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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1 / 2)

第111章

纪襄道:“我不去。在你眼里,我有这么好心?而且,而且”

她顿了顿,仍是惊讶错愕。纪襄道:“如果我不去,你会亲自去吗?”

司徒征淡声道:“不会。”

纪襄见他毫不犹豫的模样,一笑。她收回目光,道:“我还有事情要做。”

是在不咸不淡下逐客令。

这个人,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劝他不必愧疚了,他不听。发狠发怒赶人,他即使走了也会在再回来。

纪襄不知为何有想笑的冲动,扬了扬唇。

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怎么对他都可以。

司徒征没有走,静静立在原地。他看着纪襄,她用笔轻轻点了点鼻子,似是苦恼如何开头。肤光胜雪,朗润仙姿,一颦一笑皆相宜。

他看了片刻,脱口而出道:“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处。”

纪襄置若罔闻。

许久,她抬眼,看到司徒征还站在她卧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如玉的面容,漆黑沉静的眼眸。

她轻声道:“我知道的。”

眼神交错间,她嘴角抽动了一下。

司徒征徐徐笑起来,眼珠都变得明亮几分。

纪襄垂眼,继续提笔写字,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落笔了一句前人诗词。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

墨迹半干,纪襄正要揉捏成团,就被司徒征大步走过来抢走了。

“还给我!”

他的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墨迹,避开纪襄来抢的手。十五个字团在一起,司徒征微微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会儿,迎着纪襄的脸色,没有读出来。

纪襄道:“不合时宜的诗,没什么好看的。”

“如何不合时宜?”

“眼前又无明月,自然不合时宜。”纪襄淡淡道。

司徒征忍俊不禁,左脸颊深深的酒窝显现。

纪襄更是心烦,只觉他在嘲笑自己。

她重新坐下,摒弃所有纷纷扰扰思绪,埋头仔细落笔。

过了一刻钟左右,司徒征温声提醒道:“该歇一歇眼睛了。”

纪襄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到窗边。玉霰舞絮,远处有几个小童穿着厚衣裳手舞足蹈,距离太远,听不见笑声,但她被这种氛围感染,扬了扬唇。

一室寂静。

片刻后,她重新坐到书案前。

司徒征开口道:“我明日要回京城一趟,当夜赶回怕是来不及了。”

纪襄“哦”了一声,司徒征只好继续道:“是我母亲寿辰,我回去给她祝寿。”

“祝侯夫人寿辰如意,松鹤延年。”纪襄转过来,看着他。

她之前的疑惑又浮了上来,轻声问道:“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司徒征轻描淡写道,“他们知道我辞官,但不知我在何处。”

看着

纪襄疑惑的小脸,他主动解释道:“我不愿意说,他们也无法逼问。至于跟踪,他们派出人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听他的意思,是他父母亲真的跟踪过他了。

纪襄“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有无东西要我转交给裕华等人?”

她想了想,道:“没有。”

又补充一句:“多谢你了。”

司徒征道:“好,那我走了。”

纪襄应好,直到司徒征的脚步声远去,她才放下笔看向门口-

司徒征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夤夜。雪后道路湿滑,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进宫去了。

自从燕崇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几乎每日都是过了三更才入眠。他批完一道奏折,看着司徒征被内监服侍着脱下披风,眼角眉梢挂了几颗细小的雪珠。

皇帝不阴不阳道:“在野居士终于舍得入宫了。”

二人年幼相交,司徒征闻言并不惶恐,淡淡一笑。

皇帝示意他坐下,仔细询问他这些时日在外的仔细盘查询问。虽说已经看了信,但终究还是面谈更具体。

谈到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皇帝面露倦色,看着神情严肃的司徒征,关心道:“你和纪襄如何了?”

司徒征没正面回答道:“今日我还是独自回来的。”

皇帝摇了摇头,道:“才十月底就已经大雪,天气严寒,恐怕来年又有战事。庭州八城有谢侯坐镇,但西北”

他摩挲手指,心情焦虑。司徒征没有出言安慰,思索一会儿淡淡开了口,冷静分析起来。

如此一谈,司徒征出宫时已经是天光微亮。他回到家后小憩了一会儿,就被锣鼓喧天的动静吵醒。侯夫人的四十寿辰,一早就有戏班子排练,厨房会客厅都是脚底抹油般匆匆来来往往。

司徒征在院子里静坐了会儿,每日练剑完毕,去给母亲请安。

他凌晨回家时,房夫人早就睡着了,半真半假抱怨道:“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儿子岂敢。”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定远侯的其他儿女,侄子侄女都来了。十来个少年少女给房夫人请安后,又一一给司徒征见礼。

而后都安静了。

虽然司徒征只是他们的大哥,但他为人冷淡,地位超然,和谁都不亲近。纵使辞官,照旧能自由出入宫廷。在司徒府中,不少人把他看作真正的大家长。

这沉默持续了片刻,房夫人让众人都散去,去迎一迎同龄的男女客人。她又挥退了屋里十几个仆妇婢女,顿时安静了下来。

房夫人严肃道:“你预备何时回来?不要和我说你不能决定!”

司徒征道:“我确实决定不了,客人陆续来了,母亲也该出去会客了。”

房夫人静静凝视他片刻,道:“你不肯告诉我们你如今在何处,也不肯说你和永穆之间究竟有何事情。你是真想好了,只会娶她一人?”

“自然。”他毫不犹疑道。

房夫人知道是劝不动儿子的。

年幼时,他还会听他们的话,但随之长大,随着他远超他们的期望长大,他们夫妇二人作为父母也约束不了任何。

那日他回家,轻描淡写地说已经辞去官职了。丈夫气得想动手动人,却不能真下手。命他去跪家庙醒醒脑子,他只是一笑,不以为意。

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的权势,而隐隐失衡。房夫人叹气,开始劝说司徒征在外一切小心,保重身体。

司徒征颔首:“我扶您出去吧。”

他扶了母亲一段路,因着避讳女眷,没有再送下去,去了亲戚男客处。到了中午,宫里送来太皇太后,皇帝,皇后的赏赐。内官浩浩荡荡,接旨谢恩的人也跪了几排。

房夫人风光无限,听着各位夫人的恭维,嘴上仍是客套自谦。大家都心知肚明,房夫人是沾了儿子的光,听闻他如今隐居在外,众人也不嫌弃,打听起婚事来。

自然,没甚结果。

到了晚膳时分,司徒征向父母亲告辞,率着几个随从回到了万家庄。天色黧黑,北风逼人。他远远瞧见刘家灯已经全黑了。

她一定已经睡了。

司徒征一笑,即使醒着,他也不可能现在过去。他摸了摸握在手里的纸条,回屋。

翌日一早,他便去了刘家。

“我母亲给你的过冬物事。”

纪襄疑惑道:“侯夫人为何要给我?”

“你为她祝寿,她自然高兴了。我母亲对小辈一向大方。”司徒征解释道,“长辈赐,不可辞。”

纪襄看了几眼,是颜色淡雅的几件厚衣裳,披风,汤婆子等物。她心里感叹不愧是母子,司徒征和他母亲的品味倒是一致。

如此一想,她仍是有些怀疑。

司徒征换了话题,道:“我昨日进宫,和陛下商议了一些事,你想听吗?”

纪襄不解道:“你可以告诉我?”

“你不会乱说的。”司徒征笃定道。

她抿抿唇道:“你和陛下能够商议好的事情,何必再多此一举告诉我?”

“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商议好的。即使有些制度三岁小儿都知道是恶政,但若是立即推翻,也会引发动乱,总要缓缓推行。”他温声解释道。

纪襄点头,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

她没有再说话。

司徒征道:“我先走了,你若是想看记录手稿,可以随时过来。”

纪襄垂眼,应了一声。

天一日比一日冷,司徒征每日都会过来,有时候和她说几句话,有时候静静立在一旁,看着她撰文。

偶尔有能够聊起来的话题,她多说几句之后,都有点懊悔。

又有淡淡的喜悦。

她和刘姨杏儿能处得好,能一起说说笑笑,但并不知心。

司徒征她闭了闭眼,她确实和他有话说,一如从前。

只要他不说从前的事,不说回京的话。

如此平静相处了半个月,这日,司徒征告辞走出房门两步,纪襄突然道:“我去看看吧。”

“去看看你的记录。”

她微笑道。

司徒征一怔,向来平静无波的脸,泛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露出左侧的酒窝。

他应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北风呼号,司徒征挡在她身前,一点风都没有吹到她身上。他在前面开口道:“不要说话,会灌风。”

“我没想和你说话。”纪襄立即反驳道。

他没有再开口,到了屋内后示意她坐下。纪襄是

第一回来,他买下的宅子比刘家大许多,足够他分开书房和卧房。

书房里布置清雅简洁,金鸭小香炉燃着檀香,白烟在冬日空气里分外明显。她有些恍惚,回过神后开始看司徒征说的记录。

这并不是他的字迹,大约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文士模样的人写的。她看了十几张后,才出现司徒征简洁的批注。

一针见血。

“你教那四个小姑娘念书怎么样了?”司徒征突然问道。

纪襄分神道:“比最开始吃力多了,我还以为认识几个字后再学新的,会容易一些呢。”

“也许是她们回家后就没有练习的时间条件了,所以记不住。”

纪襄抬眼,笑道:“你说的有道理。”

他心跳顿时快了一拍,心思晃了晃,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何解决?你编的册子我看过一点,没有任何问题。”

她莞尔:“你?聪明人是不会意识到难的。”

纪襄笑完又有些苦恼,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都不能保证能够教她们多久。”

“为何不能保证?你有走的打算?”司徒征轻声道。

纪襄一怔,从繁重书卷里再次抬眼,撞入司徒征的眼眸里。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愿意回去的,至少绝对做不到心无芥蒂回去。如果是皇帝下旨,大长公主等人来接,那她只能回去。

但万家庄有种种不好,她眼下还是更想住在里。

许久,纪襄轻声道:“我只是明白,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的。”

“为何?”他追问道,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

纪襄又低头去看手稿,随意道:“虽然我给刘姨银钱,和她们母女关系也不错,但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别人家里呢?”

“你可以和我住。”

“司徒征。”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纪襄的意思是让他闭嘴。

司徒征道歉道:“我不善言辞,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

纪襄没有搭理他,司徒征摸了一下下颌,又道:“你别生气。”

她没有说要走,应该没有真的动怒。他揣摩道。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外间突然嘹亮的一声喊:“常芳呢?常芳你给我出来!刘翠玉,我告诉你,你赶紧让她出来,老娘有话和她说!”

司徒征道:“我去看看发生何事。”

这声音很远,很响亮,夹杂着小女孩的哭声。这个找她的人,是在刘家门口。纪襄蹙眉道:“不用了,我去处理就是了。”

司徒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纪襄莞尔:“你忘了?我在镇上是如何解决麻烦的,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不要出来。”

第112章

司徒征不赞同道:“此人听起来很是蛮横,若是不讲理的,你要如何解决?”

“不讲理就撒泼吧。”她笑笑,突然想起这还是很久之前司徒征和她说的办法。

外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骂她,骂刘姨,偏偏也不说是因为何事。纪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是何人何事。

司徒征深深瞥她一眼,道:“我不是不信任你能够自己处置,只是遇上蛮不讲理的人,你这般善良的人容易吃亏。”

纪襄被他说得脸上微热,仍是坚持道:“我心里有数。而且,我从你家里走出去就已经不对,你再和我一起出去,会被人说闲话的。”

他心道我日日去刘家都无事,道:“好吧,你去吧。”

纪襄一笑,走了出去,快到刘家大门时,十几个人密密围着。她走近,就见高月光脸上红肿,哇哇大哭。杏儿被刘翠玉牵着,也在哭。

至于叫嚷她名字的,是一个精瘦的妇人,年纪二十出头。

纪襄隐约记得她是高月光的娘,似乎也姓高。

十一月天冷,但这动静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来,磕着瓜子站在刘家大门前。树光秃秃的,狂风一吹就东倒西歪。

纪襄上前,站在刘姨杏儿面前,问道:“高大姐找我何事?”

高母见有人来,也不急着立即和纪襄说话,而是朝着路人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个江都来的常芳,骗我女儿天天去她那里!”

纪襄蛾眉微蹙,看向刘姨,刘翠玉也是一脑子的糊涂账,不知道怎么了。

高母继续控诉道:“我女儿和我说去杏儿家里玩,我还在想,都这么冷了怎么还天天去?每天都是早上去!真是玩会儿,我也不管了,今天我看到这丫头在家里地上偷偷写字。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呢,是我男人看出来了,他叫我来问个清楚算算账。”

说到最后,语气里竟然还有些骄傲。

纪襄蹙眉道:“我是在教月光认字。既然你们同意她早上可以玩会儿,这时间没有家事农事要做,认字有何不好的吗?我并不收月光任何束脩。”

高母还没答话,凑热闹的万大娘上前道:“常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把人家女儿教野了以后嫁不出怎么办?”

说着,她摇摇头:“果然是外地过来的。”

“就是,外地来的一点道理都不懂,还让我女儿骗我们!这一家子就每一个好的,刘寡妇死了男人,天天去镇上还不知道做什么”

纪襄提高音量呵斥道:“闭嘴!”

她肃容道:“读书写字有何不对,和婚姻又有什么关系?”

高母指着她,声音尖利道:“你自己就是十七了都没有人要,成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你把我女儿教坏了以后和你一样,你赔我!”

纪襄试图理解了一下,但实在不明白她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

她也真的不高兴了。

教几个女孩认字,有从她们身上吸取编纂启蒙书经验的目的,但更多还是她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这几个小女孩也都很高兴。

纪襄看向了高月光,心里不是滋味。

小女孩明显被父母打过,脸上还有分明的手指印子。她低着头,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不敢看纪襄。

她道:“你想要如何?”

高母这辈子都没见过她这般说话经常让她听不懂的人物。她不懂什么道理,但知道让她赔钱是不可能的。

但她教坏自己女儿,以后心野了心大了,不肯干活怎么办?她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写字的,被夫家嫌弃不安分怎么办?

高母想了想,转头对万大娘说:“大娘,你心里是有数的,认识的人也多。你说说,这家人还在我们村,我们村能好吗?是不是应该把她们赶走?”

万大娘瞥了一眼眼前几人,犹豫道:“这”

她突然想起前阵子有个年轻官爷来找过常芳,似乎还买下了狗儿家房子,住在了她家隔壁。

这两个人一定是有关系的。

万大娘讪讪笑道:“这个嘛也不好说是吧,你也再好好想想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高月光突然挣脱开了母亲的手,道:“和常姐姐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学的!你们不能赶走她!”

闻言,高母气得头疼,脱下鞋子朝女儿身上用力打去,骂道:“死丫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纪襄一惊,反应过来后上前一步护在月光身前,她肩膀上也挨了一下,不由低呼一声。

刘姨杏儿连忙去拉,又有几个人好事的去帮高母。

乱成一团。

纪襄心里窝火,转过脸想要怒斥高母,不料高母正举起脏兮兮的鞋子。她一怔,倏然间有一只手握住了朝她打来的鞋子,连带着将高母摔到在地。

高氏摔了个底朝天,哎呦哎呦地大声叫唤。几个帮着高氏的闲汉闲妇一见有人来,还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讪笑几声,连忙跑了。

司徒征嫌恶地皱眉,不愿意看自己适才触碰过鞋子的手。他转过身,问纪襄:“你没事吧?”

纪襄的肩背挨了两下,但冬衣厚实,并不是很疼。

她摇摇头,有些羞耻。

明明还说了不用他管,她自己会处理好。但如司徒征所说,对上毫不讲理的人,她还是吃亏了。要论动手,她也打不过。

司徒征温声道:“没事就好。”

高氏扶着地坐起来,破口大骂道:“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联起手来欺负人了”

这等哭闹场景二人前不久才见过一回,互相望了望,无奈一笑。

片刻,听到动静的高父,村里很有威望的大贵爹娘都赶了过来。高父把高母拖走,大贵爹赔笑地和司徒征说话。

纪襄蹲下,问月光:“你疼不疼?”

高月光小声道:“常姐姐,对不起。”

“没事的。”她笑了笑。

高月光看着父母急匆匆走远的背影,道:“我回家了,以后应该是不能来了。常姐姐,我会记得你教我的东西的。”

纪襄问:“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打你?”

“习惯了。”高月光想了想,说道。

她总不能拦着她不让她回家,慢慢道:“好吧,如果你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算了,你找他吧。”

纪襄伸出一个手指,点了点司徒征的背影。

高月光点头,忍着眼泪跑远了。

北风呼啸,刘翠玉嘟囔道:“这都什么人啊,她男人也是,自己缩在家里,让媳妇出来当坏人。还说要赶人,还敢动手。”

她是真的生气,呸呸几声。

司徒征应付完人,走过来对纪襄道:“去我那里。”

他补充一句:“好吗?”

纪襄脑子里乱糟糟的,应了一声。回到司徒家后,他立即去一遍遍洗手。纪襄听着水声,仍是心神不宁。

司徒征拿起干净的布巾擦干净手,坐在纪襄身边,轻轻敲了敲手指,问:“你没事吧?高氏有没有伤到你?”

他上下打量纪襄,面色严肃。

纪襄低声道:“没事。”

她发呆片刻,问道:“月光回家去了,我是不是不应该让她回去?”

司徒征才洗过的手含着微微湿意,捧起她的脸,认真道:“是她父母对她不好,你愧疚什么?不是因为你教她写字她才会被打骂,而是她做什么都有可能。”

纪襄眨眨眼,和他四目相对。

她觉得他是在安慰她,低声道:“松手。”

司徒征慢慢抽回了手,眼睛仍然盯着她:“抱歉,冒犯你了。”

纪襄没说话,心乱如麻。

她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月光红肿的小脸在眼前浮现,她没有办法不内疚。

司徒征想了想,问:“另外两个小女孩的父母没有来,说明他们没觉得不对。方才我和万大富说了,他去和村长说这事。我不会插手这事,你等他们商量结果,好吗?若是你想要我去处置,我现在就出去。”

他顿了顿,道:“先别难过了,若是累了就歇一会儿。”

司徒征实在不大擅长安慰人,又道:“真的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你做的很好。别人听了都会赞成你的——你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纪襄扑哧一笑,摇摇头道:“不用了。”

她垂眼,道:“我没想过会闹成这样,你说高氏是真的觉得我不对吗?”

司徒征无奈笑笑,道:“襄儿,你要知道,万家庄的很多人连本书都没有见过,能认识几个字就很强了。”

纪襄瞥他一眼。

司徒征平静道:“我不觉得你的做法有任何不对。在我看来,你不用在意高氏如何想。你如果担心那个小女孩,我已经让卢钧过去盯着了。”

她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你不早说。”

司徒征道:“抱歉。”

纪襄撇撇嘴,道:“算了。”

她觉得二人的对话多少有些亲密,又顾不上去多想什么。纪襄闭上眼睛,方才胡乱厮打的光景又在眼前浮现,她不悦地哼了一声。

司徒征看着她,唇角忍不住上扬。

纪襄缓了缓,道:“我要回去了。”

她心中为难,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你又帮了我的忙,谢谢你。”

“非要算的话,你帮我见到了秦公,在行宫里的种种事情就不说了,前几日你还帮我洗清了脏水,我也没有天天道谢。”司徒征一笑。

纪襄胡乱点点头,站了起来,道:“我走了。”

司徒征也站了起来,虚虚拦了一下,他道:“你编撰的启蒙书能否给我再瞧一瞧?陛下有敦教化的心思,你愿意让我拿给陛下瞧瞧吗?”

她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

不过须臾,她就从喜悦里冷静下来,道:“好,我去拿。拿给陛下看,我求之不得,但我有个条件,希望你能答应我。”

第113章

“你说。”

司徒征闻言,心跳砰砰加快,脸上却仍是一贯的从容。

她的要求会不会是让自己走人,不准再来?

“你说就是了。”他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可避免飘忽起来。

纪襄觑着他的神色,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坐吧。”

她莞尔:“不用了,不过说一句话就是。我要你答应我,若是陛下会推行我编纂的启蒙书,不管之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编写,必须要写上我的大名。”

“真名,不能是纪氏,就是纪襄。”纪襄强调道。

司徒征悬着的心松下,立即答应道:“好。”

她走到门口,轻快地往后摆了摆手,走了出去。司徒征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他挑选的雪青色莲花纹冬衣,从脚步都能感到她的喜悦。

没一会儿,纪襄就匆匆回来了。

她递给司徒征,解释道:“目前还不够完善。”

“不要紧。”司徒征温声道,“这回是为何要用真名了?你之前用雪窗主人这个笔名,是因为怕我找到你吗?”

纪襄道:“你想多了!”

她顿了顿,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就是想将自己的名字传下去,让百年千年的人都知道大雍曾经有过纪襄这么一个人。”

“纪姑娘好大的口气。”司徒征微微挑眉,玩笑道。

她作势要抢过来,道:“那你还我!”

“说笑罢了。”司徒征连忙阻止她,恰好撞到了她的手。一种微妙的酥麻感,从他的指间流淌到全身。

二人对视一眼,日光和煦,纪襄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司徒征并没有仔细看,直接坦白道:“其实我知道你大致写了什么。”

纪襄道:“猜到了。”

他去过万梨家,肯定找她打听过。这事也不是值得保密的事情。何况,他还经常看着她编写。

司徒征一笑,随意问道:“那你之后的话本,也会改成用真名吗?”

纪襄飞快摇头:“才不要!”

“也许百年千年的人,还会猜雪窗主人是当时哪位文人墨客的笔名。”他含笑道。

纪襄忍俊不禁:“那他们肯定猜不到是我了。”

“不一定,或许有人能考证出正经的才女纪襄还有些爱好。”

二人相视一笑,纪襄一怔,渐渐收敛了笑意。

她隐约觉得她和司徒征的关系,和他初初找到万家庄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一开始,他一心道歉,旧事重提,还直接辞官来定居于此。

当时她真的很生气,恨不得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但后来他的态度变了,纪襄从前没仔细想过,现在才有所觉——

他不再强硬地插手她的事情,不再直接帮她事情办好,说话做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会认真看她写的话本传奇,支持她教小女孩认字,编纂启蒙册子。

纪襄不得不承认,这段时日她很开心。

一想到这点,纪襄道:“我走了。劳你帮我呈给陛下了。”

她的声音神色遽然冷淡了下去,司徒征微微蹙眉,问:“你要不要和我一道进宫去?”

又来了,这种有商有量,有点像哄小孩子的语气。纪襄不知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如何,道:“我不去。”

“我不是劝你回京城,而是这毕竟是你的成果,由你当面呈给陛下更好。”他解释道。

纪襄仍是摇头。

她若是进宫,指不定还会遇到从前熟人。那真是怪尴尬的。她们一定会问她为何要走,再劝告她一番以后安心在京城里。

还有便是眼前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辞官了。

她是看出来了,司徒征是辞了官职,但还是在为陛下做事。

只是别人会如何想呢?

一个前程大好的年轻重臣无缘无故辞官,再加上他之前对长公主的话,会有人觉得他是因为她才辞官的吧?

虽然她也不知有多少人清楚她是离开京城了

纪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司徒征含笑道:“你不想去的话,我应该何时去?”

“随便你!”

想了想,纪襄还是问道:“你用什么理由辞官的?”

司徒征道:“陛下

面前我什么理由都没有找,不用说他也是知道的。对外说我身体不好,需要离京静养一段时日。”

纪襄怀疑道:“会有人信?”

“为何不信?”他反问道。

也是,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因为情情爱爱的事辞官的。

纪襄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她走了两步就听到司徒征在跟着她,纪襄转过身,道:“你不要跟着我!”

司徒征思来想去,应是提议她一道进宫的事惹她生气了,再次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强迫你进宫的意思。我明日就进宫去可好?”

她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胡乱地点点头。

“以防高家还会找你麻烦,我让青筠去刘家守着,好吗?”

纪襄道:“如果我说不行,你就不派人盯着了?”

司徒征只是笑了笑。

纪襄道:“不用了,刘家没有给青筠睡的地方,睡在吃饭桌子旁会冻死的!而且你不是说让人守着高家去了,她要怎么找我麻烦?”

说完,她也不再搭理司徒征,径直走了出去。

村里方才大闹了一场,现下却是安静得很。纪襄心里团着一股无名火,回房后先站着练字一刻钟,才将笔抛下。

她更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不争气,不懂得吸取教训。

有的事情明明经历过一回了,还嫌不够吗?

她安静坐了片刻,走了出去。刘翠玉见她一脸郁色回来,担心不已道:“姑娘,这高家人还会不会来?这家人真的,没讲过这么没规矩的人!”

“不会来了。”纪襄简略地将司徒征的话说了一遍。

“那就好。”

刘翠玉和她说了几句闲话,道:“姑娘,我看司徒大人挺好的,被你管得死死的。”

纪襄惊了:“我管他?”

“也不是这么说,”刘翠玉斟酌了一下语句,“你看啊,你从来不去管他的事。但是呢,他天天往我们家跑,你有事情就出来帮你,你做什么他都想管,对你多上心,这不是挺好的嘛。”

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但要是说从前是完全反过来,那她也不好意思这么说。但是反正也都过去了她心乱如麻,微微叹了口气。

对上刘姨劝导的目光,纪襄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段时日费心费力的事情有了个好结果,她很高兴,但想想旧事,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十一月的冬天凌晨,外面还是黑蒙蒙的。她实在不想继续躺着了,哆哆嗦嗦地穿上衣裳,想去外面走一走。

才开了大门,就见司徒征立在新修的围栏外。不知他站了多久,肩膀上覆着一层薄薄霜雪。

她和他默默地对视了片刻。

司徒征开口道:“我一会进宫去。我不单单是因为你和我私人关系才去的,而是我真心认可,你不要多想。”

她沉默,许久才应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纪襄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一大早等在门口?”

司徒征没解释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想了想道:“我想见你。”

月明星稀,远处传来两声凶狠的狗吠。

纪襄走进了一步,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他眼下青黑,面色苍白。纪襄眨眨眼,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司徒征的身体似乎不如以前了。

“想见我可以天亮了再来,何必在外吹风?”

司徒征的眼眸亮了起来,忍不住又问:“你昨天为什么不高兴了?”

“如果你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他飞快补了一句。

纪襄轻笑道:“本来就是不想说就不说了的,你当我还会为难什么吗?”

她声音很轻,飘飘忽忽。司徒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他道:“是我不好。”

纪襄下意识想讥讽你又有什么不好,转念一想算了。

“你不喜欢的这些,我都会改的。”司徒征缓缓道,“是我一直都太自以为是了。”

她没应答,转而道:“若是陛下觉得不妥,你不用替我据理力争什么。这事情就算了,不用陛下推行,我自己也能做好。”

“事情都还没发生,怎的一下子就想到不好的结果和解决办法了?”他微微笑道,眼神里是很亲昵的责备。

纪襄笑道:“习惯了。”

司徒征温声道:“你放心吧,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看到不远处随从已经牵出马,安静整齐地等着司徒征。

纪襄道:“你该走了。”

司徒征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我走了。”

纪襄真心道:“谢谢你愿意帮我,我无以为报。”

他道:“真的不用和我道谢,我也说了,这事情不单单是你我私人关系。”

纪襄笑笑,没有说话。

她现下的态度出奇平静,柔和。司徒征脚步动了一下,舍不得走了。

他立了一会儿,见纪襄没有催促,但也没有再说别的话,试探道:“那我走了?”

“你去吧。”

司徒征颔首,大步向前。他心情不错,面上微微含笑,倒让随从们都吃了一惊。

他飞身上马,回头一望,打马,几骑疾驰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纪襄突然想起以前在行宫里的一次小宴会。

人不多,只有寥寥四五人,所以说话也说得不大讲究,没什么拘束。大公主提及夫家一个亲戚表妹,讲了几件事,说她做事说话都太硬,又说她从小寄人篱下,所以格外顾及自尊。

话说完,大公主似乎是想到了她也自小远离家人,脸色定了定,又不好直白道歉,飞快换了个话题。

她当时并未多想。

但今日她突然想起了这番议论。

觉得被爱的时候,爱是大于自我尊严的。

可她其实也有在意的自尊。

第114章

司徒征入宫时,持续到将近午时的早朝已经散去。

他不方便撞上昔日同僚,从小门而入,被殷勤内官引到了紫宸殿中。

皇帝已在殿内大书房里,抬眼见好友未语先笑,笑容里还有些得意的模样,不禁奇怪道:“何事?”

司徒征问安,示意内监呈上他带来的一沓手稿。

皇帝见过,才看了两行,就问:“这不是你写的吧?”

司徒征只是笑。

皇帝之前见过纪襄笔迹,顿时明白过来了。他仔细翻阅了几张,道:“纪姑娘在外,竟然还有心思编写这些?”

说着,皇帝示意一个识字的内监上前,命他通读。

读出来和看起来又是不同的。一读出来,十分流畅,朗朗上口,这字又是从易到难,前后贯通,可谓精妙。

内监读完,皇帝问道:“没了?”

司徒征解释道:“她暂时只写了这些。”

皇帝高兴得面上生光,站起来道:“让纪姑娘继续写。若是她要人帮忙,不管是谁都给朕去听她的吩咐。”

他又道:“真是太好了”

当今虽非乱世,但连着出了两任穷奢极欲靡费天下的君主,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治心就成了一桩大事。如何推动教化,亦是难事。

司徒征一笑,将纪襄在万家庄教四个小女孩读书的事情仔细回禀了一遍。

“好事。”皇帝毫不犹豫道,“有了纪姑娘这本册子,推行教化必然容易不少。”

皇帝想了想,又怀疑道:“是否我们都离启蒙的年纪太远,所以觉得容易诵读?”

他沉吟片刻,命人去将五公主,还有衡王的几个七岁以下的曾孙都传进宫来。

几个年幼的孩童相继而来,皇帝示意司徒征去给他们讲解。

司徒征一怔,让他教小孩?

但皇帝显然是不可能亲自教的。

他没有亲眼见过纪襄教女孩认字的模样,但是听杏儿等人说过几次。

几个孩童都好奇地看着他,司徒征轻咳了一声,慢慢露出一个和蔼笑容。讲了约摸一个时辰,中间或有休息,或有吃点心。司徒征神色认真,讲述简练,皇帝则是一直端坐在旁。

等几个小孩脸上露出疲倦

之色,皇帝喊停,让几人上前来说说这套书和之前学的有没有区别。

皇帝听着叽叽喳喳欢快的童言童语,心内满意。

五公主等人退下后,皇帝道:“你转告纪姑娘,请她继续编写,若需要人手尽管说就是了,等事成,朕一定好好封赏她。”

说着,他传人誊抄几份,送去给秦绰等老臣。

皇帝又下了几道命令,等说完,一看司徒征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还有何事?”

纪襄昨日早上的态度,司徒征越想越觉得不安。

他看看皇帝,是他最好的朋友,想了想,将昨天二人的对话一一说了,问道:“陛下,我哪句话惹她生气了?”

皇帝吃了一惊,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司徒征。他没想到司徒征私底下和纪襄说话竟然是这种风格的,也惊讶于司徒征会告诉他。

毕竟司徒征连纪襄在哪儿都守口如瓶。

这些话听起来都很寻常,皇帝思忖片刻,道:“她可能是担心京城会有人议论她和你的辞官有关。”

“但并没有人议论。”

皇帝缓缓点头。司徒征父亲就身体常年欠妥,加上司徒征之前曾经对外大肆宣扬过受了重伤,所以司徒征说自己需要静养,也无人怀疑。

“还有你对大长公主说的话。”皇帝提醒他。

司徒征蹙眉道:“我当时并无逼迫她的意思。”

他会说这话,一是真心,二是希望大长公主能尽心尽力看顾她,三是将事情都说在自己身上省得别人议论她,哪里想到她会走

司徒征微微叹气,双指敲敲膝盖,自言自语道:“我已都在改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皇帝也没听明白在改什么。但司徒征这般自负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反复琢磨女人心思,认为自己做错的一日。

书房里青烟袅袅,淳厚的龙涎香散着馥郁芳雾。日光从半开的琉璃窗照入,一室明亮。司徒征的神色却是晦暗不明,突然间,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

但这笑意很快就散了。

皇帝没再搭理好友,埋首案牍批阅了几道无关紧要的折子。再次抬头,皇帝发现司徒征竟然还一动不动地坐着,沉吟。

脸上是一种仿佛近乡情怯的神色。

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道:“章序前几日上了一道折子,自请离京去镇守西域。朕想了想,如今西域很不太平,还是让他去庭州吧。着谢侯看顾一二,也省得太皇太后担忧。”

司徒征微微挑眉道:“他可有定亲了?”

这种不屑的语气将皇帝气笑了,他道:“你这语气倒是像纪姑娘的原配在蔑视奸夫小倌戏子之流。”

司徒征道:“有吗?”

他平静道:“他不重要。自然,他对章家,太皇太后还是重要无比,陛下让他去谢侯麾下立功,是大恩典。”

皇帝一笑,摆摆手让他告退。

司徒征出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红尘紫陌,城里的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热热闹闹,一派繁华景象。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定远侯府。

今日进宫一趟,不仅燕崇也认可了纪襄编的书,章序还要去北地了。纵使司徒征并不怎么将章序放在眼里,也觉是一件好事。

他唇角上翘,面上和煦,是极其难得的柔和模样。

回到万家庄后,司徒征重新沐浴,洗去因骑马带来的灰尘,换衣整冠,敲响了刘家的大门。

他才敲门一下,门就开了,露出纪襄的一张脸。她穿好了外出的衣裳,指了指屋外,道:“走走吧。”

司徒征应好,不禁微笑道:“你一直在等我?”

“是。”纪襄干脆地承认道。

天色黑沉沉的,北风呼号,纪襄不由颤抖一下。司徒征提议道:“不如去我那里?你的手稿也还在。”

“也好。”

二人换了方向,去往司徒征买下的宅子。从并排说话变成了一前一后,纪襄走在他身后,鼻头突然一酸,眨眨眼,忍住了泪水。

屋里暖洋洋的,纪襄没有脱下外裳,轻声问道:“陛下怎么说?”

司徒征道:“陛下很是满意,让你继续写,若是需要人帮助尽管开口。等你写完后,必有重赏。”

“其实”提及重赏,司徒征帮皇帝解释了两句,“陛下当时让皇后向太后只为你讨了县主之位,是想日后亲自封赏你更高的爵。不想惹出这种后面的事端来,让你受苦了。”

纪襄莞尔一笑。

“是好事啊。太皇太后因此再也不会召见我,也免除了我的婚约。我是因祸得福,而且”她咬咬嘴唇,“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间暗室了。”

司徒征心一紧,握住了纪襄的手,否认道:“不会的。”

她没有挣脱。

“你”纪襄想了又想,“你三天后找到了陆谨,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出了司阳,是吗?”

司徒征颔首。他将陆谨带回,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当时没想着要告诉她邀功,没想到她竟会突然提起。

纪襄勉强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是殿下请的神医,后来才知道是陆谨。”

她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滚滚而落。司徒征一怔,凑近了些,不假思索地揽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脊背,道:“别哭了,别怕,就当那是一场噩梦。”

声音低醇悦耳,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纪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她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前哀哀哭泣,伤心不能自已。

“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事。”司徒征轻吻她的额头,安慰道。

纪襄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哭得头昏脑涨,耳边只有司徒征焦急的安慰话语。她渐渐平复下来后,听见司徒征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我去给你打水洗脸。”司徒征摸了一下她泪痕点点的脸。

纪襄点头,凝着泪眼。

不一会儿,司徒征打了热水回来,用干净的布巾轻柔地给她擦脸。纪襄想起在别院的时候,她因为他不肯带她去汉阳伤心大哭,他也是这样给她擦眼泪,不由又想落泪了。

他一边安慰,一边细致地给她擦去泪痕,最后还擤了擤鼻子。

“太皇太后毕竟身份复杂,你受委屈了。”他用力捏了捏纪襄的手指。

纪襄摇摇头,道:“我没事的,我也不恨她,就让她安享晚年吧。”

她抬眼,看着出去收拾好又回来的司徒征,声音沙哑道:“你说的,帮我将书册呈给陛下不是私事。”

“自然,”司徒征夸赞道,“你编的很好,即使我不认识你,也会举荐你,它值得推行全国。”

他将自己给五公主和几个年幼宗室子弟上课的事情说了一遍,道:“他们都很喜欢。”

纪襄含着泪珠莞尔,用力地点点头。

她看着眼前人,英挺的眉眼,冷玉般的脸容,正微微含笑看着她,目光柔和。

书房里燃着灯烛,烛火摇曳,连绵成一片暖光。纪襄道:“司徒征,请你离开这里。”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请你走。你适合在庙堂,而不是在这里陪着我浪费光阴于乡野。”纪襄字斟句酌道,“你我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你我都明白的。”

她说着,拔下自己一枚发簪。

这个人太聪明了。

一旦他想通自己恼怒怨恨的点,就能在几日之内改了对她的态度。

再这般相处下去,她这颗已经动摇的心,迟早会再次沉沦。

第115章

话音落地,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司徒征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褪去般瞬间消失了。他面色苍白,眼前的光景仿佛披上了一层梦的薄纱,朦朦胧胧。直到他看到纪襄拿着发簪抵在自己的喉咙,才回过神来。

他立即欺身上前一把抢过簪子,紧紧握在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纪襄,你对我以死相逼?”司徒征一字一句问道。

惊怒之下,他脸颊肌肉奇怪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怎么办?我让你走你会听吗?我也不可能对你动手,那就只有对我自己了。”

纪襄纤长雪白的脖颈渗出几颗细小的血珠,她抬眼,伸出手道:“还给我。”

司徒征定定地看着她,满脸寒霜。他的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没有说出话。

神魂被剥离开了躯体,冷冷地在说:“你瞧,纪襄就是这么恨你。”

他头痛欲裂,脑中有不少小声音在叽叽喳喳说话,耳边嗡嗡。

眼前人的笑容平和又古怪。

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你方才哭什么?”许久,他才找回一丝理智,勉强问道。她方才明明还依赖在他的怀中哭泣,怎会突然变脸。

“没什么。”纪襄很快回答

道。

她掏出手帕,按在细小的伤口上,很快就止住了。她慢慢地收回手,垂在膝盖上。

屋内一片死寂。

她垂着眼,脖颈被她胡乱抹得血红一片,看起来又凄惨可怜,又百般无奈。司徒征冷冷道:“你要寻死觅活,不就是仗着我会在乎?”

纪襄心头一刺,想想他说的很是。

她动作僵硬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轻声道:“那怎么办?那我换种方式求你吧。”

纪襄无意识地笑了一下,泪珠滚落。她站起身,撩起衣袍,就要下跪。

司徒征双目发红,漠然看着她的动作,见她真的屈膝了,眼看就要跪地叩首,想也不想地拉住她。他一把将她扯到身前,压抑不住怒气,攥着他的手臂不住发颤。

他问道:“为什么?”

纪襄移开视线,道:“我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

话已至此,司徒征怒极反笑,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好,好,我走就是了!”

他重重摔开握在手里的一支赤金蝴蝶簪,适才握得太紧,掌心被扎得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沿着手腕流下。

司徒征全然没管手上的伤口,大步向外走去,用力摔上了门,烛火摇曳,书案上的摆设都连着震动。

他走了。

纪襄从没有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告诫自己不准哭。

夜色已深,她呆呆地坐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惊醒这里是司徒征的宅子。纪襄轻笑两声,站起来,整理她的手稿。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门被推开,司徒征冷着脸道:“我今夜就走。但陛下已经将启蒙孩童书册的事交给了我,每隔十日我会过来一趟。”

纪襄手上的动作一顿,一张嘴就被扑门而入的冷风灌入。她咳嗽几声,沙哑道:“好。”

他冷冷地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纪襄追了两步,看着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的司徒征。

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原本想说尽快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又觉得没意思。

过了片刻,她道:“此事一了,你我不要再见面了。”

司徒征仍是没有回头看,他僵了一瞬,背对着纪襄点点头,走远了。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她胡乱地用手抹去止不住的泪水,身体渐渐滑落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纪襄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抄起书案上的手稿就走。

她如此失魂落魄回去,吓了刘姨杏儿一跳。

纪襄随口敷衍了过去,擦干净脖子上的血痕,累得厉害。

她倒头就睡-

村里村长和几个说得上话的村人很快就决定了,“常姑娘”无偿教人认字,又不收钱,也不教小孩作恶,没什么好管的。

只是现在天一日比一日冷,除非有大事,极少有人出门。大贵娘特地登门一趟,和气地让纪襄开春后再继续,这些时日也歇息歇息。

纪襄一口应下。大贵娘说完了话,又和刘翠玉唠嗑:“你家隔壁这房子住的是不是搬走了?”

刘翠玉觑了一眼纪襄的脸色,含糊道:“我也不知道”

“听说人家还是京城里当官的,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大贵娘突然想到什么,“常姑娘,你是不是认识他?”

纪襄下意识想要否认,想了想,她和司徒征认识是抵赖不掉的,他之前日日出入刘家,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她故作玄虚道:“我哪里能认识这等人物,是他有秘差恰好和我来的地方有关系,所以找我问话。”

说到这,纪襄装作为难地笑了笑。

大贵娘果然就不再问了,官府的事情不是他们能够打听的。何况这年轻的大官,人是走了,但房子还在,指不定哪一日就回来了。

送走大贵娘后,纪襄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段时日让小女孩们日日迎着寒风出来确实不妥,她也正好尽快将这书编纂完。

全部交给他之后,就不用再见面了。

就不会再见面了。

冬日无事,什么劳作都停了。纪襄成日闷在房里,抱着不会再见面的念头,有时候奋笔疾书,有时候则坐着无意识发呆,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字。

十日很快就到了。巳时,刘家的大门被敲响,纪襄已经穿好外出的衣裳,立即去开了门。

门外是表情难道严肃的青筠,他道:“纪姑娘跟我来吧。”

纪襄抱着一沓新的手稿,点点头。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被折磨得不住摆动,天色阴沉。她抿了抿唇,静静地跟在青筠身后。

青筠将她带到书房门口,就走了。

纪襄推门而入,屋内没有点炭火,也没有熏香,冷冷清清。司徒征像是才到不久,正在脱大氅,见她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二人对视一眼,又都移开了视线。

纪襄默默地将手稿放在了书案上,退后一步,默然地看向远处。

司徒征理了理衣裳,坐在书案前。他来之前想好了不论她交上来什么,都快速检查完就走。即使没有写完也没有关系,京城有不少大儒可以续写。

但看着她这副苍白瘦削模样,他改了主意。

她的心血还是让她好好完成吧,不要因为私情迁怒,他对自己说。

司徒征翻阅起来,发现写错了一个字,他默默记下,没有指出。看完一遍,不用他可以加快或是拖延,她就是还没有写完。

他松了一口气。

她之前就花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短短十日就完成了

只要维持原本的速度,她交上来的就不可能是完稿。

但她没有写完的事,还是稍稍疏散了他心里一直积压着的不痛快。

纪襄静静立在一旁,将双手缩在袖子里。没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鞋子。

屋内落针可闻,纪襄渐渐感到不对劲,她转过脸,就看到司徒征正在看着她,眼眸沉沉。

她心跳快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问道:“有要改的地方吗?”

他反问道:“年关将近,你不打算回家吗?”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问道:“这和启蒙册子有

关系吗?”

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起去年冬季的光景。她的生辰在元宵,年复一年,居然很快便是她十八岁生辰了。

司徒征道:“我没有要改的,但必须呈给陛下。你是等我誊抄一份,还是将手稿呈上去?”

纪襄思忖片刻,道:“我自己抄吧。”

他没说话,站了起来,将书案前正中的位置让开,走了出去。

纪襄催了搓手,才抄了两张,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错字。司徒征方才怎么不说?他是没有仔细看还是不准备指出?

她停笔,兀自琢磨了片刻,又提笔继续写。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了,青筠和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仆从点起炭火。青筠将炭盆挪到了她的脚边,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纪襄感激一笑。

青筠迟疑了一下,道:“县主,我们就在隔壁屋子,您若有吩咐喊一声。”

她点点头。等青筠出去后,纪襄半蹲下身子,在炭盆旁边烤暖了手,才继续提笔。编写花费的时间很多,抄写却是很快。

纪襄写着写着,又冒出新的想法。她踌躇片刻,想了想还是写两份吧,只是这样在这里的时间就需要很久

她手撑着额头,思虑许久,决定折中,将新的想法简略写在末尾就好。

如此埋头抄写,再次抬起头来时,纪襄看到窗外光亮,知道是落雪了。

她拿起自己的第一份手稿,用茶水泼灭了炭火,静静地走了出去。

果然是已经下起了雪。

纪襄不准备再去和司徒征或是青筠告别。说实话,她觉得经过上回的事,她和司徒征能如常见对方,对彼此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至少他一定是这么觉得。

连氛累霭,雪花飘飘扬扬,如盐似絮。纪襄走了几步,突然有所察觉,回头。

司徒征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肩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脸色若霜雪,冷冷淡淡。

纪襄隐隐觉得他有话要说。

片刻,司徒征开口道:“纪襄。”

她轻轻应了一声,等他说下去。她等了一会儿,雪渐渐大了,整座安静的村里只有雪花扑簌落下的声响。

司徒征却没有再开口,漆黑的眼珠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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