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少年玩着手中玉杯,似笑非笑道:“不论交情还能论什么,听闻忠勇侯还在刑部死牢里,宋世子此来,莫不是……”
“承泽兄!”袁子昂不动声色地挡在宋昭身前,执壶斟酒,然后环视众人:“宋世子初来京城,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他语气骤冷,玉盏在案上重重一顿,“便是与我袁子昂过不去。”
一旁的蓝衣公子这时大笑起身:“袁兄何须如此?宋世子既是你的至交,自然也是我们的贵客!”他举杯相敬,“来,我等为宋世子接风!”
宋昭从容举杯,目光扫过众人:“承蒙诸位厚爱,宋某先干为敬。”
袁子昂低声对宋昭道:“京中子弟多骄纵,但看在我的面上,无人敢刻意刁难。若有不适,随时告知。那个李承泽,与陈六有旧,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昭颔首:“多谢三哥周全。”
宴席渐酣,袁子昂始终不着痕迹地将宋昭护在话题中心之外,宋昭也暗暗将众人的家世和父兄的官职,与之前礼单上的名字一一对应上。
她进京之时,就准备包下画舫,为侯府砸一条出路,如今有袁子昂引荐,事半功倍。
只不过,中间出了与太子同车夜游之事,如今又是太子舍人,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都目光闪烁,角落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宋昭端坐席间,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青瓷盏沿,对四周投来的探究目光恍若未觉。暗暗却将萧钺骂了上百遍。
画舫内烛影幢幢,宋昭白玉般的面颊已染上薄红,原本清明的眸子也蒙了层水雾。
她单手支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盏喝残的琥珀光,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灯下微微发颤。
尽管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仍低估了京都的烈酒,席未散,她已开始恍惚了。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与袁子昂耳语几句,他脸色一变,起身掸了掸衣袖:“时候不早了,该散席了,莫耽误了明日的差事。”
众人脚步虚浮地相携离去,袁子昂却拉着宋昭的衣袖待到了最后。
“阿宴,你还好吗?我让人去给你端醒酒汤去,在南州你不是挺能喝的吗?这才几杯就醉了?”
宋昭闻言微微抬头,恍惚道:“三哥……”她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南州的酒……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席间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你在此等我,我去唤京墨背你回去。”袁子昂道了一句,匆匆出了画舫。
宋昭醉眼蒙眬间,忽见一抹玄色身影立在身前。那人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一定是我眼花了,居然看到九鸣了……”说着头一歪,她直接倒在了桌案上。
袁子昂急忙上前,忐忑道:“殿下,阿宴她……”
“孤知道。”太子淡淡道,目光扫过案上横七竖八的酒壶,“京都的玉壶春虽好,也经不起这般豪饮。”
宋昭闻言睁眼,酒意阑珊间竟露出一丝少见的委屈:“不是玉壶春……是京中的烧春太烈”话未说完便又歪倒在案上。
太子眸光微动,忽然伸手抬起宋昭的下巴:“醉了?”指尖在她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拭,“还是……”
话未说完,宋昭突然抓住太子的衣袖,含糊不清地嘟囔:“九鸣……我头疼……”
太子却忽然笑了,那笑意似乎夹杂着怒火:“看来是真醉了。”他俯身将人打横抱起。目光如刀般扫袁子昂:“今夜之事……”
“臣什么都没看见!”袁子昂慌忙应道,额头抵地。
马车轻晃,宋昭依偎在萧钺怀中,一路都在埋怨:“都怪你,让我喝了那么多酒……”
萧钺气笑了,“我让你喝的?蛮不讲理。”
“就是你,就是你,”宋昭忽然起身,微红的眼睛望着萧钺,声音都在颤抖:“谁要和你讲道理!”
“好,都怪我,”萧钺扶着她的细腰,只得妥协,轻声哄她。
宋昭醉眼氤氲,唇珠微颤,突然呜咽出声,滚烫的额头抵在萧钺颈侧:“你去哪儿了啊……”尾音打着旋儿坠下去,“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萧钺眸色骤暗,“你醉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夫君……”
宋昭这句呢喃还未落地,萧钺突然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封住了她
的唇。
“唔……”宋昭喉间溢出一声呜咽,眼角还凝着未落的泪,整个人却被按进沉水香萦绕的怀抱之中。
第46章 一千金拿枕头砸向他,“无耻!”
发间玉冠早歪到一边,萧钺的指尖深深插-进她散落的青丝间,灼热的手指刮过耳后敏感处,激得宋昭浑身一颤。
“呜……”
她本能地想躲,可烙铁般的手掌按住她后心,那滴将落未落的泪凝在睫上,又被他用舌尖卷了去。
他略略退开半寸,薄唇沾着交缠的酒气,在轻晃的烛光下泛着暧昧的水色。
“现在……”拇指轻轻地碾过她微红的唇瓣,将那句呜咽也碾碎在齿间,“可瞧清楚了?”
宋昭醉眼迷蒙地摇头,几缕碎发垂落耳后,露出那段泛着醉粉的颈子,像三月枝头将绽的桃瓣,还沾着未晞的露水。
萧钺喉结一滚,指尖掐着她的腰猛地收紧,低头轻轻咬住了那抹粉。
“嗯……”
齿尖陷入颈肉的酥麻刺痛让她浑身一颤,却反被扣住后脑加深这个烙印。
“七娘……”萧钺的低吟混着血腥气,碾过她颈间新烙的齿痕。指尖抚过她散乱的青丝,温热的呼吸擦过肌肤,“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喉间溢出的半句喟叹,化作唇齿间更凶狠的厮磨。他擒住她手腕按在雕花车壁上,玄铁扳指上的螭纹在她肌肤刻出红痕,激起她一阵战栗。
夜风撩动车帘,刺骨寒意钻入半敞的衣襟。宋昭在迷蒙中轻颤,如坠冰窟的肌肤本能地寻暖,额头抵上萧钺的颈窝:“冷……”
萧钺臂弯一紧,玄色大氅将两人严严实实裹住。“马上到家了……”薄唇擦过她的耳尖,却在吐出“家”字时猛然僵住。
这个字眼烫得他心口发疼。
东宫不是家,太子府不是家,唯一让他有过家的念头,是南州的那方小院,有芙蓉花架,有小小的鱼塘,有下雨时漫过的连廊……
他忽然低头,吻上怀中女子的眉眼,她的红唇,她的锁骨……像野兽圈占领地般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很快,马车停在一处庄严肃穆的院落。
宋昭只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雪地里吐得天昏地暗。
秽物混着酒气溅到玄色大氅上,他竟不躲,反而拍着她颤抖的脊背,轻声宽慰。
再抬眼时,满目氤氲——汉白玉砌的汤池蒸腾着药香,四周鲛绡帐无风自动。侍女们素手纤纤,替她褪去污浊外袍,为她沐浴更衣。
人清醒了几分,却任由侍女们将她扶上铺满雪狐裘锦被的床榻。
地龙烧得太暖,暖到宋昭恍惚以为回到了南州。湘竹屏风上映着熟悉的流萤纹,连案上那盏鎏金貔貅灯,都与她闺房里摔坏的那盏一模一样。
萧钺仅着一件素白云纹单衣,领口微微敞着,鬓角还冒着湿气,未干的水痕自锁骨滑入衣襟。
他单手端着一碗醒酒汤,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
药香混着体温蒸得宋昭双颊泛红,她只喝了几口,便摇了头。
“这是哪里?”指尖触到床柱上的雕花,连木纹都与在芙蓉巷东院睡的拔步床分毫不差。
萧钺的手一顿,将碗放在一旁,拿帕子一点点地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这里是芙蓉苑。”他嗓音低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下巴,“头还疼吗?”
宋昭怔然望着他,烛火在那双凤眸里投下碎金般的光,恍如南州那个雨夜,他将她抵在软榻上,眸中跳动的星火。
南州一别,揭开另一重身份,她与他还未如此独处过,过往的一幕幕又陡然浮现在眼前。
眼底蓦地涌起滚烫水雾,宋昭还未来得及眨眼,泪珠已砸在锦被的并蒂莲纹上。
“怎么哭了,头还疼?”萧钺跟着紧张起来,冲着门外喊道:“来人!”
“别!”宋昭哭着摇了摇头。
萧钺见过她机敏善变,见过她倔强独立,却从未见她如此哭过,一时间手足无措,想到之前的种种,不觉悲从心来。
“你要是不想见我,我走便是,茯苓就在外间,我唤她过来陪着你,莫哭了。”
他知道,重新获得宋昭的信任并非易事,回京后,她处处躲着他,明里暗里不想与他再有瓜葛。
他想过放她自由,可每每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疼。自己的人,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才好。
尽管自己的法子很卑劣,哪怕将他当成药引也好,只要她的目光能够停驻在他身上便好。
萧钺起身往外走,身后是压抑呜咽的哭声,脚步又情不自禁地顿住,微微侧首,不敢去看宋昭的脸色。
“七娘……”萧钺的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火燎过,“你……还要我吗?”
室内霎时死寂,唯余更漏嘀嗒。
他紧闭的眼睫在烛火中投下两道阴影,负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骨节泛着青白,泄露了强自压抑的紧张。
心底漫过无尽的荒芜,如同在碧落崖下,他绝望地看着瀑布寒潭,期待那个身影的突然出现。
宋昭的指尖陷入并蒂莲纹的锦被,望向那人挺拔如松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弟弟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喉间似乎又尝到了那日喂药时的苦涩。
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意识渐渐回笼。
她突然赤足下床,流纱轻薄的裙摆拂过脚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背后环住了萧钺的腰身,头抵在他的后背,抽泣着一言不发。温热的体温透过锦衣传来,她感觉到掌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萧钺的呼吸明显一滞,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缓缓转身,指节分明的手抬起时竟带着几分迟疑。当指尖触到宋昭脸上的湿意,心中猛然一痛,拇指轻柔地拭过她泛红的眼尾。
“别哭了。”他嗓音低哑得厉害,掌心捧住她脸颊时,指尖仍在细微颤抖。
这个距离让宋昭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里面盛着的不仅是欲望,还有她读不懂的痛楚与挣扎。带着沉水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开始时如羽毛拂过,却在感受到她没抗拒后骤然加深。
交错的呼吸间,他含糊低语:“七娘……”辗转至她耳际时,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我当你答应了。”
宋昭心尖发颤,那只原本环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收紧,将两人最后一丝距离也消灭殆尽。
帷帐落下,床榻上暧昧不清的声音,随着帐钩剧烈抖动,奏出一曲久别重逢的动人歌谣。
意乱情迷时,萧钺粗重的嗓音在她耳畔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七娘,七娘……”仿佛怎么喊都不够一样。
回应他的,是宋昭低低的娇吟,和陷进他肌肤的抓痕。
情到深处,他大吼一声抱紧了宋昭,汗水从额头滚落进赤裸的胸膛。
情不自禁吻着心尖尖上的人,喃喃低语:“七娘,我心悦你,你也来喜欢我吧……”
宋昭在香汗淋漓中睁开了眼睛,迷茫地望着金丝纹绣的帐顶,迟疑着没有开口。
要喜欢吗?那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
天蒙蒙亮时,宋昭从光怪陆离的梦里醒了过来。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惊得她一下坐了起来。
“怎么了?”萧钺同样睡意蒙眬地睁开了眼,抬手又将宋昭揽进了被窝里。
“糟了,今日点卯要迟了。”宋昭连忙推了推他,却被他牢牢锢住,同时传来几声闷笑。
“你还笑,你快点起来,要迟了。”
“傻瓜,今日休沐。”
萧钺笑着刮了刮宋昭秀挺的鼻子,见她忽然嘟起了嘴,又可爱又委屈的小模样,简直爱煞了人。
他将小人环进怀里,偷偷在那张可爱的嘴巴上啄了一下,“累吗?陪我再睡一会儿,好久没有这么放肆过,你就再纵容我一次吧。”
“什么?”宋昭没有听清。
萧钺的行动比嘴巴来得快,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揉着她最敏感的柔软,低头吮了上去。
“天,天亮了。”
宋昭羞得浑身泛起粉红色,脚尖情不自禁地绷直又弓起。
一宿还不够,他怎么就不知道疲倦……她想埋怨他的话,却被悉数堵在了唇齿里,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渐
渐支离破碎起来。
将人吃干抹净后,萧钺餍足地顺着她湿漉漉的秀发,“七娘,你搬来与我同住吧。”
宋昭有气无力地嗔了他一眼:“白天给你当差还不够?晚上还要……”未说完,一下顿住,脸上已然红霞一片。
萧钺低低笑了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白天陪在我身边就好,哪有什么差事给你?”
“为何我在东宫三日都未见你?”
“那,这三日你都在想我吗?”萧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宋昭侧过身去,“才没有。”
“你撒谎了,”萧钺将人抱住拉进自己的胸膛,在她耳后轻吻着,“七娘,你就不能说你想我了吗?”
随后声音低了下去,“我不住在东宫里,平时都在宫外的太子府,东宫那里,将来是不是给我,还不一定。”
宋昭闻言急忙转过身来,“怎么会?”
萧钺见她紧张自己,心中的愉悦无法言表,“你放心,我即便不能入驻东宫,那个位置也是我的。”
宋昭以为他是在逗她,遂将他推开,不满道:“谁不放心了,你将来如何与我有何干系,你我早就说过,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怎么会两不相欠呢?”萧钺认真地逗她,“你还欠我一千两金子呢?”
“胡说,怎会是一千两?”宋昭忽然瞪大了眼睛。
“怎得不信,你说的是一度百金,可不是天数,如果按次数的话,何止一千金……”
“你!”宋昭咬牙,拿枕头砸向他,“无耻!”
萧钺笑着接过枕头,扑倒宋昭,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管事禀报道:“殿下,佳宁郡主来了,小的们拦不住。”
“……”
第47章 促狭鬼今晚就留下来吧
萧钺无奈起身,嘱她再睡一会儿,可在太子府中任意行走,说罢匆匆而去。
晨光透进纱帐,映照一床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宋昭的指尖无意识攥紧被角,又缓缓松开。
起身梳洗,她换上惯常穿的男子衣袍,墨蓝箭袖,玉带束腰,依然是那位风流倜傥的侯府世子。
只铜镜中映出一张清冷的脸,眼尾残留一抹薄红,泄露几分隐秘的艳色。
“世子,”茯苓低声私语道:“昨夜那酒,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奴婢没来得及更换,害世子受苦了,好在太子殿下来了,所有努力没有白费,才没有铸成大错。”
“既来了太子府,”宋昭指尖的蓦然顿住,镜中映出她骤然冷冽的眸光,“就好好筹谋一番,切记万事小心,莫要露出破绽。”
铜镜突然被扣倒,发出“铿”的一声清响。
她眸光微敛,昨夜画舫之事是她的试探,赌萧钺最后会出现,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萧钺对她还是有情的,只不过这情是出于对南州之行的亏欠,还是对阿弟的歉疚,亦或是因为父亲手中的兵权,或者兼有之……
宋昭承认自己卑劣,用这个法子勾住太子,利用他的补偿心理,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不经意地抚摸自己的小腹,最好今日能一次就中,这是萧钺欠她的。
“奴婢昨夜问了芙蓉苑的丫鬟,说这个院子原本一直空置着,是太子擒获竟陵王返京后,才着人重新收拾的,里面的家居摆设,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太子过眼后才安置上的。”
“奴婢瞧着,倒像是芙蓉巷别院的布置,太子对世子还是用了心的。”茯苓目光闪烁。
又低声道:“还有先前一事,世子从庞府归家,马车坏在半路那夜,奴婢守着世子到半夜,恍惚看到了太子进了房。奴婢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没发现世子的异样,只当自己眼花了。”
“还有世子探监那夜,奴婢睡觉一向很轻,那日却睡得特别沉,还落了枕……”
宋昭微微闭眼,想起那日似是而非的春梦,轻声道:“不用再说了。”
自打她进京以来,三番五次偶遇太子,宋昭早已起了疑心,所以昨夜画舫之行,她才会假装醉酒,赌萧钺找来,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闺房都来去自如。
可在碧落崖下,九鸣并未因为九叶灵芝草而对她心慈手软,甚至不惜抹杀掉南州的一切。
叶七娘无权无势,只是一介商贾,不能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相配,萧钺定然会将这个污点洗掉,可换成是侯府的小姐,萧钺就变了态度,原因无他,有利可图罢了。
谈什么心悦,说什么喜欢,说到底,他为了兵权,她为了怀孕,他们都是一样的凉薄自私,还真是绝配!
“那些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再提起。”
宋昭忽然想起一人,问道:“那个佳宁郡主是谁,能自由出入太子府,却无人敢拦?”
茯苓道:“佳宁郡主的母亲永安王妃,是太子殿下的亲姨母,永安王又为救驾薨逝……陛下怜郡主孤弱,特许她自由出入宫禁。”
宋昭目光微凝:“永安王……可是当年北伐之战中,为陛下挡箭的那位?”
“正是,王爷去时郡主尚在襁褓之中,陛下亲自抱到膝头教养,视如己出,连太子……”茯苓话音一顿。
“太子如何?”宋昭眉心蹙起。
“奴婢也是听芙蓉苑的小丫鬟说,太子殿下待佳宁郡主,向来比旁人更纵容些。”
“原来是这样,难怪拦不住。”
……
佳宁郡主踩着尺余深的积雪闯进太子府时,金丝累珠绣鞋早已浸透。
“钺哥哥救我,”她闯进暖阁扑向萧钺,跪在他脚边,拉着他的衣摆仰起脸,泪水顺着瓷白的面颊滚落,“贵妃娘娘要在梅园设赏雪宴,名义上是为皇室贵女相看,实则是要定下我的婚事,母妃她……也允了!”
萧钺指尖一顿,郑贵妃这步棋来得突然,他竟未得到风声。
“先起来。”他伸手虚扶,刻意避开触碰,“你今年已经十六了,女儿家终归要出阁的。”
佳宁却抓住他的袖角不放,葱白手指与玄色衣料形成刺目的对比。
“我不嫁!”她声音带着哭腔,“那些人不是贪慕皇室尊荣,就是觊觎父王在军中的旧部……钺哥哥知道的,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和钺哥哥……和母妃永远在一起……”
“荒唐!”萧钺沉下声线,“你是皇室郡主,是孤的堂妹。”
见她艾艾痛哭不止,又软了语调:“你放心,姨母定能为你择一良配,莫要耍小孩子脾气,令姨母忧心。”
“她都不要我了,整日就想着进宫!”佳宁郡主突然拔高声音,金簪上的流苏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哗啦作响,“你也不要我了,都想将我赶快嫁出去!我才不要嫁给别人……”
“住口!”萧钺厉声喝止,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齐齐颤动。
永安王妃和陛下的隐秘之事,岂可宣之于口!
他目光森然如刀,“再敢胡言乱语——”
“那就杀了我吧……”佳宁郡主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嘴唇颤抖着,却仍固执地瞪大眼睛。她突然扯下腰间玉佩狠狠砸在地上,羊脂白玉顿时四分五裂,“反正阿婵也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不如死了算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那块玉佩是陛下赏赐的,就被她这么摔碎了,丝毫不担心毁坏御赐之物的罪名。
萧钺握紧拳头又松开,心软了几分:“阿婵,你现在还小,不懂得男女情爱,先相看着,又不是令你现在就嫁人。”
“别胡闹了,”他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走向窗前,“回府去,在这里发发脾气就罢了,胆敢说出别的话,就别怪孤不讲兄妹之情。”
佳宁望着他孤绝的背影,挺拔如松,又冷漠如冰。她突然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脸颊贴在他脊背上:“钺哥哥,你说过会永远护着我的……”
萧钺浑身僵硬,猛地扯开她的手臂。转身时脸色森寒如霜:“那是兄长对妹妹的承诺。”他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郡主若再逾矩,明日就送你去北疆。”
佳宁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望着萧钺冷峻如冰的面容,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转身撞开珠帘,哭着冲了出去。
“看什么看,小心我将你眼珠子挖出来泡酒喝!”
门外响起佳宁不可一世的声音,紧接着“啊”的一声痛呼。
声音莫名熟悉,萧钺眉头一皱,快步走出暖阁:“谁在外面?”
只见一个墨蓝箭袖的公子蹲在地上抱着小腿,疼得直抽冷气。
“七……宋世子,你怎么来了这里?”萧钺忙扶起她。
“我、我只是迷路了……”宋昭抬起头,露出一张因疼痛而皱起的小脸。眼角一滴泪要落不落,与佳宁的骄纵截然不同,却莫名让人心头一软。
“佳宁踢的?”
宋昭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因腿疼又“嘶”了一声:“不关郡主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差点冲撞了郡主。”
……
宋昭被安置在暖阁里的软榻上。
萧钺蹲下身,一把掀开她的衣摆。纤细白皙的脚踝上方,赫然一片淤青正在泛紫。他手指轻轻一按,就听见上方倒抽一口凉气。
“只是外伤不碍事的,”宋昭见他要唤人,慌忙摆手,拉下衣摆盖住伤处,“我缓一缓就好了。”
萧钺沉着脸没应声,径直走向紫檀书案。手指在某处雕花凹陷处一按,暗格“咔嗒”弹开,取出一个青白釉小瓷瓶。瓶身不过三寸高,釉色如雨过天晴,却透着几分久经摩挲的温润。
瓶塞拧开的刹那,一股清冽药香扑面而来。宋昭不由抽了抽鼻子,嗅出三七混着冰片的味道,这是军中上好的跌打药,也是她的常备药。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萧钺已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他倒出些许琥珀色药膏在掌心,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嘶——”
宋昭下意识要抽回腿,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牢牢固定。
“别乱动。”
萧钺的声音很淡,却令她瞬间僵住。他拇指蘸着药膏,按在那片淤青上缓缓打圈。掌心温度透过药膏渗入肌肤,烫得宋昭耳尖发麻。
他们早已熟悉彼此的身体,可在光天化日下,宋昭还没有适应,也不知如何与他相处,尤其这般不说话的时候。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金丝碳爆花的声响。
宋昭低头,看见萧钺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他揉药的动作极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与方才冷厉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不是有意偷听的,暖阁紧靠着芙蓉苑,她出了连廊就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
药香在两人之间氤氲,萧钺忽然加重了力道,在淤血处按了一下。
“疼!”宋昭猝不及防叫出声,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他力道骤松,仰头吻上她的唇,柔声轻哄:“乖,马上就好了,这个药膏要揉进去才能好得快,你且忍一忍。”
宋昭倏地睁大了眼睛,咬着唇,眼神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瞟,从暖阁敞开的大门,到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再到散落一旁的奏章,最后定格在萧钺腰间那块蟠龙玉佩上。
嗫嚅道:“也不怕被人瞧见,说闲话。”
萧钺低头一笑,上完药将她的衣摆拉下来,顺手将她抱在自己腿上,俯身留下一个深吻。
“这是在我府上,能有什么闲话,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我哪敢质疑殿下的能力……啊!”
话落,萧钺将她压在了软榻上,“孤听着这不像是什么好话,你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的吧。”
说着在她耳边轻轻哈了一口气,痒得宋昭蜷起了身子,推着萧钺求饶,学着戏文里的唱词,拿腔拿调地说道:“殿下就饶了奴家这一回吧,奴家再也不敢了。”
“促狭鬼!”萧钺嘴上如是说,心里却爱到不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佳宁被我父皇惯坏了,你不要怪她。”
“我不怪她,才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萧钺笑道:“你只比她大一岁,她是小孩子,你不也是。”
“才不是,过了年,我就十八岁了。”宋昭颇为骄傲道。
十八岁可以成亲了,萧钺眸色变了变,低头吻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问:“今日行动不便,晚上就留下来吧。”
“才不,我要回去。”
“七娘,”萧钺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今晚不那般了,就抱着你睡,不行吗?”
宋昭坚持道:“不行,你是储君,明日还要早朝,我在这里你定然睡不好,何苦……”
“你不在我才睡不好。”他的手指缠上她一缕发丝,在指节绕了三圈,“从南州回来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声音低下来,带着罕见的柔软,“七娘,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宋昭拿手指点着他的眉心,坐起身,“太医院有的是安神香……”
“那香……不及你身上的味道。”
“所以你才夜半擅闯别人的闺房?”
萧钺手臂收紧,学着她的语气否认道:“才没有!”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启禀殿下,宫里来人了。”
两人忙起身,宋昭替萧钺正了正衣冠,萧钺暗暗握了握她的手,耳语道:“我去去就回,后面有个藏书阁,你要是无聊可以看看书。”
说完,趁她愣神之际,在她唇上嘬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待人走远,宋昭利索地下榻,走到方才的紫檀书案前。四下张望一圈后,学着刚刚萧钺的动作,手指摸索着雕花纹路,一点点按下去。
直到一个凹陷处,用力一按,暗格“咔嗒”弹开。
一颗心瞬间提了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个精巧的机扩匣子,是她在碧落崖瀑布的崖壁上发现的那个。
机扩匣子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菱发带,很像是她戴过的那根。
她并未触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一个卷轴,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瓷瓶,除此以外再无一物,卷宗呢?没有放在这里?
她抽出卷轴,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骑马的少年,身后背着弓箭,头发高束,发尾随风飘扬,额间系着一根红菱发带,英姿勃发,飒爽逼人。
这不是她去年春狩时的装扮吗?怎么会有人画下来,还出现在这里?
宋昭暗暗心惊,又急忙收起来,原路放回。合上暗格,额头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将这个放在心底,开始翻找书案上有无其他暗格。
“找到了吗?”
萧钺的声音似裹着刺骨的寒意,惊得宋昭指尖一颤,她僵着脊背不敢回头……
第48章 龙凤佩当真是要让人拆吃入腹才好
脚步声似碾着碎玉薄霜而来,每一步都似踩在她绷紧的脊线上。
一步、两步,麂皮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玉带钩相碰的清脆。
宋昭猛然转身,手肘故意撞上一旁的书架,几册竹简哗啦啦坠落在地。
“殿下——”
她转身行礼,垂下的眼睫掩住眸中的慌乱,像是被惊吓到那般,语气中带着不满和娇嗔,“殿下这里的书册怎么都是厚重的竹简,臣想找本《山河志》,翻了半天没找到。”
萧钺停在半步之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唯见腰间玉佩流苏微微晃动。
他目光扫过书案,在宋昭方才触碰过的暗格处略一停留,又移向她微微泛白的指尖。
“《山河志》?”他缓步走近,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嘴角挂着一抹坏笑,揶揄道:“都多大了,还喜欢看孩童的书。”
宋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面上却绽开一抹浅笑:“不过是想起幼时的旧事,《山河志》里面记录了大梁各地的名山大川,幼时我按照记载在舆图上标注过,可惜,后来一场大火,没能抢救出来。”
萧钺唇边的笑意微凝,牵住了她的手,“是你搬去芙蓉巷之前的那场大火吗?是怎么回事,你同我讲讲?”
他的手很暖,宋昭怔忪地没能抽出来,随他往后面书架走去。
按住自己怦怦的心跳,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那晚我回房,发现我常看的《山河志》被人动了,暗影里突然闯出一个蒙面人,那人武功很高,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那丢了什么东西没有?”萧钺问,其实索江早将当时的情况回禀过,可他还是想亲耳听一听。
“奇就奇在未曾丢失什么东西,书房烧了,也不知他们找到什么没有。”
宋昭说到这里,脚步顿住,神情也跟着一变,“殿下,你说他们在找寻什么?莫不是跟我父亲有关?跟江州有关?”
陷害人的法子不计其数,像是盗用书信,模仿笔迹等,除此之外,宋昭实在想不出黑衣人为何翻找书房。
她紧紧攥着萧钺的手,那些未解的谜团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她心头。
“你别急,忠勇侯的案子没有书信的证据,江州之事的确是另有隐情……”萧钺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宋昭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阴翳。
“但很快就会解决,”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再耐心等一等,我向你保证,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别瞎想。”
“当真?”宋昭眉间冰雪乍融,膝头一软便跌进萧钺怀里,几缕青丝扫过他的鎏金蹀躞带。
她仰起脸,那双水润的眸子仿佛揉碎了星河,纵然一身墨蓝男装,反倒衬得眼尾那抹薄红愈发惊心动魄,明媚的惑人。
萧钺眸色骤然转深,眼底暗潮翻涌。她此刻情态,当真是要让人拆吃入腹才好,这般模样,他只想锁在深院高墙,再不许旁人窥见半分。
修长的手指顺着她腰线缓缓上移,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脊背微微施力。宋昭被他抵在红木书架上,身后竹简哗啦作响,身前却是他灼热的吐息。
“当真!”
说完,萧钺低头攫住那两片柔软,身前不盈一握的腰肢,裹着唇上的香甜,是他辗转反侧时无尽的思念,教人愈发沉沦。
宋昭本欲挣扎,忽然想到大牢里暗示他的蔡将军,和生病的父亲、奄奄一息的庄将军,犹豫着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这样,也算是求太子了吧?宋昭想着,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环上了萧钺的腰,仰起头,慢慢回应着他突如其来的情动。
感受到怀中人的变化,萧钺自迷离中睁开了眼睛——七娘,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哪怕是骗我也好……
他稍稍退开半寸,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她被吻得嫣红的唇瓣,眼底翻涌的欲色未褪,反而因她迷蒙的眼神愈发浓烈。
拇指抚过她湿润的唇角时,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叹息:“七娘……”
这声轻唤裹挟着未尽的渴望,在两人咫尺的呼吸间辗转缠绵。
宋昭一颗心被他唤得怦怦直跳,无措地咬住唇边的手指,狠狠用力后松开,脸上一片红晕,低声道:“你再这样,我现在就回府去!”
威胁的话说得绵软无力,不具备任何威慑力,萧钺却还是松开了她,做低伏小道:“遵命,娘子。”
宋昭忙推开他,正色道:“以后……以后我是太子舍人,白日里还会和你一处,你断不可如此,若被人瞧见……反正,就是不准!”
萧钺闷笑一声,拦腰将她抱起,原地转了一圈,“嗯,等私下无人的时候,没人瞧见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可以了吧?”
“你快放我下来,”宋昭暗恼,又不敢大声说话,只敢揪着萧钺的衣襟,小声威胁他,“我真生气了!”
萧钺将她放下,从她头顶上方拿出一本书册,交到她手中。
“这里没有你要的《山河志》,这本是《九域志》,比《山河志》内容更全,还记得有本《风物志》在书房里,等有空了自己去找。”
宋昭看了一眼《九域志》,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里不是书房吗?”
“书房在前院,这里是后院。”萧钺目光灼灼道。
宋昭深吸一口气,难怪萧钺敢这么对她,却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身问起别的事。
“我之前都在东宫,以后我还去东宫当差吗?还是来太子府?”
她是陛下亲封的太子舍人,怎么会不跟在太子身边呢?不跟在萧钺身边怎么查找卷宗,追查当年上元夜刺杀的真相。
萧钺理了理袖袍,抬眸反问道:“你想去哪里?”
宋昭别扭地将脸扭向一旁,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宫中来了什么人,今日休沐还需要进宫吗?”
萧钺垂眸,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拉着她走向外间的软榻,“是云霄宫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后日梅园举办一场赏雪宴,会邀请众多世家子弟和名门闺秀前往,你也在邀请之列。”
“我?”宋昭浑身一震,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怎会邀请我?”
她与郑贵妃,与郑国公府从未有过来往,唯一有过交集的,是那日在刑部大堂上,五皇子为她解围,允她去探望父亲那次。
萧钺轻笑一声:“郑贵妃想给皇室子弟和几位公主相看,实则……”
实则什么他并未言明,但宋昭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
暮色四合,宋昭陪萧钺用过晚膳,才踏出太子府。
天边残阳如血,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暮鼓声,一声声像是敲在她心上。
京墨和茯苓对视一眼,小声提醒道:“世子,回吧。”
宋昭恍若未闻,目光落在西边那轮将坠未坠的红日上。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下棋,曾说:“小七,落子无悔,应三思而后行,凡事要谋定而动。”
可如今这步险棋,真的能无悔吗?
残阳最后一缕光映在她眼中,化作决绝的亮色,盛京就是一座华丽又危机四伏的金丝笼,她就是那笼中困兽。
她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太子府,眯了眯眼睛,“回吧,不坐马车了,陪我走走。”
太子府紧靠着皇宫禁苑,旁边就是六部衙门,她不觉走到了皇城司门外。这个时间,想必赫连信早已经下衙,宋昭未作停留,沿着主街往金鳞巷走去。
刚到巷口,就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侯府门口,暮色里,瞧不真切。
“世子,是赫连大人,”茯苓道。
赫连信迎上她,“阿宴,我来了两次,你都不在。”
宋昭目光微凝:“太子殿下召我进府,询问起南州之事,大人找我何事?”
“我……”赫连信欲言又止。
“进府再说吧。”宋昭想到之前拜托他的事,或许有了眉目。
进到书房,侍从上了茶点就悉数退下了,由京墨和茯苓守在门口。
“可是查到卷宗了?”宋昭迫不及待地问。
赫连信压低声音道:“查到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封皮上“永庆十三年案录”几个朱砂小字已经褪色。
宋昭接过时双手微颤,书页间扑簌簌落下几粒蠹虫蛀蚀的碎屑。她快步移至烛台前,跳动的火苗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随着书页翻动,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载着当年血案的每一个细节,字里行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像极了冤魂未散的控诉。
“这里!”
她突
然按住其中一页,指甲划出深深的痕迹。烛火猛地窜高,将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照得透亮。
赫连信跟着凑近,口中却道:“卷宗我看过,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却看到她手指的某处时,突然顿住。
少顷,书房门打开,宋昭面色平静地送别赫连信。
赫连信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回身,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正是宋昭遗失的那枚青云逐月同心佩,复低语几声,才离开了侯府。
半个时辰后,赵影回禀太子:“赫连大人与世子在书房里相谈了一刻钟,离去时送给世子一枚玉佩,世子毫不犹豫地收下了。书房门口有世子的人把守,属下没能听到谈话内容。”
萧钺:“……”
就寝前,宋昭忽然收到了一个紫檀木匣。
匣上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打开匣子闻见一缕熟悉的沉水香,一枚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素绢上,龙凤纹样首尾相衔,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宋昭呼吸微滞。
第49章 不回信“宋世子,随孤来。”……
暮色沉沉,赫连信独坐书房,指尖抚过案上那册泛黄的卷宗,纸页边缘已微微卷翘,像是被反复翻看过无数次。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深沉,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泛黄纸页的折痕处,指甲划出几道浅痕,露出一行几乎被忽略的批注:“刺客所用乃前陈制式短刀,足底黑土质坚色沉,类皇陵祭土。”
最后“类皇陵祭土”几个字,几乎模糊得分辨不清。
先前的多番试探,埋下的种子,只为了今日的这一行小字,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离间他们感情的法子不难,端看宋昭的态度。
他特地选择今日上门,是因为昨夜收到消息,说她被太子带回了府,一夜未归。
赫连信缓缓合上了卷宗,青白指节在卷宗上留下一道压抑的划痕。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映出案前宋昭垂首查阅卷宗的身影。
她眉心微蹙,烛火映得她眼睫如墨,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几缕碎发垂落颈侧,耳后一抹红痕若隐若现,像落在新雪上的梅瓣。
沉水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那分明是东宫惯用的熏香,此刻却纠缠在她的衣袂间。
“嘶——”
赫连信猛地将卷宗掷入炭盆,火舌倏地窜起,又眼睁睁看着它覆灭,青烟扭曲着升腾,映得他面容阴鸷可怖。
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中投下破碎的光影。
“宋昭……宋昭!”他齿间碾碎这个名字,手背青筋暴起。
那分明是自幼与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如今却沾染着别人的气息,沉水香幽暗浮动,却像毒蛇的信子,一寸寸舔舐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萧钺!”赫连信握紧拳头砸向书案,案上茶盏猛地一震。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清甜的香气。
赫连瑶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只雕花食盒,裙裾拂过门槛,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
“大哥,再忙也该用膳了。”她声音轻柔,径直走到他身旁,将食盒搁在案上。
赫连信回神,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却已被她瞧见。
“大哥的手……”赫连瑶拉过他的手掌,翻转过来,才看见指关节处已渗出血珠。
“无妨。”他抽回手。
赫连瑶眸光微动,却未多问。只是轻轻掀开食盒盖子,露出里面精致的点心,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冒着微微热气。
她取出一块递给他:“大哥尝尝,今年的新栗,我亲手剥的。”
赫连信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指,却发觉她指尖微凉,指腹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是剥栗子时留下的。
他眉头一紧,低声道:“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赫连瑶收回手,垂眸一笑:“大哥查案时不也是事必躬亲?”她顿了顿,忽然抬眼看他,眸色清亮,“有些事,总要自己经手才放心,不是吗?”
话中有话。赫连信捏着栗子糕的手微微一顿,抬眼与她对视,却见她已转身去斟茶,背影如常,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言。
赫连瑶是赫连家真正的大小姐,是赫连信名义上的二叔赫连安的嫡女。
这几年赫连安在京中汲汲营营,爬到了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他入京后能顺利步入朝堂,从而博得从龙之功。
赫连家有意让嫡女亲近他,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一清二楚,这是他欠他们赫连家的,是赫连家冒着全族灭门的风险,保住他的代价。
可他心里……
“阿瑶,后日贵妃娘娘设的赏雪宴,还需你帮为兄一个忙,暗中留意一下忠勇侯世子,设法引开太子……”
……
次日,宋昭并未去太子府,让京墨告了假,借口外祖母身体有恙,带了一车补品去了庞府。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庞老太君正靠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晒太阳,见宋昭进来,浑浊的眼中顿时泛起慈爱的光芒:“宴哥儿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宋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挨着老太君坐下,轻声道:“听闻您这几日腿疾又犯了,孙儿特意带了些血燕和灵芝来。”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亲自捧到老太君跟前,“您尝尝这参茶,我让人加了红枣,不苦的。”
大舅母王氏在一旁笑道:“世子就是孝顺,可比你那几个表哥强多了。”她接过宋昭递来的礼单,目光在“一盒护心丸”上顿了顿,“这礼也太重了些。”
宋昭垂下眼睫:“这是孙儿应该的。说起来……”她状似无意地转了话头,“孙儿昨日接到进宫赴宴的旨意,不知宫中有何规矩,这赏雪宴又该注意些什么?”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许久不曾出门,你大舅母如今时常进宫给贵人请安,让她与你说说。”
王氏将茶盏轻轻搁下,她拢了拢衣袖,压低声音道:“近日宫里不太平。贵妃娘娘却突然办起赏雪宴……”她忽然收住话头,瞥了眼窗外。
郑贵妃是梁帝登基后,为了拉拢世家,稳定朝局抬才进宫的。郑贵妃生得琼姿花貌,更兼一颗七窍玲珑心,很快宠冠后宫,诞下五皇子后,以郑国公为首的世家大族,隐隐有想扶持五皇子上位之意。
而太子母族薛氏,自皇后薛迎心薨逝后,渐渐没落。
梁帝当初迎娶薛迎心时,其父亲只是淮陵郡的一方郡守。盖因薛氏与前陈王室有旧,梁帝借势进入陈王宫,后将其妹萧嫣儿嫁与陈王,最后一步步蚕食了陈国。
薛父随梁帝出征灭陈时战死,如今只剩一个兄长碌碌无为,在京都被封为顺国公,还有一位胞妹薛迎春,梁帝下旨将她嫁给了当时北伐中,身受重伤的永安王,就是如今的永安王妃,生了佳宁郡主,颇受梁帝宠爱。
这次赏雪宴,就为佳宁郡主而设。传言,梁帝尤爱夺人妇,永安王妃又时常进宫,对佳宁郡主的身世暗中多有揣测,却无一人敢宣之于口。
想必是郑贵妃对薛氏恨之入骨,早想将佳宁郡主远远嫁了,省得陛下拿郡主当借口,频频召永安王妃进宫。
宋昭天黑方回府,耳畔还有大舅母的盈盈嘱托,“总之,此次进宫小心为妙,莫要招惹了郑氏和薛氏中人,明日跟在你表哥身边,不要在宫中随意走动。”
她垂眸浅笑,眼底却凝着三分寒霜。这盘棋局早已落子无悔,她分明是那枚过了河的卒子,进退皆不由己。
既不能抽身全身而退,那便搅它个浊浪滔天。
……
赏雪宴这日,碧空如洗,冬阳将琉璃瓦上的残雪映得璀璨生辉。
马车碾过最后一块青石板,在朱红的宫门前稳稳停住。
宋昭懒散地倚在车辕边,修长手指随意挑起织金车帘。一袭银狐裘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衬得内里宝蓝遍地金锦袍愈发张扬夺目。他腰间蹀躞带斜斜挂着玉佩和香囊,随着下车的动作叮咚作响。
狐裘领口蹭着她微扬的下巴,整个人透着股慵懒风流劲儿,活脱脱就是
话本里走出来的纨绔公子。
“阿宴。”
袁子昂像是等候已久,见她下车眼前一亮,急忙向她奔来。
“可巧遇上了你,我们一道进去。”袁子昂面上兴高采烈,暗中却悄悄打量起宋昭。
那日在画舫亲眼所见,太子与她自然而然地亲近,为她拭泪,亲自将她抱起……定然是不为外人道之的关系。他们在南州虽也逛过南风馆,却连小倌的衣角都不曾沾过,可那日的情形……不知她和太子之间会不会……
宋昭哪里知晓,此刻袁子昂盯着她腰间的玉带钩,满脑子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袁兄看什么?少虞可有什么不妥?”宋昭睨了袁子昂一眼。
袁子昂慌忙移开眼,耳尖倏地涨红:“几日不见,阿宴你……”喉结滚动间,竟鬼使神差道,“越发好看了。”话音未落便猛然惊醒,又忙一脸讪讪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昭低声一笑:“少虞初次参加宫宴,还望袁兄多多提点才是,宋晏感激不尽。”
“阿宴这话可就生分了。”袁子昂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又像是烫到般松开,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正说话间,忽闻宫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击打金阶。只见一队玄甲侍卫踏雪而来,当先一匹照夜白龙驹扬蹄长嘶,溅起碎玉般的雪沫。
太子萧钺一袭墨色绣金蟒箭袖骑装,肩头玄狐大氅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握着柄乌木镶玉马鞭,鞭梢金铃在雪光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马蹄铁踏过宫门青砖时,惊起檐角铜铃乱颤。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跪拜间,宋昭敏锐地察觉到,萧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她指尖微颤,想起昨夜就寝前收到的一封信,打开却空空如也,雪白的纸张一个字也无。
京墨还问她要不要回信,她摇了摇头,转身将信扔进了炭盆里。
“平身吧,”萧钺利落下马,走到宋昭等人的身侧,低声道:“宋世子,随孤来。”
第50章 姻缘错做孤一辈子的舍人吧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仿佛幼时在学堂上,夫子突如其来的点名,让宋昭如芒在背。更让她惊诧的是,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召她同行,他们的闲话还不够多吗?
“小宋大人,太子殿下唤你。”
袁子昂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把,压低的声音里似在提醒——她如今是太子舍人,是有官职在身的人。
宋昭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抬头,正对上萧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太子负手而立,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看不出喜怒。
宋昭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恭敬地拱手:“臣遵命。”
太子看了一眼宋昭腰上的青云逐月同心佩,眉头微蹙,转身朝宫门走去,玄色大氅的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在积雪未消的宫道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宋昭深吸一口气落后半步跟上,靴底碾过青砖缝隙里的薄冰,发出细微的脆响。
侍从们远远缀在十步开外,垂首屏息,连脚步声都刻意放得轻了。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颤,惊起几只栖在朱墙上的寒鸦,黑羽掠过绯红的宫墙,像几滴墨汁溅在胭脂上。
转过影壁,梅园的景致骤然映入眼帘。
满园红梅似火,在冬日的苍白里烧出一片灼灼的艳色。枝干如铁,花朵却娇艳欲滴,风过时落红成阵,恍若下了一场血雨。
萧钺忽然驻足。宋昭收势不及,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为何不戴孤送的玉佩。”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宋昭左右一瞧,远处侍从们垂首而立,像一尊尊石像,连呼吸都敛去了。
只得答道:“回殿下,那枚龙凤佩太过贵重,宋晏不敢。”
说完,她悄悄抬头,却见萧钺望着红梅的背影,无比孤寂落寞。
他伸手拂开一枝横斜的梅枝。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与殷红花瓣一触即分,几片梅瓣飘落在他肩头,玄狐大氅上点点朱红,像是染了血。
“冷吗?”他又问。
宋昭目光垂落,答道:“回殿下,臣不冷。”
“那为何昨日不回信?”萧钺突然转身,身后是怒放的红梅,他的脸色要比这满园冰雪还要冷上三分。
“殿下……”她缓缓开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昭喉间发紧,一片落红恰在此时飘进衣领,凉得像把薄刃贴上了后颈。她下意识要抬手去拂,却见萧钺忽然逼近一步,带着凛冽的梅香与寒意。
萧钺的手比她动作更快,微凉的指尖擦过她的颈侧,拈出那片花瓣时,在她肌肤上留下一丝凉意。
“不要说你不知其意。”
他将花瓣在指间揉碎,声音放轻,像含着一丝委屈,却又在尾音处微微下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白圭之玷,若玉有瑕,尚可琢磨,斯言之玷,若情露于纸,便是授人以柄。
太子府耳目如刀,储君一言一行皆在天下瞩目之中。他递来空笺,是想表达他的心意,不可言,不可书,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古有情思寄丝帕,今有大梁储君递空笺,若换作其他女子早已欣喜若狂,可宋昭心中却似压了一块石头,让她进退维谷,喘不动气。
宋昭抬眸时正对上他的眼睛。萧钺的眼底映着满园红梅,灼灼如焰,却又深得像是能将她吞没。他的指尖仍沾着花汁,殷红似血,在苍白的手指上格外刺目。
“非是不回,”她轻声道:“是不能回应殿下,殿下是储君,当以国事为重,宋晏只是侯府的世子,将来……”
她话音未落,萧钺骤然扣住她手腕,力道狠得几乎要捏碎骨节。她踉跄跌退,后背猛地撞上梅树老干,震得满枝积雪混着残梅簌簌泼落。
“殿……下?”她仰头哽住呼吸。
萧钺另一只手已撑在她耳侧,俯身时腰间玉佩狠狠撞上她同心佩,叮当一声碎响。
他呼吸灼热,唇齿间溢出的字句却森寒刺骨:“侯府世子?”拇指重重碾过她腕间突突跳动的血脉,声音又低又缓,却字字如刀,“那南州躺在床上的那人,又是谁?”
宋昭浑身骤然绷紧,眼底戾气乍现,忽又化作一抹讥诮:“殿下既已查得这般清楚……”
她逼近半步,染了梅香的衣袖扫过他腰间玉带,“何不现在就戳破我的身份?”尾音轻颤,像极枝头将坠未坠的残雪。
萧钺倏地松了力道,心却似刀割般疼。眼前的女子美丽又倔强,总是反复无常,尤其是见到赫连信之后。
他昨日递出素笺后迟迟未收到回信,他便猜测,她的心意又回到了从前。
让他如何拆穿她的身份?她女扮男装揭穿后,先不论有什么罪名,首先回归侯府大小姐的身份,那么,她与赫连信的婚约怕是马上就会履行。
他怎会眼睁睁看着她嫁于旁人?绝无可能!她已是他的人,旁人休想染指一分一毫!
“这样也好,”萧钺忽然道:“那就陪在孤身边,做孤一辈子的舍人吧,我的小宋大人!”
宋昭拂落满肩残梅,敛衽一礼:“臣定会恪守臣子的本分,做好分内之事。”
话落,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再抬眸,只见玄色蟒纹袍角在梅枝间猎猎一闪,那人已踏着满地落红绝尘而去,唯余一缕沉水香混着梅香萦绕不散。
宋昭倏然垂眸,眼底蓦地腾起一片灼热,眼前梅影朱墙顷刻氤氲成模糊的血色。心口如遭箭镞洞穿,那痛楚来得又急又狠,竟教她不得不攥紧胸前衣襟才能站稳。
“少虞,你怎么在这,为兄到处找你,你这是怎么了?”
庞文远这时从小径转出来,就看到宋昭脸色煞白地站在梅树下,便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他们今日进宫,因品级不高,身边侍从是不能带的。进宫后,会有太监或者宫女随侍左右。刚刚也不知是不是太子生气的缘故,宋昭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侍从在侧。
庞文远急忙从宋昭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颗护心丸,看着她服下,才算安了心。
“幸亏我来了,否则你倒在此处还不知道会怎样,这天寒地冻的,还是自个身子要紧,若是撑不住,向贵妃娘娘告个罪,提前出园也可。”
庞文远后怕道:“你身子不适怎么不知道吃药,阿宴你可不能倒下,侯爷还等着你呢!”
宋昭缓了口气,“多谢表兄,我没事,今日万不能拂了贵妃娘娘的好意,我还能撑住。”
“那就好,走,带你去见见我的几个同僚,就是上次广福楼那些人。”
“有劳表兄,
正要去答谢诸位的仗义执言。”
……
梅园深处的含香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窗外寒梅映雪,殿中却春意暗生,连案上那盏未饮尽的君山银针,也氤氲着温润的热气。
萧钺走到门口,忽听得内间隐隐约约的调笑声,一把嗓子清凌凌地抛起来,像冰珠子溅在玉盘上,偏又缠着几分蜜似的甜腻:“……陛下这般说,倒叫妾身无地自容了。”
他脚步猛地一顿。
地龙的热气从殿缝里钻出来,烫得他掌心发潮,可脊背上却爬过一道刺骨的寒。那声音他认得,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叔母,永安王妃薛迎春。
珠帘后影影绰绰映出两道人影,梁帝的手正抚过案上一枝红梅,花瓣簌簌落在薛迎春摊开的裙裾上,美艳不可方物。
殿内皇帝忽然轻笑一声:“这梅花妆好看得紧……更像你姐姐。”
薛迎春伏身躺在梁帝的腿上,嗔怪道:“陛下心里眼里都是姐姐,可姐姐唯一的孩子,如今都及冠了,陛下还不为他择定太子妃吗?”
“今日云霄宫那位设下赏雪宴,世家闺秀来的不少,陛下何不一道看看,为太子择选一二?若无合适人选,侧妃也可先行入府,太子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妾身替姐姐心疼太子。”
萧钺的心忽地提起,他在去南州之前与陛下大吵了一架,就是为了他的婚事。
陛下让他在几位世家中选定太子妃,可他那时突然收到消息,阿娘身边的阿芜还活着,没有心思成亲,便趁机佯装与陛下不睦,私下南州。
如今,他心里住了一个人,断然不会接受其他女子,侧妃更不可能。
萧钺刚准备出声,忽闻陛下开口,说起七年前的一件秘辛,顿时惊得站住了脚。
永庆帝叹了一口气,与薛迎春低语道:“说到婚事,朕当年曾为他谋求过一桩婚事,可惜那孩子福薄,婚事还未敲定,她便失踪了,至今还未寻回来,元琅至今都在埋怨朕,他那么宝贝那对姐弟,是朕当年操之过急了。”
“陛下说的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薛迎春忽然抬头问。
“正是,”永庆帝无不可惜道:“那年元琅一家进京,朕在宫中设宴,宋世子小小年纪却见识不凡,且胆量过人,言谈中得知他还有一位胞姐,更是蕙质兰心,便有心与元琅结亲。不谈兵权,单是有位太傅嫡女的母亲,那孩子定不会差。”
“可惜啊,上元节出了事,哎!”
宋世子的胞姐,不就是如今女扮男装的七娘吗?
门外的萧钺手指震颤,若没有上元夜那场刺杀,七娘是不是早已成了他的太子妃……
他猛地望向院外,梅园中影影绰绰,不知那个纤瘦的身影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