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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血盟(2 / 2)

“老天,”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圆滑的西班牙人。滑得和厚玻璃板似的——不过,要在你身上打个洞,那就容易得多!”

他气得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仔细掸掉裤子上的烟灰,一只手够向帽子和手杖。指甲修剪过的手指在发抖。

<h2>8</h2>

牛顿街位于第三和第四大道之间,这个街区有各种廉价的时装店、当铺、放有老虎机的娱乐厅、简陋的旅社,旅社前面眼神鬼祟的男人从叼着香烟的嘴里吐出几个字,嘴皮都不带动一下。街区中央,一个天棚上面挂着一块木牌:斯托尔弹子房。阶梯从人行道上一路向下。德拉盖尔走下台阶。

弹子房前部几乎一片漆黑。球桌罩了一层布,球杆整齐地罗列在架子上。但房子后部传来灯光,耀眼的白光映衬着一丛丛头部和肩膀的剪影。里面吵吵嚷嚷的,在为赌局争吵、吆喝。德拉盖尔朝光源走去。

突然,像是得到了一个信号,喧哗声戛然而止,在一片寂静中传来台球清脆的碰撞声,还有母球撞上边沿的软垫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最后一击是三颗星。喧哗声又一次爆发。

德拉盖尔站在罩上布的球桌边上,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又从钱包的口袋里摸出一小张贴纸。他在上面写道:“乔伊在哪里?”他把纸粘在纸币上,叠了两下。他走向人群外围,慢慢挤进去,一直到球桌边。

高个面色苍白、无动于衷,棕色头发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他一边用松香擦球杆,一边研究桌上的局面。他倾身向前,有力的白色手指摆成托架。下赌注时的喧闹声如石头坠落一般戛然而止。高个顺畅一击,轻而易举地打出了三颗星。

坐在高脚凳上的胖脸男人拉长了声音说:“奇尔四十分。连得八分。”

高个又一次用松香擦拭球杆,他懒散地看向周围,瞥过德拉盖尔的眼睛没有任何暗示。德拉盖尔走到他边上,说:“你自己下注,马克斯?下一击,五元。”

高个点头。“同意。”

德拉盖尔把折起来的纸币放在桌沿上。身穿条纹衬衫的青年伸手够钱。马克斯·奇尔制止了他的动作,把纸币塞进自己马夹的口袋里,他声音单调地说:“押五元。”然后弯腰击出一杆。

球桌上方出现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十字,差点击中。响起热烈的掌声。高个把球杆递给穿条纹衬衫的助手,说:“暂停。我要上厕所。”

他穿过暗影,进入一间写有“男士”的门。德拉盖尔点起烟,看向四周牛顿街的乌合之众。马克斯·奇尔的对手同样高个、面色苍白、无动于衷,他站在记分员旁边,和记分员说话的时候也没正眼瞧他。在他们附近,一个相貌十分英俊的菲律宾人孤零零地站着,身上的茶色西装衣冠楚楚,他看上去目空一切,正在抽一根巧克力色的香烟。

马克斯·奇尔回到桌边,拿起球杆,用松香擦拭。他伸进马夹口袋,懒懒地说:“兄弟,欠你五元。”他把折叠的纸币还给德拉盖尔。

他几乎马不停蹄地一杆下去,击中一排的三颗球。记分员宣布:“奇尔四十四分。连得十二分。”

两个人挤出人群,朝门口走去。德拉盖尔落在他们身后,穿过罩上布的球桌,一直到台阶下。他停在那里,打开手中折叠的纸币,读出写在问题下面字迹潦草的地址。他捏起纸币,塞进口袋。

后背上有人用硬邦邦的东西抵着。响起鼻音浓重的声音,如同班卓琴一般:“这枪能让人迈开步子,嗯?”

德拉盖尔鼻翼翕张,变得机警起来。借着路灯反射的光线,他抬头看向台阶,望见前面两人的腿。

“行了,”那个琴音透着阴冷。

德拉盖尔跌向一旁,同时在空中扭曲身体。出击的手臂如同游蛇。他在倒下的刹那抓住那人的脚踝。子弹没有射中他的头部,却击伤了肩膀,左臂传来一阵钝痛。呼吸沉重而灼热。有什么东西软绵绵地撞上他的草帽。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细微的痛苦的怒吼。他一个翻滚,扭动那个脚踝,把一只膝盖压在身下,猛扑上去。他已经站起来,敏捷如猫。他狠狠地甩出那人的脚踝。

茶色西装的菲律宾人背部着地。手中的枪颤颤巍巍。德拉盖尔从那只棕色的小手中踢掉手枪,使其滑到桌底下。菲律宾人仍躺着,他伸长脑袋,帽檐可以翻动的帽子似乎是粘在油光光的头发上。

弹子房后部,三颗星的比赛进行得风平浪静。即便有人注意到扭打声,也没人愿意移步出来查看。德拉盖尔从屁股口袋里抽出一根警棍,俯下身去。菲律宾人那张紧绷的棕脸变得畏畏缩缩。

“有很多东西要学啊。站起来,宝贝。”

德拉盖尔的声音冷酷、随意。那人勉强爬起,举起双臂,左手摸向右肩。德拉盖尔的手腕随意一挥,警棍打下了那只左手。那人轻声尖叫,就像一只饥饿的小猫。

德拉盖尔耸肩,嘴角扯出讥讽的笑容。

“持枪抢劫?嗯?好吧,黄种人,下次改个时间。我现在忙着呢。垃圾!”

菲律宾人溜到桌子之间,蜷起身体。德拉盖尔把警棍换到左手,右手摸向枪托。他就这样站了会儿,注视菲律宾人的眼睛。接着,他转身,步履飞快地爬上台阶,消失在视野中。

棕肤男人蹿到墙根,爬到球桌底下够枪。

<h2>9</h2>

开门的是乔伊·奇尔,手上磨损的短枪没有准星。他个子瘦小,不好对付,严肃的脸上露出焦虑。他需要剃下胡子,换件干净的衬衫。身后的房间里飘出一股刺鼻的牲口气味。

他放下枪,阴恻恻地笑起来,转身回到房内。

“好啊,警察。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来我这儿。”

德拉盖尔进屋关门。他把草帽往后推,盖在坚硬的头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乔伊·奇尔,说:“我是不是需要记住城里每个流氓的地址?我只能到马克斯那里去搞。”

小个子骂骂咧咧地躺到床上,把枪塞在枕头底下。他双手枕住脑袋,眨眼看天花板。

“警察,能从你这儿弄张百元大钞来花花吗?”

德拉盖尔拖了把椅子到床前,倒骑上去。他掏出斗牛犬烟斗,一边慢条斯理地装烟丝,一边厌恶地看向关闭的窗户、有缺口的珐琅床挺、团成一团的脏被套、房角的洗脸盆上挂着两条脏兮兮的毛巾、空荡荡的碗柜上只有半瓶金酒,下面垫了本基甸版的《圣经》。

“躲起来了?”他问道,并没多大兴趣。

“我被通缉了。我说我被通缉了。我得到一些消息,明白?值一百美元。”

德拉盖尔慢悠悠地把烟草袋放在边上,表现得漠不关心,他把点燃的火柴举到烟斗边,好整以暇地抽起来。床上的小个子显得坐立不安,斜眼观察德拉盖尔。德拉盖尔慢悠悠地说:“乔伊,你是个搞情报的好手。我一直这么对你说。但是一百元对于警察来说是笔巨款。”

“值的,伙计。如果你对马尔的谋杀案心心念念,希望能破案。”

德拉盖尔的眼神变得坚定而冷酷,牙关紧紧咬住烟嘴。他说话了,十分冷静,十分冷酷。

“我听着呢,乔伊。我会付钱的,只要值这个价。最好是正确的。”

小个子一个翻身,用手肘支起身体。“知道床照上面和伊姆利在一起的女孩是谁吗?”

“知道名字,”德拉盖尔平静地说。“我没见过那些照片。”

“斯黛拉·拉莫特是她跳舞时用的艺名。真名是斯黛拉·奇尔。我妹妹。”

德拉盖尔双臂抱住椅背。“很好,”他说。“继续。”

“她给他设了套,警察。她从斜眼菲律宾人那里搞来几包海洛因,给伊姆利设了套。”

“菲律宾人?”德拉盖尔恶狠狠地迅速念了一遍。他现在绷紧了脸。

“是啊,一个小个子、棕色皮肤的家伙。帅小伙,衣着光鲜,卖点白粉。一个——土鳖。名字叫托里博。他们叫他卡林特·基德。他在斯黛拉跳舞的舞厅里有个场子。他给斯黛拉提供毒品。之后,他说服她一同设局。斯黛拉在伊姆利的饮料里面放了大量毒品,他晕了过去。她把菲律宾人放进屋子,用照相机拍下一些照片。聪明吧?……接着呢,就像一个女人会做的那样,她感到做了亏心事,把所有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我和马克斯。”

德拉盖尔默默点头,动作有点僵硬。

小个子爆发出刺耳的笑声,露出一口细小的牙齿。“我是怎么做的呢?我开始跟踪菲律宾人。我在他身边如影随形,警察。一段时间之后,我跟踪他进入戴夫·奥格位于旺多姆的高级公寓……我猜这消息值一百元了吧。”

德拉盖尔缓缓点头,把烟灰倒在手心里,吹走。“还有谁知道?”

“马克斯。他会支持我的,只要你找对路子制住他。只是他不想介入任何一方。他从不玩这类游戏。他给了斯黛拉钱,让她跑路。那些家伙都不好对付。”

“乔伊,马克斯不可能知道你跟踪菲律宾人去了哪里。”

小个子腾地坐起来,双脚落地。他脸色愠怒。

“我没跟你开玩笑,警察。我从来不开玩笑。”

德拉盖尔平静地说:“我信你,乔伊。只是我想要更多证据。你怎么证明?”

小个子鼻子一哼。“见鬼,逼急了,人家也会生气的。要么是菲律宾人之前就为马斯特斯和奥格工作,要么是在拍完照后和他们达成了交易。之后,马尔得到照片。很明显,要不是得到了马斯特斯和奥格的默许,马尔铁定拿不到,他不知道那两人也有。伊姆利在竞选法官,他是马斯特斯和奥格的一张牌。好吧,伊姆利和他们是一伙的,但他还是个废物。正巧,这家伙喜欢杯中物,脾气也差。这点人所共知。”

德拉盖尔的双眼闪过一丝亮光。但脸上其他部位仍如木雕般。嘴里的烟斗纹丝不动,像是用水泥固定住了。

乔伊·奇尔伴着刺耳的笑声继续说下去:“他们要干掉那个大人物。他们把照片交到马尔手上,但马尔不知道照片的来源。接着,伊姆利得到风声,知道谁得到了照片,是怎样的照片,就这样,马尔被人设计对伊姆利施压。伊姆利这样的人会怎么做呢?他会动手的,警察——而大约翰·马斯特斯和他的老朋友就能乐享其成,吃到煮熟的鸭子。”

“或者鹿肉,”德拉盖尔心不在焉地说。

“什么?好吧,值一百元吗?”

德拉盖尔摸到钱包,抖出钱来,在膝盖上数出几张纸币。他把钱卷成一个小卷,扔到床上。

“乔伊,我想要斯黛拉的线索。如何?”

小个子把钱塞进衬衫口袋,摇头表示:“不行。你可以再找马克斯试试。我觉得她已经离开这座城市,而我,我也准备这么干,现在我也有钱了。就像我说过的,那些人不好惹——或许我的跟踪技术不咋地……有人也在跟踪我。”他站起来,打了个呵欠,加了句:“来点金酒?”

德拉盖尔摇头,看着小个子走到碗柜旁,提起金酒酒瓶,往厚玻璃杯里面倒了一大杯。他喝干酒,准备把杯子放回去。

玻璃窗发出一声脆响。那声音像是一只手套轻轻拍了一下。一小块玻璃碴儿落在地毯更远处的褪色地板上,正巧就是乔伊·奇尔的脚边。

小个子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秒。接着,玻璃杯从手中滑落,弹在地上,滚到墙根边。他双腿一软,慢慢地向一侧倒去,又慢慢地在地上滚至背部着地。

鲜血缓慢地从左眼上方的枪洞里流出,淌到脸颊上。血越流越快。鲜红的窟窿洞开。乔伊·奇尔双眼空洞地看向天花板,那些事再也影响不到他了。

德拉盖尔悄无声息地滑下椅子,双手双膝撑地。他贴着床侧慢慢爬到窗户墙下,伸手探进乔伊·奇尔的衬衫。他的手指在乔伊的心脏上按了会儿,收回、摇头。他伏下身子,摘掉帽子,十分小心地探出头,直到可以从窗角看到室外的情景。

小巷对面是仓库光秃秃的高墙。墙壁高处稀稀落落地开有几扇窗,没有灯光。德拉盖尔缩回头,压低声音说:“可能是消了音的来复枪。干得漂亮。”

他又向前伸出手,犹豫之下,从乔伊·奇尔的衬衫口袋里掏出纸币卷。他贴着墙壁弯腰走到门口,用手够到门上的钥匙,打开门,直起身子,迅速出门,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他走过肮脏的过道,跳下四级台阶,走进一间狭小的大堂。大堂里面空空荡荡,有一张写字桌,桌上有一个按铃,桌子后面没有人。德拉盖尔站在临街的玻璃门后面,望向马路对面的公寓,一些老人在门廊的摇椅上抽烟。他们看上去一派祥和。他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几分钟。

他走出大楼,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街区两边,他沿着停在路边的车子一直走到下个路口。走过两个街区之后,他上了一辆出租车,重新回到牛顿街上的斯托尔弹子房。

整间弹子房现在灯火通明。桌球旋转,乒乓作响,球手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德拉盖尔环视一周,走向坐在收银台旁高脚凳上的圆脸男人。

“你是斯托尔?”

圆脸男人点头。

“马克斯·奇尔去哪了?”

“走了好久,老兄。他们只赌了一百。回家了,我猜。”

“他家在哪?”

圆脸男人目光闪烁地瞥了他一眼,如同闪过一缕光。

“我不知道。”

德拉盖尔把手伸进口袋,他先前总是把警徽放在那里。他垂下手臂——尽量不太快。圆脸男人咧嘴一笑。

“警察?好吧,他住在曼斯菲尔德,格兰德往西三个街区。”

<h2>10</h2>

塞费里诺·托里博,那个穿了剪裁合体的茶色西装、长相英俊的菲律宾人从电报局的柜台上收起两角三分硬币,笑眯眯地看向正在等他的一脸无聊的金发美女。

“亲爱的,这就走?”

她闷闷不乐地瞟了眼纸条。“曼斯菲尔德旅馆?二十分钟就能到——省点钱吧。”

“好啦,亲爱的。”

托里博优雅地踱出电报局。金发美人把纸条踩在高跟鞋下,回头说:“那家伙肯定是傻瓜。隔三个街区也要发电报。”

塞费里诺·托里博笃悠悠地沿着水泉街往前走,巧克力色的香烟冒出的青烟越过他干净整洁的肩头飘向后方。他在第四大街向西转弯,走过三个街区,穿过理发店,转进曼斯菲尔德旅馆的边门。他走上几级大理石台阶来到中二楼,沿着写字间的后部,跨上铺有地毯的台阶,上到三楼。他从电梯前面走过,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条长廊的尽头,一边留意门上的编号。

他又折回到半路,在一片开阔区域坐下,那里有两扇窗朝向庭院,还放了一个玻璃台面的桌子和几把椅子。他用烟蒂重新点燃一根香烟,靠上椅背,聆听电梯的动静。

只要有电梯在这层楼面停下,他就会迅速探出身子,捕捉脚步声。十分钟之后,脚步声如约而至。他站起来,躲到开阔区域开始的墙角处。他从右手臂下摸出一把纤长的手枪,换到右手上,紧贴在腿边。

一个满脸痘印、身材矮胖的菲律宾人穿着旅馆制服,端着一个小托盘走过长廊。托里博举起枪,嘴里发出嘶嘶声。矮胖的菲律宾人立马转身。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把枪。

托里博说:“废物,哪间房?”

矮胖的菲律宾人神经质地露出讨好的笑容。他靠近,指给托里博看托盘上的黄色信封。信封的透明窗口处用铅笔写有338的字样。

“放下。”托里博冷静地说。

矮胖的菲律宾人把电报放在桌上。他的双眼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把枪。

“走开,”托里博说。“你把它放在门下,明白?”

矮胖的菲律宾人立马低下黑乎乎的圆脸,又露出神经质的笑容,他一溜烟地朝电梯间走去。

托里博把枪放进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折起来的白纸。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展开左手,晃出一些闪闪发光的白色粉末,倒在拇指和食指形成的小洞里。他一个吸溜,用鼻子吸掉粉末,掏出红色的丝绸手绢,擦拭鼻子。

他定定地站了会儿。蓝色的眼珠变得呆滞,高耸的颧骨似乎绷紧了棕色的肌肤。齿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拾起黄色信封,走到长廊尽头,在最后一扇门前站定,敲门。

有个声音从房里传出。托里博凑近嘴唇,用毕恭毕敬的语气高声说道:“有您的信,先生。”

弹簧床嘎吱作响。脚步声踏过地板。钥匙转动,门开了。托里博恰在此时掏出了那把小手枪。门打开的刹那,他的臀部优雅地一摆,一个侧身迅速钻进空当。枪口对上马克斯·奇尔的腹部。

“往后退!”他叫道,声音恢复成了班卓琴的金属质感。

马克斯·奇尔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床边,他在床上坐下,双腿紧贴床边。床下的弹簧嘎吱作响,报纸也发出沙沙声。头路分明的棕发下,马克斯·奇尔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托里博轻轻关起门,落下锁。插上插销的那刻,马克斯·奇尔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的嘴唇开始打哆嗦,哆嗦个不停。

托里博用浓重的鼻音取笑道:“你和警察说过话。嗯?一路走好。”

纤长的手枪在他手里跳动,一刻不停。一缕青烟冒出枪管。这枪响还不及铁锤钉钉子或指节叩击木头发出的声音。手枪一共响了七次。

马克斯·奇尔缓缓倒在床上。双脚还踩在地上。双眼变得空洞,嘴唇微张,泛起粉色的泡沫。松松垮垮的衬衫正面渗出几处血迹。他就这样静静地仰躺着,双眼望向天花板,两脚撑在地上,粉色的血泡在发青的嘴唇上鼓起。

托里博把枪换到左手,插到手臂下。他侧身走到床边,低头看马克斯·奇尔。一会儿之后,不再有粉色的血泡冒出,马克斯·奇尔的脸色转成了死人的平静和空洞。

托里博走回门口,开门,提脚准备离开,但眼睛仍停在床上。身后突然有了动静。

他迅速转身,抬手掏枪。有东西抡上脑袋。地板竟然在眼前倾斜,冲着面门袭来。他还没搞清状况,脸已经砸上了地板。

德拉盖尔把菲律宾人的腿踢进房里,不再挡住房门。他关上门,落锁,动作僵硬地走向床头,警棍在身边晃动。他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他低声说:“杀得片甲不留。是啊——片甲不留。”

他折回菲律宾人那里,翻过他的身体,搜查口袋。鼓鼓囊囊的钱包里面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件,镶有石榴石的金色打火机,金色香烟盒,钥匙,金色的铅笔和小刀,红色的丝质手绢,零钱,两把枪和备用弹匣,茶色西装的内袋里还有五包海洛因。

他任由海洛因洒了一地,站起来。菲律宾人呼吸粗重,双目紧闭,一边脸颊上的肌肉在抽搐。德拉盖尔从兜里掏出一捆细电线,把菲律宾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他把人拽到床边,让他靠床腿坐好,用一截电线绕过脖子和床柱。他用红色的丝质手绢系紧电线。

德拉盖尔走进浴室,倒来一杯水,狠狠浇在菲律宾人脸上。

托里博一个激灵,脖子因为被电线勒住而剧烈地干呕起来。他睁开眼睛,嘴里嚷嚷个不停。

德拉盖尔收紧棕色喉咙上的电线。叫声就像被按了开关似的切断了。喉咙发出痛苦的咳嗽声。托里博的嘴角淌出口水。

德拉盖尔稍稍松了下电线,低头凑近菲律宾人的脑袋。他文绉绉、干巴巴地说道:“你想和我说话,西班牙人。或许不是现在,甚至不是近期。但是,再过会儿,你会有话对我说的。”

菲律宾人转动泛黄的眼珠。他吐了口口水,抿紧双唇。

德拉盖尔冷笑。“骨头够硬的,”他柔声说。他勒住脖子后面的手绢,用力拉紧,电线陷进托里博的喉结。

菲律宾人的双腿在地上扑腾起来,整个身体突然剧烈地弹动。棕色的脸皮变成紫红色。充血的眼球从眼眶中迸出。

德拉盖尔松开电线。

菲律宾人急忙把空气吸进肺里。他垂下头,复又靠上床柱,打起冷颤。

“好的……我说,”他吸了口气。

<h2>11</h2>

当门铃响起的时候,埃伦海德·图米正非常小心地把一张黑10盖在一张红色J上。他舔过嘴唇,放下所有纸牌,目光穿过餐厅的拱门,落到大门上。他缓慢起身,这个男人人高马大、粗鲁蛮横,有一头蓬松的灰发和一个大鼻子。

拱门后面的客厅内,一个身材纤瘦的金发女孩躺在长沙发上读杂志,头上的台灯绘有红色的图案。她是个美人,但肌肤过于苍白,高耸的细柳眉让她的脸上总是露出震惊的表情。她放下杂志,两脚落地,看向埃伦海德·图米的眼神忽然露出一丝惧意。

图米无声地挥动拇指。女孩站起来,快步穿过拱门和一扇折门,进入厨房。她慢慢关上折门,避免弄出一点声响。

门铃再次响起,声音拉得更长。图米把穿了白袜子的双脚塞进毛毡拖鞋,大鼻子上架上眼镜,捎上旁边椅子上放着的左轮手枪。他捡起地上皱巴巴的报纸,随意地遮在左手的枪上。他不疾不徐地走向前门。

门打开的时候,他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透过眼镜片凝视站在门廊上的高个男人。

“好吧,”他疲倦地说。“有话就讲。”

德拉盖尔说:“我是警察。我想见斯黛拉·拉莫特。”

埃伦海德·图米的胳膊像跟木头似的横在门框间,他的身子也稳稳当当地靠在门框上。一脸无趣。

“找错地方了,警察。这里没娘们。”

德拉盖尔说:“我想进去看看。”

图米兴高采烈地回答:“你想啊——想得要命啊。”

德拉盖尔迅速、平稳地从兜里抽出手枪,袭向图米的左手腕。报纸和大手枪落到门廊地上。图米的脸色少了点无聊。

“老套的手法,”德拉盖尔不耐烦地表示。“我们进去。”

图米转动左手腕,另一条胳膊从门框上挪开,使劲一拳挥向德拉盖尔的下巴。德拉盖尔的脑袋偏过四英寸。他皱起眉头,唇舌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

图米向他冲过去。德拉盖尔一个闪身,手上的枪劈向他硕大的灰色脑袋。图米蹲下身,他一半在屋里一半在门廊上。他嘟嘟囔囔,双手稳稳撑地,试着站起来,就好像根本没遭到过袭击。

德拉盖尔踢走图米的手枪。屋里的折门发出轻响。德拉盖尔看向声源的时候,图米已经单手单膝撑地站起来。他对着德拉盖尔的腹部就是一拳。德拉盖尔咕哝着对他的头部又狠狠地来了一击。图米摇头晃脑地咆哮起来:“打我是浪费时间,小子。”

他从侧翼发动攻击,抓住德拉盖尔的一条腿,把他拉到地上。德拉盖尔一屁股坐在门廊的木板上,堵住了门口。脑袋撞在门边上,一时头晕眼花。

纤瘦的金发女孩冲出拱门,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自动手枪。她用枪指着德拉盖尔,怒气冲冲地说:“混蛋!”

德拉盖尔摇头,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可接着他屏住了呼吸,因为图米在掰他的双脚。图米咬紧牙关扭他的两脚,就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人和这双脚,而这双脚就是他自己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它们做任何事。

德拉盖尔仰起头,脸色惨白。嘴巴都疼得歪了。他左手拽住图米的头发,用力往上提,直到仰起的下巴变形。德拉盖尔的柯尔特枪管炸开了他的皮肤。

图米在惯性作用下瘫软下来,倒在他两腿之间,把他扑倒在地上。德拉盖尔没法动弹。他靠右手撑住地板,尽量避免被图米的体重压垮,所以根本腾不出握枪的右手。金发女孩走到跟前,她怒目而视,脸气得发白。

德拉盖尔已经精疲力竭:“别犯傻,斯黛拉。乔伊他——”

金发女孩的脸变得极不自然,眼睛也是,缩小的瞳孔闪射出癫狂之色。

“警察!”她几乎是在尖叫。“警察!老天,我恨死警察了!”

手中的枪砰然作响。回声充斥整个房间,冲出敞开的前门,最后在街对面高高耸立的栅栏上遁于无形。

似乎是高尔夫球杆狠狠击中了德拉盖尔的左脑。头痛欲裂。耀眼的光芒——这刺目的白光填满了整个世界。之后是一片漆黑。他无声地倒下,陷入无尽的黑暗。

<h2>12</h2>

当他重见光明时,眼前蒙上了一层红雾。刺痛从头部一侧蔓延到整个脸部,渗入牙齿。他试着挪动,发现舌头灼热、粗大。他想移动双手,但双手似乎离得很远,根本不再属于他。

他睁开眼睛,红雾散开了,他看到一张脸。这是一张大脸,近在咫尺,脸大如盘。肥硕,面颊光洁发青,笑容可掬的厚唇上叼着一支镶有亮边的雪茄。那张脸在低声嗤笑。德拉盖尔又闭上眼,痛意袭来,将他淹没。他昏死过去。

几秒或者是几年。他又看到那张脸,听见沙哑的声音。

“好喽,他醒过来了。真是个耐操的家伙。”

那张脸凑上来,雪茄头烧得通红。被烟呛到的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脑袋一侧疼得快要裂开了。他感到鲜血淌下颧骨,弄得皮肤痒痒的,又流过已经凝固在脸上的血迹。

“他一头雾水了,”沙哑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带有爱尔兰口音的声音在说话,说的话有文雅的也有淫秽的。大脸转向那个声音,吵吵嚷嚷。

德拉盖尔完全清醒过来。他看清了房间,还有房里的四个人。大脸是大约翰·马斯特斯。

纤瘦的金发女孩弓起后背,坐在长沙发一头,她一脸呆滞地盯着地面,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双手被靠垫挡住了。

戴夫·奥格修长的身体靠在墙上,旁边的窗户挂上了窗帘。V字形的脸显得很无聊。德鲁局长坐在长沙发另一头,磨损的台灯在他的头发上洒下银辉。他蓝色的眼睛异常明亮、专注。

大约翰·马斯特斯手里的枪闪闪发亮。德拉盖尔眨巴起眼睛,尝试站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揍上他的胸口,迫使他向后倒去。一阵恶心铺天盖地地袭来。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挺住,墙头草。你找过乐子了。现在这是我们的派对。”

德拉盖尔舔唇道:“给我来点水。”

戴夫·奥格离开墙壁,穿过餐厅的拱门。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杯水,他举到德拉盖尔的嘴边。后者喝下水。

马斯特斯说:“我们欣赏你的勇气,警察。但你没有正确使用你的勇气。你这个小伙子似乎不懂别人的暗示。这太糟了。这会要了你的命。明白我的意思吗?”

金发女孩转过头,悲伤地看向德拉盖尔,遂又转开。奥格走回墙边。德鲁用手指快速且神经质地敲击自己的侧脸,就好像德拉盖尔鲜血淋漓的脑袋反倒弄疼了他的脸。德拉盖尔慢悠悠地说:“杀了我只会让你死得更惨,马斯特斯。一流的傻瓜还是傻瓜。你已经莫名其妙地杀了两个人。你都没搞明白自己要掩盖的是什么。”

大个子咒天骂地,腾地举起亮闪闪的枪,接着慢慢放下,恶狠狠地斜眼看他。奥格懒散地说:“放松点,约翰。让他发发牢骚。”

德拉盖尔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慢慢说:“那边的女士是你杀掉的两个男人的妹妹。她把她的事告诉了哥哥,关于设局害伊姆利,谁拍的照片,如何暗算多尼根·马尔。你们那个菲律宾小流氓也掺和了一把。我对整桩事大致有了概念。你不能确定伊姆利一定会杀了马尔。马尔也许会杀了伊姆利。无论哪种可能都没问题。只是假如伊姆利真的杀了马尔,这案子就会立马宣扬出去。这是你的疏忽。在你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你就开始掩盖自己的罪行。”

马斯特斯凶巴巴地说:“废话,警察,废话。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金发女孩把头转向德拉盖尔,又转向马斯特斯的后背。她的眼中现在满是恨意。德拉盖尔微微耸肩,继续说:“杀了奇尔兄弟,这是惯常做法。把我调离案件的侦查,设局害我,致使我暂时停职,这是惯常做法,因为你们以为我是马尔的人。但是,当你找不到伊姆利的时候,事情出现了变局——你被逼急了。”

马斯特斯的黑眼睛变得疯狂、空洞。粗大的脖子一鼓一胀。奥格离开墙壁一点距离,站得笔直。片刻之后,马斯特斯咬紧牙关,异常平静地说:“真有趣,警察。和我们说说。”

德拉盖尔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拂过血迹斑斑的脸颊,低头看手指。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古井无波。

“伊姆利死了,马斯特斯。他死在马尔前面。”

房间里面静得出奇。没有人移动半分。德拉盖尔看见四个人震惊得呆住了。很长时间之后,马斯特斯响亮地倒吸一口气又吐出,近乎耳语地说:“说吧,警察。快点说,否则——我会——”

德拉盖尔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不带感情地说下去:“伊姆利当然会去见马尔。他怎么会不见呢?他不知道自己被双重设计了。只是,他是昨晚去见的马尔,而不是今天。他和马尔一同开车前往普马湖的小屋,打算用友好的方式解决这事。总之,这是一厢情愿。到了那里之后,两人起了冲突,伊姆利死了,他被马尔从门廊尽头推下去,脑袋在石头上砸开了花。他是在昨晚死掉的,就死在马尔度假屋的柴房里……好了,马尔藏起尸体,回到城里。今天,他打了电话到办公室,提起伊姆利这个名字,并把约会时间定在十二点一刻。马尔接着会怎么做呢?当然是能拖则拖,他支开办公室里的姑娘,让她去吃午饭,把枪放在匆忙中也能够到的地方。他做好准备应对麻烦。可是,访客愚弄了他,他根本没用上枪。”

马斯特斯粗声粗气地说:“该死的,伙计,你在说笑吧。你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事。”

他回头看向德鲁。德鲁面色灰白,神色紧绷。奥格离墙远了点,离德鲁近了点。金发女孩纹丝不动。

德拉盖尔的声音透出疲惫:“当然,我是猜的,但我的猜测符合事实。只可能是这样。马尔拿着枪不是玩的,他高度戒备,一切就绪。为什么他还是中枪了呢?因为来找他的是个女人。”

他举手,指向金发女孩。“凶手就是你。她爱上了伊姆利,尽管她设计陷害过他。她是个瘾君子,瘾君子都是这个德性。她既伤心又难过,于是跟踪了马尔。问她!”

金发女孩一下子站起来。她从一堆靠垫中抽出右手,露出那把小巧的自动手枪,她正是用这把枪打伤德拉盖尔的。绿色的眼珠暗淡无光、空洞无物,她直愣愣地看着。马斯特斯一个闪身,用那把亮闪闪的左轮手枪打她的手臂。

她干脆利落地朝他开了两枪。粗脖子的侧部喷射出血液,滴到外套的正面。他摇摇晃晃,左轮手枪落在德拉盖尔的脚边。整个身体朝着德拉盖尔椅子后面的那堵墙倒去,一只手臂向前伸出。手触上墙壁,随着倒下画出一道血痕。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不再动弹。

那把左轮手枪德拉盖尔触手可及。

站着的德鲁在大呼小叫。女孩缓缓转向奥格,她似乎忽略了德拉盖尔的存在。奥格从手臂下掏出鲁格,一手挥开挡道的德鲁。自动手枪和鲁格同时爆发出怒吼。小手枪射偏了。女孩摔在长沙发上,左手攥住胸口。她转动眼珠,试图再次举起手枪。接着,她侧倒在靠垫上,左手松开,滑下胸口。裙子正面殷红一片。她的眼睛睁开,闭上,睁开,最终死不瞑目。

奥格突然把鲁格指向德拉盖尔。高度紧张之下,他眉头拧紧,咧嘴大笑。黄棕色的头发纹丝不乱,熨帖地裹在瘦骨嶙峋的脑壳上,如同画上去的一般。

德拉盖尔一连朝他开了四枪,速度之快像是机关枪发出来的。

在他倒下之前,奥格的脸已然变成一个老翁瘦削、空洞的脸,茫然的眼神像是白痴。接着,他瘦长的躯体一折为二倒在地上,鲁格仍在手上。一条腿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折叠在身下。

空气中弥散开浓重的烟火味。枪声凝固住了空气。德拉盖尔慢慢站起来,手中的左轮手枪对准了德鲁。

“你的派对,局长。这就是你想要的?”

德鲁慢慢点头,脸色煞白,战战兢兢。他咽下口水,磨磨蹭蹭地走过倒在地上的奥格尸体。他低头看了看沙发上的女孩,摇摇头。他又走向马斯特斯,单膝跪地,用手摸他。他再次站起来。

“都死了,我觉得,”他嘀咕道。

德拉盖尔说:“好极了。大个子怎么样了,那个打手?”

“他们把他的尸体处理掉了。我——我没想到他们要杀你,德拉盖尔。”

德拉盖尔微微点头。他的脸柔和下来,硬朗的线条不见了。血迹斑斑的侧脸现出了人样。他用沾湿的手绢擦拭脸庞,手绢渐渐变成了鲜红色。他扔掉手绢,手指轻轻拨弄乱成一团的头发。有些因为血污黏结在了一起。

“他们他妈的没想杀我,”他说。

屋子陷入死寂。外面也没有一点声响。德鲁听了听,再用鼻子嗅了嗅,他走到前门,向外张望。马路黑漆漆,静悄悄。他走近德拉盖尔,微笑慢慢浮现在脸上。

“的确出乎意料,”他说,“假如情况是:局长不得不自己干密探的活儿——而一个正直的警察依照计划假装被停职去帮助他。”

德拉盖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你喜欢的玩法?”

德鲁的声音恢复了镇定。脸上重新有了血色。“这是为了部门好,老兄,还有这座城市——以及我们自己,只能这么办。”

德拉盖尔直视他的眼睛。

“我也喜欢,”他麻木地说。“如果要做——的确是这样。”

<h2>13</h2>

马库斯拉下刹车,冲着那栋有树荫的大屋子呵呵笑起来,露出艳羡之色。

“相当漂亮,”他说。“我希望可以住在这里来个悠长假期。”

德拉盖尔慢慢下车,他四肢僵硬,十分疲惫。他没戴帽子,那顶草帽夹在腋下。左侧脑壳剃去了部分头发,一块厚纱布盖在上面,用橡皮膏固定住,他缝了针。一缕坚硬的黑发翘在绷带外面,很是喜感。

他说:“是啊——但我不会久留的,傻瓜。等我。”

他走过草坪上蜿蜒的石头小径。晨曦照射下,树木在草坪上拖出长长的阴影。房子静悄悄的,百叶窗都关着,黄铜门环上的花环看不太清。德拉盖尔没有走正门。他踏上另一条窗户下的小径,沿着房侧穿过剑兰花坛。

屋后有更多的树木、草坪和鲜花,阳光和树荫也更加明显。池塘里面有睡莲和一个石头做的大牛蛙。稍远些,几把椅子以石板桌面的铁艺桌子为中心呈半圆形摆放。贝尔·马尔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身上的黑白连衣裙宽松随意,宽边的园艺帽戴在栗色的头发上。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穿过草坪望向远方。妆容令雪白的肌肤光彩熠熠。

她慢慢转过头,露出苦笑,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德拉盖尔没坐下。他抽出腋下的草帽,手指拨弄起帽边,他说:“案子结束了。接着会有审讯、调查、威胁,很多人会嚷嚷着在媒体上大放厥词,诸如此类的事。报纸会连篇累牍地报道一段时间。但私下里,已经记录为结案了。你可以尝试着忘掉一切。”

女郎突然看向他,睁圆了那双灵动的蓝色眼睛,接着她又越过草坪望向远方。

“山姆,你的头很糟吗?”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德拉盖尔说:“不。很好……我的意思是,那个叫拉莫特的女孩开枪杀了马斯特斯——还有多尼。奥格又打死了她。我打死了奥格。都死了,《玫瑰花圈》。[3]只是伊姆利的死法,我们还不清楚。但我觉得,现在无关紧要了。”

贝尔·马尔没抬头看他,平静地说:“但你怎么知道度假屋里的是伊姆利?报纸上说——”她顿住了,突然浑身发冷。

他木然地看着手里的帽子。“我不知道。我觉得开枪打死多尼的是个女人。所以,伊姆利极有可能是在湖边的度假屋。而且也符合他的外貌描述。”

“你怎么知道是个女人……杀了多尼?”她的声音中有一种拉长的、近似耳语的沉静。

“我就是知道。”

他走开几步,站着看向那些树。他慢慢转身,重又走回到贝尔椅子边上。他的面色非常疲倦。

“我们有过美好的时光——我们三人。你、多尼和我。生活似乎会对人们做出龌龊的事。都过去了——所有美好的。”

她继续喃喃自语:“或许不是全部,山姆。从现在起,我们应该多见见面。”

嘴角的微笑转瞬即逝。“这是我第一次使诈,”他平静地说。“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贝尔·马尔微微仰起头。攥住椅子扶手的双手在清漆木头的衬托下愈发苍白。她似乎全身僵住了。

过了会儿,德拉盖尔伸进口袋,手中多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他冷冷地低头看着。

“拿回了警徽,”他说。“再也不是纤尘不染。我看还算干净。我会尽量保持的。”他把警徽放回口袋。

女郎极为缓慢地起身,站在他面前。她仰起下巴,久久凝视他。那张脸似乎是胭脂覆盖下的白色石膏面具。

她说:“老天,山姆——我开始明白了。”

德拉盖尔没看她的脸。他越过女郎的肩膀,看向远处某个模糊的焦点。他的声音含糊、冷淡。

“当然……我知道是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用这么小巧的手枪。但原因不只这个。在去过度假屋之后,我就知道多尼做好准备应对麻烦了,如果凶手是男人,没这么容易先发制人开枪打死他。不过,可以设个完美的局,让人误以为是伊姆利干的。马斯特斯和奥格就以为是伊姆利,他们还接到一个律师电话,确认了这件事,还保证会在第二天早上让他去自首。所以,对于所有不知道伊姆利死讯的人而言,他们自然会认同这个结果。此外,警察不会料到一个女人会捡走弹壳。

“在我听完乔伊·奇尔的故事之后,我以为可能是拉莫特干的。然而,在我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一切的时候,我改变了想法。肮脏、龌龊。从某种角度来看,她是因此而死的。虽然和那伙人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她有多少机会活命。”

贝尔·马尔仍定定看着他。微风拂过她的一缕秀发,她身上也只有这缕头发在动。

他从远方收回视线,严肃地看了她一瞬,又转向别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钥匙,丢到桌上。

“三件事情坐实了我的想法,那一刻我完全明白了。记事本上的内容,多尼手中的枪,消失的弹壳。然后,我全都明白了。他没有立即死去。他还有力气,并且利用这点力气耍了最后的花招——为了保护某人。记事本上的字迹有点抖。他是在中枪后才写的,那时的他孤身一人,就快死了。他想到伊姆利,于是写下他的名字混淆视听。接着,他够到写字台上的枪,拿在手里。还剩下弹壳。我之后会说到的。

“子弹是隔着写字台近距离射出来的,而写字台的另一头还放了几本书。弹壳就掉在那里,掉在多尼能够到的地方。他不可能是从地上捡起弹壳的。你的钥匙圈上有办公室钥匙。我昨晚去过那里,三更半夜的时候。我在雪茄盒里找到了和雪茄躺在一起的弹壳。没人翻过雪茄盒。人毕竟只能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东西,就这样。”

他停下,擦了擦侧脸。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多尼尽其所能了——他死了。事情干得很漂亮——我会让他如愿的。”

贝尔·马尔慢慢张嘴。先是含混不清,之后的话语变得清晰明了。

“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山姆。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她在打颤。“我现在就去城里,我会坦白的。”

德拉盖尔说:“不用。我告诉过你,我会让他如愿的。城里也喜欢这个结局。绝妙的政治。整座城市摆脱了马斯特斯—奥格这伙人的魔爪。德鲁能登上巅峰,但长不了,他太弱了。所以没关系……你不用做任何事。你要做的就是多尼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让你做的。你置身事外了。再见。”

他又迅速看了眼她那惨白、颓丧的容颜。然后,转身走上草坪,走过有睡莲和石头牛蛙的池塘,沿屋侧回到车旁。

皮特·马库斯打开车门。德拉盖尔坐进去,把头重重靠在椅背上,身子陷进椅子里,闭上眼睛。他有气无力地说:“开慢些,皮特。我的头疼得厉害。”

马库斯发动汽车,转进马路,沿着德尼夫巷缓缓驶向市区。树荫遮蔽下的房子消失在身后。高耸的树木终是将其掩盖。

等开出很远之后,德拉盖尔重新睁开眼睛。

(黄雅琴 译)

[1]此处指纸牌Q。

[2]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座城市。

[3]这首童谣描绘了鼠疫肆虐的场景,很多人死于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