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左相的专驾悠悠然驶进相府,香车宝马,朱轮华毂。
这车太阳刚升便出去,如今夜深才回。
将登看着自家大人一张画已经画了一天了,从寅时马车出去时便开始画,明明早可停笔,画的人却求细,硬是提了只小笔多勾勒了好几个时辰。
门外传来脚步声,将登条件反射地按上了剑,门一推开,剑便迅速地架上了来人的脖子。
“是我。”
将登看清楚了那人的脸,利落地收了剑,谢珩也刚好放了笔。
将登斜眼去望,远远望见纸上并非全稿,而是着重画了两个人。
前头一人骑马引路,扛着张大旗,带着身后众人迎风而行。后头那人头戴貂冠,一身胡人打扮华丽明艳,骑在马上,手扶鞍桥,仰头远望着前方,目中含情。
《文姬归汉图》。
将登疑惑地看了一眼来人。
那人身上还有些牛车的臭味,甚至衣服上还沾着稻草桔梗,只一张脸生得乖张,与一身落魄衣服不搭。
那张脸虽艳,却艳里带着坏,不像谢珩,既艳得像把染血的刀,又冷得似高山的雪。这两人站在一起倒是颇为养眼,直衬得世间颜色皆暗沉了不少。
将登看那人好似与大人熟稔,很是自然地一身肮脏坐在了自家大人平日里颇为爱护的满雕檀木太师椅上。
将登不禁抽了抽嘴角,抬头去望,只见谢珩脸色如常,并未在意。
“温玉,你这安排的牛车太颠簸了些,一路心肺都要给我顶出来了。”他抱怨道,手捏着腰揉按,目光幽怨作怪。
谢珩手上换了只写字的笔,画画的人向来书法也是好的,只是他在外头只写略草的行楷,并不写书法,虽也有几分张扬,却还算隐了锋芒。
谢珩揭了张宣纸,听那人说这话,望他一眼,淡淡道:“我当年也是坐牛车进京。”
将登在旁听得讶异。
他不是一直跟着谢珩的,他原是奴隶,是斗场里拼死的奴隶。是谢珩入朝后已有两年,身边无人,跟着朝中贪官去斗场议事,一眼看中了他将他买下,取名作将登。
将登只对谢珩之前的事大致听闻,难以想象如今这般风光无限的谢左丞,当年也是这样狼狈地进了京。
将登不免重新再去打量那人,想从他身上找到几分谢珩的早年,却看了几眼后心中否定。
他觉得,就是大人坐牛车也定是清风霁月,端正泰然,哪怕衣服脏了破了,都必不会像这般落魄。
那人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梗得他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显得他好似有些冒犯。
谢珩脸色正常,知道他性子乖张跳脱,不以为然。
他兀自提笔,潇潇洒洒写了个字。
那人就坐在对面,一见他若无其事地写字,便探头去看。
纸上笔走龙蛇,是一个风骨飘逸的“慎”字。
他看到这个慎字立刻知道了谢珩的意思,一张脸顿时失了颜色,心中叫苦连天。
“你就待在府里,不准出去,待外头时机合适,我自会让你出来。”谢珩将字强调似的拍在他身上,嘱咐道。
那人虽心头不愿,却也不想脏了这好字,用手接了,小心翼翼折了起来放进里衣,似应非应地“嗯”了一声。
*
初开的梅花清冷,梅香幽幽,清逸淡雅。
陈家到处都是梅树,晚春暮夏里,别人院子里都是花团锦簇的,惟陈府一片枯枝。
春日里众多世族设宴,惟陈府不设,收了帖子的人总是在几家之中选了一家去;而到了冬日里,只有陈家能发帖子,所有人也只去这一家。
文人多好梅,好菊,好荷,陈太傅最兴此风,因得本身进士出生,平日里所言所行都要格外讲究文人风雅。
这种风雅,在李知月眼里,就是酸文人的穷讲究。
李知月坐在上座乏味地饮着酒,百无聊赖地看着主家位置上人堆正中的少女。
那人今日打扮得花了心思,往日里要与她见面,都是盛装打扮,簪的钗子一定要嵌石镶金,珠翠满头,方觉不输。
今日却是穿了一身白衣,头上只簪了一段开花了的梅枝,京都虽未下雪,但她却像雪中的梅仙,清丽雅致,颇显仙姿玉色。
明明是场赏梅宴,这人却要提笔作诗,独揽风头,引得无人看梅,全在议诗。
世家贵女大多分两波,一波围了她,一波便围着李知月。
陈姝意自是乐在其中,在贵子贵女中左右逢源,享受着被簇拥的热闹。
而李知月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困得睁不开眼睛。
陈家书香世家,规矩颇多,计较男女大防。本朝民风开放,并不多限制男女交往,而陈府却特设男女分席,男女之间只有下了席,在园子里才能见得着面。
她放了酒,打算去园子里逛一逛,说不定还能碰着郎央沈清衍也在,总归比夹在一堆不熟稔的人里强听奉承话好些。
陈家的园子的确雅致,不似寻常富贵人家只栽绿种红,地上铺花砖,拱门雕龙画凤。
园子里头处处是梅,种的种类不一样,有早梅晚梅之分,有的开了,有的还含苞,错落了才更是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