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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1 / 2)

<h2>1</h2>

那天我垂着两条腿,无所事事。一阵猛烈的暖风吹打着办公室的玻璃,从小巷对面公寓酒店的燃油炉中升腾而起的煤烟颗粒翻腾着扑向我办公桌的玻璃台面,就像花粉飘过一片空地。

凯西·霍恩进门时,我正打算出去吃午饭。

她是一个无精打采、眼神忧伤的高个金发女子,曾经是一名女警察。在与一个名叫约翰尼·霍恩的人渣结婚后——为了让他洗心革面,她便辞职了。她没能成功改造他,可她愿意等他出狱,这样能够再次尝试。与此同时,她经营着公寓酒店的雪茄柜台,注视着这些骗子在廉价的烟雾中来来往往。她时不时地会借给其中一两个人十美元,让他逃出镇子。她就是这么面慈心软。此时,她坐了下来,打开一个闪亮的手提包,拿出一盒香烟,用我的台式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她吹出一缕烟,鼻子使劲嗅了嗅。

“你听说过利安得珍珠吗?”她问。“天哪,这套蓝色哔叽西装锃亮。你银行里肯定有不少存款,瞧瞧你穿的衣服。”

“没有,”我说。“两者都没有。我从没听说过利安得珍珠,银行里也没有存款。”

“那么你也许想给自己挣笔两万五千块钱的外快。”

我点了一支她的香烟。她起身去关上窗户,一边说:“我上班时闻够了那股味儿。”

她再次坐下,继续说:

“这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他们把那个家伙关在莱温芙丝[1]十五年,现在他已经出狱四年了。从北边来的一个名叫索尔·利安得的大个子伐木工为他的妻子买下了那玩意儿——我是说珍珠——其中的两颗。它们价值二十万。”

“那还不得用个手推车去装这两颗珠子,”我说。

“我看你不太懂珍珠,”凯西·霍恩说。“决定价格的不仅是珠子的大小。不管怎么样,现在它们更值钱了,保险公司给出了两万五千块的酬劳,还不赖。”

“我明白了,”我说。“有人偷走了它们。”

“你现在呼吸点新鲜空气吧。”她把香烟扔在烟灰缸里,任由其燃烧,女士总是这样做。我替她掐灭了烟。“这就是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被关在莱温芙丝的原因,只是他们没能证明他偷了珍珠。当时有一列邮政车。他不知怎么藏在了车里,一路北上来到了怀俄明,后来他开枪打死了邮递员,清理掉了挂号信,逃走了。在逃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时候,他终于被抓获了。但警方没有找到赃物——当时没有。他们只抓到了他。他还活着。”

“如果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的话,我们喝一杯吧。”

“日落之前我从来不喝酒。这样你就不会有剩酒了。”

“对爱斯基摩人来说太难了,”我说。“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

她看着我取出扁平的小酒瓶。接着她继续说:

“他名叫赛普——沃利·赛普。他是独自犯的案。他不会透露任何信息,一丁点细节都不会说。于是十五年后,他们允许他保释,前提是他交出所有赃物。他放弃了所有赃物,可是只有珍珠除外。”

“他藏在哪儿?”我问。“藏在帽子里?”

“听着,这可不只是个滑稽的故事。我有线索能找到那些珠子。”

我用手捂住了嘴,表情严肃。

“他称他从没拿过珍珠,他们似乎已经相信了,因为他们允许他保释。不过珍珠就此不见了,还有那些挂号信。”

我的喉咙开始有点发紧。我一言不发。

凯西·霍恩接续说:

“有一回在莱温芙丝,那些年里就这么一回,沃利·赛普抱住一罐白色虫胶的罐子,就像一条胖妇人的腰带一样紧紧地缠在身上。他的狱友是一个小个子,人们叫他皮勒·马多。他因为将二十元纸币撕开两半造假币待了二十七个月。赛普告诉她,他把珍珠藏在了爱达荷州的某个地方。”

我的身子向前探了探。

“开始吊起你胃口了,嗯?”她说。“好吧,听着。皮勒·马多在租我的房子,他有毒瘾,有一次他在梦中说起了这些。”

我又向后靠着椅背。“天哪,”我叫道。“实际上那笔奖金已经到手了。”

她冷冷地凝视着我。接着,她的表情缓和了。“很好,”她略带一丝绝望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这些年过去了。那些聪明人肯定已经在这件案子上绞尽脑汁,邮局的人、私家侦探等等。这个时候,一个瘾君子翻出了这件案子。但他是个善良的小个子,不知怎么,我就相信他。他知道赛普的下落。”

我说:“这都是他在睡梦中说的?”

“当然不是。可你了解我的。一个警察老女人耳朵可灵着呢。也许我是好管闲事,我猜想他以前是个骗子,我担心他重操旧业。他是现在我唯一的房客,我有时会凑到他的门前,听听他自言自语。我足够了解他才能鼓励他。他告诉了我其余的事,他想帮忙一起找到珍珠。”

我再次向前探身。“赛普在哪儿?”

凯西·霍恩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他不肯透露的一件事,还有赛普现在的化名,他也不肯说。不过是在北方某个地方,华盛顿奥林匹亚市[2]附近。皮勒在那儿看见过他,发现了他的踪迹,他说赛普没有发现他。”

“皮勒在这儿干什么?”我问。

“他就是在那儿被逮捕,送到莱温芙丝服刑的。你知道,一个老骗子总喜欢回到他栽跟头的地方看看。不过他现在在那儿没什么朋友。”

我又点了一支烟,倒了点儿酒。

“你说赛普已经出狱四年了。皮勒出来二十七个月了。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凯西·霍恩睁大她那双陶瓷般的蓝眼睛,一脸痛惜。“也许你觉得他只进过一个监狱。”

“好吧,”我说。“他愿意跟我谈吗?我猜他想帮忙与保险公司的人打交道,万一真的有珍珠的话,赛普会交到皮勒手上,或者诸如此类的。是不是?”

凯西·霍恩叹了口气。“是的,他会跟你谈谈。他迫切地想跟你谈谈。他在害怕什么东西。你能现在就去吗?趁他晚上还没有吸得飘飘欲仙。”

“当然——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她从包里掏出一把扁平的钥匙,在我的记事簿上写下一个地址。她缓缓地站起身。

“那是一栋联排房屋。我那侧的房子是独栋的。中间有一扇门,钥匙在我这边。这只是以防他开门闯入。”

“好吧,”我说。我往天花板上吹了口烟,注视着她。

她走向门口,停住了脚步,又折回来了。她低头看着地板。

“我不指望能拿到很多钱,”她说。“也许一分都没有。可如果我能拿到一两千块等待约翰尼出狱,也许——”

“也许你以为他没犯毒瘾,”我说,“这就是个梦,凯西。一切都是梦。可如果不是,那能分到三分之一的奖金。”

她屏住呼吸,狠狠瞪着我,忍住泪水。她走向门口,再次停住脚步,折返回来。

“还不止,”她说。“是那个老家伙——赛普。他被关了十五年了。他付出代价了。沉重的代价。难道你不觉得卑鄙吗?”

我摇摇头。“他偷了珍珠,不是吗?他杀了一个人。他以什么谋生呢?”

“他的妻子有钱,”凯西·霍恩说。“他平时就养养金鱼。”

“金鱼?”我说。“见他的鬼去吧。”

她走出了门外。

<h2>2</h2>

上次我来灰湖区的时候,我帮助一个名叫伯尼·欧赫尔斯的地方检察官开枪打死了一个叫珀克·安德鲁斯的枪手。不过这是发生在山上的事,离湖边挺远。这栋房子在第二层,街道绕着山嘴形成一个环路。房子高高矗立在山上,前面有一堵破破烂烂的挡土墙,后面还有几块空地。

原先这是栋联排房屋,有两扇前门和两组门前台阶。其中一扇门上的格栅上钉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环路1432号。格栅挡住了窥视窗。

我将车停好,走上了直角台阶,经过两排石竹,再上了几个台阶,来到了广告牌的一侧。这里应该是租客的屋子。我按了门铃。没人来开门,于是我走到另一扇门门前。那边也同样没人出来。正当我在等待时,一辆灰色的道奇牌小轿车在弯道处发出了嗡嗡的引擎声。一个穿蓝色衣服、长相标致的小女孩抬头望了我一眼。我没看清车里还有什么人。我也没多心,不知道这事关紧要。

我拿出凯西·霍恩的钥匙,打开门,进入了一个密闭的、散发着香柏油气味的客厅。屋里的家具足够生活使用,网眼窗帘,一缕静谧的阳光从窗帘下透过,洒在前方。屋里还有一个迷你早餐室、厨房,后面的卧室显然是凯西的,还有一间浴室,前面另一个卧室似乎是作缝纫室用的。这间屋子的门能够通向房子的另一边。

我开了门,走进室内,像是穿过了一面镜子。一切都是相反的,除了家具。另一边的客厅有两张单人床,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向房子的后方走去,经过第二个浴室,敲了敲凯西卧室紧闭的门。

没人回应。我试着转动门把手,推门而入。躺在床上的小个子大概就是皮勒·马多。我最先注意到了他的脚,因为他穿着裤子和衬衫,却光着脚,双脚从床尾垂了下来。有人用绳子绑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脚底板被烫得血肉模糊。尽管开着窗户,室内还是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还有一股烧焦的木头的气味。桌子上的电熨斗还插着电。我走上前关了电源。

我返回凯西·霍恩的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一品脱布鲁克林威士忌。我喝了一点,深呼吸了一会儿,向外望着远处的空地。房子后面有一条狭窄的水泥道,绿色的木头台阶一路向下延伸到大街上。

我返回皮勒·马多的房间。一件红色细条纹的棕色西装挂在一张椅子上,口袋都外翻,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他穿着西装的裤子,裤子口袋也被翻了出来。几把钥匙和一些零钱、一块手帕放在他旁边的床上,一个像是女士粉饼的金属小盒子旁,散落着一些闪闪发亮的白色粉末。可卡因。

他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一头稀疏的棕发,一双巨大的耳朵。他的眼睛颜色模糊,只是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了无生气。他的手臂被扯到一侧,一根连到床底的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腕。

我检查他的全身,期望找到弹孔或是刀伤,然而却一无所获。除了脚上的伤,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死因肯定是休克或心脏病,抑或两者都有。他的身体还有余温,嘴里的堵布也有温度,而且潮湿。

我把自己触摸过的东西都擦拭干净,从凯西的前窗瞭望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出房子。

下午三点半,我进入公寓酒店的大堂,走向角落里的雪茄柜台。我靠在柜台玻璃上,要了一包骆驼牌香烟。

凯西·霍恩将一包香烟弹了过来,零钱塞进了我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了相熟的微笑。

“嗯,你没去多久嘛,”她说着,望向旁边的一个醉汉,那人正用一个老式的燧石打火机点燃一支雪茄。

“很沉重,”我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

她快速地转过身,将一包纸火柴沿着玻璃柜台弹向了那个醉汉。他摸索着去拿火柴,不料雪茄和火柴都掉在了地上,他生气地从地上捧起这些东西,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仿佛在等着有人踢他一脚。

凯西望着我的后方,眼神冷酷而空洞。

“我准备好了,”她低声说道。

“你能拿到一半奖金了,”我说。“皮勒出局了。他被人谋杀了——死在他的床上。”

她的眼睛抽搐了一下。两根手指卷曲着勾着我手肘边上的酒杯。她的嘴边隐隐地泛着一层白沫。仅此而已。

“听着,”我说。“在我说完之前不要插嘴。他是死于休克。有人用一只廉价的电熨斗烫了他的双脚。不是你的熨斗,我检查过了。我推测,他很快就过去了,可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堵布还塞在嘴里。在我去那儿之前,坦白说,我曾认为这一切都是瞎扯的。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如果他当时神志清楚,那么我们就完了,赛普也完了,除非我能先找到他。那些家伙不择手段。如果他当时吸了毒,神志不清,那我们还有时间。”

她的头转过去,双眼望向大堂入口处的旋转门。她的脸颊上闪着白光。

“我该怎么做?”她喘口气说。

我拨弄着一盒包装好的雪茄,把她的钥匙放进盒子里。她用修长的手指自然地拿出钥匙,妥善藏好。

“你回家后就会发现他的尸体。你一无所知。别管珍珠的事,也别管我。他们来检测他指纹的时候,会知道他曾有犯罪记录。他们会以为这是寻仇报复之类的案件。”

我打开我的香烟盒,点燃一支,朝她望了片刻。她一动都没动。

“你能面对这件事吗?”我问。“如果不能,现在就讲出来。”

“当然。”她的眉毛向上耸起。“我看起来像个虐待狂吗?”

“你嫁给了一个骗子,”我严肃地说。

她一脸绯红,这正是我的目的。“他不是!他只是个该死的傻瓜!没有人会觉得我更糟糕了,警局总部的那些男孩子也不会。”

“好吧。我喜欢这样。毕竟这起谋杀不关我们的事。如果我们现在供出来,你就甭想拿到一个子儿的奖金了——即便有人曾经支付过。”

“该死的瘾君子,”凯西·霍恩泼辣地说。“哦,可怜的小矮子,”她几乎有点哽咽。

我拍拍她的手臂,尽量开心地咧着嘴笑,然后离开了公寓酒店。

<h2>3</h2>

安信保险公司在格拉斯大厦有几间办公室,三个小房间看上去规模不大。其实他们是一家大型公司,只是喜欢低调行事。

经理名叫卢丁,是一个中年秃头男子,目光温和,优雅的手指摩挲着一支带花纹的雪茄。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满是灰尘的桌子后面,平静地盯着我的下巴。

“卡尔马迪,是吗?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他用一根发亮的小手指碰了碰我的名片。“有何贵干?”

我拿了一支香烟,放在手指间来回转动,压低了声音说:“还记得利安得珍珠吗?”

他的笑容越拉越长,渐渐消失了。“我不可能会忘。这起案子让公司赔了十五万美元。那会儿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理赔师呢。”

我说:“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很疯狂。看起来非常疯狂。可我想试试看。你们那两万五千块的奖金还有效吗?”

他咯咯地笑了。“是两万块,卡尔马迪。那部分差额我们用掉了。你是在浪费时间。”

“浪费也是浪费我的时间。那就算是两万块。我能获得多大程度的配合?”

“哪种配合?”

“能否给我开一封证明信——向你们其他分公司证明我身份的信?万一我要去美国以外的地方。万一我需要从当地警方处打听一些消息。”

“以哪种方式去美国以外的地方?”

我对他微笑。他将雪茄在烟灰缸边上轻轻敲打,也报之一笑。我们俩的笑容都不是由衷的。

“没有证明信,”他说。“纽约那边不会同意的。我们有自己的合作关系。不过你可以得到所有的配合,秘密行事。如果事成了,还有两万块奖金。当然啦,你不会成功的。”

我点燃香烟,向后靠着椅背,向天花板吹了一缕烟。

“不会吗?为什么不会?你永远得不到这些珠子。它们还在,不是吗?”

“该死的它们当然还在。如果它们还在,它们是属于我们的。不过价值二十万的珠宝不会淹没二十年之久的——该挖出来了。”

“很好。还是我自己的时间。”

他轻轻磕掉雪茄灰,垂下头看着我。“我喜欢你的模样,”他说,“即便你疯了。但我们是一家大公司。假设我现在就为你投保,接着会怎么样?”

“我投降。我会知道自己被投了保。我可是久经沙场,从未失过手。我会放弃,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警方,然后回家。”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再次从桌子上方探过身去。“因为,”我缓缓地说,“那个掌握线索的家伙今天被人干掉了。”

“哦——哦。”卢丁搓了搓他的鼻子。

“不是我干的,”我补充道。

我们沉默了片刻。接着卢丁说:“你不需要什么证明信。你甚至都不会随身带着。告诉我这些事之后,你他妈的非常清楚,我可不敢开给你证明信。”

我站起身,咧嘴一笑,向门口走去。他非常迅速地站起身,绕过桌子,用那只精致的小手搭在我的臂膀上。

“听着,我知道你疯了,可是如果你找到了什么,务必瞒过警方,带到这儿来。我们需要打广告。”

“你他妈的以为我会白干?”我咆哮道。

“两万五千块。”

“我以为是两万呢。”

“两万五。你还是疯了。珍珠不在赛普手里。如果在他手里,他好多年前就来跟我们谈条件了。”

“好的,”我说。“你还有大把时间来考虑。”

我们握了握手,相视一笑,仿佛两个绝顶聪明的人自以为没有欺瞒对方,但却贼心不死。

我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四点三刻了。我草草喝了几杯酒,填了一支烟斗,坐下来梳理我的思路。这时,电话铃响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卡尔马迪吗?”一个微弱、紧张而冷酷的声音。我不认识对方。

“是的。”

“你最好来见见拉什·麦德。认识他吗?”

“不,”我撒了个谎。“我为什么要见他?”

电话上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冷若冰霜的笑声。“因为有个家伙的脚疼得要命,”那个声音说。

电话咔哒挂断了。我将电话放到边上,划了一根火柴,凝视着墙面,直到火焰烧伤了我的手指。

拉什·麦德是阔恩大厦的无良律师。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律师,上下疏通,编造不在场证明,任何有利可图的活儿他都接。我还没听说过他牵扯进某些重大犯罪案件,比如烫人的双脚。

<h2>4</h2>

此时,下春日街上正接近下班高峰。出租车沿着路缘慢慢向前移动,速记员早早地下班了,汽车堵在了路上,交警在阻止人们正常地转弯。

阔恩大厦门面狭小,正面是一种干巴巴的土黄色,入口处有一大箱假牙。指示牌上有号称无痛看牙的牙医名字,还有那些教你成为邮递员的人,还有的只有名字,或者只有门牌号。拉什·麦德,律师,619房间。

我从一个颠簸的电梯轿厢里出来,看见一块肮脏的橡胶地毯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痰盂,沿着一条满地是烟蒂的走廊走去,来到一块写着数字619的毛玻璃板下,试着转动门把手。门上了锁,我敲敲门。

一个黑影贴上了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我望着一个长着柔软圆润下巴的矮胖子,浓密的黑色眉毛,一脸油腻,陈查理[3]式的小胡子令他的脸看上去比实际更胖。

他伸出两根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很好,很好,老迈的捕狗人到了。我的眼睛过目不忘。我记得,名字是卡尔马迪?”

我走进房间,等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光秃秃的地上铺着棕色的油毡。房间里有一张平坦的桌子,桌子的活动盖板竖起,一个绿色的大保险箱看上去跟熟食店的包装袋一样可以防火,还有两个档案柜,三把椅子,一个嵌入式柜子,门口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台盆。

“很好,很好,请坐,”麦德说。“很高兴见到你。”他在桌子后鼓捣了一阵,调整好一个突出的坐垫,坐下来。“大驾光临,很荣幸。谈生意吗?”

我坐下身,将一支烟夹在嘴里,望着他。我没说话,默默地看着他开始紧张地冒汗。他的头发上最先开始冒汗。于是他抓起一支铅笔,在吸墨纸上做了些记号。然后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再次低头看着吸墨纸。他开口了——对着吸墨纸说:

“有想法吗?”他温柔地问。

“关于什么?”

他没有看我。“关于我们可以一起合伙做点小生意。比如说,在珠宝方面。”

“那个女孩是谁?”我问。

“嗯?什么女孩?”他仍旧低着头。

“给我打电话那个。”

“有人给你打过电话吗?”

我伸手去拿他的电话机,是老式的支架电话。我拿起听筒,拨了警察局的电话,动作非常缓慢。我心知肚明,他认得出那个号码,如同他认得出自己的帽子。

他探过身,一把将听筒挂上。“听着,”他抱怨道。“你动作太快了。打电话给警察干什么?”

我慢慢地说:“他们想跟你聊聊。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女人,她知道有个家伙脚疼得要命。”

“一定要这么做吗?”他的衣领此刻绷紧了。他猛地拉了拉。

“我是不想的。可如果你觉得我会坐在这儿让你耍我,那么就对不起了。”

麦德打开一个扁平的锡制烟盒,噗地推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那声音就像有人剖开了一条鱼。他的手摆了摆。

“好吧,”他声音低沉地说。“好吧。别发火。”

“别再跟我兜圈子了,”我咆哮道。“说点正经的。如果你有活儿要交给我,那活儿可能太脏了我没法接。但我至少会听听。”

他点点头,此刻他放松多了。他知道我在虚张声势。他喷出一口苍白的烟圈,注视着它袅袅上升。

“没错,”他平静地说。“我有时会装傻充愣。因为我们都是聪明人。卡罗尔看见你去了那栋房子,后来又离开了。没有警察来过。”

“卡罗尔?”

“卡罗尔·多诺万。我的朋友。她给你打了电话。”

我点点头。“继续说。”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严肃地看着我。

我咧嘴一笑,身体向前探过桌子一点儿,说:“这是你顾虑的原因。你不知道我去那里的原因,也不知道我离开时为什么没报警。这很容易。我想这是个秘密。”

“我们只是在互相欺骗,”麦德尖酸地说。

“好吧,”我说。“让我们来谈谈珍珠。这样是不是更容易些?”

他双眼发光,想让自己兴奋些,不过却没有这么做。他继续压低嗓门,冷酷地说:

“卡罗尔有一天晚上路上载了他一段,那个小个子。一个疯狂的小个子,身上全是雪,不过倒启发了他的思绪。他谈到了珍珠,在加拿大西北部有一个老家伙,很久以前偷了那些珍珠,至今还在他手上。只是他不肯说出那个老家伙的名字或下落。老奸巨猾。口风也紧。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他想把自己的脚烫伤,”我说。

麦德的嘴唇颤抖,头发上又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没下手,”他嘶哑着嗓子说。

“不是你就是卡罗尔,有什么区别?那小个子死了。他们会推测这是谋杀。你没获得想要的信息。所以我才来了。你以为我手上有你没有的信息。别想了。要是我什么都知道,我就不会来这儿了。要是你都知道了,也不会希望我来这儿。对吗?”

他慢慢地咧开嘴,仿佛很疼似的。他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身,从桌子一侧拉出一个很深的抽屉,将一个造型精致的棕色瓶子放在桌上,还有两个带条纹的玻璃杯。他喃喃低语道:“对半分。就你和我。我把卡罗尔排除在外。她太他妈的辣手了,卡尔马迪。我见过狠毒的女人,可她就像装甲板上的保护层。你永远不会想要盯着她看,不是吗?”

“我见过她吗?”

“我想是的。她说你见过她。”

“哦,道奇车上的那个女孩。”

他点点头,倒了两大杯酒,放下酒瓶,站起身。“兑水吗?我喜欢兑水。”

“不用,”我说,“可你为什么算上我一份呢?我知道的信息并不比你提到的多。或者说所知甚少。肯定达不到你所需要的信息量。”

他不怀好意地透过玻璃杯望着我。“我知道我们能在哪儿找到价值五万美元的利安得珍珠,那是你报酬的两倍。分给你一份,我也没损失。你已经领先一步了,而我还得凭空摸索。要不要兑水?”

“不用兑水,”我说。

他走向嵌入式的水槽,打开水龙头,接了些水让酒杯半满,返回座位。他再次坐下,咧着嘴,举起酒杯。

我们一起喝了酒。

<h2>5</h2>

到目前为止我只犯了四个错。第一个,完全深陷其中,即便是为了凯西·霍恩的缘故。第二个,在发现皮勒·马多死后,我继续深陷其中。第三个,让拉什·麦德看出来我明白他在讲什么。第四个,是威士忌,最糟糕的一个。

即便喝下肚,这味道也怪怪的。接着,一刹那,我明白了他已经将他那杯酒换成了藏在柜子里没有下过药的一瓶,简直就像亲眼所见。

我静静地坐了片刻,指端捏着空酒杯,试图使劲发力。麦德的脸开始膨胀,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他望着我,陈查理式的小胡子下,嘴角颤动着露出肥腻的笑容。

我伸手从后裤袋里掏出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包在里面的小短棍似乎没有露出来。麦德在外套下第一次抓了一把后,至少没有行动。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啪地一下砸在他的头顶上。

他吸了口气,而后站起身。我一拳打向他的下巴。他晃了晃,一只手从外套下突然袭来,撞倒了桌子上的玻璃杯。我站直了身子,静止不动,侧耳倾听,不断克服一股汹涌、恶心的迷糊。

我走向一扇连通门,转了转门把手。门上锁了。我此时已经步履蹒跚,将一把椅子拖到入口处的门前,用椅背顶住门把下方。我背靠着门,大口喘气,咬紧牙关,大声咒骂自己。我拿出手铐,转身走向麦德。

这时,一个非常漂亮的黑发灰眸女孩走出衣柜,手上一把点三二口径手枪指着我。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蓝色套装。一顶反戴的、形似飞碟的帽子耷拉在她前额。闪闪发亮的黑发垂在两侧。她的双眼是青灰色的,冷酷却又透着欣喜。她的脸庞年轻而有活力,面容精致、轮廓分明。

“很好,卡尔马迪。躺下昏睡吧。你完蛋了。”

我挥舞着短棍摇摇晃晃地向她冲去。她摇了摇头。她的脸移动了,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大。脸部的轮廓在变幻、摇晃。她手中的枪起先看上去像一条隧道,后来又变成了一根牙签。

“别犯傻,卡尔马迪。”她说。“睡上几个小时,几小时后再来找我们。别逼我开枪。我会的。”

“他妈的,”我嘀咕道。“我知道你会的。”

“非常正确,宝贝儿。我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很好。坐下。”

地板好像升起,磕到了我。我就像坐在一条小木筏上,漂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我双手撑在地上。我几乎摸不到地板,双手麻木了。全身都麻木了。

我试图瞪大眼睛盯着她。“哈哈!女——杀——手!”我咯咯直笑。

她的笑声寒意森森,而我几乎听不见了。此刻我的脑袋里仿佛有人在打鼓,从遥远丛林中传来的战鼓。一波又一波的光线闪过,还有黑影以及树顶上沙沙的风声。我不想躺下,可我还是躺倒了。

女孩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响起,仿佛一个小精灵的声音。

“对半分,嗯哼?他不喜欢我的方式,嗯?但愿他有颗温柔的大心脏。我们会解决他的。”

我隐约感觉飘浮在了空中,似乎听见了一声闷响,可能是枪声。我希望她开枪打死了麦德,但她没有。她只是在我快不行了的时候帮了我一把——用我自己的短棍。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碰撞发出了一声巨响。透过敞开的窗户,越过桌子,黄色灯光射向了一栋大楼的高边墙。又撞击了一下,灯灭了。屋顶上有一块广告牌。

我从地板上起来,像从烂泥中爬出来一样。我费力地走向台盆,将水泼在脸上,感觉头重脚轻,不由得感到一阵痛苦。我挣扎着来到门口,找到电灯开关。

桌子周围散落得满地纸张,还有断成两截的铅笔、信封、一个棕色威士忌空酒瓶、烟蒂和烟灰。慌忙中清空抽屉留下的杂物。我没有费心再检查一遍。我离开办公室,乘着颤颤巍巍的电梯下楼来到大街上,走进了一个酒吧,喝了一杯白兰地,接着取车开回了家。

我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一个包,喝了点威士忌,接了电话。此时大约九点半。

凯西·霍恩的声音响起:“那么你还没溜吗?我希望你不会走。”

“独自一人吗?”我问,仍然嘶哑着嗓子。

“是的,不过之前不是一个人。房子里到处是警察,来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们人很好,细心周到。可能是以前的仇人,他们推测。”

“现在电话线可能被监听了,”我咆哮道。“我应该去哪儿啊?”

“好吧——你知道。你的女孩告诉我的。”

“那个小个子黑皮肤女孩?非常冷酷?名叫卡罗尔·多诺万是吗?”

“她有你的名片。怎么了,难道——”

“她不是我的女孩,”我简明扼要地说。“我打赌,你肯定不假思索地就吐出了一个名字——那个北方小镇的名字。对吗?”

“是——是的,”凯西·霍恩怯懦地承认了。

我当即搭乘夜班飞机飞往北方。

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只是我头疼欲裂,疯狂地想喝冰水。

<h2>6</h2>

奥林匹亚市的斯诺夸尔米酒店位于国会大道,面向着普普通通、四四方方的城市街区。我离开咖啡店,沿着一座小山坡往下走,来到普吉特海湾[4]最后、最孤独的尽头,这里映衬着一排废弃的码头。成堆的柴火填满了前面的空地,老人们在一堆堆柴火中间闲逛,或是坐在箱子上嘴里叼着烟头,他们头上的牌子写着:“柴火、劈柴。免费送货。”

后面耸立着一座低矮的峭壁,北方大片的松树在灰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郁郁葱葱。

两个老人坐在相距二十英尺的箱子上,互相装作看不见对方。我走向其中一人。他穿着灯芯绒裤子,身上仿佛是件红黑色的厚呢短大衣。那顶呢帽像是积攒了二十年的汗水。他一只手抓着一根黑色的短烟斗,而另一只满是烟垢的手缓慢、小心、入神地猛地拉扯下一根从鼻子里长出来的卷曲的长鼻毛。

我将一只箱子放在一头,坐下,填满烟斗,点燃后悠悠地喷出一团烟雾。我向水面挥了挥手,说:

“你永远想不到这里连接着太平洋。”

他望着我。

我说:“尽头——宁静、安详,就像你们的小镇。我喜欢这样的小镇。”

他继续望着我。

“我敢打赌,”我说,“在这样小镇上的人肯定认识镇上以及附近乡镇的每个人。”

他说:“你赌多少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里面还有好几个。老人仔细看了看,点点头,突然从鼻子里扯出一根长鼻毛,举着它朝向亮处。

“你输定了,”他说。

我将一块硬币放在膝盖上。“附近有人喜欢养金鱼吗?”我问。

他盯着那一块钱。坐在附近的另外一个老头儿穿着工作服,脚上的鞋子没有鞋带。他也盯着那一块钱。他们俩几乎同时吐了口痰。第一个老人转过头去,扯着嗓子吼道:

“认识什么人养金鱼吗?”

另一个老头儿从箱子上蹦起来,抓起一把大斧子,将一根原木放在一端,挥舞斧头嘭的一声砍了下去,均匀地劈成了两半。他得意洋洋地看着第一个老人,大声叫道:

“我听不见。”

第一个老人说:“小聋子。”他缓缓站起身,走向一间由长短不一的破旧木板搭成的棚屋。他进去后,砰地关上了门。第二个老人任性地扔下斧头,朝着那扇关上的门啐了一口,然后走入那成堆的柴火之中。

棚屋的门开了,穿厚呢短大衣的老人探出头来。

“下水道的臭螃蟹,”他吼道,说完再次关上了门。

我将一美元放进口袋里,然后上山原路返回。我估摸着要学会他们的语言恐怕得很久。

国会大道是南北走向。一辆暗绿色的有轨电车在路上行驶,前往一个叫塔姆沃特的地方。我远远瞧见了那些政府大楼。向北延伸的街道上开着两家旅馆和一些商铺,最后出现了左右两条岔路。右侧通向塔科马和西雅图。左侧过了桥,继续走就是奥林匹克岛。

走过左右两条岔路后,街道突然变得破败不堪,沥青路面高低不平,还有一家中餐馆、一家关闭的电影院以及一家当铺。脏兮兮的人行道上突出的一块广告牌上写着“烟纸店”,下面还有两个仿佛不愿被人看到的小字:“桌球”。

我走进店里,经过一排艳俗的杂志和一个雪茄柜,柜子里还有苍蝇在乱飞。店里的左侧有个木质的长吧台,几台老虎机,还有一张孤零零的桌球台,三个孩子在摆弄老虎机,一个瘦高个正独自打桌球,他长着个长鼻子,几乎没有下巴,嘴上叼着熄灭的雪茄。

我坐在一张凳子上,吧台后一个眼神坚定的秃顶男人从一把椅子上站起身来,在一条灰色的厚围裙上抹了抹手,向我露出了他的一颗大金牙。

“来点儿黑麦威士忌,”我说。“认识一个养金鱼的人吗?”

“好的,”他说。“不认识。”

他在吧台后倒出了一点酒,将一只厚壁酒杯推向我。

“两角五分。”

我闻了闻杯子里的玩意儿,皱了皱鼻。“那句‘好的’是回答黑麦威士忌吗?”

秃顶男人举起一大瓶酒,瓶身的标签上大致写着:“迪克西奶油味纯黑麦威士忌,至少四个月陈酿。”

“好吧,”我说。“我以为是刚进的货。”

我在酒杯里兑了点水,喝了口。这味道就像一种霍乱菌培养液。我将一枚两角五分的硬币放在柜台上。酒保露出了另一侧的金牙,两只有力的大手抓着吧台,用下巴向我示意。

“你要找茬吗?”他问道,几乎是温柔的语气。

“我刚搬来,”我说。“我想买一些金鱼放在前面的窗户上。金鱼。”

酒保非常缓慢地说:“我像是认识养金鱼的人吗?”他的脸色有点发白。

那个正在打桌球的长鼻子男人将球杆放回架子上,踱步来到吧台,坐在我身边,他扔了一个五分硬币在吧台上。

“先给我来杯可乐,别搞得紧张兮兮的。”他对酒保说。

酒保经过一番努力,双手终于从吧台上掰开了。我低头看看他的手指是否在木头上压出了凹痕。他倒了一杯可乐,用玻璃棒搅了搅,啪的一声放在吧台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鼻子里呼出,嘟囔了两句,向一扇标着“厕所”的门走去。

长鼻子男人端起他的可乐,照了照吧台后方那面污迹斑斑的镜子。他的嘴角左侧抽搐了一下,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皮勒还好吗?”

我捻起大拇指和食指,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悲伤地摇了摇头。

“说重点,嗯?”

“好的,”我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叫我‘日落’。我总是在向西边跑。我以为他会闭紧嘴的?”

“他的确会闭紧嘴,”我说。

“你叫什么?”

“道奇·威利斯,来自厄尔巴索。”我说。

“住哪儿?”

“旅馆。”

他放下空玻璃杯。“我们去那儿谈吧。”

<h2>7</h2>

我们上楼来到我房间,倒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和姜汁汽水,我俩互望着对方。“日落”仔细观察着我,他的双眼相距很近,眼神冰冷,起先一点一点打量,但最终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我啜了一口酒,等待着。最后,他嘴唇几乎没动,发出了声音:

“皮勒自己怎么没来?”

“和他来到这里却没留下的原因一样。”

“什么意思?”

“你自己琢磨吧,”我说。

他点点头,仿佛我的话有意义一样。接着:

“现在的最高出价是多少?”

“两万五。”

“胡扯。”“日落”的语气强硬,甚至粗鲁。

我向后靠去,点燃一支烟,对着敞开的窗户喷了口烟,看着一阵微风把烟吹散。

“听着,”“日落”抱怨道。“我对你完全不了解。你可能是个骗子。我只是不确定。”

“那你为什么来跟我搭话?”我问。

“你说出了那个关键词,不是吗?”

我该深入详谈了。我朝他咧嘴一笑,“不错。金鱼正是暗号,烟纸店是接头的地方。”

他面无表情,证明我猜对了。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突破,可即使在梦里,也掌握不了。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日落”询问道,一边从杯子里吸了一片冰,嘎吱嘎吱地咀嚼着。

我哈哈大笑。“好吧,‘日落’。你这么小心翼翼,我很高兴。我们这样的无聊对话可以持续几个星期。让我们开门见山吧。那个老家伙在哪儿?”

“日落”抿紧嘴,润了润嘴唇,再次抿紧。他非常缓慢地放下酒杯,右手松垮垮地搁在大腿上。我明白自己犯了个错——皮勒肯定知道那个老家伙的下落。因此,我也应该知道。

从“日落”的声音里听不出他对我的怀疑。他蛮横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不开门见山,好让你平白得到好处。绝不可能。”

“那好,这么说吧,”我咆哮。“皮勒死了。”

他的一条眉毛和一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加空洞了。他的声音略微有点嘶哑,类似手指摩挲干皮革的声音。

“怎么会?”

“有你们俩都不知道的对手。”我微笑着向后靠去。

一把手枪在阳光下发出一道柔和的金属光晕。我都没看清枪是打哪儿来的,这时,黑漆漆的圆形枪口已经对准了我。

“你骗错了人,”“日落”冷冰冰地说道。“我可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我双手抱胸,故意将右手放在外面,让他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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