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轩小说网

字:
关灯 护眼
傲轩小说网 > 高岭之花他追悔莫及 > 30-40

30-40(2 / 2)

她似乎不能自己直接联系司徒征。

这个念头令她不快的同时,还有些不安。她在卧室内反复踱步,近日来独居别院的日子过于安稳。她都快要忘了在水榭中被人灌药的绝望,也快忘了她为何会在大慈恩寺一事后还会和司徒征有来往。

纪襄走到窗边,凝望着庭院里的光景。日光下,墙边花影重重,尚未到落叶的时候,繁密的树枝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偶尔飘落几枚绿叶。

她的心绪,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竟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怅惘。

青筠没有给她答复,纪襄用了晚膳后,习惯地提起笔,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在想司徒征。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谁也没有依照当日心照不宣的一桩交易来相处。

如今的关系算什么呢?

不是情人,不是兄妹,更不是仇敌

夜里,她睡下没多久,朦朦胧胧间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纪襄才要尖叫,睁开眼发现是司徒征坐在床榻边看着她。

在一盏烛灯的幽暗光下,他解下的玉冠摆在一旁小几上,看起来心情不佳。

纪襄拥着被子坐起来,眨眨眼问道:“这么晚了,你怎的来了?”

“青筠说你想见我,何事?”他道,声音低醇。

凑近了一些,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下淡淡青黑。不知为何,纪襄突然说不出她原本的念头了,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大事,你是不是很累呀?”

司徒征不置可否,道:“上回我和你说可以出府游玩不必拘束,倒是忘记给你花用的银钱了。”

他将自己的钱袋取出,放到纪襄的手上,道:“拿着玩。”

她一愣,杏眼圆睁,嘴唇动了几下才回过神来,连忙拒绝道:“不用了。”

“拿着。”司徒征握了握纪襄的手。她垂眼一看,荷包是浅青色,没有花纹,十分清淡。不知司徒征塞了多少,鼓成了一个圆球。

纪襄虽然出身伯府,又在宫里多年,但手头从未宽裕过。今日又有了花银钱多多打探消息的念头,她垂着眼,心里挣扎片刻,还是将荷包推了回去。

然而司徒征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等纪襄再次开口拒绝,他道:“还有一事要和你说,我明日需出京一趟,约摸二十天。”

纪襄顾不得银钱的事了,下意识问道:“何事?”

第36章

大雍国力之强盛,虽已远不如高宗朝,但周边仍有不少小国视大雍为圣朝宗主,向大雍称臣。

在西域,原有一国名曰弥,十年前王庭动乱,自此一分为二,皆以弥国正统自居。大雍依据方位,称呼其为东弥,西弥。

皇帝万寿节将近,东弥西弥各自派了使臣朝贺。东弥派出的是一位王叔,为东弥国王请大雍册封王后。西弥则是派出王子,亲来请立册封世子。

好巧不巧,两边出发时间差不多,脚程差不多,行经离京城不远的汉阳时住进了同一家官驿。

东弥西弥的王室不愧曾经是一家人,不约而同命人打听了对方要向大雍皇帝送的礼。而打听出来,发觉贺礼竟然是一样的,都是产自弥国的一种名贵宝石。

双方得知此消息后,立即剑拔弩张,谁也不愿意换贺礼,在汉阳官驿已经僵持了好几日。

此事一层层上报,原本绝对轮不到司徒征去管。偏偏有人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司徒家祖上曾有出镇西域的,对如何应对胡人十分了解。

皇帝本就对政事懒怠多想,大手一挥定了此事。司徒征的父亲定远侯身体不好,便封了司徒征做这次的宣慰使。

司徒征简略地将此事告诉了纪襄。

烛灯只照亮了一张床榻,帷幔半垂,纪襄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醺黄。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司徒征问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嗯”纪襄思索许久,“我想,我朝自然是不愿意看周边强盛的,不然也不会对弥国当年的分裂置之不理。东弥西弥两边势如水火,没有统一的苗头,应是朝廷乐意见到的。”

司徒征一笑,没有说话。

纪襄顿了顿,双手往后拢了拢耳边的青丝,道:“但是呢——我如果有说错的,你不能笑话我。”

她突然抬首,瞥了司徒征一眼。

“你说。”

纪襄爱读经史典籍,笑道:“但是这种心思不该表现出来吧,总不能让弥国的人觉得我们幸灾乐祸他们干架。何况,他们已经进了我朝的地界,他们若真的大打出手,有损我圣朝颜面。”

“如果是我,两边都好生安抚一番,至少不能让他们在我朝地界闹起来。至于日后如何,我不知道。”她说完,就看向司徒征,眼眸明亮,活像是一个等着夫子批阅文章的学生。

司徒征仔细端详了她一下,道:“很对。”

纪襄望着他的脸,睡前的失落一扫而空,脱口而出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司徒征微微挑眉,似在惊讶:“不行。”

若是原来,纪襄早就乖乖听了他的话,不再争辩提要求。但潜意识里,司徒征对她一直很好很宽容,让她不由继续为自己争取一下,她道:“你就带我一起去吧!我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会打扰你。我可以将头发束起来,扮作你的仆从。你说来去二十日,我也能赶得上回来后去行宫。”

其实如果事情顺利,算上来去的日子,五日最多了。她眨着眼,嘟着嘴,一脸可怜又诚恳的模样,在恳求他。

司徒征仍是拒绝:“不行。你既然无事,我走了。”

“等等,”纪襄扑过去抱住他,两只

雪白的手臂挂在了他臂膀上,“你别走。为什么不行呀?你是不信我在路上会听你话吗?”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执着,凭着心中一股意气纠缠下去。

纪襄保证道:“我一定会听你话的。”

体肤的热度顺着轻薄的寝衣,丝丝缕缕渗透过来。两人挨得极近,他的睫毛很长,蹭在她脸上有些痒。纪襄偏过脸,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司徒征人往后仰,没有一刻迟疑,道:“我不用你听话。我此行不是玩乐,不方便带你去。你嫌在府里无趣,尽管出门去游乐。”

她小声道:“我又不是因为想出门玩,才一定要跟去的。”

司徒征没问她为什么想去,将她的两只手臂从自己身上放下,站起来往外走。

纪襄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整个人钻到锦被里,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她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司徒征的脚步停滞了一瞬,推门向外走去。夜风拂面,夹杂着满院的花香。烛灯熄灭了大半,白日里尽态极妍的花丛黑黢黢的,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他走在竹林的小径上,月华如洗。司徒征神色冷淡,对着月色停住脚步,微叹了口气,折返回去。

“你就这么想去?”

纪襄哭得头疼,脑袋闷在被子里,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在说话。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也顾不上整理经此折腾后皱巴巴的寝衣,道:“我又不是因为这件事才会哭的,我是想到了白日里别的事情”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胡乱地擦了一下脸。

司徒征站在窗边,凝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向外走去。

纪襄一呆,咬咬嘴唇憋住又要滚落的泪珠。她想下床洗把脸,再做些其他事,等彻底累了再睡。

因为过往经验告诉她,如果是哭着睡着,很容易夜里醒来好几回。

她倚在床边,正想下床时,司徒征端着水盆和布巾进来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用干净的布巾过了热水,拧干轻轻地给纪襄擦干净脸。

司徒征什么话都没有说,擦完,将布巾挂在水盆上。

纪襄的眼中已经再次蓄满了泪水,她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想也不想地抱着司徒征的腰,大哭了起来。

司徒征原本皱着眉,神色厌烦,垂眼看着自己胸膛前的脑袋,和被她哭湿的衣裳。看了片刻,在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中,冷硬的神色渐渐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纪襄哭了一会儿,心头涌起一阵深深的羞耻之情,越发不想见人。逃避一般在他胸膛前赖了一会儿,才松开了手,低头道歉:“对不住,我忍不住想哭,弄湿了你的衣衫。我一定惹你心烦了”

他语气不悦:“这又有何好道歉的?”

纪襄原本张嘴就想说“对不住我不该道歉”的,及时忍住了,脑袋垂得更低了。

司徒征淡声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她如此丢脸,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多说什么,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了。”

纪襄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泪痕点点的笑。

司徒征冷眼看了她片刻,略一颔首,起身走了。

纪襄呆坐了片刻,夜里的别院一片阒静,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半晌,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趿上鞋子,擦拭了几遍自己的脸,直到两靥皮肤都疼了才作罢。她点起烛火,在书案前拿起了最近的一本经义,静静地抄写了两遍,直到眼皮打架,才撑着最后一点精神上了床。

翌日一早,天还没有完全亮,她就被画墨推醒了。

“姑娘快醒醒!郎君说要带你出一趟远门。”

纪襄努力睁开惺忪睡眼,怀疑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画墨没有回答,手脚麻利地扶起纪襄,推着她去洗漱梳妆。纪襄还是懵的,全然不知道司徒征怎么过了一夜又改了主意。画墨给纪襄梳了个简练的发髻,又拿出一套骑装要服侍她换上。

纪襄这才清醒过来,疑惑道:“我不用穿男装吗?”

“不用。”一个男声从屏风后传来,“你即使换了男装,也能看出是个姑娘。”

她从屏风露出一张脸,看向司徒征。

和昨晚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不同,司徒征唇角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开口道:“将骑装换上。我们一路都是骑马,你若嫌累,也可不去。”

纪襄小声道:“我想过了,是我昨夜太任性。我还是不去了,别人看见你办公务还带了一个女人同行,一定会说你的不是。”

司徒征道:“谁在乎?”

他英俊的眉眼里,含着淡淡的不屑。纪襄恍然,她险些都要忘记了,司徒征原本就是这般高傲的一个人。听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简直是理所应当地看不起旁人。

也不知经过昨晚的事,他会不会看不起自己?她心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应了一声,就去换衣裳。

出门前,她戴好帷帽,又备了面纱,省得被人认出来。司徒征的下属们对司徒征带了个女人一道去,都没有表示出什么异样,只当做没看见。

骑了没一会儿,纪襄就后悔了。她后来自己又在别院里练过骑马,基本每日不热时都会骑好几圈,但要跟上一群年轻武官还是十分吃力。而即使穿了骑装,也觉得腿内侧有点疼。

她正暗自后悔时,在前面的司徒征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纪襄被吓了一跳,立即将放弃的念头抛到一边。渐渐,她也察觉出乐趣来,山水壮阔,转而是是风沙弥漫的黄土山坡。虽然队伍行走很快,但也能看到两道的风景。

到了傍晚在官驿投宿,纪襄整个人像是散架了一样,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她累得没胃口用晚膳,躺在官驿的窄床上,正一动不动,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这敲门声只响了两下,司徒征就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小匣子药膏,简短道:“给你。”

“这是什么?”纪襄接过,问道。

“擦大腿用。”他淡声道。

她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似惊似喜道:“世兄,你对我真好!”

司徒征的面色有些古怪,在皱眉和轻笑间模糊了片刻,片刻后无奈地道:“给你送药,就是对你很好了?”

纪襄轻声道:“自我长大以后,就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姑娘呢。”司徒征道,面色又渐渐严肃了起来,“明日中午就到汉阳了,你在房里好好待着或是跟紧我,不要自己乱跑。那个西弥王子,曾经来过京城几次,人有些轻浮,你离他远些。”

纪襄连连点头,保证道:“我一定会乖乖听你话的。而且,我也不会摘下帷帽或是面纱被人认出是谁的。”

司徒征颔首,漆若寒星的墨黑眼珠里含着浅浅的笑意。

也不知怎的,只要看到他笑,她的心情也会随之愉悦起来。看到他心情不佳,她也会紧张,不安。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纪襄笑盈盈地看着司徒征,心里有些甜蜜。

他问:“你不饿吗?”

纪襄摇头,她从来没有哪一日如此累过,疲惫感让她根本没有胃口吃饭。

此处官驿不大,驿卒给别的厢房拍门送水的声音很是清晰。夕阳透过小窗,斜斜映照出两张年轻美好的面容。

司徒征皱了皱眉,向外走去。纪襄坐起来,透过窗户看到他弯腰在走廊的水缸里净手,又折返回来了。

“我给你涂药。”他淡淡道。

第37章

纪襄下意识应了一声,正要道谢,谢字已经出口,才反应过来。

她迟疑了片刻,道:“我自己来吧。”

“也好。”司徒征没有坚持,将药膏放在了床边,自己则是背过身去。

纪襄出发的行囊是画墨替她收拾的。画墨还特意叮嘱了几句,汉阳沙大风也大,夜里比京城冷,且官驿的床未必干净,是以特意给她备了几条厚厚中衣中裤。

她才弯腰坐起来 ,就忍不住“嘶”了一声。她一动,身上就疼,而这厚的中裤在经过一日骑行变得坚硬起来,十分难脱下。片刻,她就气喘吁吁,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厢房窄小,窸窸窣窣的脱衣动静就比寻常明显几分。

倏然间,司徒征转过身,声音比平日里低沉几分:“还是我帮你吧。”

纪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地和司徒征对望片刻,一张原本就红的脸,越发红了。

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司徒征心内好笑,低声命令道:“睁开眼。”

她不听,索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执意不想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司徒征没再管她,她雪白娇嫩的肌肤上大片的红,睡上一觉就会变青紫。大约是骑装和中裤都很厚实,倒是没有擦伤。司徒征动作轻柔,给她抹上了药膏,道:“好了。”

纪襄这才放下手,莞尔一笑,向他道谢。

司徒征凝望她片刻,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对受伤的你下手?”

“那你也不是一个不求回报的大善人呀”她小声道,又给自己辩解,“我不是说你不好,你已经对我足够好了,我很感激。但你也要容许我会害怕呀。”

他微微一笑道:“那你再选择一次。我可以明日就送你回去,延迟婚约的事我还是会帮你,也会继续和谈氏争斗。但之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纪襄不假思索道:“我要跟着你!”

说完,她有些羞窘,但还是坚定地重复道:“我要跟着你。”

司徒征面色不改,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问:“还有其他地方难受吗?”

“有,”纪襄苦着脸诉苦,“我一动腰就很疼,躺着倒是会舒服不少。”

“那你躺着吧,”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愉悦,“我走了。你好好歇着。”

纪襄乖乖点头,目送他走出去后,才发现褪下的中裤一直没有穿上。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还有些药膏的黏腻。她等到干透,才慢吞吞地穿好,躺下。

这些动作已经令她很吃力了,可就是毫无睡意。

她躺在一只硬枕上,想起路上见到的莽莽黄原,这般粗犷光景,是她从未见过的。虽然身体疲累,却觉得十分满足。她下马时,听到司徒征的下属提到大约明日中午就能到汉阳用午膳,只要再骑半日,就可以熬过去了。

还是非常值得的。

纪襄打了个哈欠,又有人敲门。她还以为是司徒征,知他会自己推门,便没有动。

外边却是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唤了一句“姑娘”。

纪襄实在难受,就喊她自己进来。来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肤色微黑,嘴边两条深深的纹路,自称是医女,来替她按跷一番。她上下打量了纪襄几眼,夸她美貌,又让她背过身去。

医女年纪不算大,说话语气和脸上神态却很慈祥,给纪襄按跷的动作不轻不重,又给纪襄针灸了一会儿,很快就让纪襄哈欠连天,浑身都舒畅不少。

纪襄困得迷迷糊糊时,见她告退,连忙坐起来要给她银钱。这医女笑着摆摆手,说已经有人付过,拿上自己的医箱告退了。

她重新躺下,忘记问她是谁请她来的了。不过,这其实也不必问的。

不多时,又有驿站的仆妇端着一碗枣粥和两张肉饼进来。看着纪襄吃完,又打水服侍她洗漱,十分周到。等纪襄入睡时,身上已经好受不少。

翌日,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赶路的强度,没有了昨日那种咬牙苦撑的感觉。

到汉阳官驿时,果然是午膳前。

此地官驿经常迎送西域来使的各国使臣,地方比上一处官驿大上不少。驿丞一见司徒征来,就连连作揖,一边招呼驿卒去喂众人的马,一边将一行人都迎接了进去。

驿丞愁眉苦脸地和司徒征诉苦,低声埋怨两方使臣日日都叫嚣动手,都是他跪完这个求那个拦下的。正唾沫横飞说得兴起,恨不得当场给京城里来的大官表演一番,突然注意到司徒征身旁还有一个蒙面的年轻姑娘,登时话也不会讲了。

他讷讷道:“这位是?”

司徒征道:“有劳你先将她带去安置。”

“是!是!”驿丞连着应了好几声,叫了一声不知是谁的名字,很快就有一个妇人出来,引着纪襄去房里歇息。

纪襄回头看了司徒征一眼,不大情愿地跟着妇人走了。

虽说这驿丞定然是将自己的三分功劳夸大到了十分,听着却也很有趣。原来这东弥西弥的使臣一入住,就各自占了两边离得最远的院子,每顿饭食都要求不能吃同样的菜

她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现下只好在房里歇息。这屋子用熏香熏过,一股馥郁的香气,比昨夜住的豪奢不少。她在小榻上阖眼睡了半晌,隐隐绰绰中听到有人进来,坐了起来。

纪襄揉揉眼睛,见司徒征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似乎有些惊讶,大约是没想到她在这里。

他淡淡道:“驿丞应以为你是我的姬妾,将你我安排在了一处。”

原来他先前没过问自己住在哪儿啊。

纪襄有些沮丧,紧接着又提醒自己不要过于贪心,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她应了一声,还没问之后做什么,就有驿卒来送水。

司徒征解下玉冠,去了净房沐浴。

她坐在榻上,紧张地等着他出来。她单手托腮,目光定定地看着阳光透过小窗照出的浮尘。

片刻,她又换了个姿势,垂首绞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征从净房出来了,他已穿好衣裳,面容整洁,纤毫不染。

“不饿?”

纪襄突然想到司徒征不知道问过多少回她饿不饿了,不由扑哧一笑,道:“我饿了。”

“你自己在屋里吃,在我回来前不要乱走。”

他拿起发冠,纪襄问道:“你这就要去见东弥西弥的使臣了?”

司徒征侧过脸瞥她一眼,轻笑道:“你猜猜。”

“应该不会吧?”纪襄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玉冠,踮起脚给他戴上,戴好后,后退了一步,似是在欣赏自己的成果,笑了一下。

她继续道:“东弥西弥听说你来了,虽说他们使臣的身份是王叔和王子,但我猜,他们心里也是惶恐不安的。若是认真论起来,你要给他们治一个不敬之罪,也不是他们小国能承担的。”

谁让这两批人,为着贺礼而惹出事端来的,简直是将彼此仇恨凌驾在了对大雍皇帝的忠心上。

司徒征微微挑眉:“那你说,我要这么做吗?”

纪襄眨眨眼道:“当然不了!我想——我要是说错了,你可不能笑我。不过,你一定已经想好怎么办了吧?”

“我已有主意,你有想法便说说看。”

她道:“你和西弥王子认识,若是我,就先去私下见他,和他商议好一个他能接受的方案,最好也是让东弥王叔能够接受的。再三人一道会面,将此事定下来。”

司徒征漫不经心道:“官驿就这么大,我先去见了西弥王子,东弥那边一定能知道,他怎会不多想我因为私人关系而偏向西弥?”

纪襄微微启唇,沮丧道:“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抚了抚纪襄陷入沉思而不自觉鼓起的小脸,道:“你说的很不错,我原本就打算先去见王子,就是要让有一方不安。”

她不解地看着他,司徒征却没有再解释,瞧了一眼屋外一碧如洗的天色,道:“你歇息吧,我走了。”-

西弥王子住在官驿东面的一座大院子里,他亲自在院门口等着司徒征。院内娇声软语,粉香漪漪,来往的皆是穿红着绿,雪肤花貌的西弥婢女。

他名叫侯幼突,身材高大面容俊美,今年二十有二,曾经在京城待过一段时日。

但他过去和司徒征算不上相熟,这回却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借着这层关系,让他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侯幼突亲自迎接,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内院,呼奴上美酒佳肴,又摆手让一个轻纱蔽体的西弥美女给司徒征倒酒,服侍他用膳。

司徒征抬手拒绝了婢女靠近,他便也没有强求,

只心里诧异。听说他带了个姬妾同行,还当他是已经改性,不想还是拒绝了。

自然,也有可能是怕那姬妾生出嫉妒之心。

侯幼突知道中原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和几个西弥使臣安静地用完午膳,其余人等告退后,才急切地问道:“司徒兄,陛下可是有密旨让你给我?”

司徒征略微吃惊,抬眼道:“你怎会如此想?”

侯幼突讪讪一笑,问:“那不知陛下是何意思?”

“弥国分裂已久,陛下一直盼着你们能停战止戈,重归于好”

还未说完,侯幼突就打断了他:“这绝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神色缓和下来:“我非违命,只是你知道,此事我也无法做主。”

“自然。”司徒征道,“可你们二国因着一点小事在官驿大打出手,拖延上京朝贺的行程。因小失大,是何道理?”

他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第38章

官驿里有一布置端正厚重的花厅,专供各国使臣会面商议。

东弥王叔坐在左边,面上冷笑。他已听说皇帝派来宣慰的司徒征,不过是一东宫年轻武官,和西弥那小儿早就相熟。也不知他们二人去商议了什么,若是要强逼他更换贺礼,那他到了京城后也要再告上一状的!

他如此想着,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司徒征和侯幼突一前一后来了。

进了花厅,侯幼突勉勉强强斜着身子给王叔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就坐在了右边。论起来,东弥王叔还是侯幼突的堂叔叔。

司徒征拱手行礼,道:“我二人来迟了,劳王叔久候。”

话罢,他坐在上首,并未再开口。

这王叔忍了又忍,还是站了起来,草草行了一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知司徒大人有何见教?”

他如此态度,侯幼突嗤笑道:“东贼是国中无人了吗?竟让一无礼粗鄙老翁来出使圣朝!”

弥国分裂后,东西二国都蔑称对方为贼。

闻言,王叔怒道:“黄口小儿,竟敢放肆!分明是你打探到了我的消息,才将贺礼换成了火珠!还借此由头打伤了我的仆从下人,你西边的可有将大雍皇帝的万寿放在眼里?我看你因贺礼发难是假,对大雍不敬是真!”

侯幼突一脚踢开了旁边的椅子,拔剑道:“老贼,你血口喷人!你倒打一耙,故意在圣朝大臣面前污蔑于我,是想让我获罪?我告诉你,我若获罪,你也逃不开!”

司徒征起身,一把按住侯幼突手中的长剑。他神色不改,侯幼突却是面色涨红青筋直跳,许久,颓然叹了一声,将剑收了回去。

王叔冷笑道:“你二人早就有旧,你又拿出美酒美婢同乐,他怎会让你获罪?”

侯幼突还要反唇相讥,被司徒征示意不要开口。

他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和王子确实曾有几面之缘。只不过还请王叔想想,我此行并非私人关系来调解二位矛盾,而是奉了陛下命令,我怎会因着一己之私而偏袒王子?至于王叔所言,因贺礼发难是假,对大雍不敬是真。二位,若是陛下不派人来,你们预计要在汉阳停留不前多久?是已有计量陛下必然会出手管你们的事,才有恃无恐,敢在进京朝贺的路上大肆拖延?”

司徒征站在二人中间,仍是微微笑着的模样,语气亦是轻描淡写。东弥王叔听完,面色铁青,一声不吭。

侯幼突却是冷哼一声,大声道:“我并无此意。”

他在自己院子里听司徒征讲过一回道理,听得冷汗涔涔。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中原皇帝眼里已是有胁迫他插手弥国事务的意思,只是现下皇帝无意问罪,便立即听从了司徒征的说法。

原本他也打算好,来了之后什么话都不说,让司徒征去和东边的交涉去。只是东边的态度跋扈,又污蔑他先换贺礼,他实在忍不住,才发作一场。

王叔僵着脖子片刻,才道:“我亦是绝无此意,不敢扰圣朝皇帝过问。”

司徒征淡淡道:“如此便好。”

王叔急切道:“那以司徒大人看来,贺礼一事,该如何解决才好?”

“火珠珍贵无比,二位一片忠心,青天可鉴。但我听闻高宗朝时,曾有国来贺岁时送上美酒珍宝和公主,高宗却只收下了美酒。我朝曾向弥国带去过粮食种子和培植法子,二位何不遵循前人旧例,改献上美酒作物等物,以彰显陛下抚育四海之功绩。”司徒征淡声道。

叔侄两对视一眼,又都飞快地移开视线。

“那火珠呢”王叔迟疑道。

司徒征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做出回答-

纪襄一下午都待在房里,到了申时左右,有个青年妇人自称是驿丞的儿媳,抱着一个绣筐,来陪纪襄做针线说说话。

汉阳离京城虽然称不上远,风土人情却已经是大有不同。纪襄一边手里慢吞吞地做着针线,一边打听汉阳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

和这青年妇人聊了约一个时辰,她走了。

纪襄独自用了晚膳,从窗户的缝隙里注意到庭院中不仅有司徒征带来的武卫,还有不少异族长相的护卫在四处巡逻,偶尔飘过来几声狂荡不羁的笑。

听起来,像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她百无聊赖地等到了晚上,司徒征终于回来了。

他是独自进来的,一张如玉脸上泛着熏红,脚步有些踉跄。纪襄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着他在小榻上坐下,快步去关上了门,又在下午自己叫的水里,沾湿了一块布巾给他擦脸。

司徒征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将半蹲在他面前的纪襄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纪襄吃痛,哎呦了一声,小声抱怨道:“你怎的喝醉了?”

她和他挨得很近,闻到他炽热呼吸间,尽是一股浓浓的,甜甜的酒味。

大约是番邦人带来的酒?

纪襄凑得更近,仔细闻了一下,只觉自己也要醉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司徒征的脸颊,问道:“难受吗?要不要我叫水来沐浴?”

司徒征捉住她的手,往日里那双清隽眼眸里,既没有在外的冷漠疏远,也没有了私下里独处时的温和笑意。

灯烛的光投在他眼皮上,一切都是明亮的,他的眼珠是亮的,好看的眉骨,颧骨,仿佛也在这个初秋的夜里泛着光亮,湛然若神。

他确实是醉了,捉住纪襄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纪襄情不自禁瑟缩,只觉得被吻过的地方像是被炽热火焰燎了一下,立即全身发烫。

接着,他又托起她的下颌,在手里摩挲了片刻,像是找不准方向一般,亲在了她唇边。

酒是色媒人。

纪襄脑中突然蹦出这句话,她脑袋往后,轻声问道:“司徒征,我是谁?”

“纪襄。”他道。

她眼眶突然一热,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眨眨眼睛将泪意忍住了。她缓缓闭上眼睛,二人头靠着头,司徒征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纪襄的耳垂和脸颊,呼吸拂在她耳边,弄得她有些痒。

若是有何神物,能将此时此刻的光景细细描绘下来就好了。

烛光昏黄,夜幕低垂,偌大的一间卧房里,二人挤在一张狭窄的小榻上,耳鬓厮磨。

她仿佛真的醉了,沉醉在一个无比美好的美梦里。

在这美梦中,她不再受着种种桎梏,而是和心上的情郎独处着。

呼吸交错间,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纪襄突然觉得这般光景很是熟悉。司徒征把她从家中救走后,在别院独处时,就和她呼吸视线皆是相错,他还让自己用唇舌去舔他的手

当时,她还不大情愿,还怀着一种深深的羞耻之情。

她敏感的耳垂被轻咬了一下,纪襄顿时什么胡思乱想的力气没有了,身子软了一半。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外边火光重重,登时屋内都更亮了几分,纪襄轻轻推了一把司徒征,提醒他:“好像有人来了。”

“不用去管。”他含糊道,埋头继续想要亲吻纪襄。

她忍俊不禁,只觉醉酒的司徒征像一个小孩儿般执拗。

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亲了。

外边的对话声渐渐响了起来。

“王子,司徒大人已经歇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胡说八道,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呢!你别拦着我——我要去他送醒酒汤,司徒兄,司徒兄!”

这西弥王子的语调一句话里有十八弯,听起来也是醉了。他在外,不死心地叫嚷着司徒征的名字,大有一副要闯进来的架势。

纪襄小声道:“你要不还是见见他吧?”

她扶着司徒征坐直,不确定地问:“你现在清醒吗?”

司徒征用力揉了揉眉心,目光里恢复了些许清明,道:“我自然清醒。”

她笑了起来,怕被外边的人听见,连忙捂住嘴,只是笑意又从眼眸里流露出来。

他轻抚了一下纪襄的脸颊,道:“你再给我擦擦脸吧。”

纪襄就重新一丝不苟地给他擦脸,将水盆端到一旁,小声道:“我先去藏起来。”

她还不知道西弥王子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想了想坐在了小榻后一张八扇大屏风之后。

司徒征提高声量喊人进来,西弥王子侯幼突也是醉得厉害,说着来送醒酒汤,实际手里端的是一碗清水。他进来后,便先道歉这酒太烈,害他喝醉了,不过看着东边老贼喝醉了更是开心

他絮絮说起来,从年幼年少时几次去京城朝贺的经历,又说起东弥西弥连年战事不休,他也亲自带兵了几回

纪襄听着新奇,王子喋喋不休,而司徒征则是极少应答。她不由有些担心,不知司徒征是不是还醉得不清醒,会不会头疼难受?

若是侯幼突在平日里的清醒状态,一定能看出司徒征脸上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可惜二人都醉了,一个看不懂他人脸色,一个还勉强记得对面是番邦王子。

司徒征极少醉酒,耳边又有人不断念叨。若是纪襄方才的轻声细语,便也忍了。现在却是西弥王子不断的抱怨,若是平常,他最多也就是一笑,不会放在心上,现下却是觉得十分烦躁。

若不是还顾忌着对方来自番邦不能直接赶人,他真要克制不住自己。

侯幼突说了许久,突然道:“司徒兄,你这位一并带来的,可是我小嫂,怎的不见她人影?”

他虽然年纪比司徒征大,但称呼起兄嫂却很是自然。

司徒征霍然间睁开了半阖着的眼睛,将斜坐着的侯幼突提了起来。

“王子醉了,请回吧。”他冷冷道。

第39章

纪襄听见有人入内,将还是不肯走的西弥王子拉走了。

这王子,真是醉糊涂了!

她暗骂一声,在屏风后空坐了一会儿,屋内一点响动都没有,就走了出去想瞧瞧司徒征如何了。

灯下,他倚在榻旁,闭着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层朦朦胧胧的阴影来。身如玉山倾倒,呼吸比平常粗重几分。

竟然是已经睡着了,纪襄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她半蹲在他身边,突然起了一点戏弄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

雪白面容上,被她戳出一颗小坑,司徒征却是毫无所觉。

纪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扶起他。她两条腿本就因为骑马而疲累不堪,扶起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吃力极了,没一会儿就两腿颤抖,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扶着比她高出一个头还不止的司徒征到了床榻上,纪襄又开始犯难。

是否应该请他的随从进来,给他宽衣,再伺候沐浴一番?

但她看得出来,他此番所带之人,皆是下属护卫,而非小厮之流。

她这般说服了自己,轻手轻脚地解下了司徒征所穿的外袍。他睡得太熟,一点反应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所配合地抬手抬脚。纪襄耐心地,慢慢地,给他褪去外衫。

另外的衣物,她迟疑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动,推着他去床榻的内侧。

这般竟然还是没醒!纪襄知道自己酒水吃多了行径会比平常大胆一些,所以从没有饮酒到倒头就睡的地步,有些怀疑司徒征是在装睡,又戳了戳他的面颊。

司徒征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呓语,只是她虽然凑得很近,却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纪襄不想真的把他弄醒了。

原本,夜里怎么睡她是打算让司徒征决定的。但现下他醉了,她熄灭了卧房内各处的烛火,只留床边一盏,等她也褪去外衫后,也吹灭了孤灯,睡在外侧。

一室漆黑,一室寂静。

熟睡中,纪襄隐约听见了有刀戈相撞声,可她连日骑马困得厉害,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又睡着了。

翌日,纪襄清醒时,屋内就只有她一人了,且她躺在了内侧,被子严严实实。

她在屋内寻找了一番,司徒征并没有留书给她。而外边的院子走廊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似乎没有人在。

纪襄犹豫一二,蒙上面纱,走了出去。她知自己最好不要被人瞧见,路上寻人都是小心翼翼的,走了片刻,在一间厢房里遇到了她昨日见过的青年妇人。

这妇人一见她,面色煞白,连连道歉,指了指怀里的孩子,说是被孩子绊住,忘记给她送水送饭了。说着,她连忙去把准备好的早膳端来给纪襄。

纪襄道无事,在她不远处坐下,问她可知京城来的那帮人去哪儿了?

青年妇人摇摇头,她只知他们和东弥西弥的使团都一大早出去了,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做甚了。

她脸上很是不安,一想到忘记给京城来的贵人送膳食,很怕被她责罚。

纪襄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自己思忖了一会儿,才偏过脸告诉她好生陪孩子,不用惦记着自己,若是饿了她自会出来。

妇人感激道谢,纪襄逗弄了一会儿小孩儿,见她要睡,便走了。

驿舍内静悄悄的,偶尔有驿卒路过,都很自觉地避让开。纪襄快要回到院子时,一个转角,突然被一只横生出来的手拦住了。

她被吓了一跳,往后退让。只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后走出,发束金冠,一袭锦袍。虽是个汉人打扮,但高鼻深目,眼珠是淡淡的琥铂色。

纪襄目光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正是西弥王子侯幼突,平日里他见到个五官端正的美人,若是没能献上一番殷勤,心里都要不舒服好一阵。他昨日饮酒不适,提早独自回来了,正好见到司徒征带来的那个女人独自一人。

虽然蒙着面,但光看露出来的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就知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他柔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纪襄蹙眉,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子。”

她往旁走去,又被侯幼突拦住。他笑道:“你是司徒征的何人?真是稀奇,他竟然也会带着姬妾来办公差。”

纪襄淡淡道:“王子既然知道我是司徒大人的姬妾,又有何好问的?”

侯幼突笑吟吟道:“奇了,你既然是他姬妾,为何又要遮着面孔,难不成是他不想让别的男子看到你的面容?”

纪襄敷衍地点点头,对上他这张虽然俊美却笑得几分色迷迷的脸,心生厌烦。

侯幼突道:“我却是很好奇你长什么模样,你将面纱摘下我瞧瞧。”

她有些胆怯,装出一副根本

不怕他的模样,嗤笑一声:“你不怕我告诉司徒征?”

侯幼突哈哈大笑:“你告诉他?我告诉你,男人听了这话,即使信了,也会怀疑是你勾我在先,会怀疑你已经被我占去了便宜,你之后可要失宠咯。”

闻言,纪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接触最多的男人,其实是宫中阉人。而其他几个熟悉的男子,也不会同她说这些。

这王子一脸坦荡,说出的话却十分恶心。

纪襄忍不住想他祸害了多少人,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冷声道:“他出行两日都要将我带上,你自己琢磨吧。你若敢欺辱我,他定有法子让你,和你的西弥都完蛋。”

侯幼突笑道:“他是有这本事,但眼下也是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来管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幼突含糊道:“没什么。”

纪襄想起司徒征一早就不见的人影,焦急道:“你快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她心急,眼见他腰间佩剑,立即想要上前拔出指着他,再厉声要求他告诉自己。

侯幼突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发难,见她手也不稳,笑了笑,快速将她才碰到的剑收回,又趁她不备拉下了她的面纱。

这一拉,他却是看呆了,神色如痴如醉。

纪襄一把抢过自己的面纱,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见他越发一副骨头都要酥了的模样,心内呸呸几声。

她忍住嫌恶,问道:“你究竟说不说?还是你其实也不知道?也是,你一个弥人,怎会知道我朝朝堂的事?”

侯幼突回过神来,道:“我怎么会不知!”

他迟疑片刻,想了想这事也不是秘密,告诉她也无妨,开口道:“你夜里睡得可真够熟的!昨日应是有人在驿卒护卫的酒里下了蒙汗药,下半夜时将我们带来的东西全都抢走了!原还有人想要刺杀我和东贼,幸好还有人清醒着。天没亮,司徒征将我叫起,叫我们一道出去,尽力追回失物和追查是谁干的。我头疼,就先回来歇息了。”

纪襄蛾眉紧蹙,问道:“你怎知不是东弥的人做的?”

“老贼自己都受伤了,哪有做到这个地步的?他原本还认定是我做的,见我也死了两个爱姬,才肯罢休。要我说,一定是你们雍朝自己人干的,司徒征估摸着要焦头烂额一阵了。”

侯幼突不以为意道。

纪襄问:“还有别的事吗?”

侯幼突摇头,纪襄拔腿就跑,大声喊救命。

果然如她所料,很快便有她见过的司徒征下属突然出现,护在她身前,问她怎的了。

纪襄想想便知,昨夜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司徒征不可能让她一人留在驿舍里。她指着追上来的侯幼突,什么话都没说。

护卫沉下面色,向侯幼突一拱手,问道:“王子有何指教?”

见还有人在,侯幼突只好讪笑一声,摆摆手走了。

护卫一路护送纪襄回屋,告诉她莫怕,只要喊一声便会有人来。纪襄道过谢,进了屋,只觉呼吸急促,瘫软在床榻上。

心跳仍是怦怦的,纪襄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细想侯幼突说的话。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一想到昨夜竟然发生了烧杀劫掠的事,而她竟然毫无所觉,纪襄不由一阵后怕。

她琢磨许久,确实不像是东弥西弥两边做的,除非他们是铁了心要和雍朝作对。但不论幕后凶手是冲着弥国而来,还是有意和司徒征过不去的,司徒征现在的处境一定很棘手。

纪襄想到她虽然身在汉阳驿舍和他一道出来了,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一日,她过得怏怏不乐,对昨日留下的针线,也始终提不起兴趣,发呆了一日。

到了夜里,司徒征才回来,脸色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见他这般,纪襄一颗惶恐担忧的心立即平定了下来。

她上前,接过他要放下的佩剑,不想竟然十分沉重,险些连人带剑飞出去。

司徒征从她手里接过,笑着弹了弹她的脑门,将佩剑随手一扔,将纪襄拉到眼前。

“侯幼突的事我知道了,现下不大方便,改日我教训他一顿。”司徒征端详着她,“明日,我命人送你回京城。”

纪襄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要哭,我近日确实没有什么空暇照看你。”

她嗔道:“我又没有哭!”

司徒征看着她气恼的小脸,一笑,继续道:“我送你到裕华县主那里暂住,还是送你回家去?”

骊珠平时是住在夫家的,让她出来陪自己居住许久也不好。纪襄道:“还是送我回纪府吧。”

他颔首道:“也好。延迟婚约的事你放心等着就好,你父母亲知道你和宫中关系仍是紧密,应不敢再关你。”

纪襄听他难得一口气说上许多,却又根本没给送她回别院的选择,心里顿时慌张起来,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她点头,含糊应了声好。见他起身往净房的方向走去,叫住他,问道:“司徒,等你回到京城后,还会和我见面吗?”

司徒征转身,微微挑眉道:“当然还会见面,你怎会这么想?”

第40章

自纪襄从汉阳坐马车回来,已有半月。

她当日被司徒征带走的理由是为宫中贵人礼佛,广康伯在她刚回来时,奇怪为何太后还来传召过两回,被纪襄用一通说辞敷衍过去了。

广康伯听着女儿诚恳地说了几句宫中私密不能外传,没有再问什么。走时他回头看了纪襄一眼,虽然她的容貌和往日并无变化,却莫名觉得和过往有所不同了。

他摇摇头走了,叮嘱易氏对纪襄好些。他对着纪襄,是让她忍让易氏,左右她很快就要出阁了。

回去后对着易氏,也是劝她不要再想着克扣为难纪襄,反正她在纪府的时日也不长了。

如此平静过了半月,这日,正是休沐。纪喻坐在姐姐的书桌前,喊她过来看自己做的功课。前几日他学堂里答不出,被老师罚了戒尺,回家后闷闷不乐在小花园里踢土块石子,正好撞见了纪襄。

他知道了姐姐识文断字,恨不得让姐姐帮他做功课。但纪襄只答应了帮他看。

纪襄正拿起他写的一页纸,易氏身边的一个婆子过来了,说章家的苏夫人过来了,请她过去,又带走了闷闷不乐的纪喻。

苏夫人一见纪襄,就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开始唉声叹气。

而一旁易氏的脸色僵硬,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

原来苏夫人和家中女眷两日前去上香,解签时,被告知家中幼子近两年不宜成婚,也不宜定亲,否则对自身会有不利。她原本就有拖延此事的意思,听了这话直接信了。

回家后,苏夫人和丈夫商议一番,进宫回禀了太后,见太后也同意,再告诉了章序。

章序自然很不高兴,苏夫人好好地哄了他几句,只说两年后他们一个十九一个十八,都还是青春好年纪。且旁人都知道她是章家未来儿媳,也无人会去提亲。

好不容易将章序哄住,转日,苏夫人来了纪府。

两家原本就是口头婚约,原本的默契是今年年底就正式定亲,如今是要再延后两年。

易氏一想到继女在家中还要待上两年,就烦闷极了。但苏夫人这回登门,带了不少赔罪的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满满一桌,她才能勉强住脸色。

苏夫人看在眼里,不由心内啧啧称奇。

据她所知,广康伯官职是太后看在纪襄脸面帮着安排的,纪家几次随扈也都是因着纪襄的颜面。若易氏懂得感激,合该对纪襄好一些。

但人心总是难以满足。不少人得了一分好处,就还想要十分的,得不到就怨怼曾给过好处的人。

纪襄在一旁静静坐着。这样议婚的场合,论理她是不应该出现的,也不知苏夫人怎么想到请她来的。

这延迟成婚的事居然轻轻松松成了。

她欣喜之余,一想到两年后还是要和章序成婚,就有说不出的不适。

纪襄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章序了,而一想到他,就想到了那个名叫蕊初的女子。

而她现在所做的事,似乎和蕊初没有丝毫区别。

她这样想着,心头刺痛,面上含笑地送走了苏夫人-

章序和纪襄的婚事波折,在京城知道他们的人家里,小范围议论了两日。

很快,便有一件更大的事传出,谁也顾不上这小儿女婚事了。

当今皇帝曾有一个同胞兄长,立为太子,但在皇帝年幼时就青年猝然崩卒,太子之位才改立了同是嫡子的

景瑞帝。这位早逝的惠昭太子去世时年十九,育有一子,被先帝封为康王。

康王自懂事起,他父亲的那些遗孀和幕僚就常在他面前长吁短叹,若是惠昭太子没有病逝,早已是万乘之尊,连带着他也是储君。

在这般环境日复一日长大,康王哪里甘心只做一个宗室王?

只是苦于惠昭太子早逝,人死不能复生。群臣虽然对当今皇帝有些微词的,却也极少有愿意支持康王的。

康王再不甘心,缺兵少将,缺乏朝臣宗室支持,只能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近日,他听说了东弥西弥的争端后,琢磨出了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计划。

如今西域小国里,有不少对雍朝断了朝贡的小国,还有曾被雍朝灭国后复国的。挑动一个东西弥,若能生出战事,便能消耗国内兵力。

且去办此事的司徒征,是东宫卫率。能去除太子羽翼或是让太子一党大大损失颜面,对康王百利而无一害。

他想定,暗中命令几个死士奔赴到汉阳,花费重金买通官驿里负责饭食的驿卒,大肆烧杀劫掠一番,不怕弥国对雍朝反目。

康王身边能用的人本就不多,若他真能狠狠心直接下毒,或许此事还能成。

司徒征在当地追查时,当即一封密奏上去,由太子转呈给了皇帝。

这事的幕后指使一看就不怀好意,且涉及番邦,肃王立即跳出来申明绝对和他无关,主动提出协查。

皇帝对肃王的表态不置可否,只是让太子负责查明。

太子接下此事,却并未如肃王所料,派遣大量官员前去汉阳协助。

司徒征镇住了脾气暴躁的东弥王叔和西弥王子,顺着饭食的线索查下去,借了当地官员人手仔细在汉阳及周遭严密搜查。短短几日,所有证据就确定了背后真凶是康王。

这事一在京城里传开,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家家户户,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此事。

自然,有人同情康王。如果不是他父亲早逝,如今东宫主人就是他了。但更多的,还是对康王心思的鄙夷,为了谋求造反篡位,竟然试图挑起对西域的战争,来损耗本朝兵力?

这真是骇人听闻,大损皇家威仪。

证据确凿,康王起初不肯认罪,但在一张张供状前,再无回天之力,只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众臣还以为皇帝会因着同母兄长遗孤的作乱,而推迟去司阳行宫的行程。不料皇帝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干脆利落地判了康王除爵贬为庶民,立即流放岭南。

皇帝接见了东弥西弥及各番邦使臣后,下令去司阳行宫的行程照旧。又下旨命肃王留守京城,还特意在旨意里说明,肃王留京并非监国。

这事实在闹得太大,连纪喻这样的七岁孩童都挂在嘴边说。他知道姐姐曾经长住宫廷,追着问她康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纪襄印象里,康王沉默寡言,并不多话,也不爱笑,总是一副悒悒不乐的苍白模样。或许他没有意识到,在他父亲死后,先帝并没有封他做皇太孙,而是另立太子,他就离皇位十分遥远,再无可能了。

或许康王明白,只是实在不甘心。

纪襄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康王所为,她先前还下意识地以为又是肃王一党干的呢。

此事已了,谁也不会知道这惊心动魄的一夜里,纪襄在事发地点睡得很熟。

如此恍惚了两日,她才想起不日就要出发去司阳行宫了。

这回纪家人中,只有纪襄能去。

她对于去行宫是已经去惯了,但有一层好处是可以不用和父亲继母待在一处,所以很是期待地给萧骊珠送了一封信。

骊珠婚后一贯住在夫家韦府,近日她母亲有些小病,她便回了公主府照料。她一看纪襄送信,立刻派人来纪家接走了纪襄。

公主府内,骊珠在二门等她,一见纪襄就笑吟吟道:“总算知道要偷懒了,你就好好和我,和我娘待在一处吧,保管你轻松。”

纪襄也笑,二人说了两句,纪襄问道:“我听说长公主殿下身体抱恙,可好些了?”

骊珠小声道:“我娘倒不是真的病了,是她从前一向怜惜康王年幼失怙,对他很是关照,也算是尽一份姑母的心意。谁知道他竟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来,她一时有些受不住这打击。若不是惠昭太子只有他一个血脉,哪里仅仅是除爵流放,定是要杀头了。”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继续道:“想想也是怪吓人的,康王竟然是买通了驿卒下药,他怎的不直接下毒药,是怕这样做太明显了?他也不想想,真打起仗来,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哎,我实在弄不懂他。幸好去的人是司徒征,要是换个人对着东西弥的使臣卑躬屈膝道歉,那才是丢人死了”

“假若我遇上这种事,一定吓死了。对了,阿襄,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像不太好?你是不是也病了许久?先前我派人去你家中,你继母说你病了,在家静养。”

骊珠一口气说完这一串,关切地看向纪襄。

纪襄原在回忆汉阳的事,只可惜毫无印象,即使有,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又听骊珠提起去家中找过她,这件事,易氏根本没有告诉过她。

但她其实并不在家中,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含糊了过去。

二人挽着手,一起去拜见了寿阳长公主。长公主笑眯眯拉着纪襄的手,过问了两句她的婚事,就让她放心在府中住着,届时坐同一车辇去行宫。

三日后,阊阖门前,数万甲士整装待发,香车宝马不计其数。天子出行的车驾,仪仗,和车驾旁的骑马卫士,规模浩大如海,还有浩浩荡荡的无数嫔御王公的仪仗,一行车马从阊阖门迤逦而出。路旁百姓跪送,车马延绵数十里,尘土飞扬。

纪襄坐在长公主宽大舒适的车辇上,长公主虽也是长辈,却并不要小辈们在跟前服侍。三人一道有说有笑,吃着茶和点心,很是畅快。

到了午时,车马行进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宫人在道旁搭起帷帐,供贵人用膳歇息。

这时,二公主命人来请骊珠,一道去寻太子妃玩耍。

骊珠还未应下,长公主就道:“去吧,你和阿襄一道去,你们年轻女孩儿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我也好歇会儿不用管着你们。”

闻言,纪襄和骊珠都笑了起来,携手下了马车,和二公主派来引路的宫娥去了。

二人在路上遇到了二公主燕舜华,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道往太子妃的帷帐而去。

太子妃姓周,闺名芳清,生就一张温和可亲的鹅蛋脸,纪襄对她印象一向很是不错。

她热情地接待了几个姑娘,招呼她们一道用膳。太子和太子妃的帷帐比长公主的宽敞不少,也奢华不少,内里布置陈设无一不精美,镶金嵌玉,几个小小的金鸭熏笼散着淡淡的柔和花香。

几人说说笑笑,饭毕,帷帐前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太子进来了。

太子原本听太子妃说中午要去陪母亲,何况他进自己的帷帐哪里需要通报,一进来,就见除了妻子,还有几个年轻姑娘,见状,他在帷帐口停住了脚步。

纪襄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心跳砰砰。

在太子身后,司徒征露出了半张脸,一半被帷帘掩住,只看见他分明的下颌。

从汉阳回来后,她还没有见过他呢。

太子微笑和几人见礼,就要退出去避嫌,二公主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和我们几个还有什么好见外的?”

说着,她快步走过去拉住太子的手臂,道:“哥哥还没有用饭吧,快坐下来歇会,司徒哥哥,你也一道进来吧。你们若是有事商议,也不急于一时,先用膳吧。”

太子被妹妹拉着,走了进来。太子妃连忙问太子是否用饭了,听到还没有,立即让人去取膳食,也顾不上避嫌不避嫌的事了。

纪襄一时有些踌躇。二公主是太子亲妹妹,自然不用避嫌。骊珠是太子的表妹,又已经成婚,也不大要紧。

她垂下眼,预备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