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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1 / 2)

第22章 鸿胪寺和亲

果然,再过几日,鸿胪寺左寺丞外调出京,吏部将初进翰林院没多久的江知渺给调了过去。

左寺丞是从六品官,从位秩上这次调动倒算是平调。但到底是个干实事的官职,也有几分权力,这么一看倒是算得上右迁了。

外头不知道其中的瓜葛,只以为是景康帝有意重用他,毕竟是开朝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士子,总要特殊些,才彰显皇家求贤若渴。

四月十九,西戎正式上了帖子,由他们的王子蒙骆带着,于端午节前到京朝拜。

接待外使的任务理所应当地落到了鸿胪寺的身上。

四月二十五,西戎的使团将抵,鸿胪寺的官员于京都十里外设亭,以宾礼相待。

江知渺身为新任左寺丞,头上只有鸿胪寺卿和左右少卿三座大山,算得上是这衙门勉强的四把手,他一身官袍,站在稍前些的地方,和右寺丞闲聊。

右寺臣叫苦连天,“你是不知道,接待西洋那边,或是李朝那边都还好,就这西戎!鼻子翘到天上去!自己平日里不见活得多讲究,一到咱们这,那是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一边说使馆垫的皮毛不是好的,一边说煮的羊肉难吃,”右寺丞咬牙切齿地挥了挥拳头,“最过分的是什么,那蛮子竟然说咱们给他的茶不是江南的芽尖绿!”

“芽尖绿我都没喝过呢!他一个蛮子喝的明白吗他!”

“就是就是,”江知渺一脸认同地点点头,“搞点陈茶冲奶喝喝算了。”

“英雄所见略同。”右寺丞一脸欣赏地瞥他一眼,刚想开口,就见鸿胪寺卿左怀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着人群喊,“江寺丞呢!”

“这呢,”江知渺赶忙走出去,就被左怀一把抓住了胳膊往前面带,“来来来你来前头站着。”

“这不合规矩吧……”江知渺看了看后头并排站着的两位少卿,哽了声音。

“有什么不合规矩,你今日就是咱们寺里的门面了,长得好年纪小,就站在这,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左少卿赶忙开口,他也是个年过三十的美男子,往日里还有个美鬓公的称号,一身官袍打理得整整洁洁。

但这显然不符合西戎人的审美。那边从金海陵王那代开始就疯了似的,一心只想着江南江南,就连美人都只认江南那套风流妩媚柔情似水的。

“你是不知道,五年前他们来朝贡那次,就是这个小狼王蒙骆带着来的,对我们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啊。”

左少卿忍不住开口,“他竟然说咱们这么大个鸿胪寺连个好看的官员都选不出来!天杀的,当咱们鸿胪寺是他家后院啊!搁这选妃呢!”

“噗嗤——”江知渺几乎要笑喷出来,许是接待外国使臣打嘴仗打多了,鸿胪寺上下的官员说话都很有意思。

若不是容易被皇帝迁怒,这倒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大人放心,”江知渺拍拍衣服理理头发,将额角碎发别进纱冠里,露出光洁的额头,摆出柳楚楚待客的笑来,“我保准当个好花瓶。”

孺子可教也,几个上官冲他满意一笑。多亏今年特意要来了个江寺丞,不然又要被笑一通了。

不妄他们在陛下那边又哭又闹,还和翰林院那几个老古板撕了一场。

天杀的蛮子,想起西戎那群人,鸿胪寺卿几个又忍不住暗骂一声。

再过小一炷香的时候,就有人跑过来报,西戎的使团到了。

远远望过去,官道尽头几乎是走过来一群山,西戎人都骑在马上,那马比景朝的马要高大许多,肌肉发达,寻常走着都像是在冲。

那些西戎人打扮的也与景朝不尽相同,身上披着皮袍子,内着胡服系蹀带,配着的环首刀是暗沉的,像是血氧化以后的棕黑色。

人本能会被危险的东西吸引,单论那股野性的俊美,他们就已经压过景朝大半的武将了,更别说鸿胪寺这群文官。

难怪左怀他们憋着这么一股气。

“准备好了。”

左怀咬牙招呼江知渺一声,快步走上前去迎接使团,几乎要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些西戎人才下了马,皮袍子掀起的风巴掌一样扇在左怀脸上。

江知渺清晰地看见,他上司脸颊处绷了起来,估计牙都要咬碎了。

“怎么又是你?”

蒙骆站在最前头,一脸挑剔地看向左怀,“你们景朝是没有好看的人了吗,再这样下去我都怀疑那些说南国有佳人的书都是你们自己吹的了。”

眼看着左怀给他使眼色使得眼都要抽筋了,江知渺笑着站出来。

“南国是早年的说法了,眼下大景疆域辽阔,江南也只不过是其中一隅。”

“左大人祖籍东昌,说来也巧,正和岳鹏举是一处的,自然追求的是魁梧有力,想来是难以激起蒙骆王子的怜惜的。”

他这话说得刁钻,先骂了蒙骆只读了几本书就开始卖弄,见识短浅,又说左怀和岳飞是同乡人,岳飞抗金的那个金,指得可正是蒙骆的祖宗呢。

你祖宗都被我祖宗打得落花流水,你自个也沦落到要来朝贡的地步了,又傲气什么呢。

“你!”蒙骆神色巨变,下意识恶狠狠朝出声处瞪去,看见江知渺的时候却忍不住愣了神。

年轻官员一身青袍,看得出来官职并不算太高,还没到穿红着紫的时候。

但大景的官袍一贯隆重,杂花纹,绣鹭鸶,那黑鸦鸦的纱冠遮住了发,露出风流如江南烟雨的一张脸来,但那张脸虽是笑着,眼神却极其凌厉地看过来。

蒙骆拼命梗着脖子,这才没有下意识避开。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些凌厉和诘问,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再去看时

,那官员笑得温柔,眼波流转间,烟雨飘渺的江南都朝他掀开一片面纱。

官员冲他行了个礼,“鸿胪寺左寺丞江知渺,见过蒙骆殿下。”

“你,你——”

蒙骆涨红了脸,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气鼓鼓地收了阵仗,闷头往前走。

左怀等人自然陪同在他左右,车马只冲着皇宫而去,上车的时候,左大人悄悄掀起帘子,冲江知渺比划口型。

好——样——的!

就得像他这样,逼得西戎蛮子哑口无言,才解他们之前受的气!

江知渺笑笑不说话,上了车后,神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

皇宫里气氛却是一片压抑。

公主们都住在南六所,是一排二近的小院子,最中间的那间就是上学的地方。

正在读书的公主里面,甄贵妃所出的八公主脾气是最大的,仗着母亲的宠爱,她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位一起读书的姐姐妹妹,包括唯一有封号的端嘉公主。

端嘉公主也不是吃素的,虽没主动出过手,但回起手来也是毫不客气,一时间闹得南六所鸡飞狗跳。

负责教养公主的女官非常头痛,又顾忌着贵人贵体,并不责罚八公主,只对着她的侍读使劲。

又是罚抄,又是罚跪,不过一个月时间,那伴读就已经憔悴得不行了。

有次她们闹得狠了,端嘉公主的侍读也被罚跪。

但端嘉公主还知道看顾自己人,替侍读请太医赏东西安抚一番。而八公主却没有,任由侍读替自己受罪。

“八姐姐太过分了。”

九公主萧娉月坐在窗前,有些不忍地看向跪在院子里的侍读叹了口气,悄声朝薛宝钗抱怨,“又是跪两个时辰,再这么跪下去宋侍读腿要废了的。”

偏偏是八皇姐的人,又是老师罚的,她们也没有办法。

薛宝钗也很是无奈,侍读们都随公主住,□□两位公主的院子又是挨着,从宋清涟第一次被罚跪的时候,她就已经提醒过她了。

或是缝个软枕藏在裙下,或是使银钱买通医女拿药,再或是暗中找女使陈情,女使们也知道她委屈,只不过碍于职责不得不罚,她主动说了,也能免受些苦。

要是豁得出去,还可以把事情捅到几位娘娘那去,虽有甄贵妃,但她们到底是德宜二妃选进来的官家女,两位娘娘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她们出事。

虽然可能会惹怒八公主甚至丢了伴读的差事,但总比丢了命好。

偏宋清涟只一味地哭着摇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薛宝钗,满是祈求地哭喊。

“薛姐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求求你了……”

“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看着那张脸,薛宝钗的笑一点点沉下来,这次之后,她再也没有管过宋清涟的事情。

求她什么呢,想让她出头为她求情,去得罪八公主吗?

薛宝钗心底冷笑,宋清涟有宋清涟的苦衷,她也有她的,她们本来没什么交情,提点两句已是情分,何必指望对方力排万难地帮人呢。

笑过后,又是一阵乏味的叹息,薛宝钗垂了垂眼,并不看院里跪着的人,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在膝盖处藏了软枕,只把书翻开摆到九公主案上。

“下午要学这里,殿下先看看书吧。”

“嗯。”九公主性子温柔,听话地收回视线默默地预习起来,薛宝钗取了砚台,挽起袖子开始研磨。

再过一会,其他几位公主都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互相见了礼之后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快上课了,端嘉公主依旧没有来。

“六姐姐呢?”萧娉月有些担忧,不住地往外探着头。

坐她前面的八公主好笑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滴溜直转,明晃晃的幸灾乐祸,“九妹妹还不知道呀,那西戎蛮子请公主和亲,六姐姐该是去见她夫婿去了吧!”

“也不知她那般娇滴滴的人物到了塞外去!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公主慎言!”

贵人失仪,女官一下沉住了脸,三两下上前呵斥一声,八公主不屑地撇撇嘴,慢悠悠地转回去。

但其他公主已经听到了,一时间,小书房里人心惶惶,年幼的几个公主紧紧握着侍读的手,神情紧张。

和亲,没有一个生在皇家的公主不惧怕这个词,惧怕那个背井离乡,远赴塞外被人欺辱致死的将来。

萧娉月也被吓住了,她指甲几乎要陷进薛宝钗掌心,眼泪慢慢盈了上来。

这还怎么上课,女使一时间心底叹息,难得对八公主说了几句重话,“殿下,贵人贵言,也该慎言,今日之事臣会禀告给陛下和娘娘,还请殿下自重。”

“你敢!”八公主气急败坏,有些心虚地瞪着她。

这事说到底景康帝并未开口应下,和亲只是她从甄贵妃那听来的传言。

若是被父皇母妃知道了,她就完了!

八公主一时心有郁气,转过身要吃人一样瞪了眼萧娉月。

都是她,提什么六姐姐!

“八公主殿下,”薛宝钗忽然开口,语气温柔又冰冷,“贵妃娘娘位同副后,这么算来,您也算半个嫡出呢。”

“看着别人,难道就不觉得物伤其类吗?”

“你!”八公主勃然大怒,抬手一巴掌就要扇上去,萧娉月一下拦在薛宝钗身前,恶狠狠地看着她,“八姐姐,你今日若是打了,我马上就去告父皇去!”

这宫里,还轮不到甄贵妃一手包天!

第23章 彩云自古好物不坚固

快散学的时候,端嘉公主还是来了。

哪怕宫婢成群跟着,锦衣华服堆着,她其实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薛宝钗侍坐在后头,看见她发鬓间的步摇细细地抖着,算得上很是失态了,手掌掩在宽大的锦袍下,看不清掌心有没有掐出了血。

往日里高高在上华贵无方的身影,看上去就像是张快要被风吹散开的朱砂画。

萧娉月很喜欢这个姐姐,类似于小女孩对大孩子的憧憬和向往。她一直看着端嘉公主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公主。”

薛宝钗折了帕子,轻轻地为她拭去泪痕,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公主,哭是很忌讳的一件事情,但眼下书房里除了八公主,其他人大多这般,倒也不怕人说。

“好了,”还是端嘉公主最先站起身,一把揽过最小的妹妹,声音沉稳,“哭什么,父皇还没说什么呢。”

“别怕。”她弯唇笑笑,“就是要和亲,我还在前头呢。”

一时间公主们哭得更伤心了,但在姐姐的目光下,还是很快收敛了神色,散学的时间也快到了,女官见她们这样子,叹了口气宣布散学。

“假模假样。”八公主最先站起身甩着手往外走,萧娉月离她近,清晰地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火冒三丈。

她冲上前就要找八公主理论,被薛宝钗拦住,哄着回了小院。

“殿下莫急,”厢房里青烟渺渺,香气弥散在每个角落,薛宝钗的表情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冷漠,“端嘉公主和亲事情还不一定呢。”

“本宫听说那江寺丞今日去接见使臣了。”

萧娉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有些哀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今早的朝会他肯定也去了,薛侍读,能不能麻烦你去问问,父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是关心则乱,薛宝钗叹了口气,对着面前这双通红的眼睛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取了腰牌出了南六所,一路沿宫道向前。

她走到安德门的时候,云板正好敲响,宣告着朝会结束。

“我是九公主的侍读,”薛宝钗唤住守宫门的内监,塞了个荷包过去,“劳烦您帮忙看看,鸿胪寺左寺丞江大人可出来了?”

“若是来了,还请他到安德门一见。”

那小黄门一捏荷包,面上的笑容当即就灿烂几分,殷切地请薛宝钗到暗处避避

,自个小跑着往前头广场去。

不一会,一身青绿官服,头戴纱冠的江知渺就转了过来,站在宫门处望,薛宝钗轻轻咳了两声,他就笑着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江知渺问。

“内宫里传言说西戎要请和亲,九公主托我来问问,”薛宝钗指了指天,“那位是个什么意思。”

江知渺叹了口气,有些忧愁,“陛下虽未亲口答应,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怕是有八分意思了。”

剩余这两分,只不过是在斟酌是按西戎要求送嫡公主过去,还是挑选其他的女儿或是宗室女。

本朝素有和亲的惯例,只是景康帝英明善治,雄武不凡,在今日之前,文武大臣们都以为不会送公主出去了。

谁曾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但西戎此举,虽说是请求和亲,背后亦夹带着这几年来在边境战无不胜烧杀抢掠的威风气焰。眼下这场战事虽说是胜了,但也只是险胜,只要西戎卷土重来,局势必将颠倒。

是以,虽说和亲,也只不过是借公主嫁妆行纳贡赔款之实,而公主本人,则是人质罢了。

江知渺说了个更坏的消息,“此番请求和亲,并非是为带队的蒙骆王子,而是为其父老狼王所请。”

“什么!”薛宝钗忍不住惊呼一声,杏眼瞪大,“老狼王年已半百,死了三任王妃,膝下儿子女儿不知有多少,还来请和亲!”

更何况,西戎那边可是有父死子承的传统的……

“公主若是嫁过去,怕……”薛宝钗沉沉地叹息一声,“朝臣呢,可有说什么?”

江知渺:“主战的以几位老将军和御史台为首,已经准备到玄清殿死谏了,主和的多是文臣,认为眼下太平盛世,和亲又是惯例,实在没必要再起兵戈。”

“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然秦兵又至楼下矣……”薛宝钗讥讽地笑笑。

江知渺赞同地点点头,宫闱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才第一日,两派都还没出招呢,除了四殿下,其他几位皇子也还没下场。”

“我会留意着,后日你休沐的时候再细说。姑娘在宫里,万望珍重。”

江知渺走后,薛宝钗独自一人在安德门站了很久,直到那小黄门一脸疑惑地过来,才转身回了南六所。

正值晌午,南六所里一片安安静静,却有个女官打扮的女子半躲在榕树下,愣愣地看着院门。

“贾姐姐?”薛宝钗走过去一看,顿时愣住了。

贾元春被声音吓到,下意识紧张地转身一看,见是她才松了口气,“是你啊,这个点怎么从外头出来了?”

“公主派我去办了点事,”日头太烈,眼看着贾元春面颊有汗,妆粉也有些斑驳起来,薛宝钗唤了她往里走,“姐姐先进来吧。”

从正门到九公主的小院要路过八公主的,越靠近那,贾元春就绷得越紧,下颚线僵直,活像是要炸毛的猫。

直到进了薛宝钗的房间,她才如释重负地坐下,交待起自己的来意,“书房的女官说八公主今日说了不得意的话,贵妃娘娘派我来训斥她。”

说是训斥,就八公主那样的脾气谁敢管她,不然甄贵妃身边那么多女官,怎么只有一个贾元春来了呢。

前些日子里薛宝钗见贵妃派人来给公主送东西,这些领赏的好伙计可一次没见贾元春来过。

“啊!”

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宋清涟尖锐的哭喊声,又飞快地压了下去,两个姑娘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要进宫来搏富贵,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呢。

薛宝钗垂下眼帘,就像是自己今日为借皇家势保住薛家一样,贾元春当年进宫,不也是贾珠已死,家里没了顶梁柱,想着再为贾家二房,也为整个贾家博一场富贵吗?

她们都被家人所累,偏又被家人所爱,只能一辈子痛苦地放不下家人。

“多谢你带我过来,若是直接进去,怕是正撞八公主枪口上了,”贾元春看了看外头,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任是无奈地起身,“罢了,左又逃不过的,我去吧。”

“薛妹妹,”她强撑着一抹笑脸看向薛宝钗,“听闻你后日就是休沐了,劳烦你帮我向老太君,还有母亲问个安。”

“姐姐客气。”

薛宝钗起身送她,就见贾元春的身影消失在隔壁院子里,不一会就听见八公主尖锐的呵斥声,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炸响,贾元春一身狼狈,额角通红地走了出来。

她心底应是又惧又恨,但就是这样,也不敢跑,只能装作无事地出了南六所,向深宫走去。

因为甄家两家是故交,也因为她进了宫,一直依附在甄贵妃光芒之下。

依附于人者,又怎么能对主人露出獠牙呢。

许是挨了呵斥,八公主今日脾气格外的暴烈,再过一会,宋清涟也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了,朝着御花园跑去。

她神色有些不对,薛宝钗眉心一皱,莫名想起御花园里的那片湖,她找了南六所的女官略提了提,就有宫女追着方向去了。

“殿下,”见人去了,薛宝钗也不再关注,转身进了萧娉月的主屋。

九公主挂心姐姐,一直没睡得着,睁着眼睛躺在榻上,见她进来赶忙坐直身子,“怎么说?”

“情况不太好。”薛宝钗摇了摇头,尽量委婉地讲了讲,即便这般,听到景康帝有意把端嘉公主嫁给老狼王做继室的时候,萧娉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和亲已经够苦了,更何况还是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老鳏夫呢。

“为什么,为什么啊,”萧娉月脸埋在被子里,一声接一声地喊,“六姐姐这么好的人,满宫谁不夸她得有孝慈宣皇后之风,怎么要落到这般下场去了呢!”

薛宝钗任由她哭着,过了一会才把人从锦绣堆里挖出来,低垂下眼,又悲悯又无情的眼神像是庙里香火渺渺里端坐的菩萨。

“殿下金枝玉叶,应该比臣女更清楚才是,”薛宝钗叹了口气,抚了抚她鬓角的黑发,“天底下不是是个好东西,就要有好结果的。”

“江南除了产丝绸茶叶,还产一种砖,”薛宝钗徐徐道来,“要先以工匠潜入阳澄湖底取泥,掘、运、晒、椎、浆、磨、筛七道工艺后才制胚阴干,又分别以糠草、片柴、棵柴和松枝柴烧制,两年方得一窑。”

“这一窑砖却也不是都能用的,还得细细摸检,只要一块有误,整窑都得销毁,两年的心血,就这么废了……”

萧娉月细细地发起抖来,薛宝钗低头看她,笑得温柔而冰冷,“公主殿下,这般制成的砖,民间称之为金砖,可这样一两黄金一块砖的好东西,进了宫铺在大殿上,也只是让贵人的血沁进去罢了。”

“咱们这满宫的女子,满朝的大人,在陛下眼中,何尝不是这块砖呢?”

“你闭嘴!”

萧娉月哭喊着推开她,坐在床榻上泪流满面,薛宝钗从善如流地跪下请罪,又给人擦干眼泪服侍着躺下。

“公主,”薛宝钗叹了口气,“别想了,睡吧。”

她又何尝不知道呢,没有人比她们这些生在皇权下,长在皇权下的孩子更懂这座皇宫的恐怖。

萧娉月默默地流着泪,不说别的,她母妃生了三个女儿,怎么只活下她一个呢?那些只见过一面就听闻死讯的妃嫔们,谁不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呢?

八皇子的母亲,那般的美貌柔情,连让只见过她一面的萧娉月都深深地喜欢上她,可到最后,不也是落得个横死的下场吗?

好东西到了皇家,就是要被碾碎的,只有琉璃碎了彩云消散,才显得皇帝高高在上的威严啊。

“薛侍读,”窗外鸟雀啼鸣

,萧娉月捂着眼睛,声音沙哑,“我会保密的,今日这般逾矩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她其实有点怕,怕面前这个漂亮的,温柔的,端庄大方又冷漠清醒的姐姐,最后也成了那些碎了的好东西。

就像端嘉姐姐一样,生在这世道,谁又能如愿呢。

各有各的苦罢了。

第24章 遣妾主战主和

嘴上劝九公主别想了,到了夜里,薛宝钗却怎么也睡不着。

南六所一片寂静,偶有几只夜鸣的蝉,也飞快被宫女们扑了,防止扰了贵人安眠。

莺儿没进宫来,负责服侍她的是内务府派来的一名小宫女连翘,薛宝钗略微一翻身,连翘就惊醒了,从小榻上下来,执了盏灯过来,“薛侍读,怎么了?”

“有些热,”薛宝钗半靠起身子,声音有些低迷,“连翘,把窗户撑开吧。”

灯一移近,连翘就看见她满脸的潮红,呼吸间也有些喘意,心下大惊,“侍读可是病了,奴婢去找医女来!”

“没事,”薛宝钗唤住她,宫里的生活不好过,她好歹是官家小姐,生病了也没人会多说什么,但连翘就要落个照顾不力的罪名了。

“老毛病了,你去我箱子里找一个檀木匣子,里面有丸药,给我取来就好。”

说起她的热症,是老毛病了,兄长薛蟠和薛夫人是个呆愣的,只以为是得了什么偏症,才要那些花儿露儿的对症下药。

薛宝钗自个明白,冷香丸压得其实是她心底的火。

只有靠着这药,再压着父亲的叮嘱和薛家满门的荣耀,她才能够逼着自己做一个端方典雅,最守礼不过的大家闺秀。

“侍读既然有这么个老毛病,又来了宫里,怎么不求求公主殿下,请个太医来瞧瞧呢?”

连翘服侍她用了药,看着人眉眼间压抑不住的疲态,有些担忧。

“无功不受禄,”薛宝钗摇摇头,若有所思,“公主贵体,连翘,你明儿帮我和公主告个假,别说我病了,就说是后日返家,有些东西要收拾,还请公主见谅。”

“多谢侍读体谅。”连翘心生感激,见她实在热得厉害,体贴地取了小扇慢慢扇着,转眼看见窗外月上中天。

萧娉月是个好说话的,轻易准了薛宝钗的假,想着她第一次休沐,还给她送了好些东西过来,让她带回家去。

薛宝钗一向不爱那些胭脂水粉花草摆件,倒没什么好收拾的,领了赏之后就独坐在屋子里,眉心拧着,若有所思。

等到晚间的时候,她见自己面色红润,不见昨夜的病容,才去见了萧娉月。

一进屋子,九公主果然被气得满眼通红,愤愤不平地坐在桌前。

想来八公主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了。

“公主这是?”薛宝钗叹了口气,上前坐在她身侧,指挥着屋里的宫女去端洁面的水来。

“萧雅月她欺人太甚!”

九公主咬牙切齿地讲,“今儿她对六姐姐出言不逊,我不过说了几句,她就咒我日后也去西戎和亲,最好还是嫁给西戎老狼王,和六姐姐当合德飞燕去!”

这话实在是恶毒,薛宝钗眉心一拧,见屋里没外人,小心地凑到萧娉月耳畔,“公主,说句大不敬的,有东宫在,六公主殿下八成不会去和亲。”

“但西戎那边和亲念头如此坚定,保不住还是要嫁一个过去的,”薛宝钗意有所指,“他们求娶的是嫡公主,您想想,真正的嫡公主不嫁过去,还有谁呢?”

萧娉月眼睛噌地一亮,她是个聪明的,只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眼下被这么一点拨,自然就明白了。

太子自然不能接受胞妹去和亲,西戎又不让步,宗室女身份太低了些,还得是要真正的公主才行。

这么算下来,有谁比得上八公主更合适呢,毕竟……甄贵妃无子,依附于东宫一党,一个依附于人的存在,反抗也不过是撼树蚍蜉。

譬如贾元春与她,又譬如她与太子罢了。

而且,西戎那边有女子干政的先例,若是萧雅月真有本事,这份助力也不至于推向别人去,握着甄贵妃,不怕她不听话。

“这么算来……我和十一妹妹反倒是安全了。”萧娉月呢喃自语,她们都有年岁正好且参政了的兄长。

太子不敢赌他的这些便宜妹妹会不会在西戎做出一番成绩来。

“这道理我看得明白,甄贵妃那边未必看不清楚,真正到现在还没明白的,怕是只有八公主一个人了。”

薛宝钗摇摇头,手抚上萧娉月手掌,“殿下何必和她计较,秋后蚂蚱罢了。”

“嗯。”萧娉月总算笑开,感激地拢拢她的手,“多亏有你开解我,不然真要钻死胡同去了。”

“你明日休沐,东西可都收拾好了,薛夫人能教出你这么个女儿来,想来是个好的,我这有些东西劳你带给夫人。”

萧娉月眨眨眼睛,拉拢人的话语自然无比,“就当是感激夫人送女儿进宫为我分忧了!”

“臣替母亲谢殿下赏。”薛宝钗笑得温柔,盈盈拜下,而后告退出了屋。

接近十五,月色也格外动人,侧厢房门前的榕树叶片上都镀上了一层银。

窗棂大敞,薛宝钗合衣坐在案前,面无表情,半响提笔沾水,又急又快地写了一句话。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夏夜炎热,水珠飞快消失,再无痕迹,等到连翘拢了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依旧是温柔笑着的薛侍读。

……

为着公主和亲的事情,前朝几乎要吵翻了天。

几个老将军和御史到议政殿前跪了一夜,哭得死去活来的,景康帝却一直闭门不见,直到天亮了才有内侍把晕过去的官吏们送出宫去。

这一举动大大振奋了主和派官员的心,赶忙就递了折子进宫,想要趁热打铁把事情给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景康帝收了折子,却依旧一言不发,一人不见。

“一群蠹虫!”四皇子府里,萧慎冷笑一声,烧毁了底下送上来的暗报,“知渺,果然如你所说,主和派那边有不少官员或是收了西戎人银子,或是收了送上的美姬。”

“就连主战派那边也有这样的!”

萧慎有些郁闷难平,他是坚定反对和亲的那一批,虽不认为主战派立马出征扫平西戎的观念是十全十美的,但对于这些有血性的官吏们还是颇感敬佩。

就连这几日早朝,他都难得地冲他们露出几个笑脸来了。

白瞎了他的好脸!想着暗报里的那些名字,萧慎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人之常情,”江知渺神色淡淡,认真劝道,“两派都有,这对殿下来说反倒是个好事。”

“哦?”萧慎来了兴趣,好奇地看着他,“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一旁的周玉文打起了精神,同处一室的还有萧慎手下的几个幕僚,都双目奕奕地看着江知渺,想知道这位文满天下的名才在权谋场上能不能和他们坐在同一席上。

江知渺:“两派各抓几个刺头,把他们收受贿赂的事情捅到陛下那去。”

“这事一出,陛下必然会问大人是主战,还是主和,”江知渺神色认真,“殿下只需答一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就够了。”

和太子的盛宠优渥与八皇子的八面玲珑不同,四皇子对外立的一直是一个孤臣、直臣的铁面形象。

八皇子党多年轻官员,意气风发,自然是反对和亲,属于主战一派。而太子不愿意胞妹和亲,但属意推别的妹妹和亲,为主和一派。

无论他们怎么争,萧慎都不能掺和进去,或者说,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掺和进去。

“好!好啊!”

听他这么回答,坐右侧首位的老幕僚笑了出来,起身朝着萧慎行礼,“殿下,江公子说得真是老夫所想的。”

“这场浑水,咱们不能蹚!”老幕僚一口咬定,“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哪有皇帝、哪有老子做决定,要被臣子、要被儿子逼着呢?”

“他们现在跳得越狠,只

会让陛下越是迟迟不下决心。”

老幕僚神色肯定,“咱们要做的,是体现殿下一心只为父皇着想,为皇命是从才是。”

“好,”萧慎点点头,颇为礼遇地扶起那老幕僚,“有劳张老了,实在是兹事体大,您老不发话,实在不敢妄动。”

早年江知渺就听闻过这位张老了,人年轻时是世祖朝的大官,在做官一道上颇有学问,不仅成功躲过了景康帝登基时的大清洗,还能早早退仕享清闲。

可谓是历朝历代官员平安做官的典范。

只是没想到这早就退隐江湖的人也能被萧慎暗中拉拢过来,为他效命。

江知渺忍不住心底感慨,这手腕,难怪人家能从血雨腥风里杀出来。

张老杵着拐,慢悠悠地朝门外走去,视线落在江知渺身上时不由得一笑,“我做官时你父亲都还是个毛头小子呢,想不到他那样的蠢驴子能生出你这么个孩子。”

“四殿下,”张老笑呵呵地看向萧慎,“有这位小江公子在,看来老夫日后是得清闲喽。”

“老大人过誉。”江知渺上前几步,神色恭敬地从萧慎手上接过他,搀着人走出院子上了马车才回来。

再进屋的时候,周玉文一行人都不见了,只有萧慎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行了,说罢。”

“说什么?”江知渺瞪着眼睛装傻。

“你忘了自己是被谁看着长大的了,那点小九九还想瞒过我?”

萧慎好笑地丢了个果子砸他,“张老是个老滑头了,总归这次和亲落不到娉月身上,与咱们无关,只要抓住机会立好孤直的人设就行。”

“但你呢,江知渺,你真能接受公主莫名其妙地去和亲,嫁个比老头子年纪还大的人?”

“殿下懂我,”江知渺笑笑,捡起果子擦干咬了起来,很没样子,“公主虽受万民供养,但那几个叫嚣的官员也没少受。”

“他们扯这个大旗逼公主和亲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俸禄哪来的,说难听些,公主长这么大花的那点银子还没他们一年贪得多。”

“真要嫁给老狼王,也该他们嫁去。”

“这话你出去外头说,看他们不把你皮都扒了。”

萧慎失笑,但作为一个史书上抄家抄出名的铁血皇帝,他显然也是赞同的。

江知渺笑着看他,神色里满是坚定,“我倒是有个主意了,还请殿下助我。”

第25章 齐心功劳

和亲一事吵成这样,就连深闺里的小姐们都有所听闻。

薛宝钗刚下轿,就被几个姑娘们拉进了屋里,都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宝姐姐,真要像外头说的那样,要和亲不成?”林黛玉问。

薛宝钗点点头,叹了口气,“我在宫闱里看着,怕是再难有转机。”

“那些男人们日日里读些圣贤书,骂起红颜祸水来那是一句句刀子似的,怎么一说和亲就不骂了呢!”林黛玉气急,愤愤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通红。

“你别气坏了自个身子,”薛宝钗赶忙去给她抚背,压低声音叹了口气,“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并不曾见这样的人。”

“更多的,不是倚靠家业的纨绔,就是只为自己的贪官……”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主意,”薛宝钗揽过几个妹妹,若有所思,“我家往年里养着商队,我有个妹妹唤宝琴的,正跟着长辈在西边行商呢。”

“往日里书信往来,倒是提过不少西戎的风土人情,还有商队的一些记载,也说了些,只是没特意整理过。”

薛宝钗郑重地开口,“公主们身在宫闱,位虽高,打听起消息来反倒失了真。是以,我想请你们帮忙整理,把那些有用的消息集成册子,我进宫的时候带去。”

“这倒好!”探春马上应下,一脸地迫不及待,“还是宝姐姐有主意,若是真走到和亲那一步了,多知道些消息,保不住能救命呢。”

总比什么也不知,一头雾水地嫁过去强。

见姐妹们都愿意,薛宝钗一时间笑了出来,她持家有道,这些往来的书信和商队的汇报都收得很好,来京城后陆陆续续都运了过来,堆了满满一大屋子。

几个姑娘们日日聚在梨香院翻阅抄录,从各种细枝末节里提取出有用的消息来,就连夜里,也都带着东西回去继续看。

就这么不眠不休地干了三天,到薛宝钗休沐结束进宫那日,已经是一本分门别类,有条不紊的小册子了。

“改个名头送到外头去,也算是咱们姐妹几个出的书了。”林黛玉面有疲色,精神却很好,爱不释手地翻着那本册子。

“想不到我这一生,先写的竟不是诗集,倒是本杂书。”

“若是公主问起来,我可要好好和她说说几位的大作才是,”薛宝钗掩唇笑笑,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了。”

“几位妹妹忙了这么几宿,待会我让人送些滋补的东西去,该好好吃了睡一睡才是。”

“特别是林妹妹,”薛宝钗晲了一眼半靠在榻上的林黛玉,“你再想着替宝兄弟解惑,也该看顾着自己的身子,下次回来我可是要好好问问蒋嬷嬷的。”

“是是是,”林黛玉笑着起身推她,“好姐姐,听你的就是了,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薛宝钗这才出门去,还没出院门,就见贾母身边的鸳鸯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个小木匣子。

“宝姑娘请慢,”鸳鸯气喘吁吁地站定,笑着朝薛宝钗行礼,“老太太挂念府里的大小姐,想托宝姑娘给大小姐带些东西进去,不知方便不方便?”

薛宝钗接过匣子一看,里面全是些银票银瓜子,银票面额有大有小,方便贾元春在宫里贿赂上首,打赏下人。

她刚回来那日,贾母就唤她过去问了,屋里还有坐立不安的王夫人,虽说能使银子打听女儿的近况,但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哪能不挂念。

薛宝钗受贾元春所托,大多报喜不报悲,但贾母老成精的人物了,哪里听不出来话里的意思。

若是贾元春在宫里日子好过,在甄贵妃面前有体面,那些老黄门们哪里敢打着她的名号向贾家要钱?

只是她这孙女性格坚韧,强撑着不让说罢了。

贾母深知当年送这孙女进宫是多大的错误,但眼下木已成舟,为时已晚,只好竭力地补偿她。眼下这匣子里的银钱,就是贾母自个的私房。

“一家子亲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哪里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呢。”薛宝钗收下东西,见鸳鸯有些祈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到,“我才进宫,也只是人微言轻。”

“大姐姐体贴我,我有什么能帮的,自然会想法子。”

“有劳宝姑娘了。”鸳鸯感激一笑,得了薛宝钗这句话,她也好和老太太交差,老太太今晚也能好好睡一个晚上了。

她家大小姐,真是命苦啊。

想到贾元春在宫里受人磋磨,鸳鸯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

又是一番搜检,暮色渐起的时候,薛宝钗总算是回到了南六所。

她托人给贾元春传话,约到隐蔽处把匣子交给她。贾元春捧着匣子又哭又笑,眼泪方落下来就赶忙擦去,生怕污了脂粉。

“说是帮衬家里,到头来反倒是让老祖宗挂念……”贾元春声音沙哑,感激地看向薛宝钗,见周围无人,小心地凑到她耳畔,“薛妹妹,你要小心,八公主身边的那个宋侍读……没了。”

“怎么会没了!”薛宝钗一惊,眼睛瞪圆,她那日见宋清涟朝御花园跑去,怕她出事,还特意去找了女官的。

“不是那日,”贾元春摇了摇头,神色隐晦,“也不知道八公主做了什么,我找你那日那侍读虽投湖了,好在发现得及时救了回来。”

“谁曾想她是着着必死的决心的,当天夜里就吞金自尽了。听说还留下了封遗书,很是对八公主不利,只是翻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找着。”

“贵妃娘娘正头疼这事呢。”

“…………”

活生生的一条命就这么没了,薛宝钗一时无言,和贾

元春告别后她慢慢地往回走,漫长的宫道好像一直走不到头。

如果早知道宋清涟会死,当日她哭着祈求的时候,自己会为她出头吗?

薛宝钗心底问自己,半晌垂下眼,不会的,哪怕是知道,她也不会的。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出头了,很可能死的就是她了。

我只能对不起了。

远远望着南六所的朱红高墙,飞檐叠瓦,薛宝钗神色淡淡。

总是要先保全自己的。

……

六公主的小院灯火通明,安静又威严。

跟着宫女穿过游廊,走进书房的时候,端嘉公主一身华服,正坐在案前愣神。

“臣女拜见公主殿下。”薛宝钗妥帖地行了礼,端嘉公主就这么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半晌不叫人起来。

“六姐姐!”萧娉月一下急了,哀求地看着她。

“哎,”端嘉公主叹了口气,“浅碧,带九妹妹去内院喝茶。至于薛侍读,起来吧。”

萧娉月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薛宝钗起身不发一言,安静地等着端嘉公主问话。

“你本来应该是我的侍读的,”端嘉公主神色冷淡,“没想到最后选了九妹妹,也好,跟着她也比一不小心跟着我去和亲的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赌气,薛宝钗心底笑笑,平静地看着她,“公主真觉得自己会去和亲?”

端嘉公主:“…………”

“大胆!公主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议的!”一旁的女使立刻呵斥出声,薛宝钗从善如流地跪下请罪,这次,她是被端嘉公主亲自扶起来的。

“可惜了,”端嘉公主神色遗憾地看着她,“你是应该跟着我的。说吧,你托九妹妹带着来见我,要做什么?”

薛宝钗取出那本记载着西戎风土人情的册子递上去,“请公主过目。”

书册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显,端嘉公主看得很认真,一直到看完了所有,才抬头看向薛宝钗,“你说我不会去和亲,那这本册子该去它该去的地方,才有用处。”

“臣女不知道何处是它该去的地方,”薛宝钗低垂着眼,“东西既给了公主,去处自然由公主来定。”

想不到她竟是错过了这般人物,端嘉公主叹息一声,看着薛宝钗端庄的面容,低垂的眼睛,呢喃出声,“当真是守拙之人,内虽昭昭,外如愚顽。”

“公主谬赞。”薛宝钗回礼。

“和亲一事父皇到底没有明说,”端嘉公主挥退了侍女,审视地看向薛宝钗,“薛侍读不妨说说,本宫要如何才能让这事情变成板上钉钉的呢?”

“以公主的身份,说难倒也不难,”薛宝钗平静地回答,光从语气面容来看,完全看不出她正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万寿节就在月底,眼下外头书生们已经吵翻天了,听说有些戏班子还新编了戏。”

在端嘉公主渐渐瞪大的眼眸里,薛宝钗语调平和,“其中有一句唱词——来生最是做皇帝,嫁公主,稳天下,格外的辛辣。”

“只要公主愿意让他们出现在万寿节上,想来唱词一响,公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至于那引起民意沸扬,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的戏班子,自然只能没命了。

薛宝钗这么答了,但她不觉得端嘉公主会这么做,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知道端嘉公主不会这么做,她才这么答。

“至于其他的法子,就不是臣女一届女流能够提出来的了。”薛宝钗只是说。

“照你的法子一来,父皇可就真是颜面扫地,遗臭青史了……”端嘉公主沉默半响,感慨着叹息,“你说的也是,其他的法子,就是有,也不是生在后宫手无权力的女流能做出来的了。”

“薛侍读,”她突然笑着开口,眼底闪着狭促的光,“这几日有许多人为本宫排忧解难,只有两个人让本宫记忆颇深,你便是其中之一。”

“嗯?”薛宝钗一愣,端嘉公主却不再多说,郑重地收下那本册子,“东西本公主收下了,自然不会辜负薛侍读的情——”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宝钗打断了。

面前这个一直挂着端方笑脸的姑娘神色头一次这么认真,“禀公主殿下,这本《西戎风土录》乃臣女、巡盐御史林大人之女林黛玉还有宁荣二府的几位小姐们所做,并非臣女一人功劳。”

“你真是……”

端嘉公主愣神,好笑地打趣,“本宫要给润笔费了,这其他的作者终于是出来了。若是要罚你,怕是这书就成你一人所写了吧。”

薛宝钗不语。

“你放心吧,”端嘉公主笑开,凌厉的凤目一时间柔和下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本宫记下了。”

第26章 万寿替代和亲

各方较劲里,一晃眼就到了六月初。

端午过后日头反倒更热了些,林黛玉身体不好,喜热不喜冷,太热了却也受不住,正歪歪地半靠在水榭小榻上。

薛宝钗正好休沐,姐妹们许久不见,都聚在一块写诗作画,听她讲讲宫里的事情,很是有趣。

“小姐们,大事啊!”

正高兴着,就见琥珀急匆匆地转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婆子,赶小鸡一样把她们往荣庆堂赶。

“这是怎么了?”迎春面色骤然一白,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快步走,“老祖宗唤我们过去何事?”

“小姐们去了就知道了。”琥珀苦笑一声,不再多言,只带着人赶路。到了荣庆堂外头,正好撞见史湘云连带着史家的几个姑娘跟着珍珠一块过来。

“怎么不见宝玉?”林黛玉一愣,看向琥珀,那丫鬟进了荣庆堂反倒松了口气,脆生生地回话,“宝二爷被二老爷叫去了好半日呢。”

连贾宝玉都被提去了,林黛玉心底有了数,默默地挽住薛宝钗的手,一同进了正堂在小凳上坐下。

“哎,”贾母一手扶着眉头,神情复杂,“今儿个叫你们过来,是有件大事。”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六月初七要在郊外猎场处设马宴款待使臣,同时贵妃娘娘开恩,允各家勋贵、文武大臣们把家里十岁以上的女儿都带上,共沐天恩。”

这时候还在京里的使臣,除了一直等着和亲消息的西戎一行人,还有谁。

往前几朝倒是有过这般的旧例,算是让步,把京中贵女们都叫出来给使臣相看,若是看中了谁,便破格封个郡主嫁过去。

也不知前朝那些大人们到底是怎么交锋的,竟然到了这个局面。

“娘娘的意思你们应该都明白,咱们家里虽不是一定会被选上,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都说说,你们有什么看法。”

贾母放下手,认真地看着底下的几个孙女,外头几个相熟的老夫人都说他们四大家族阴盛阳衰,这话倒不是乱说。

无论是温柔贤良的迎春、还是洒脱锐利的探春,就是冷冰冰的惜春放在京城贵女圈子里,也是出挑的。

更别说黛玉。

“孙女不想……”迎春第一个开口,目光里有些茫然和恐惧,嫁人本是女子一生中的一道坎,更何况还不是嫁到相熟的人家,是嫁到塞外去。

一旦离京,谁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回来的机会呢。

她一开口,史家的几个姑娘面面相觑一眼,也都摇摇头,惜春倒是满脸的无所谓,反倒是探春,一时间愣在那,有些若有所思。

贾母看着她的神情,心意一动。

西戎那边女子是可以主政的,和亲的姑娘嫁过去就是老王妃,地位崇高,只要自个本事硬,说不定能有一番造化呢。

王夫人虽然不似喜欢元春一样喜欢探春这个女儿,但近来迟迟后悔把孩子送到深宫去,也忍不住垂泪。

“老祖宗,咱们家里已是显赫,何必再去攀附那点子富贵呢,”王夫人捏着帕子擦擦眼角,“就是咱家的姑娘被选中了送去,至多不过让贵妃娘娘,让皇家欠咱们一个人情。”

“可话是这样说,谁敢朝他们要人情啊!”

一想到女儿在甄贵妃身边被压着出不了头,还被百般磋磨,王夫人恨得牙痒痒。

当初甄家向她们要人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嘴脸!还老亲呢,我呸!

“探春丫头,你怎么想的。”贾母看了看王夫人,叹息一声,把视线又落在探春身上。

“哎!你这孩子!”赵姨娘侍奉在王夫人身后,一时间也急了。

她希望的是这个养不熟的女儿嫁在京城里,好帮衬帮衬她弟弟,可不愿意她长出翅膀飞到什么西戎去!

探春注意到赵姨娘频频望来的眼神,只以为是生母担心她,一时间心底一软下定主意,也摇了摇头,“老祖宗,孙女也不愿意。”

“那就说定了,”贾母拍板应下,至于薛林二人,她倒没有太多关注,薛宝钗已有婚配,就是真要挑人和亲,也挑不到她身上去。

至于黛玉,这是敏儿留下来唯一的念想,她的命根子,身体又弱些,若是那西戎人当真看上了她,贾母拼出一张老脸,也要去宫里头闹闹!

“凤丫头,你让人给她们做身新衣裳,到底是皇家设宴,咱们不能落了口舌,”贾母一连声安排下去,“别往好看了做,怎么端庄怎么老气怎么来,咱家只求不出挑。”

“是!”

王熙凤领命,距离赴宴只有几天,想来京城里各家都是要置办行头的,她顾不上太多,赶忙雷厉风行地往外安排。

“也得是咱们凤奶奶,”平儿一边帮她一边笑着打趣,“眼下这般比财力比手腕的时候,换别人来保不住就是一团糟呢!”

“也不看看你姑奶奶是谁!”王熙凤一手拨着算盘,得意地靠在椅子上。

“说起来……”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脸的若有所思,“二姑娘那边是不是该相看了……”

薛家姑娘和她差不多大,眼下可是已经定了婚事了。

“这话我早就该说了,”平儿叹了口气,凑到王熙凤身边,“二爷偏向二房那边,可二小姐也是他亲亲的妹妹。他一个大男人想不起来,但长嫂如母,传出去外头只会说奶奶的不是。”

“我看谁敢!”王熙凤眉梢一扬,不怒而威,但到底听到心里去了。

“也是,让我想想,”她呢喃出声,“今儿个二爷回来你去把他请过来,是等过了风头请老祖宗出手,还是咱们自个寻摸,也该有个章程才是。”

……

薛宝钗回了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正想着,就见丫鬟们簇拥着林黛玉进来了,小姑娘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走上前坐在她身侧,“宝姐姐,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林黛玉:“这事都闹了这么久,也没听说西戎那边松过口,怎么现在突然就说要选人代替公主了呢?”

说句难听的,要是真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前朝那些男人们也就不僵持成这样了。

她们都听说了,这几日没少有官员大臣们因着这事,不是挨打,就是挨罚的。

眼下整个京城都好像笼在一层乌泱鸦的黑云下面,天子喜怒不定,众生焦急惶恐。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打听不到什么。”薛宝钗叹了口气,一时间有些踌躇。

若是她们认识的这些人里,谁有可能知道内情,那就只有一个江知渺了。

只是这人最近不知道忙些什么,就是在宫里大朝的时候也少见人。薛宝钗想找他,但碍于男女大防,也不好就这么直白地派人去江家。

“可惜云夫人这几日回乡祭扫去了,”林黛玉叹了口气,“不然咱们还能借口去探望她。”

“妹妹说些什么呢?”正说着,一连串的通传声响起,莺儿打了帘子,薛夫人带着个男孩进来了。

不知贾宝玉是谁。

“哎,你来的正好!”林黛玉眼前一亮,“舅舅说了你什么?”

“不就是为了初六宴会的事,”贾宝玉蔫头丧脑地坐下,“嘱咐我到时候老实些,别掺和什么打猎赛马的事情,省得闹了笑话丢人现眼的。”

既然是在猎场设宴,打猎赛马之类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的了。机会难得,勋贵公子们也都会下场一试,好在天子面前展示展示自个。

保不住就得陛下青睐了呢。

但贾家宠贾宝玉简直比宠女儿还过些,可谓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骑马这些世家公子会得他倒是会,打猎什么就不要想了。

他要是在猎场上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剜老太太的心了。

“你啊……哎……”林黛玉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和薛宝钗对视一眼,贾家行伍发家,两位太祖更是战无不胜,如今的后代,连打猎都快不行了。

当真是令人唏嘘。

“说起来,”薛宝钗忽地一愣,“宝兄弟,可否麻烦你去江家问问和亲的事情。”

“这有何难,”贾宝玉一见林妹妹也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拍着胸口应下,“等晚间,不,我现在就给江家写帖子过去!”

说罢,他再也等不及,一下就冲出去了。

“这孩子真是,”薛夫人坐在软椅上听他们说话,见贾宝玉这样也有些哭笑不得,“犟是犟了些,但心思实诚的。”

“你这随口一托,他倒是当作金科玉律去办去了。”

说起来,也是王夫人挂心女儿的事情,对他紧了紧手没那么纵容。老太太又听江知渺的建议,没把贾宝玉拘在家里族学,连带着贾环几个一同送到外头书院去了。

不能整日在后院里厮混,贾宝玉虽然一直蔫焉的不高兴,但入了学被夫子管着,言行举止也像样了许多。

林黛玉看得明白,他在四书五经上造化有限,也不是能走科举这条路子的人。但出去见些世面,学些为人处事的东西,不求多少,也好过整日让贾母闹心的好。

……

晚间的时候,贾家来了客人。

江知渺先是拜见了贾母,才打着给薛夫人请安的名头到了梨香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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