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光照城阙。

三十里外官道上黄沙漫卷，明黄旗帜随风飘摇，如游龙破云而来。

大钟声自城外荡开，惊起满天燕雀。

鼓声震天，京都千门齐开，百姓如潮水涌向城外。

幼童爬上爹的肩头，摇晃着脑袋问：“在哪儿呢？皇上？在哪儿呢？长得比花还好看的皇上在哪里呢爹？”

急得大人一把将他拽下来，捂了嘴，呲牙压低了声音骂道：“兔崽子，再说不要命的！”

再不要命的话，在此刻，也是听不见的。

锣声震天，乐声不止。

多年阴霾，在此刻消散。

百姓重回痛快时候，只在这一瞬间，忘了从前所有诅咒与死亡，战乱与饥饿。

他们不知道高坐庙堂之人的争斗将他们困如脚下蝼蚁，而所经受的折磨苦难，不过是贵人们推动棋子时落下的一粒灰。

他们不记得庙堂倾轧带来的苦难，只为亲征凯旋的君王与连战连捷的将军欢呼雀跃。

两侧挂起高高彩绸，绢花撒落一地，人们高举花篮，将一把把彩瓣抛向空中，将积压的郁气一起抛却。

鼓声透过楼宇，滚过房脊，震得街边红灯乱颤。

百姓是如此简单，简单到近乎“无情”，可这样的“无情”，不过是重压之下难能共情的苦楚。

他们又是如此“有情”，为守住了家的人欢呼落泪，而忘却前嫌。

孩子们叽叽喳喳挤在坊门旁，像一群快乐的雏鸟儿，一个个伸着圆圆脑袋，想第一个瞧见比花还好看的陛下和长着六只胳膊的将军。

渐渐失了耐心的孩子们跑到一侧游戏，蹦跳着数着渐渐震起来的马蹄声。

“一、二、三……”

一蹦一跳一数，他们拍着手笑起来，并不为了皇帝进城门，却恰好与大人们的欢呼声和在一处。

是山呼起来，惊退了虫蚁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孩子们被吸引回头，又被大人们摁着脑袋磕头。

在多得叫人眼花缭乱的腿里、脚里，从缝隙里钻出一个个小脑瓜。

“哇——”他们仰着脑袋，瞧花儿一样的陛下。

“娘没骗人，皇上真的比花还好看！”

“小姑骗人！她说梁将军三头六臂，我把麦糖都输给小芸了！”

在学堂里和人吵起来，为梁大将军究竟有没有三个脑袋六只手的小童输了，赌上了自己最宝贵的麦糖。

声音一层压一层，像海潮推涌不息。

在万民呼喝声中，只有他痛哭出声：“梁大将军！”

你的六只手呢！

他哭得过于悲痛，咧开大嘴叫得声音响亮，被大人驮在背上，抹着眼泪给他瞧大将军英武模样。

众人连连点头：“这孩子可真是个忠义的，长大了得去当兵！”

孩子还在呜哇乱哭，忽然睁开眼，他听见人说：“小子，哭着喊我做什么？”

他眨眨眼，脸泥猴儿似的，脸蛋子被眼前的黑脸男人拿砂纸似的手蹭了又蹭，疼得他更想哭了。

听见他说什么来着：“好小子，长大了去青州，做……青州将军的兵！”

他还没问这人是谁呢，驮着他的人两膝一软跪下了，磕头哭道：“平南大将军——”

梁安笑着，拽紧缰绳，回到陛下身旁。

“这等时候，也去招猫逗狗，梁大将军可真是难管。”赵宴时淡淡说道。

梁安乖顺垂眸：“臣知错。”

赵宴时和他对着干：“那朕偏不准你知错。”

梁安说“是”，换来陛下冷嗖嗖的“不准是”。

他说“不是”，换来陛下冷笑一声“敢说不是”。

好吧好吧，梁安笑。

街巷爆发山呼海啸的呼喊声，压过了小孩子吵闹斗气的声音。

旌旗随风招展，长街人声鼎沸，一切欢腾炽烈。

梁安仰头，面向晨光，唇上是落不下的笑。

是，他在高兴，他该高兴，已说不出更多缘由，他就只是高兴。

宫门缓缓打开。

林鸿羽扶剑在侧迎驾。

四目相对，相视而笑，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他们都懂得。

九重城门次第开，文臣百官跪列于玉阶下。

李不为撩起衣袍匆匆数步，在长鞭炸响声中高呼：“恭迎陛下得胜回朝！恭迎将军班师凯旋！”

众人随他跪下，齐呼：“恭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百官跪伏呼喝声中，梁安欲退，屈膝要跪，却被赵宴时扣住手腕。

梁安一愣，僵直着脖颈看向他。

日光为君王镀上金边，他睥睨众生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威胁。

令人完全相信，若梁安敢在此时甩开他手，他会毫不犹豫做出令梁安悔不当初的事。

梁安被迫和他一同走过百官山呼万岁的大道，地上红艳艳的像是一场喜事。

他低头，垂眸。

眼神落在皇帝掐着他的手腕上，恍惚中，失了那些道理，像走在一朵云构建的梦里。

不知怎么，他想起……弋获围猎，赵宴时捡回一条命，得弘文帝恩赐，准平南将军护他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