两个警察,一个摄影师,还有一个搞技侦的。那两个警察我都不认识。在大城市里,就算干侦探这行干了许多年,你还是会认不全所有的警察。
其中一个警察是个矮小黝黑、安静温和的男人,脸上挂着微笑,一头拳曲的黑发,一双柔和聪明的眼睛。另一个警察则是个瘦骨嶙峋、下巴老长的大个子,鼻子上青筋凸起,眼神没精打采。他的模样像是个酒鬼。他看上去很厉害,但似乎是对自己究竟有多厉害稍稍有些高估。他把我赶进了靠墙的最后一个卡座,他的搭档则带着小伙子去了前头,蓝制服的巡警们这时便离开了。那个取指纹的家伙和摄影师埋头开始干活。
一个法医进来了,只待了一会儿就气冲冲地走了,因为房间里没有电话让他呼叫运尸车。
那个矮个儿警探把沃尔多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又掏空了他的钱包,把所有东西都扔进卡座桌子上的一块大手帕里。我看到了一大把钱、钥匙、香烟、另一块手帕,差不多就这些东西了。
大个子警探把我推进卡座一头。“交代吧,”他说。“我叫卡普尼克,调查警督。”
我把皮夹摆在他面前。他看了一眼,里外翻了一遍,把皮夹扔还我,在一本本子上记了一笔。
“约翰·达尔莫斯,是吧?私家探子。你来这里有事情?”
“有——喝酒,”我说。“我就住在街对面的伯格伦德公寓里。”
“认识前面那个小伙子吗?”
“他开张后我来过一次。”
“有没有看出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
“这么个小年轻,碰上这种事情表现得似乎太淡定了,不是吗?没事,你不用发表意见。讲你的故事就成。”
我讲了——讲了三遍。一遍是为了让他记下梗概,一遍是为了让他记下细节,还有一遍是为了让他判断这是不是我事先背下来的台词。最后他说:“这小妞儿让我很感兴趣。凶手管这伙计叫沃尔多,但好像一点儿也不确定他会来这里。我是说,如果沃尔多不确定那小妞儿会上这儿来,那也就没人能够确定沃尔多会上这儿来。”
“这个见解很深刻,”我说。
他端详着我。我脸上没有笑。“听上去像是仇杀,对不对?不像是事先预谋好的。也没有策划逃脱手段,他能跑掉纯属运气。在这座城里,一般人下车时不大会不锁门。凶手当着两个有效证人的面行凶。这一点让我很不舒服。”
“我不喜欢当证人,”我说。“报酬太低了。”
他咧嘴一笑。他的牙齿看上去斑斑点点的。“凶手真喝醉了吗?”
“就凭那样的枪法?没醉。”
“我也这么想。好吧,这案子很简单。这家伙肯定有案底,还留下了一大把指纹。就算我们这儿没有他的大头照,不出几个小时我们也会查出他的身份来。他跟沃尔多有仇,但他今晚并没有打算见沃尔多。沃尔多只是进来打听一个小妞儿的下落——他跟那妞儿有个约会,但没有接上头。今晚很热,这样的大风会毁了姑娘的妆容的。她很可能找了个地方,进里头等着。这么说,凶手冲着沃尔多的心窝给了他两枪,然后逃之夭夭,根本就不在乎在场的你俩。事情就这么简单。”
“没错,”我说。
“简单得让人觉得不对劲,”卡普尼克说。
他摘下毡帽,胡乱捋了一把那头蓬乱的金发,然后把脑袋架在两只手上。他生着一张又长又凶的马脸。他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把脸,又擦了后脖颈和手背。接着他摸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头发——他梳过头的模样更难看了——然后重新戴好帽子。
“我只是在想,”我说。
“嗯?想什么?”
“这个沃尔多对于那姑娘的衣着打扮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今晚肯定已经见过她了。”
“那又怎样?也许他要出去撒泡尿。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姑娘已经走了。也许她改主意了。”
“没错,”我说。
但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的想法是,沃尔多懂得用一种普通人根本不知道的方式来描述那姑娘的衣着。印花波蕾若短外套,蓝色绉丝裙——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波蕾若短外套。我也许会说那是条蓝裙,甚至是蓝丝裙,但我绝对说不出蓝色绉丝裙来。
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拎着一只篮子走了进来。卢·彼得罗洛还在擦拭着玻璃杯,跟那个黝黑的矮个儿警探说话。
我们几个全都去了警察局总部。
警察问讯卢·彼得罗洛的时候,他表现得挺不错。他老爹在康特拉科斯塔县里靠近安条克的地方有片葡萄园。他给了卢一千美元,让他做生意。卢就开了这家鸡尾酒吧,里里外外再加霓虹灯,总共花了正正好好八百美元。
他们放他走了,叫他不要开门营业,直到他们确信取完了指纹为止。他到处找人握手,咧嘴笑着说,估计这场凶杀案对生意还是有好处的,因为不管出了什么事,没人相信报上的报道,大家肯定会上他这儿来听他讲故事的,顺便再买上几杯酒。
“这家伙可真是不知忧愁为何物啊,”卡普尼克说。“反正是不会因为别人而忧愁。”
“可怜的沃尔多,”我说。“指纹取得怎么样?”
“有点糊,”卡普尼克气哼哼地说。“但我们会做一个分类判定,今晚电传到华盛顿去的。要是没有匹配的,你就要在楼下放照片的铁架子前面认一天照片了。”
我跟他还有他的搭档握了手——他的搭档叫伊巴拉——然后就走了。他们也还不知道沃尔多究竟是谁。他口袋里没有表明身份的物件。
<h2>2</h2>
晚上9点左右,我回到了我住到的那条街道。我左右张望了一番街面,这才走进伯格伦德公寓。那家鸡尾酒吧就在对街再过去一点的位置上,有一两个看客把鼻子贴在玻璃上,但并没有大群的围观者。人们看到了警察和运尸车,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在街角的杂货店里玩弹球机的那几个小子。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保住工作。
大风还在呼号,烫得像是从烤炉里吹出来的,尘土和碎纸屑在风中打着旋,直往墙上撞。
我走进公寓楼的门厅,乘自动电梯上了四楼。我拉开门,跨了出去,发现那里正站着一个在等电梯的高个儿姑娘。
那姑娘一头棕色的鬈发,戴一顶有丝绒帽圈和宽松蝴蝶结的宽边草帽。她生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睫毛长得都快到下巴颏了,身上是一袭蓝裙,有可能是绉丝的,线条简约但曲线毕现,裙装外面披着一件也许是印花波蕾若的短外套。
我开口道:“你身上这件是波蕾若短外套吗?”
她冷若冰霜地瞥了我一眼,打了个手势,像是要扫去面前的一张蜘蛛网。
“是的。麻烦你——我有急事。我想——”
我没有动弹。我挡住了她进电梯的路。我们就这样瞪着彼此,她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
“你最好别穿着这身衣服上街,”我说。
“什么,你怎敢——”
电梯哐当一声,掉头向下了。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的嗓音中并没有啤酒馆女郎的那种尖锐的鼻音,反倒是有一种柔和轻盈的音质,就像春雨。
“我不是要勾搭你,”我说,“你有麻烦了。他们要是坐电梯来这个楼层的话,你只有这么多时间逃离楼道了。先把帽子和外套脱了——赶快!”
她没有动弹。她的脸似乎在那副不算太浓的妆容后面微微有些发白。
“警察,”我说,“正在找你。找你这身衣服。给我个机会,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她忽地转过头去,回头望着走道。这样的漂亮妞儿,我不能怪她这会儿还想再蒙我一次。
“你真无礼,不管你是谁。我是31号公寓的勒罗伊太太。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你跑错楼层了,”我说。“这里是四楼。”电梯在楼下停住了。门被拽开的声音顺着电梯井传了上来。
“脱!”我厉声叫道。“赶快!”
她摘掉帽子,脱下外套,动作飞快。我一把抓住她的衣帽,团成一团塞在胳膊下面。我抓住她的手肘,拉着她转了个身,我俩一同朝着楼道深处走去。
“我住42号。就在你楼上对门。你自己选择吧。再说一遍:我不是要勾搭你。”
她又用那种飞快的手势捋了下头发,就像一只小鸟在梳理羽毛。这个动作背后有着一万年的练习实践。
“我回自己的房,”说完她夹着手包,快步走过楼道。电梯在三楼停住了。电梯一停,她也停了。她转过身来,面朝着我。
“楼梯在后面,电梯井边上,”我轻声说。
“我没有自己的公寓,”她说。
“我就知道你没有。”
“他们在找我吗?”
“是的,但明天之前他们还不会把整个街区的每块石头都翻一遍。而且那也只会发生在他们没能认出沃尔多身份的情况下。”
她瞪着我。“沃尔多?”
“噢,这么说你不认识沃尔多,”我说。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电梯又下去了。惊恐在她那双蓝眼睛中闪烁,就像水面上的涟漪。
“不认识,”她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不管怎样,赶快带我离开这楼道吧。”
这时我俩几乎已经来到我家门前了。我把钥匙塞进锁孔,摇开门锁,用力把门朝里推开,然后伸手进去打开灯。她进了门,像一道海浪似的从我身边经过。空气中飘过檀香的味道,非常淡。
我关上门,把帽子往椅子上一扔,看着她信步走到牌桌前,桌子上还摆着一个我之前没能解出的棋局。一进房间,房门上锁,她的恐慌感立刻就消失了。
“这么说,你还会下象棋,”她说道,嗓音中充满戒备,仿佛她只是上我家来看看我的蚀刻版画。真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啊。
我俩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屏息聆听着远处电梯门的哐当声,以及随之而来的脚步声——
我咧嘴一笑,但笑容背后是紧张而非愉悦。我走进小厨房,笨手笨脚地摸出两只玻璃杯,忽而意识到她的帽子和波蕾若外套还夹在我胳膊下面。我走进壁床后面的梳妆室,把衣帽塞进一只抽屉里,返身回到厨房,又挖出一瓶上好的威士忌,调了两杯高杯酒。
当我端着酒走进房间时,她手中却握着一把枪。那是一把小号的自动手枪,枪柄是珍珠母贝的。我一进来,枪口就向上一蹿,猛地指向我——她的眼中充满恐惧。
我站住了,两手各端着一杯酒,开口道:“也许这股热风让你也发了疯。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如果你允许的话。”
她微微点了点头,脸色发白。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在她身边放下一只酒杯,又退回去,放下我自己那杯,掏出一张没有折角的名片来。她坐了下来,左手抚平蓝裙的左膝部,握着枪的右手架在右膝上。我挨着她的酒杯摆下名片,回到我那杯酒边上坐下。
“不要让别人靠你那么近,”我说道。“如果你是认真的话。还有,你的保险忘开了。”
她的目光刷地一下垂了下去,身子打了个哆嗦,那把枪收回了包里。她一口气喝下了半杯酒,砰的一声放下酒杯,拿起那张名片。
“我一般不请别人喝那么多酒,”我说。“请不起。”
她的嘴噘了起来。“我猜你是要钱吧。”
“唔?”
她没有说话。那只手又靠近提包了。
“别忘了开保险,”我说。她的手停住了。我继续说道:“这个叫做沃尔多的伙计个头挺高,像是有一米八的样子,纤瘦、黝黑,棕色的眼睛,眼珠子很亮。鼻子窄,嘴唇薄。一身深色的套装,露出一块白手帕,急着要找你。有印象吗?”
她又端起了酒杯。“原来那就是沃尔多了,”她说道。“好吧,他怎么啦?”她的嗓音里现在似乎透着一点微醺了。
“嗯,出了点蹊跷事。街对面有一家鸡尾酒吧……对了,你整晚都上哪儿去了?”
“坐在我自己的车里,”她冷冷地说。“大部分时间里。”
“你没看到对街那头乱成一团吗?”
她的眼神很想说“不”,但没能成功。她的嘴巴说道:“我知道那里出了点乱子。我看到了警察还有红色的探照灯。我猜是有人受伤了。”
“确实是有人受伤了。而这个沃尔多在此之前正在找你。就在那家鸡尾酒吧里。他描述了你的相貌和衣着。”
她的双眼此刻僵得就像一对铆钉,神情也不比铆钉更丰富。她的嘴唇开始颤抖,颤抖得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我就在场,”我说,“在跟那个开酒吧的小伙子说话。酒吧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坐在高脚凳上的醉汉,再就是那个小伙子和我本人。醉汉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就在这时,沃尔多走了进来,开口打听你的下落,我们说没见过你,他就准备离开了。”
我抿了一口酒。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喜欢营造戏剧效果。她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
“他正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那个刚才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的醉汉突然管他叫沃尔多,接着就掏出一把枪来。他朝他开了两枪——”我打了两下响指——“就像这样。他死了。”
我被她骗了。她冲着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是我丈夫雇你来监视我的,”她说。“我早该知道这整个儿就是一场戏。你和你的沃尔多。”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我从没想到他会吃醋,”她恶声恶气地说。“至少不该吃我们家前任汽车夫的醋。斯坦嘛,当然会让他有点酸溜溜的——这很自然。但约瑟夫·乔特——”
我在半空中打了个手势。“女士,咱俩当中必有一个完全搞错了状况,”我嘟囔道。“我不认识什么斯坦或是约瑟夫·乔特。所以,帮我一把吧。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有私家汽车夫。这附近的人可不怎么爱找私家汽车夫。至于丈夫嘛——是的,我们偶尔会找上一个。但只是偶尔。”
她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手一直贴近那只提包,一双蓝眼睛闪闪发光。
“演得不够好,达尔莫斯先生。差远了。我知道你们这些私家探子。你们都是混蛋。你把我骗进自己的公寓——如果这真是你的公寓的话。说不定这公寓里住的是另一个恶心的男人,为了几块钱什么样的证词都愿意说。现在,你又想要吓唬我,然后好敲诈我——同时再从我丈夫那里拿钱。好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得付你多少钱呢?”
我把手中的空杯子放在一边,往椅背上一靠。“不好意思,我得点一支烟,”我说。“我神经有些紧张。”
我点了烟,她在一旁阴沉地看着我,脸上没有畏惧——或者说,畏惧的程度还不足以揭示出任何真实的、暗藏其下的负罪感。“这么说,他叫约瑟夫·乔特,”我说道。“在鸡尾酒吧里杀了他的那家伙管他叫沃尔多。”
她微微一笑,笑容中透着憎恶,但又有点近乎包容的意味。“别废话了。多少钱?”
“你为什么要见这个约瑟夫·乔特?”
“当然是找他买下一件他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啦。一件我恰好珍视的东西。而且,以通常的价值来衡量,那东西也很值钱。值15000美元。那是一个我爱过的男人送给我的。他死了。行啦!他死了!他死在了一架起火的飞机上。好啦,回去吧,把这话告诉我丈夫,你这卑鄙的小耗子!”
“嘿,我脱了衣服都有190磅重呐!”我嚷道。
“可你依然很卑鄙,”她也嚷道。“不劳烦你去告诉我丈夫了。我自己告诉他去。反正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我咧嘴一笑。“真聪明。那还有什么等着我来发现呢?”
她抓起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这么说,他以为我要去见约瑟夫,”她冷笑道。“好吧,我确实要见他。但不是要和他上床。我不和汽车夫上床。不和一个我从门前台阶上捡来,又给了他一份工作的流浪汉上床。我用不着这样贬低自己,如果我真想找人玩玩的话。”
“女士,”我说。“你确实用不着。”
“我现在要走了,”她说道。“想拦我你就试试看。”她从提包里一把抽出那支珍珠母贝枪柄的手枪。
我咧嘴一笑,笑个不停,身子一动不动。
“哈,你这卑鄙龌龊、一文不值的小混蛋,”她怒骂道。“我怎么知道你真是个私家侦探?你说不定就是个骗子。你给我的那张名片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反正谁都可以印名片。”
“没错,”我说。“我还聪明到两年前就住进了这里,就为了等你今天搬进来的时候敲诈你,因为你没能见到一个真名叫约瑟夫·乔特,以沃尔多的化名在对街的酒吧里被人干掉的男人。你身上有钱买下这件值15000块的东西吗?”
“噢!你以为你可以打劫我,是吧!”
“噢!”我学着她的腔调。“我现在又成抢劫大师啦,是吧?女士,能不能拜托你把手枪的保险打开?看到一把好枪这样被人戏耍,我的职业情操很受伤。”
“你从头到脚都让我讨厌,”她说。“滚开。”
我一动不动。她也一动不动。我俩都坐着——挨得不算很近。
“你走之前,再向我透露一个秘密吧,”我恳求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在楼下租一间公寓呢?就为了见下面那条街上的一个伙计?”
“别傻了,”她厉声道。“我没有租公寓。我撒谎了。那是他的公寓。”
“约瑟夫·乔特的?”
她急促地点点头。
“我对沃尔多的描述符合约瑟夫·乔特的特征吗?”
她再次急促地点头。
“好吧。总算弄清了一个事实。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沃尔多中枪前描述了你的衣着——当时他正在找你——而他的描述被人转告给了警方——而警方不知道沃尔多是谁——因而正在寻找如此穿着打扮的某人来告诉他们?这几点你还不明白吗?”
她手中的那把枪突然抖动起来。她低头看看枪,目光有些迷茫,然后缓缓地把枪收进了包里。
“我是个傻瓜,”她低语道,“居然会开口跟你说话。”她瞪着我,瞪了许久,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亲口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我。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心虚。我猜敲诈犯都是这个样子。他本来要在街上和我碰面的,但我迟到了。等我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到处是警察了。于是我就上楼来到约瑟夫的公寓门前,敲了敲门。之后我回到自己的车里,又等了一会儿。我总共上来三次。最后一次,我爬楼梯上到四楼乘电梯。我已经在三楼被人看到两次了。然后我就碰见了你。就是这样。”
“你刚才提到你有个丈夫,”我咕哝道。“他这会儿人在哪里?”
“他在开会。”
“啊,开会。”我话中带刺地说道。
“我丈夫可是个大人物。他要开许多的会。他是个水电工程师,满世界地跑。你最好弄明白了——”
“行了,”我说。“哪天我请他吃午饭,让他亲口说给我听。不论约瑟夫捏住了你的什么把柄,那把柄现在也进了坟墓。跟约瑟夫一起进了坟墓。”
她终于相信了。我之前一直以为她永远也不会相信了。“他真的死了?”她低语道。“真的吗?”
“他死了,”我说道。“死了,死了,死了。女士,他死了。”
她的整张脸一下子像馅饼酥皮一样全散了架。她的嘴并不大,但那一刻应该塞得下我的一只拳头。一片寂静中,电梯在四楼停住了。
“你要敢叫,”我厉声道,“我就让你鼻青脸肿。”
这话不好听,但很管用。她顿时清醒了过来。那张嘴就像活板门一样合上了。
我听到有脚步声沿着楼道由远及近。我们都有直觉。我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现在她一动不动了。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一般。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就像眼睛下方的两团黑影一样阴沉。
热风呜呜吹着紧闭的窗户。每当圣安娜风刮起时,窗户就得关上,不管气温有多高。
楼道里传来的是一个普通男人的脚步声,听上去漫不经心的。但这双脚却在我家门外停住了,紧接着就是一阵敲门声。
我一指壁床后面的那间梳妆室。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胁下紧夹着那只手包。我又指了指她的酒杯。她飞快地拿起杯子,从地毯上溜过,穿门而出,轻轻地在身后将门拉上。
我真不知道自己找上这一大堆麻烦究竟是为了什么。
敲门声再度响起。我的手背湿了。我故意让椅子吱呀一响,站起身来,打了个响亮的哈欠。然后我走到门边,拉开房门——没有拿枪。这是个错误。
<h2>3</h2>
起初我没认出他来。也许沃尔多之前也没认出他来,恰恰是出于截然相反的原因。之前在鸡尾酒吧里,他自始至终都戴着一顶帽子,而此刻帽子却不见了。之前帽檐的下端起始线恰恰就是此刻头发的上端终止线。那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之上,只有干硬苍白、全无汗迹的皮肤,几乎像疤痕一样刺目。他不只是突然老了二十岁。他完全变了个人。
但我认识他手中的那把枪——点二二口径的打靶手枪,上面有个大大的准星。我也认识他的眼睛。明亮、冰冷的眼睛,眼窝很浅,就像蜥蜴的眼睛。
他孤身一人。他拿枪轻轻抵在我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没错,是我。咱们进屋吧。”
我后退一小步,刚好让出足够的空间,便又立定不动了。这肯定正合他的心意——这样他不用怎么挪动就可以把门关上了。从他的眼中,我读出了这正是他的心意。
我并不恐慌。我只是动弹不得了。
他一关上门,就又推着我后退几步,步伐很慢,直到有什么东西抵住了我的腿肚子。他双目直视着我的眼睛。
“那是张牌桌,”他说。“哪个傻蛋在这里下象棋呐。你吗?”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没真在下。我只是在瞎摆弄。”
“那就是说有两个人,”他的嗓音沙哑又轻柔,就好像在某次严刑逼供中,哪个条子抡着包皮铁棍照着他的气管来过一棒子似的。
“这是一道棋题,”我说。“不是一盘棋局。看看棋子。”
“我不知道。”
“好啦,就我一个人,”我说道,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对我来说没差别,”他说。“反正我完了。那个告密的家伙早晚要把我供出去,不是明天,就是下礼拜。有啥法子呢?我只不过是不喜欢你这张脸,伙计。还有那个穿着吧台制服、一脸得意的娘娘腔,像是在福德汉姆校队之类的鬼地方打过左截锋什么的。你们这样的家伙都见鬼去吧。”
我没说话,也没动弹。那个大准星轻轻地耙过我的脸颊,近乎抚摸。那男人微微一笑。
“再说了,这么干也是应该的,”他说。“以防万一。像我这样的老犯人是不会留下清清楚楚的指纹的——哪怕是喝高了也不会。如果我没有留下清楚的指纹,那到时候会指证我的就只剩下两个目击证人了。让他们见鬼去吧。你玩完儿了,伙计。我猜你自己也清楚。”
“沃尔多怎么惹你了?”我尽量拿出我确实很想知道的口气来,而不只是想避免身子像筛糠一样打战。
“以前在密歇根抢一家银行的时候,他告了密,把我弄进去四年。他自己搞了个‘诉讼撤回’。在密歇根蹲四年大牢可不是度夏令营。那些关无期徒刑犯的州监狱保管让你老老实实的。”
“你怎么知道他会上那儿去?”我哑着嗓子问道。
“我不知道。哦,没错,我是在找他。我确实很想碰上他。前天晚上我在街上瞥见他一眼,但跟丢了。在他进门之前,我并没有在找他。但紧接着,事情就起了变化。沃尔多——这小子挺机灵。他怎么样啦?”
“死了,”我说。
“我身手还是那么棒,”他咯咯笑道,“酒醉酒醒都一样。哎,只可惜我现在靠这个挣不来钞票了。城里头的条子认出我来了吗?”
这个问题我回答得不够快。他拿枪管猛戳了一把我的喉头,我一阵窒息,几乎本能地要伸手去抓了。
“嘿,”他轻声警告我。“嘿。你没那么蠢。”
我把手缩了回去,垂在身体两侧,摊开手掌,掌心向着他。这肯定合他的心意。他没有碰我,除了用那把枪。他似乎毫不在乎我身上有没有枪。他也不必在乎——如果他心中只有一个打算的话。
他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乎,居然又摸回了这片街区。也许是这股热风让他着了魔。大风呼呼地撞击着紧闭的窗户,就像突堤下拍岸的浪涛。
“他们取到指纹了,”我说道。“我不知道指纹有多清楚。”
“够清楚——但达不到电传的要求。要查出名堂来,他们只好用航空邮件寄到华盛顿去,再寄回来。你来告诉我为什么我会上这儿来,伙计。”
“你在酒吧里听到了小伙子和我的对话。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和住址。”
“你说的是我怎么来的,伙计。我问的是为什么。”他冲我微微一笑。想到这也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个微笑,我真心觉得他笑得实在是太难看了。
“够了,”我说。“刽子手从不让你来猜他为什么上这儿来。”
“嘿,你骨头还挺硬。等我搞定了你,我就去拜访一下那个小伙子。昨天我从警局总部一路跟回了他家,但我猜我应该先把你处理了。我从市政厅跟回了他家,就开着沃尔多租来的那辆车。从警局总部,伙计。那群滑稽的条子。你可以坐在他们的大腿上,他们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可只要你拔腿往电车上跑,他们就会掏出机关枪一阵狂扫,打死两个路人、一个窝在车里睡觉的出租车司机,外加一个在二楼拖地的保洁大妈——偏偏没打中那个他们要追的家伙。那群滑稽的蠢蛋条子。”
他扭了扭抵在我脖子上的枪口。他的眼睛比刚才更疯狂了。
“我有时间,”他说。“沃尔多租来的那辆车暂时不会有人打报告的。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沃尔多来。他聪明得很。那小子可滑头了,这个沃尔多。”
“我马上要吐了,”我说,“如果你不把这枪从我喉头拿开的话。”
他笑了,垂下枪口抵在我的心窝上。“这下满意了吗?满意了吱一声。”
我一定是不经意间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壁床边上,通向梳妆室的那扇门开了一道窄缝。先是一英寸。接着是四英寸。我看到一双眼睛,但没有望向它们。我死死地盯住眼前这个秃顶男人的双眼。我可不想要他把目光从我的眼睛上拿开。
“吓坏啦?”他轻声问道。
我抵住他的枪,开始打战。我猜他喜欢看着我打战。那姑娘从门缝里钻出来了。那把枪又握在她手中了。她要么会拔腿朝门口逃——要么会放声尖叫。不管怎样,这下玩完儿了——咱俩全玩完儿了。
“嘿,你这是想磨蹭一整夜吗?”我用发颤的声音抱怨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远处飘来的,像是收音机中的一个人声,像是对街的一声叫唤。
“我喜欢这样,伙计,”他微笑道。“我就是喜欢。”
那姑娘像是飘浮在半空中一样,悄悄地飘到了他的背后。再没有什么能比她的脚步更无声无息的了。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他才不会跟她玩游戏呢。我好像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可我仅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五分钟。
“要是我叫呢,”我说。
“哈。要是你叫呢。那你就叫吧,”他边说边给了我一个杀手的微笑。
她没有靠近门。她飘到了他的正后方。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叫,”我说。
仿佛收到了暗号一般,她用那支小枪狠狠地戳中了他的肋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不可能不做出反应。这就像是膝跳反射。他的嘴猛然张开了,两只胳膊忽地一下从体侧弹起,背微微弓起。那把枪正指着我的右眼。
我伏下身子,使尽全力用膝盖猛顶他的裆部。
他的下巴掉了下来,我一拳砸了上去,仿佛我砸的是美国东西大铁路的最后一枚道钉。直到今天,每当我活动指节的时候,依然能感受到那一拳的力量。
他的枪耙过我的侧脸,但没有开火。他身子已经软了。他痛得喘着粗气,扭着身子趴了下去,左侧着地。我一脚踢在他的右肩上——狠命的一脚。那把枪从他手中弹开了,滑过地毯钻到了一把椅子下面。我听到几只棋子在我身后的地板上叮当作响。
那姑娘站在他跟前,低头看着他。紧接着,她那双阴沉恐惧的大眼睛猛然抬起,目不转睛地与我四目相对。
“我是你的了,”我说。“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了——现在,永远。”
她没有听见我在说话。她的眼睛睁得太大了,亮蓝色的虹膜下面都露出了眼白。她快步向门口退去,举着那把小枪,伸手摸到背后的门把手,拧了一把,拉开门,溜了出去。
门关上了。
她头上没戴帽子,身上没披那件波蕾若短外套。
她手里只有那把枪,枪上的保险依然没开,所以她开不了枪。
屋里这时一片沉寂,只有风声。接着我听到了他在地板上喘着粗气。他的脸惨白中透着青灰。我走到他身后,搜了他的身,看看他还有没有第二把枪,但并没有找到。我从办公桌里掏出一副店里买的手铐,把他的两只胳膊拽到胸前,将手铐咔哒一声拷在他的腕上。只要他别用太大力气晃,那副手铐应该不会开。
他那双眼睛依然在估量着我这副身板该用几号的棺材,尽管眼中写满了疼痛。他躺在地板中央,依然左侧着地——一个干瘪皱缩、扭成麻花的秃顶小个子,龇牙咧嘴,牙齿上满是斑斑点点的廉价银质补牙料。他的嘴巴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洞,他的气息就像一阵阵小波浪一样。
涌动、哽塞、停滞,然后再次涌动,进行得异常艰难。
“不好意思,伙计,”我咕哝道。“我又能怎么办呢?”
这样的话——对这样的杀手说。
我走进梳妆室,拉开衣柜抽屉。她的帽子和外套就摆在我的衬衫上。我把它们塞在下面,又把衬衫展平盖在上头。然后我走进外面的小厨房,倒了一小杯够劲儿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在那儿伫立了片刻,听着热风呼号吹打着窗玻璃。一扇车库大门砰然作响,一根架在两只绝缘体间的供电电缆拉得太松了,砰砰地抽打着楼房的侧墙,就像有人在拍打地毯。
酒精起了作用。我回到客厅,开了一扇窗。地上躺着的这伙计没有嗅到她的檀香味,但别人也许会闻到。
我又关上窗户,擦了一把手心,拨通了警局总部的电话。
卡普尼克还在那里。话筒里传来他那自以为是的声音:“喂?达尔莫斯?你先别说。我猜你是有主意了。”
“认出凶手身份了吗?”
“怕是没有,达尔莫斯。真是不好意思啦。这种事情嘛,你知道的。”
“没事。我不在乎他是谁。只请你过来一趟,把他从我家公寓的地板上给弄走。”
“我的妈呀!”紧接着他就安静了下来,压低了嗓子。“等等,嘿。等等。”我好像能听见远处隐约传来关门的声音。接着他的声音再度响起。“讲吧,”他轻声说。
“拷了手铐,”我说,“就等你来收了。我不得已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不过他过会儿就没事了。他上这儿来是为了消灭一个目击证人。”
又是片刻停顿。他的声音现在甜得像浸了蜜一样。“听好了,小伙子。这里头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谁?没人了。只有我。”
“很好,请保持,小伙子。悄悄的。好吗?”
“你以为我想要整个街区的流浪汉全都上我这儿来观光吗?”
“放松点,小伙子。放松。坐好了,坐稳了。我马上就到。什么也别碰。听明白了?”
“明白了。”我又报了一遍地址和公寓号,好替他节省时间。
我几乎能看到他那张瘦骨嶙峋的大脸在闪闪发光。我从椅子底下掏出那把点二二打靶手枪,坐在那里,手中握着枪,直到门外的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指节轻叩门板的哒哒声。
卡普尼克孤身一人。他飞快地堵住门道,推着我退回房间,脸上挂着绷紧的笑容,然后关上房门。他站在那里,背靠着门,手藏在外套的左襟下面——一个瘦骨嶙峋的大块头硬汉,一双没精打采、冷酷凶残的眼睛。
他垂下那双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那小子的脖颈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的目光就像短匕首一样,一刀一刀地扎人——让人厌恶的目光。
“确定是这家伙?”卡普尼克的嗓音沙哑。
“确定。伊巴拉在哪儿?”
“哦,他正忙着呐。”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我。“那是你的手铐?”
“是的。”
“给我钥匙。”
我扔给了他。他动作敏捷地在凶手身边单膝跪下,从他的腕上摘下我那副手铐,扔到一边。他从屁股兜里掏出自己那副手铐,将秃顶男人的双手扭到身后,咔哒一声将他反手拷住。
“好吧,是你——”凶手用没有半点起伏的语调说道。
卡普尼克咧嘴一笑,捏紧拳头,狠狠地一拳砸在了他的嘴巴上。他脑袋猛地往后一仰,差点没折断脖子。鲜血从他的嘴角下面一滴一滴地落下。
“弄条毛巾来,”卡普尼克命令道。
我拿来一条手巾递给他。他恶狠狠地把手巾塞进凶手的两排牙齿间,站起身来,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搓了一把他那头乱糟糟的金发。
“行啦。说吧。”
我说了——只字不提那个姑娘。这故事听上去有点不对劲。卡普尼克看着我,一言不发。他揉了揉青筋暴突的鼻翼,然后掏出梳子,梳起了头发,跟他之前在鸡尾酒吧里面的动作如出一辙。
我走上前去,将那把枪递给了他。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把枪塞进了侧边口袋里。他的眼中闪过一种说不出的神情,嘴巴咧开,脸上绽开了一道生硬惹眼的笑容。
我弯下腰,动手捡起棋子,扔进棋盒里。我把棋盒放在壁炉架上,拉直了折叠牌桌的一条腿,瞎磨蹭了一会儿。与此同时,卡普尼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我要的就是让他自己理清头绪。
最后。他终于理清了。“这家伙用的是一把点二二,”他说。“他之所以用这枪,是因为凭他的身手,哪怕是用这样的小枪也能把事儿给办了。也就是说,他确实身手不凡。他敲了你家的门,用这把家伙戳着你的肚子,推着你退回房间,告诉你说他上你家来就是要灭你的口——可你居然把他拿下了。而且你还没有枪。你孤身一人把他拿下了。你自己的身手也不简单啊,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