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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2 / 2)

他让那个从一句话里诞生的虚构角色,有了最鲜活贴切的模样, 夸张点说, 他仿佛就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

怎么会不像?

闻言,兰又嘉安静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的发小爱着那个人吗?”

梅戎青被问得有点意外:“我不知道, 或许吧。反正关于那个人的所有问题里,他只回答过我这么一句。”

所以她连这个被人念念不忘的“谢雪”,究竟该用她还是他来指代,都不确定。

兰又嘉的话音却远比她笃定:“我猜一定是爱着的。”

“为什么?”

“因为爱着,才会用情诗形容对方。”

梅戎青听得一怔,陷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浓重酒气里,周遭那些嘈杂浮夸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

耳畔只有青年干净得过分的声音。

如淙淙流水,坦然真切地倒映出目中所见的风景,没有半分顾影自怜。

“而你也爱谢雪,所以你从这句话里找到了他。”

兰又嘉的声音很轻,轻得唯有她能听清。

“但我不一样……或许,只有转瞬即逝是像我的。”

他的余生的确转瞬即逝。

可他不确定在消逝前,自己短暂的生命是否足够浓烈炽热。

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爱过。

不是轻盈泛滥的喜欢,是浓墨重彩的爱。

所以,兰又嘉想,这句话并不像他。

尽管这句不知来处的形容,美得令人心头震颤,可惜离他太过遥远。

他没有爱。

这段时间里,每一次拒绝傅呈钧抛来的近乎于爱的诱饵时,兰又嘉都要竭力压制在心底汹涌作祟的那份渴望。

可那份对爱的渴望,仍因此在心头悄然复苏了,像拼了命要从干涸地里冒出尖来的顽强青芽,在今晚听到的那句宛如诗篇的美丽情诗里,彻底破土而出。

若再用晦暗泥土覆盖住那株已然成型的幼苗,好像对它太过残忍。

一直以来,他都很想要爱。

足以占满他视野的爱。

可当兰又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与一贯来偏爱的类型相去甚远的人时,对方的态度却已经彻底改变,甚至开始躲他。

是放弃了那份没有希望的追逐吗?

还是被他先前一次次不留余地的拒绝伤害了?

兰又嘉不知道闻野为什么不再对自己说明天见。

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又做错事了。

他总是做错事。

——他不像情诗,仅仅符合转瞬即逝。

这个话音清淡的句子,很快被一片喧嚣的空气湮没了。

梅戎青沉默许久,有些恍然地想,对方的声音里没有难过,只有纯粹而清澈的羡慕和渴望。

这个相识不久的年轻人,同样有着超出她想象的清醒和冷静。

他从来没有把在被她选中后,受到的一切特殊关照看作是属于自己的,反倒将自己和戏中人分得很清楚。

他知道梅戎青待自己很好,好得超出了常理,是因为唯有他能演绎的虚构角色谢雪。

而不是因为真切存在的兰又嘉。

这份清醒与冷静,与周遭人们庸俗不堪的浮想联翩,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有人说:“什么发小,梅导,你之前可没提过还有个发小,我知道了,你说的发小肯定就是你自己,干嘛非得编个人出来?”

也有人说:“胡说,戎青才懒得撒这种谎,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来历——这么一想,戎青,你是不是对这个发小有点念念不忘了……”

席间滴酒未沾的年轻女孩倒是直言不讳:“就不能是因为戎青姐姐单纯喜欢那句话吗?我听到了也很喜欢,为什么一定要是为了谁?”

中年人们立刻摇着头,哄小孩似的笑了:“对,不用为了谁,还是小霜妹妹看得透。”

被无数朦胧杂音围绕着的梅戎青,忽然感到一种浓浓的厌倦,彻底挣脱了往日习惯性的压制,在心头翻涌。

连辛辣灼热的酒精都无法再盖过它。

她没再理会其他人,蹙眉细细审视着此刻的兰又嘉:“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拍戏。”

兰又嘉没有拒绝,顺势同其他人道了别:“嗯,是有一点不舒服,那我先回房间了。”

听见他说不舒服,梅戎青连酒意都消去了几分,肃着声问:“不舒服?没什么事吧?”

“没事。”兰又嘉显然清楚她的担忧,很快解释道,“是没什么胃口,不是大事。”

梅戎青这才放下心来。

整个剧组里,只有她知道兰又嘉的身体状况。

“行,那你先回去,晚点要是想吃什么东西,就让酒店给你送,对了,差点忙忘了,应该给你安排个助理的,这样你有事要找人也方便点……”

有一个刚向兰又嘉表露过浓浓爱慕的年轻女孩在旁边,这会儿没人再对梅戎青的特别关心投以异样的目光。

仔细想想,这确实更像是长辈对晚辈那种自上而下式的照顾,没有半分暧昧的情愫。

无论如何,连拜托她关照兰又嘉的宋见霜都没说什么,他们又有什么可议论的?

正要离开包间的兰又嘉听她说着,忽然道:“梅导,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嗯?”梅戎青停下话头,起身跟着他出来,“什么事,你说。”

“我记得签合同的时候,你给我的片酬很高,那是很大一笔钱。”

没有旁人的走廊尽处,回荡着青年平静的声音。

“其实我不需要那笔钱,我拿着没有用,等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梅戎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想让我帮你处理这笔片酬?捐出去之类的?”

兰又嘉却摇了摇头:“我想把它给剧组。”

“……给剧组?”

“嗯,因为我的特殊情况,影响了剧组里很多人的安排,我想尽量弥补他们。”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在剧组干活和在公司上班一样,不过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他们没有梅戎青那样的艺术追求,恐怕也无法理解她对挑选演员的执拗,只会心生不满和怨气。

而这一切变故,都是因为他提出要在三个月内全部拍完。

从那一晚看到加班赶工的美术组成员起,兰又嘉就在想该怎么弥补这个错误了。

他想了快两周,终于想起了那笔此前一直没放在心上的高昂片酬。

比起为求心安的口头歉意,金钱是更实际的补偿。

补偿所有被他影响到的剧组成员。

也补偿这些人之中,或许被他影响得最多的那个人。

听完这个出人意料的想法,梅戎青愕然片刻,反倒笑了:“兰又嘉,我发现一件事。”

他面露茫然:“什么?”

她笑着问:“你怎么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其实早在毕业晚会那一天,梅戎青就隐约有这种感觉。

那晚孤零零待在休息室里的青年,语出惊人地说自己快要死了。

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道歉。

一个本该有着大好未来,却在突然之间只剩下半年生命的人,没有喟叹憎怨命运不公,竟一声又一声地对她道着歉。

此刻再回想起那一幕,实在有种令人心情复杂的哀戚荒诞。

“你做错什么了,有什么可弥补的?”梅戎青说,“档期真有冲突的人早就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能接受的,该加的酬劳我也加了,这是份签了合同的工作,白纸黑字双向选择,我没有勉强任何人,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要补偿他们?”

费解之余,她的话音顿了顿,冷不丁地问:“有人找你抱怨?还是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兰又嘉立刻道,“不是因为别人。”

光影斑斓的长廊角落里,面色苍白的青年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有错,是我影响了他们。”

说白了,还是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见状,梅戎青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

这个熟悉的词语似乎令此刻心情沉郁的青年惊醒过来,抬眸看她,下意识重复道:“心理医生?”

“对,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她说,“业务水平一流,不会对外泄露病人的隐私,你要是找他咨询,他对我都是百分百保密的。”

其实就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

他同样具备超乎寻常的理智和清醒,将私人关系和职业操守分得一清二楚。

兰又嘉怔怔地听着。

很好的心理医生?

梅戎青看出他的失神,话音更认真了点:“怎么样,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随便聊聊,看是不是谈得来,他姓程——”

未竟的尾音被另一道格外干脆的声音打断。

“不用了,梅导。”兰又嘉说,“我已经有心理医生了。”

他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心理医生。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需要其他医生。

任何医生都不要。

走廊里不时有人影经过,敞开的包间门中,倏忽闪动着一格格被灯光拉长的倒影。

等宋见风从阳台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烟味都差不多被风吹散了。

这顿饭临近尾声,好几个座位都空了,他的目光掠过门外,也掠过斜对面的某个空座位,百无聊赖似地坐下来,凑近了一旁正聚精会神盯着手机的妹妹:“又在琢磨谁?”

“……你干嘛!吓我一跳!”

宋见霜本能地侧了侧屏幕,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小声道:“我琢磨戎青姐姐呢,看能不能在哪篇报道里找到她的发小是谁,但她好像真是第一次提这个人,完全搜不到……哥,你知道戎青姐姐有哪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吗?”

宋见风没听懂她在嘀咕些什么,只能针对她最后那句话调侃道:“你不就是吗?小霜妹妹。”

“……”宋见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懒得跟你讲,你都不知道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

他一脸无所谓:“行,我不问,免得你逮到个机会就诓我。”

五分钟后,宋见风被妹妹强制灌输完了先前缺席时发生的对话。

但和宋见霜想象中不同的是,他并未露出什么类似于惊讶,或是被触动的表情。

因为——

“我之前听蒋哥说起过。”宋见风看了眼不远处快喝到神志不清的剧组摄影师,“他说梅导就是因为这句话,才拍板要让兰又嘉来演谢雪的。”

“……哦。”宋见霜顿觉没劲,“蒋哥真是个大嘴巴。”

宋见风就笑了:“你很喜欢这句话?”

“对啊,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感觉,背后好像藏了一个美丽又悲伤的故事,可惜就连戎青姐姐也不知道她的发小和心上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嗯,可惜。”

“你又在跟着可惜什么?”

兄妹俩平日里习惯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怼,宋见霜还以为哥哥是在逗自己,余光一瞥,却见到男人脸上竟真的流露出了几分遗憾。

“要是我能想到这个形容就好了。”他说。

这份遗憾似真似假,放在一贯游戏人间的男人身上,压根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但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宋见风便答得坦然:“兰又嘉早晚会登上杂志封面的,就该把这段形容词印在照片旁边,做他的封面语——可惜这句话已经属于别人。”

宋见霜听完,蓦地看了哥哥一眼,纤长卷翘的眼睫在夜风中颤了颤。

停顿几秒后,她笑了起来,话音里带着极轻的叹息。

“是啊,真可惜……他已经属于别人。”

第47章 47

翌日, 剧组早早开工。

天蒙蒙亮,一份份早餐在桌上堆成了小山,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基本都哈欠连天, 夹杂着琐碎的交谈。

“这包子我吃不惯, 给你吧,哎,真困,这几天是不是都得起这么早啊?”

“对,明天好像还得熬个大夜, 我听说是把排在后面的戏调上来拍了, 本来这两天没这么累的。”

“哦,想起来了,因为走了个演员是不是?”

夏日微凉的晨风里, 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 人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闲聊提神。

“好端端的,换人干什么?也不嫌折腾。”

“没办法, 演技不行吧,好像是NG太多次了,以梅导那脾气,忍得下去才怪。”

有人就插话进来:“不是说那人被换是因为——”

“因为兰又嘉?”

说话的人摇了摇头:“不至于,咱们组那个小帅哥看着不也对他挺那什么的,人照样呆得好好的, 梅导可从来没为难过他。”

“这么说倒也是。”那人想了想, 又道,“对了,昨天过来探班的那个小姑娘, 昨晚是不是跟梅导他们一块儿吃饭去了?”

“好像是吧,回头你问问老魏,反正我们是没得去,干嘛,对人家有想法啊?”

“哪里有什么想法,别人是奔着兰又嘉来的。要说想法,那只能是羡慕兰老师了,真是实打实的人生赢家,咱们这种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全跟长了腿似地主动往他怀里跑——哎,早啊小闻。”

交谈间,一道年轻的身影撞入眼帘,几人的议论声随之放轻了些。

熹微天光映亮了来人棱角分明的脸庞,衬得那双漆黑的眼眸愈发缄默。

他不知有没有听见几人的对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了声早。

这个在人手紧缺之际临时加入道具组的年轻大学生,有很强的美术功底,经他手做出来的几幅油画,连向来严苛的梅戎青都罕见地夸过几句,问老魏是从哪个美院挖来的人才,让老魏翘着胡子得意了好几天。

可惜他性格太傲了一点,谁都不太愿意搭理。

唯一能让他放在眼里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眼看着那个年轻人毫不停留地走向今天即将用到的那堆道具,忽然有人出声喊住他:“小闻,你昨天喝到奶茶了吗?”

闻野的脚步微顿,瞥过来一眼:“怎么了?”

那人就笑:“你昨天估计没看到,送奶茶的小美女原来是奔着兰老师来的,她是摄影组那位宋哥的妹妹,从小就认识梅导了,标标准准的富家大小姐,唉,兰老师真是受欢迎……”

可这话没能说完,就被一道笑声打断了。

一道很轻,但足够清晰的笑声。

“知道了。”年轻男生的话音平静,目光中却盛着截然相反的讥讽,“我会记得要自卑的。”

他丝毫不顾及旁人的想法,近乎野蛮地挑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暗示。

说话的人脸色一僵,一时间张口结舌,竟找不到任何能接的话,只能难堪地闭上了嘴。

而刺头一般的年轻人不再看任何人,径自离开了。

其他几人看着这道背影,面面相觑了一阵,气氛才渐渐若无其事般重新流动起来。

“赶紧吃吧,马上就要开工了。”

“快快,我好像看到梅导过来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突然传出一声金属的闷响。

表情最难看的那个工作人员猛地踹了一脚垃圾桶,盯着那道已经没入人群的背影,冷笑道:“还大学生呢!哪个大学生手上能有那种伤?我看他肯定是用了别人的身份混进来的,自己说不定是个劳改犯……”

一切杂音都被缓慢升起的朝阳湮没。

盯着太阳出神的女人渐渐晃花了眼,只觉得世界一片灿烂。

片刻后,她收回心神,转身朝早已化完妆候在场边的年轻人招了招手:“兰又嘉!过来一下。”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蓦地回眸,放下手中早就被翻得卷了边的剧本,应声道:“来了,梅导。”

他有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

在这个时常混沌难辨的剧组,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影视剧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它本该是个给人们造梦的地方,在旁人的想象中,往往遥远又美好。

可梦终究是由人造的。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存在着美梦之外的真实。

丑陋的真实。

等待兰又嘉走过来的这几秒里,梅戎青的心情其实很差。

尽管一刻钟前,她刚在化妆间里听了来自米悦的一通赞美。

“我早上去转悠了一圈,真的没人再编排你和嘉嘉了,颜姐,你应该也没听到了吧?”

坐在化妆镜前的女演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过来瞄她:“梅导,全被你料中了,真厉害啊,怪不得你能写出那么好的剧本……”

正围着她忙碌的化妆师颜姐不禁笑了:“是,没听到了——你也很厉害,眼睛能转这么老远,行了,想转就转过去吧,差不多弄完了。”

十分钟前,米悦化完妆离开,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合作多年的颜姐收拾着凌乱的化妆工具,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戎青,你最近是让兰又嘉在减肥吗?”

“没有。怎么,你觉得他瘦了?”

“嗯,我每天都要给他化妆,可能感觉比较强烈,他进组以后好像一直在消瘦下去,至少跟上个月在学校定妆的时候比,差不多瘦了一圈。既然你没让他减肥,那是他自己在控制体重?现在的上镜效果已经非常好,再瘦下去该脱相了……”

五分钟前,四下无人的角落处,梅戎青拨通了一个电话。

其实她本来是想打给医生或是营养师的,可不知怎么,却拨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对方的声音显得很惊讶:“梅教授!……您找我吗?”

“对,没打错。”梅戎青干脆利落地问,“你应该放假在家吧?这段时间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就来剧组待一阵。”

听筒里传出年轻人充满活力的嗓音:“来探班吗?好啊好啊,当然有空,我正愁暑假不知道干嘛呢!”

只是紧接着,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真切的关心:“对了梅教授,嘉嘉他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前两天下大雨了嘛,我看云县也下了……”

“下雨?这跟兰又嘉有什么关系?”

“您不知道吗?”电话那头的年轻人踟蹰了一下,悄声道,“我觉得嘉嘉好像有点害怕雨天,是在台风那次发现的。”

“虽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前两天下雨的时候,我特意给他发了消息,还打了电话……可他全都没接,直到第二天才回我。”

“那时候雨已经停了。”

这一刻,已经走到她面前的青年问:“梅导,有什么事吗?”

他目光澄净,话音柔和,仿佛对周遭混沌丑陋的世界无知无觉。

这是他的天性吗?还是这群尚未出象牙塔的年轻人们的共性?

梅戎青不能确定。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愿意在学校担任教职的原因之一。

她讨厌庞杂的世界,更厌倦真实的人性。

才会如此着迷于虚构的艺术。

心情无端很差的女导演看着他,眼中的烦躁渐渐褪去,冷不丁道:“昨天我说过要给你找个助理——让孟扬过来给你做一段时间助理,怎么样?”

身为导演,实在有太多要忙的事,做不到面面俱到。

所以她差点忘了给兰又嘉安排助理和专门的跟组医生。

也忽略了前两天宋见风请客聚餐那晚,兰又嘉的缺席不对劲。

其实在进组之前,他已经事先说过,不想拍雨天的戏。

梅戎青本就没写谢雪的雨天戏,随口应下后,便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他是不想吃淋雨拍戏的苦头。

反倒是孟扬发现了这件事。

“让孟扬给我做助理?”兰又嘉愣了一下,当即要摇头,“他想当演员——”

然而梅戎青已经猜到了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刚好这部戏里有个小角色还挺适合他的,就是跟谢雪一起搞革命的同学,差点被流弹打死的那个,你记得吧?原定的演员档期冲突,没法进组了。”

“对了,姚光那个角色也定了,新演员跟你一样,都是音乐学院的,具体的先保密,等过段时间到他戏份了,他再进组。”

她现在不敢再让这种反派角色见到兰又嘉太久。

情不自禁的注视太容易诱发多余的感情。

那样只会影响拍摄效果。

等她用不容置喙的告知语气说完,兰又嘉果然沉默下来。

他不再拒绝,温顺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梅戎青很清楚他能接受这个安排的原因。

她也直白地说出了口:“孟扬本来就在放暑假,又是个没什么进组经验的大一新生,他很愿意过来给你做一段时间的助理。”

“你不欠他,他反而要感谢你,是因为你,他才能拿到这个角色。”

听到这话的人垂着眼眸,浓黑的睫羽在清晨明媚的光线里轻轻颤动。

“嗯,我知道。”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谢谢你,梅导。”

梅戎青便不说话了。

她望着这道本该比日光更灿烂的身影,昨晚那个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念头,再度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想,比起照看身体的营养师,如今的兰又嘉更需要的,或许真的是心理医生。

一个足够好的心理医生。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去主动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总之,不太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

光海市。

窗明几净的咨询室里,模样温和的中年女人翻看着手头日期新鲜的报纸,心间始终弥漫着几分不解。

她倒不是刻意要去事先了解自己的来访者,只是阅览架上恰好就摆着这份今天刚送来的报纸,而对方又实在算得上是人尽皆知。

报纸头版上印着清晰的彩色照片,照片中那个人的存在,令一份乏味无趣的新闻时报几乎变成了吸人眼球的时尚杂志,连上方严肃板正的标题都变得好读了起来。

“光海国资与富安科技达成合作,金刚石巨头即将易主……”

这是一篇关于某家老牌金刚石企业将要被联合收购的报道。

心理医生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篇报道,满心的困惑仍旧没能消去。

她抬头望了眼墙上时钟,发现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立刻收起了报纸。

接着,她开始专心地等待这位事业已经相当成功,并且正在稳步迈向更大成功的来访者。

等待的间隙,一个个猜测从医生的心头不受控地冒出来。

是焦虑吗?

这是与压力为伴的企业家们最常见的心理问题。

但就她过往从新闻和杂志上得到的印象而言,对方身上没有半点压力过载的痕迹,反倒是个相当自洽的人。

作为心理医生,她在生活和工作中产生的焦虑感,恐怕都要比这位来访者多一些。

还是压抑?

对这样一个给人以强烈的沉稳冷静印象的成功人士来说,压抑倒是个更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

抑或是受困于完美主义。

或者,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事先做了诸多预案,几乎已经囊括了所有可能面对的内心痼疾。

可在整点将至,来访者准时走进咨询室的那一刻,她仍然感到了惊讶。

“傅先生吗?请坐。”

丰盈的日光漫进室内,令那双有别于常人的灰绿眼眸熠然生辉。

坐在他对面的心理医生,并没有看到一个焦虑的、压抑的、或是孤独的来访者。

她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种更出人意料的情绪。

“你好,秦医生。”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落入空气,漾开一阵波光粼粼的涟漪。

“我今天过来,并不是想咨询自己的事。”

“嗯?那您是……”

“我想替别人咨询。”

“这样吗?”秦医生面露为难,“傅先生,心理咨询最好是由本人到场,旁人代为转述是不够准确的。”

“我知道。”

男人解释道:“他一直以来都不太愿意见医生,近期又很忙,恐怕抽不出时间。”

说着,他的话音顿了顿,染上几分喑哑:“但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不能再拖下去了,需要及时干预。”

所以,无关自身的事业焦虑或是情感压抑。

秦医生之前的每一个猜测全都落了空。

他是为别人而来。

坐在这道颀长挺括的身影对面,日光鲜明,衬得近在咫尺的灰绿眼眸格外剔透,清可见底。

秦医生便有些愕然地想,原来,那竟是温柔的涟漪。

第48章 48

“惊恐、颤抖、回避……每到下雨天都会这样吗?”

“在过去的三年里都是这样, 但最近两次比之前更严重。”

光线明亮的咨询室里,心理医生认真地聆听着来访者的叙述。

“更严重?是出现了什么新的状况吗?”

“第一次是以为自己回到了一年前发生的一场车祸里,被提醒后才从那段回忆里抽离出来,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分钟。”

“第二次……”男人的声音平静沉稳, 带着隐约的沙哑,“他一度连恐惧的情绪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很空洞,就像……”

“就像完全游离在当下的现实之外?”

眉目间隐有倦意的来访者沉默片刻后,微一颔首。

见状, 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听描述像是创伤闪回和人格解体, 这些也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傅先生,您刚才说他的父母是什么时候因为暴雨离世的?”

“十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傅呈钧沉声道, “意外发生时他应该不在场, 没有受伤。”

和兰又嘉相遇后不久,他找人调查对方过往经历的时候,收到的调查报告里, 关于那场意外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来源于一份新闻报道。

这篇名为《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的文章中,只是简单描述了这起发生在某研究所里的意外,对这两位大学教授兼科学家的英年早逝深感惋惜,同时一笔带过地提及他们留下的幼子从此成了孤儿。

“但他仍然陷入了长期慢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秦医生说, “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 即使没有亲眼目睹灾难的发生,光是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这件事,就足以给他留下终生都难以痊愈的创伤——他之前有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心理干预?”

“没有。”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 补充道,“据我所知,没有。”

“没有吗?”听到这个答案,秦医生倒有些意外,“根据您先前对这位年轻人的描述,至少在近两个月之前,他表现出的状态都是乐观积极的,和一般的PTSD患者很不一样……”

像是已经接受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基本从创伤中走了出来。

这份略带惊诧的意外落在旁人耳中,就成了一种隐隐刺痛的审判。

傅呈钧问:“他的症状突然加重,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吗?”

“或者……是我给他带来了新的创伤?”

对于这个问题,秦医生其实很难回答。

她不愿意当面指责任何一个来访者——即使对方是为了别人而来,并未将自己视作病患。

所以她停顿几秒,尽可能审慎地回答道:“我没有跟他直接接触过,不好下定论,只能说一般情况下,稳定的心理状况突然产生强烈波动,都是因为生活中出现了新的刺激源,有时源于感情,有时则源于其他。”

“傅先生,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维持了近三年,客观地说,您的存在应该不算是新的刺激源。”

闻言,男人掀眸看了她一眼,灰绿眸珠泛着宝石似的冷然华光,唯有唇角微扬,仿佛划过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清醒的,自嘲似的笑意。

秦医生就明白了他的态度。

他很清楚这段话里包含的安慰成分。

他不相信这种安慰。

弥漫着日光气味的房间里有短暂的寂静。

片刻后,这个让问者和答者都不太愿意面对的问题,如书页被悄然翻过。

男人蓦地问:“他对犯错的恐惧,也是因为童年时发生的这件事吗?”

“有可能是,出现在人们身上的每一寸痕迹,其实都来自于过往的影响——不过,目前我不能保证他的这种恐惧一定与某段过往对应,只是提供一种供您参考的可能。”

秦医生说:“将创伤事件的发生完全归咎于自己,认为自己背负着不可原谅的罪责,是PTSD患者中普遍存在着的一种消极认知,在这种持续作祟的负面看法影响下,患者在生活中逐渐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害怕再次犯下错误,算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

“所以,当有人认为他做错了事,因而给出惩罚的时候,他会选择主动接受这种惩罚?”

“……根据我过往的经验来说,是的,存在这种现象。”

秦医生说完后,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对这种心理状况下的患者而言,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其实不算是件完全的坏事,因为一旦接受过惩罚,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可以被原谅,背负的罪责也就到此结束了。”

她想,这一句不是安慰。

是比指责更加温和,却也残忍得多的事实。

话音落地,心理医生移开了目光,没有再去看这位来访者的表情。

应该给他留出一点空间。

她注视着墙边静静伫立的绿植,看青翠叶片上柔软独特的脉络,在午后灿烂的日色里发着光。

另一片灰绿的翠湖同样被日光笼罩。

缄默地滚沸,痛意烧灼。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当秦医生觉得这份供人自省的宁静已经留得足够久,才轻声开口:“傅先生,您一开始的判断是对的,他的心理问题的确很严重,从您目前提供的这些信息来看,他有可能正同时处在两次创伤的迁延发作期,一次是十年前父母离世导致的创伤,另一次是一年前的车祸创伤。”

“当然,我的结论也可能是错的,但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接受专业的心理干预,可能还要药物辅助治疗……这些都需要本人到场。”

良久,再度响起的嗓音沉郁喑哑。

“我尽量带他来。”

说完后,男人停顿了几秒,又问:“除了带他见医生,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秦医生答得很快:“关心呵护、情感陪伴、物质帮助,简而言之,要尽可能支持一切有利于他恢复的举动。”

傅呈钧问:“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会对他的恢复有帮助吗?”

医生的建议令他想起了这些日子里,每天都会收到的照片。

如雪花般飞来的一张张剧照花絮中,青年的眼睛时常很亮。

是往日只在他面前展现的那种明亮。

——兰又嘉喜欢拍戏。

“当然会有帮助。”秦医生说,“这能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正向支撑,有助于负面情绪的消退。”

“不过,前提是,您对他喜好的判断没有出错。”

“出错?”

“对,出错。”

看着这个今天专程为恋人过来寻求医生的帮助,却长久以来都在亲密关系中扮演着加害者角色的男人,秦医生的目光一如会面之初的柔和。

“傅先生,人是复杂的,情绪也是,它们被层层包裹着,需要很小心地分辨和剥开,因此心理治疗必须由本人到场,面对面谈话,这是个非常长期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即使是这样,连医生有时候都会出错,被一些看似坦诚的外衣迷惑,毕竟人都有不安全感,大多会本能地掩饰自我。”

“所以我们要试着剥离,尤其是剥离那些很轻易就展现在面前的东西,去发现这层外衣下最真实的渴望。”

“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云县,片场。

午饭时间,忙碌的剧组有了短暂的喘息,休息室附近回荡着一道活力四射的声音。

“米悦姐,这是我的名片,您叫我小孟就行,谢谢您这段时间对嘉嘉的照顾——等等,我饭没吃完呢,别收我的啊!”

米悦接过年轻男生递来的名片,看他手忙脚乱转身护食的样子,笑得肚子都没那么饿了:“现在哪个年轻人还印名片,哎哟,还是烫金的呢……你是嘉嘉的同学啊?”

“对,一个月的同学也是同学,我们不光是同学,还是舍友!”

放在椅子上的盒饭已经被眼疾手快的保洁收走,孟扬哀叹一声,不过转头就振作起来,一本正经道:“我昨天连夜去打印店印的,第一次进组,肯定得正式点,我看人家都有名片。”

在接到梅戎青电话的第二天,他就进了组,堪称神速。

一方面是他自己迫不及待,另一方面则是梅教授的要求。

“没吃饱啊?喏,我这盒给你,我减肥呢,没动过。”

米悦觉得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挺有意思,笑道:“别人印头衔是怎么高级怎么来,你倒老实,就印个‘兰又嘉的助理’,好歹美化一下,写个经纪人之类的,再不济也要写成‘特别助理’嘛——哎,梅导。”

说话间,梅戎青刚好过来,米悦的坐姿下意识正了正,孟扬更是当场起立,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梅教授……不,梅导好!”

态度之谨慎端正,就差敬礼了。

米悦同她打完招呼后就憋着笑走开了,梅戎青应了一声,目光四下扫荡一圈,问眼前的年轻人:“兰又嘉呢?”

孟扬立刻道:“他去卫生间了,两分钟前去的,梅导,要我给嘉嘉打个电话吗?”

“不用。”梅戎青的视线在一旁的饭盒上停留了一瞬,“他吃饭了吗?”

“吃了一点,他说没什么胃口。”

孟扬说完,想了想,小声问:“梅导,我看嘉嘉好像瘦了点,他也在减肥吗?我觉得他已经很瘦了……”

梅戎青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蹙了蹙眉,打量着睨了他一眼,隐有不满:“你怎么不管用了?”

孟扬一时愣住:“诶……什么?”

梅戎青叹了口气,直截了当道:“在京影那会儿,每天是你和他一起吃饭的?”

“对,基本上是。”

“那时候他吃东西比现在多吧?”

孟扬的脑袋就转过弯来了。

原来梅教授是为了这件事,才让他尽快进组的。

反应过来后,他本能地否认:“那时候嘉嘉愿意吃东西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闻——”

不对,这是嘉嘉的隐私。

意识到这点的孟扬猛地截住了话头。

但梅戎青已经听见了:“是因为谁?”

他立马摇摇头:“没、没因为谁。”

梅戎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孟扬内心崩溃,仍硬着头皮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口味不错,比较合他胃口吧。”

几秒钟后,目光冷冽气场慑人的女导演蓦地笑了。

“那天你叫兰又嘉去操场看球赛,也是因为这个人,是不是?”

“——对不起啊嘉嘉,我不是故意说漏嘴的。”

休息室里,孟扬诚恳地对眼前人做着检讨。

“梅教授真的好恐怖,这么久的事了,她居然记得,还猜出来了!幸好她没继续往下问,不然我都怕我背叛组织……不过我没把那谁供出来,我发誓!”

兰又嘉听完,笑着安慰他:“没关系,不用道歉,就算说了也没事的。”

孟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你真不介意啊?其实我上午就想问你了,那谁……好吧,闻野,我看到他也在这个剧组。”

身形瘦削的青年目光依旧坦然,没有半分暧昧:“嗯,但是你问我也没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啊?连你都不知道……”

孟扬面上闪过一丝困惑,很快又压了下去:“行,那不管他。再过半小时就要去化妆了,你饿不饿?午饭没胃口的话,要不吃点零食?”

“我不饿,晚点再吃吧。”

“好,那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我前面跟米悦姐的助理讨教了不少,只要让我适应两天,我绝对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年纪很轻的同学兼好友一副兴致勃勃要大展身手的样子,目光闪闪发亮。

兰又嘉看着他,终究是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委婉拒绝,转而道:“我是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

“什么事?”孟扬眼睛一亮,斗志昂扬道,“你尽管说,我肯定给你办好!”

紧接着,一样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支长条形的药膏,管身已经被挤扁,显然差不多用完了。

“酒店旁边的那家药店没有卖。”兰又嘉说,“你能帮我去其他地方问问吗?要一模一样的。”

“没问题,我马上去买!你是要……祛疤药?!”

孟扬接过这支药膏,看清上面的商品名之后,顿时面露紧张,连忙上下打量着他:“嘉嘉,你受伤了吗?”

“没有。”

兰又嘉的声音很平静,隐约带着宽慰的笑意。

“没有受伤,我很好。”

“我只是很喜欢这种药膏的气味。”他笑着说,“它能让我睡得更好一点。”

这支由别人送来的药膏,其实祛不掉那条早已成型的陈旧伤疤。

可他始终记得落入掌心时泛开的那抹温热。

温柔、灼热……涌动着不言而喻的爱意。

它不是祛疤药。

是如今唯一有用的安眠药,有时甚至能将他卷进一场美梦。

一场已然和他擦肩而过的,灿烂却虚无的美梦。

第49章 49

心理咨询室的房门向外推开的时候, 始终在外面等待的林秘书在第一时间起身。

她迎上老板一如既往平静冷然的目光。

伴着医生温和的送别:“傅先生,谢谢您今天的到访,下次见。”

这场会面准时结束了。

过分宁静的空气渐渐远去, 湛蓝天空下回荡着皮鞋叩击地面的清脆声音, 前方不远处,司机已经提前等候在敞开的车门旁。

半小时后,傅总有一场与国资办的会议要开,现在就要出发前往财政局。

于情于理,这段短暂的空隙, 都不太适合用来谈论公事, 更应该将空间留给那个刚从心理诊所出来的人。

可林秘书的确有件重要的事需要汇报。

而傅总也实在不像是一个会为了自己的事,去见心理医生的人。

“傅总,我收到消息, 傅令坤在今天早晨离开了澳门。”

在司机尚且听不到的距离里, 林秘书低声道:“就在刚才,他从吉隆坡入境了马来西亚。”

男人停下了脚步:“马来西亚?”

“对,他的目的地应该是云顶赌场。”林秘书道, “这次出来他一直输多赢少,已经换过三次地方,在过去这一年里,他是第一次去吉隆坡,很可能是想彻底换换运势——他在澳门找了一个风水师,对方今天和他一起离境。”

走到末路的赌徒总把希望寄托在比运气更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甚至试图借它们的力, 让运气变得可以掌控。

而有些人, 仿佛生来就不相信运气。

话音落地,林秘书明显看到傅呈钧蹙了蹙眉。

紧接着,他声音冷凝道:“在吉隆坡当地找人盯住他们两个, 全天候盯着。”

“包括风水师吗?”林秘书愣了一下,“傅总,您是担心……”

担心靠粗劣手段堪堪掩饰了贪腐亏空的傅令坤,会从此留在境外不再回国,以逃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后该承担的法律责任。

还是担心别的她尚未想到的事?

男人言简意赅道:“他多了一个帮手,而且是职业特殊,不管接触谁都不会令人太过起疑的帮手。”

他突然提出要进行年中审查,其后又放任种种暗流涌动,是为了在富安高层大换血、钻石计划正式开展之前,彻底拔除这间庞大集团里潜藏的绝大部分沉疴和隐患。

但在这个引蛇出洞的构想里,本不包括对上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东南亚真正的特产,并非赌博。

“从今天起加强公司的安防措施,还有我在京珠和光海两地的住处。”

傅呈钧沉声道:“这段时间我会固定住在一个地方,直到事情爆发,或者解决。”

林秘书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心头跟着紧了紧:“我明白,您在光海的住处就保持现在的不变吗?”

“嗯。”

“那今晚回京珠后,您打算住在哪里?”

在她的询问声中,男人俯身上了车,同时响起的是淡得没有丝毫情绪的回答。

“月亮湾。”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

轿车平稳向前驶去,隔音挡板已经升起,但后座仍一片安静。

月亮湾就是傅总曾经给兰先生的那套房子。

也是这段时间他在京珠唯一的住处。

那些一度堆放在房子里的刺目保洁袋,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一切如初。

但这间最终保留了气质迥异的装饰陈设的冷色调豪宅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道最初带来这些色彩的美丽身影。

“林映,你想说什么?”

豪车后座上,冷不丁地响起顶头上司平静的声音。

难得有些出神的秘书突然被唤到名字,怔了一下,先是条件反射般地道:“抱歉,傅总。”

傅总没有回应这声道歉,而她想了想,也不再犹豫。

“我想问,以防万一,需不需要派人去兰先生那里,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

林秘书不会这么问,因为它是个多余的问题。

但林映可以问。

在经过傅呈钧的特别允许之后。

面前的男人的确没有露出往日对多余举动的厌恶,就事论事地否决道:“傅令坤不会注意到他,但他会注意到突然出现在剧组的这些人。”

也对,林映想,以傅总一贯来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可能会有人试图用亲近的身边人威胁他,这根本是白费心机。

而兰先生又的确是个感知很敏锐的人,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大多如此,天性敏感。

更何况,他们的关系正处在这种小心翼翼的特殊时期。

连见医生这件事,都只能由另一个人代劳。

傅呈钧今天是为了兰又嘉去见心理医生的——她这么猜测。

因为在她汇总后递去的医生名单里,秦医生相比其他医生的特殊之处,是她刚在权威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关于PTSD患者的创伤记忆反复被同一场景唤起的治疗探索。

于是林映点了点头,应声道:“我明白了,傅总。”

她得到了答案,没有别的问题想问,便重新安静下来。

缄默的视野中,坐在对面的男人微微侧着眸,正看向车窗外不断流动的风景,玻璃车窗浅浅映出那张锐利深邃的面孔,如油画般幽然沉静。

这段时间里,傅总似乎常常像这样望着窗外出神。

林映来不及再往下想,思绪被耳畔蓦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她听见傅呈钧淡淡道:“你也很关心他。”

……“也”?

她确实不是傅总手下唯一一个关心着兰又嘉的人。

但她关心的程度,倒算不上是“很”。

至少,不及另一位助理。

林映沉默了几秒,轻声说:“兰先生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招人喜欢,我也不例外。”

不过,那位很关心兰先生的总裁助理梁思,已经于上个月底主动离职。

对此,同事们一个个都表现得扼腕叹息,问他为什么在快要升职的时候走人,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只笑着说是未来规划有变,要去另一座城市发展了。

彼时一直待在光海的林映,也在电话里问过他这个问题。

隔着互不照面的遥远电波,那道逐渐变得滴水不漏的年轻嗓音,仿佛也回到了最初的真诚青涩。

即便只是戛然而止的一瞬。

他说:“林姐,我想我已经做不了这份工作,我没办法再面对兰……对不起,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林映便没有再追问为什么。

因为她听得出对方声音里的煎熬和彷徨,意识到他自己恐怕也没能弄明白原因。

也因为谁都会突如其来地被某些事刺痛、创伤,乃至改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

旁人无法触及,即使有所察觉,也无能为力。

“轻而易举就能招人喜欢?”

听到她相当坦诚的答案,男人面上并无不愉,反倒掀眸看向她:“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傅呈钧第一次主动同她谈及这位已经出现在他身边三年的兰先生。

语气甚至是温淡和缓的。

与这双宝石般秾丽的灰绿眼眸对视着,女秘书的话音仍如往常那样沉着冷静。

她迅速梳理着自己对兰又嘉的真实印象,即使尚不清楚顶头上司这么问的原因。

“兰先生有出色的艺术天赋,十分感性,这样的人大多非常自我,但他待人接物时常常能不露痕迹地照顾到别人的感受……他是个聪明又理智的人。”

“同时,他很看重感情,非常痴心地爱着您,也希望从您那里得到相应的情感回馈……我想,他很缺爱。 ”

“唯独在您面前,兰先生会显露出其他人看不到的一面,这时他的状态是最好、最快乐的。”

也最叫人目眩神迷。

作为三年来见证了两人这段关系的近距离旁观者,这是林映的全部感受。

经过认真思考之后,这是一种在她看来十分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理性判断。

这是一个挑不出什么错处的答案。

可原本静静注视着她的傅呈钧,却像是笑了。

“招人喜欢和缺爱是矛盾的。”他淡声道,“聪明和痴心也是,它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说话间,男人移开了目光,淡色的薄唇划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似笑似讽。

不知是在讥讽没能看清真相的秘书,还是在嘲弄同样后知后觉的自己。

林映怔了怔,下意识道:“……是吗。”

一个像兰又嘉这样招人喜欢的人,似乎是不应该缺爱。

因为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旁人自发热烈的喜爱。

一个如傅呈钧这般聪明理智的人,的确罕有痴心。

因为他什么都可以做,除了给出一颗与授人以柄无异的真心。

林映的这声喃喃自问,没能再得到上司的回应。

这个关于兰先生的话题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突如其来。

“今晚回京珠的行程取消。”傅呈钧忽然道,“改成参加财政局的晚宴。”

先前的对话内容离公事太远,以至于这一刻的林映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没能第一时间转回到正确的频道。

她不禁脱口而出道:“您不去找兰先生了吗?”

早在一周前,傅总今晚的行程就已经确定,要去参加这场与富安目前的钻石计划密切相关的宴请。

是一场不在计划内的大雨,令公务缠身的男人临时赶回了京珠,在市郊的县城度过一个秘密的雨夜。

又在那之后抽出时间专门约见了业内顶尖的心理医生,并预先更改了这一晚的行程。

这一举动显然只可能是为了兰先生。

为了腾出时间,便于践行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可能会提供给他的治疗建议。

——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给他提供了什么建议?

除了傅呈钧早有预料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秦医生真正提供给他的新信息,其实只有两处。

一是兰又嘉在这一年里总是心甘情愿接受惩罚的原因。

他终于知道,今年五月二十日那天,本该度过愉快生日的青年,为什么会因为过敏被送进医院。

这并不是来源于他们之间处理“过错”的默契、来源于兰又嘉对他几乎丧失自尊的爱意。

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地触到了兰又嘉的心理缺陷。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撕开那处从未结痂的惨烈伤口,令它更难愈合。

其二,则是秦医生最后说的那番话。

——“所以我们要试着剥离,尤其是剥离那些很轻易就展现在面前的东西,去发现这层外衣下最真实的渴望。”

——“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兰又嘉最渴望,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长久以来,傅呈钧都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爱。

早在他和兰又嘉第二次见面的飘雪平安夜,目光执拗的青年就是这样解释自己那句惊人提议的:“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三年后,在兰又嘉哽咽着说不会再回月亮湾的那通分手电话里,他同样这么解释自己忽然想去拍戏的原因:“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兰又嘉对爱的渴望,始终如此赤诚光裸地展现在旁人面前。

连他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

可直到这一刻,从心理咨询室出来的傅呈钧,才肯彻底承认,那天宋见风说的话是对的。

他是真的不了解兰又嘉。

也是真的比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更晚发现这一点。

傅呈钧不了解他的过往,不了解他对背负罪责的恐惧。

更不了解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兰又嘉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爱?

不。

不仅仅是爱。

恐怕兰又嘉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要的从来不止是炽热汹涌的爱情。

他要的是一种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感情。

带着凌驾于一切之上、有如人生支柱般的浓墨重彩。

是会给人带来恒久而无限的幸福幻象,也能在顷刻间让人万劫不复的……

此生唯一。

兰又嘉要的是旁人心甘情愿奉上的整颗心。

一颗只盛着他的心。

所以,他招人喜欢却始终缺爱。

所以,他聪明却痴心。

所以,在这个富安集团风云变幻的关键时期,在绝不可能给出这颗心的前提条件下,傅呈钧还会去找他吗?

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徒劳之举。

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还会将无辜的人卷入毫无必要的风险。

浅茶色的车窗玻璃,反射出那双波澜涌动、光彩晦然的异色瞳眸,也倒映着对面秘书难得不加掩饰的诧异。

她听见上司面无表情地说:“不去。”

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来日方长,他还有很长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横亘在他和兰又嘉之间的最大障碍。

过于强烈的日光灼伤了整个世界,男人收回了凝望玻璃窗的视线,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和淡漠冷凝。

“林秘书,一切照旧。”

第50章 50

“嘉嘉, 我刚才把县里的药店都跑遍了,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药膏,不过网上能买到, 我已经下单了, 最快明天能寄到。”

“另外我还在药店里买了几款药膏——是店员闻了气味,然后给我推荐的,虽然不是祛疤药,但气味挺像的,我也觉得很像, 今天晚上你可以先用它们代替一下, 看是不是管用。”

场边,演员们休息的间隙,兰又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袋子崭新药膏。

额头沁着汗珠的年轻男生喋喋不休地说着, 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拍脑门:“哎对了,县里没有,但市区肯定会有, 要不我等下就进城一趟?”

“不行,这一趟来回起码三四个小时,一下午都有你的戏,我得守着你,或者我叫个跑腿好了,让他买到后送过来, 这样你今晚就能用上了, 对,就这么办!刚才我怎么没想到……”

兰又嘉静静听着,直到眼前人要打开手机继续做事, 才蓦地开口:“孟扬,不用麻烦了。”

“嗯?”孟扬的动作没停,“没事,我就是动动手指,一点也不麻烦,这可是我上岗以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

“你已经超额完成了。别叫跑腿了,等网上买的寄过来就行。”

“真的?”得了表扬的孟扬先是一喜,接着又忍不住怀疑,“你对我的要求不能太低啊,我们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关系,不能掺杂私人感情的。”

“……真的。”兰又嘉被他的话逗笑了,目光移向那个正被孟扬打开展示给他看的塑料袋,“今晚我想试试你新买的药膏,没准会比原来那支的效果更好。”

“也对,那你今晚先试试!”

闻言,孟扬不再坚持,乐呵呵地掂了掂袋子,将袋口重新扎上。

“我先收着,晚点你下戏了再拿给你。不过最好别直接用啊,都是药膏,有药性的,你打开了放床头旁边就行,或者挤在什么东西上面,我想想,我去弄个扩香器来?药香也是香嘛……嘉嘉,我看梅导他们过来了,你再抓紧时间喝口水,又要开工了!”

孟扬是真的将这个随口提出的要求完成得很好,脑筋灵活,行动力十足。

兰又嘉想,怪不得梅戎青会说他就该去念管理系,做制片人。

只是他年纪还很轻,尚且分辨不出一些被悄然掩饰过的谎言,靠着一颗单纯热忱的真心,就全然相信了这些话。

谁会靠苦涩难闻的祛疤药气味入眠?

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支药膏的味道。

他只是难以忘记那个送来药膏的人。

也忘不掉那份曾经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爱情。

“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回到片场的梅导拍了拍手示意,“都过来走下戏,兰又嘉,老纪!”

坐在场边休息的青年,依言起身,走进了镜头。

今天他穿了一身剪裁妥帖的白色衬衣,西式马甲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仿佛旧日画报里的洋气贵公子——这是留洋归来后的谢雪,昔日的贫穷俭朴已然褪尽,他成了音乐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看不出半分卖报少年的模样。

这是他回国后和陈易秋的第二次见面,在曾经洋溢着知遇之恩的那间老洋房里,在一如既往的黑白琴键之前。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闻野的?

肯定不是第一面,也不是第二面……

或许,就是在收到祛疤药的那一晚。

可无论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都已经太晚了。

他要死了,不应该再奢望爱情。

绝症晚期的爱情,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缄默记录着的镜头前,比几年前更成熟深邃的男人倚在钢琴边,注视着青年在琴键上随意蹁跹的指尖,低声道:“指法比以前更好了。”

“但琴音没有变。”

听到这话,正在简单试弹的青年忍不住抬眸看他,面露忐忑:“陈老师,难道我一点都没有进步吗?”

此时已经悄然改变的男人,望进那双始终未改的清澈眼眸,目光深黯,似笑似叹。

“不,是仍和以前一样美。”

钢琴的声音很美。

多年前尚未亲手触到过黑白琴键的谢雪这样说过。

爱也很美。

多年前就开始追逐遥远火焰的兰又嘉这样想过。

直至今日,他仍未得到过爱。

直至今日,他仍在渴望那种纯净灿烂的美丽。

可他再也没有资格去追寻那种美丽。

他再也做不回曾经的自己。

在白皙指腹下起伏跃动的琴键,逐渐流泻出完整的乐段。

琴声彷徨而茫然。

如果……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好了。

“——卡!”

导演喊卡的声音猛然落地,片场却没有恢复平常应有的嘈杂,所有人仍保持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安静。

因为现在是这个镜头的第五次NG。

而每一次出错的人,都是兰又嘉。

是平时几乎都能做到一条过的兰又嘉。

梅戎青喊完卡的一瞬间,坐在琴凳上的青年便侧眸望来,面色隐隐泛白:“对不起,梅导,我又找错情绪了……我今天可能拍不了弹琴的戏。”

站在画外的女人看他一眼,凝声道:“再试一条。”

一贯脾气暴躁的导演此刻面无表情,反倒更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旁边不断陪着重拍的纪因泓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只平淡道:“嗯,再试一条吧。”

同他近在咫尺的青年同样投来满是歉意的目光:“对不起,纪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纪因泓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他马上又会再次听到这句话。

五分钟后,第六次NG响起。

“——卡!老蒋,关机!”

在梅戎青喊完卡,让摄影师关机的同时,耳畔惶然的道歉声也如期而至。

“对不起……”

纪因泓打断了这声道歉,蹙着眉说:“你的视线落点有问题。”

谢雪这段本该热情洋溢的钢琴演奏,情绪明显不对,反而流露出些许痛苦挣扎,更接近于这一时期已经弃明投暗的陈易秋,这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的失误。

但离兰又嘉最近的纪因泓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起初他还不太确定,随着NG次数不断增多,这个问题也越来越明显。

在谢雪弹琴的时候,按照原本的分镜,他会和在旁聆听的陈易秋有几次眼神的交汇。

沉浸在琴音中的青年偶尔抬眸望去,都能对上一旁老师缄默宁静的注视。

由于这段钢琴是真弹,并非做戏,而当演奏者陷入忘我的状态时,不记得剧本要求,没有给出规定的眼神,也是很正常的,不算出错,晚些时候再补拍眼神特写就可以。

可在兰又嘉弹这段流泻出惘然情绪的乐曲时,他的确抬了眸,却没有看向旁边的纪因泓。

他看向的是另一侧。

仿佛在这间乐声悠扬的钢琴教室里,除了专心弹琴的学生,和随时准备教学的老师,还存在着另一个人。

一个此时不在场的第三人。

“镜头不在那里,导演也不在那里。”

纪因泓收回了打量那片空气的目光,语气费解:“所以你在看谁?那里到底有什么?”

闻言,本就面色发白的青年瞳孔一颤,好似从一场身不由己的梦中惊醒,仍停落在琴键上的指尖蓦地攥紧,深深掐进了掌心。

“对不起,纪老师,我——”

“我不是在怪你。”

或许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此刻太伶仃易碎,或许是他尚未从陈易秋的状态里出来,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已经先一步去安慰眼前的青年。

话音出口后,纪因泓的表情僵了僵,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紧接着,始终同这个新人演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男人面露无奈道:“算了,你今天拍不了这场戏,等状态恢复了再说吧。”

他能看出来这一点,梅戎青肯定也能。

果然,旁边已经响起导演格外冷冽的声音:“今天先到这里,这个镜头没办法拍。”

但她的下一句是:“清场,所有人都出去。”

“兰又嘉留下。”

这话一出,整个片场大几十号人,几乎都是一怔。

梅导平时遇到这种拍摄不顺利的状况,可都是当场破口大骂的,从来不顾忌被骂的人的感受。

这部戏的两位男主演,一个是口碑极佳的实力影帝,一个是本就受到优待的天才新人,大部分戏都拍得很顺利,已经算是她导过的戏里,不常响起骂声的一部。

可这会儿脸色冰凉的梅导居然让其他人都出去。

所以,她对兰又嘉的照顾,也包括了给他一个能单独挨骂的空间么?

照顾归照顾,但该骂还是得骂?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包括在场的人之中讲话可能最有分量的纪因泓。

“今天让他先休息吧。”

一身民国装束的男人皱了皱眉,看向一贯嘴利心硬的女导演:“他第一次频繁NG,到后面太紧张了,难免的。”

听到这话,梅戎青抬了抬眼皮,似乎有些奇异地瞥了他一眼,表情倒没什么变化,语调也仍旧叫人觉得忐忑。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个镜头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这是没劝动的意思。

纪因泓的嘴唇动了动,本想再说两句,助理刚好迎了上来,所以最终还是收住了话。

他不再规劝,转身离开了片场。

连纪大影帝的话都不管用,其他人更不会主动往枪口上撞,在迅速结束手头的工作后,纷纷离开,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或是看不到热闹的遗憾。

——除了两个人。

今天刚上任的演员助理小心翼翼地喊她:“梅导……不,梅教授,弹钢琴跟写剧本一样,都很吃情绪的,嘉嘉今天的状态可能真的不适合拍这场戏,您别生气,他明天一定能调整好情绪!昨晚他药膏用完了,肯定是没睡好,影响了状态……”

梅戎青面无表情:“嗯,出去。”

每天都在剧组的剧照师倒没多少忧虑,唇边还噙着薄薄的笑意:“梅导,尽量悠着点。你要是把他吓走了,可就没谢雪了。”

梅戎青白他一眼,都懒得发脾气:“你也给我出去!”

于是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地冰冷安静的器材。

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青年仍坐在钢琴前,目光怔忡地淌过这排镀着金色黄昏的黑白琴键,面上并没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惶恐。

或许,他已经有了更惶恐的事。

梅戎青走到了先前陈易秋站的那个位置,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的神情。

她的眼睛里其实也并没有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涩然的年轻男声轻轻响起。

“我应该在第一次NG的时候,就告诉你,今天没办法完成这场戏。”他说,“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跟你有什么关系?”梅戎青却说,“我早看出来了,但还是让你反复拍了六遍。”

“那你是不是应该怪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兰又嘉怔了怔,抬头看她。

他看见一贯严厉的女导演倚在钢琴旁,伸出手随意地按了按琴键,面色甚至称得上温和。

“你很喜欢钢琴吧?”她说,“所以才做不到用它撒谎。”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兰又嘉听得有些恍惚。

“对,我很喜欢钢琴。”

是纯粹的喜欢钢琴,还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喜欢上了钢琴?

他分不清。

也不该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

几秒寂静后,回过神来的人忍不住问:“所以,你也不会用电影撒谎吗?”

至少,梅戎青肯定是一个纯粹喜欢电影的人。

闻言,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嗯,不会。”她笑着说,“我拍的电影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冷酷。”

兰又嘉就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他又问:“拍电影是不是很幸福?”

“幸福?”

梅戎青略感诧异地扬了扬眉,倒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幸福谈不上,其实有很多烦心的时候,每天睁开眼睛压根不知道这帮人等会儿能搞出什么乱子……”

“不过在剪片子的时候,心情确实会不错,毕竟最头疼的环节已经熬过去了。”

“是因为能看到零散的素材一点点剪辑成型,最终变成你想象里的那部电影吗?”

“嗯,差不多吧,要这么想的话,是挺幸福的。”

“那它一定是种很大的幸福……可以让人忽略所有杂音的幸福。”

青年话音喃喃,流淌着亦真亦幻的向往之色。

梅戎青听着,却愣了愣,忽然问:“你听到他们编排的那些话了?”

那些关于知名导演和新人演员的恶意揣测。

或许也包括后来覆盖其上的,对富家小姐追求心上人的妒羡想象。

兰又嘉点了点头,目光仍然澄澈,嗓音也是柔和的:“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还有道歉……但后来又觉得,你可能不想听我说这些。”

“对,不想。”梅戎青说,“幸好你憋住了。”

她说得平静,心头却泛开微妙的波澜。

目光也因而盛满了就在眼前的这道真切身影。

这是难以避免的注视。

原来兰又嘉已经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但从未表露出愤怒或难过。

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脆弱。

所以,她决定更直接一点。

“兰又嘉,那天我问过你,是不是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你说差不多吧。”

温柔却冷冽的声音落在耳畔,沉甸甸的。

“现在,你要修改答案吗?”

兰又嘉看着这道在迷惘时刻出现他面前的身影,忽然弯了弯眼眸,纤长的睫羽掩去了那些不明来由的湿润涩意。

“嗯,那天我答错了。”他诚实地说,“我可能发现了这件事是什么,但没能真的找到它。”

“我再也不可能拥有它了。”

“为什么?”问的人语气平静,“因为你快死了?”

答的人亦很平静。

“对,因为我快死了。”

堆满了旧时代书刊摆设的房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这片寂静浸染着天边浓烈的夕阳,暮景残光金灿灿地涌进视野,灼得人目光发烫,几欲鼻酸。

良久,始终垂眸盯着手边琴键的青年轻声问:“梅导,一个总是想着爱情的人……是不是很愚蠢?”

他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因为爱情至上是幼稚可笑的,梦想、家人,或是金钱,才最该珍重。

人人都这么说。

可梅戎青却给了他一个不同寻常的答案。

她说:“那要取决于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兰又嘉面露茫然:“别的东西?”

“嗯,像是什么事业理想、亲朋好友之类的东西。”梅戎青说,“如果他为爱情耽误了这些东西,我会觉得愚蠢。”

“如果他心里只有爱情,就不一样了。我喜欢这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心里只装着一件事的人,足够偏执。

因为她也是个偏执的人。

所以梅戎青挑了挑眉,温声回答他:“你就当是惺惺相惜吧。”

惺惺相惜。

兰又嘉想,这也是个声音很美的词。

他还想,尽管上天待他薄幸,却真的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一点点光。

不够多,但已经足够他照亮剩下的路。

岁月朦胧的钢琴教室里,目光怅然的青年仰着脸,看向站在面前的人,像等待解惑的学生,认真地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可却不能告诉他。”

因为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只能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感情。

闻言,梅戎青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倒是终于松了口气,问:“这个人现在在哪?京影?”

“……不在。他也在剧组里。”

“已经在剧组了?那更好,省得我再踹人给他腾位置。”

“腾、腾位置?”

看出青年眼里的不知所措,梅戎青好笑道:“对,不然你们哪来的时间空间谈恋爱?”

即使尚不知道兰又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对他又是什么想法,她也毫不担心。

因为她很确定,当这双眼睛里盛满晶莹爱意的时候,没人能真的狠下心拒绝。

“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就因为你生病了?”梅戎青叹了口气道,“兰又嘉,你是不是以为感情一定地久天长?”

“根本不需要死亡把人分开,你知道有多少感情本来就无疾而终吗?”

“……”

“更何况,你还是在剧组里,短期关系简直不要太常见。你要是不信的话,带包烟去片场逛逛,一圈兜下来,谁和谁谈了谁又和谁睡了的八卦能听到你怀疑人生。”

“这么说吧,但凡你们俩能好好谈到剧组杀青解散,我给你们一人发一个金婚纪念章,再在片尾字幕里给你俩记一个特别表扬。”

青年不知所措的惶恐,终于在这段话里化作了忍俊不禁。

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面庞上,绽开一个简单纯粹的笑容,如雪花盛放。

晶莹剔透,却转瞬即逝。

梅戎青看着这个笑容,出神片刻后,目光里也淌过淡而静的笑意。

“自私一点,别老想着什么做错不做错的,人就只活这一次,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真错了又怎么样?”

“别折磨自己,忘掉未来,及时行乐,听到了没有?”

她说:“这是我第三次跟你说这句话了——也是最后一次。”

他则说:“嗯,我听到了,也记住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记住了。

在这个琴声休止的夏日黄昏,梅戎青最后问他的问题是:“爱情是不是能给你带来很大的幸福?”

他点了点头:“它能给我带来可以忽略所有杂音的幸福……梅导,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但面色平静的女导演并没有再同他提及先前很不顺利的拍摄。

她注视着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轻轻摇了摇头。

只说:“兰又嘉,不要带着遗憾离开。”

天边赤金交织的夕阳,如瀑布轰然流泻。

色彩强烈的光线映照着那道在门外徘徊的身影。

令那双晦暗的黑眸重新染上几分往日的光彩。

导演宣布今天提前收工之后,绝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拍摄场地,回了下榻的酒店,或是结伴去吃晚餐。

唯独有一个人,在听说那位天赋极佳的新人男主演第一次惹恼了梅大导演,被单独留下来训话之后,反倒逆着人流匆匆赶回了片场。

不能让兰又嘉落单,那样会很危险。

闻野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他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明知里面不止有兰又嘉一个人,心情却仍旧越来越焦躁。

就在他咬牙决定闯进去,掌心都已经握住门把手,正要往下摁动的时候,这道始终紧闭的大门,恰好从里面被拉开了。

铺天盖地的夕照光影里,他冷不丁地对上那双熟悉的清澈眼眸。

猝不及防的对视中,停在门把上的手指蓦地松开了。

“……梅导又发飙了?”

闻野听见自己语气很随意的声音:“她总这样。”

眼前人穿着一身很好看的白色衬衣和英伦马甲,身形被勾勒得漂亮又挺括,像个活在遥远年代里永远不可触及的贵公子,神情看起来还算正常,没有明显的低落或无措。

至少,不像是哭过。

闻野这样想着,很快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对方。

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现在是回酒店休息吗?我也正要回去。”

明明兰又嘉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说,反而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闻野的动作一僵,矢口否认道:“不是。”

“那你找梅导吗?她还在屋里检查明天要用的道具。”

“……不,我只是刚好路过附近。”

“刚好吗?”

“对,刚好。你不回去我就先走了。”

被问得有些狼狈的年轻男生,转身欲走,却被近在咫尺的那道声音叫住了。

他叫他:“闻野。”

闻野脚步顿住:“怎么了?”

“你还喜欢我吗?”

“……”

几秒钟后,显然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里怔住了的年轻男生,才回过神来。

“不喜欢了。”他逼着自己说。

也逼着自己不要回头。

兰又嘉看着这道背影点了点头:“好吧。”

接着,他轻声说:“可我喜欢你。”

“而且,我觉得你在撒谎,因为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的。梅导没有骂我,不用担心。”

在这一瞬间,背对着他的男生彻底愣住了。

闻野蓦然回首,不知所措地问:“……你说什么?”

他回过头,仿佛来自遥远年代的漂亮青年仍等在原地。

安静地、执着地等在原地。

再也不是不可触及。

接下来听到的话,竟宛如一场幻觉——

“我说,我喜欢你。”

“或许是从你给我戴上耳机的那一刻开始的,尽管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发现这件事。”

“那天你抱了我,看见了我脖子上的伤疤,问我还疼吗,我没能忍住眼泪,所以才会转身跑掉的。”

“因为我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掉眼泪,这样很容易被可怜,我不想被可怜。”

“我知道这么说听起来有点突然,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份喜欢会持续多久。”

“或许只能持续一个月。”

——宛如一场最美丽的幻觉。

原来那天在暴烈台风中打湿他肩膀的眼泪,不是因为傅呈钧。

是因为他。

原来兰又嘉是真的不想复合,不打算再回到傅呈钧的身边。

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恰好就是他。

烂漫倾城的夕阳余晖盈满了整片天地,一切都金灿灿的,令闻野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只觉得那一定很美。

却无比清晰地听见了对方柔软动听的声音。

“所以,在这一个月里……”

“你要跟我谈恋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