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订婚
楚黎从黑暗中渐渐恢复意识。
她好似变成了泥塑, 睁不开眼,也动不了。
女人在旁边打电话,声音像隔了一层水膜传到耳内, 听不太真切。
“……人接到了。祂的分身丧失了一半力量,几个傀已经将祂绊住,我在回程路上。”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女人冷肃的语气稍稍柔和。
“是啊。祭礼将至,如果一切顺利, 以后我们都能摆脱命运。”
谈话很快结束, 车内只剩冷风系统运作的声音。
随着时间流逝, 楚黎渐渐能感知到身体的存在。
她闭着眼, 尝试动了一下手指,身上很虚软, 想要与女人交手是不可能的。
只能积蓄力气, 用在最合适的时机。
隔着眼皮,她感知到光源在头顶, 且明亮柔和, 应该是车灯。外面还是黑夜, 说明距离被女人带走, 还没有超过十二个小时。
祂还活着吗?
脑海里无端跳出这个问题。
失去记忆前, 最后看见的场景清晰刻在记忆里。只要回忆,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就扑到脸上。
狂乱的触肢、满地血肉、失去人类特征的面容……
之前被捅了许多刀, 楚家人都拿他没办法。但这一次, 他明显虚弱了很多。
女人将她带走前说的话,楚黎还记得。
那天觋楚在楚家别墅找到她,面容有倦意,是因为帮她付出了代价吗?
楚黎心里涌起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可当想起被触肢拍成血泥的人, 这种情绪被压了下去。
惹怒怪物的下场,就是这样。
那只温柔抚摸过她脸庞的手,随时都能捏碎她的脑袋。
不要再生出多余的情绪。
楚黎暗暗告诫自己,同时感受到身上的虚软感消失了大半,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
紧闭的双眼毫无征兆睁开。
车窗外,天色已经黑透,弯月高悬,低调轿车行驶在狭窄国道上。
一侧是山,一侧是防护栏。护栏下数米,未开发的森林郁郁葱葱。
开车的女人正是楚嵊的同伴,上次侥幸从觋楚手下逃脱。
她敏锐察觉到动静,扭头看来,目光讶异:“你竟然醒了——”
她的话被扑来的楚黎打断。
方向盘上多了一双手,楚黎面容沉静,眼里带了点破釜沉舟的厉色,狠狠往另一侧打到底!
“你不想活了!”女人反应极快,用力往相反方向拧。
轮胎不停转向,在路上擦出白烟。
混乱间,车子彻底失去方向,女人及时松开了油门,它还是因为惯性,一头撞破护栏,直冲矮坡下的森林。
车身翻滚旋转,狠狠撞上粗壮树木那刻,楚黎的左手腕忽然一烫。
红绳铜钱褪去伪装,变成一根细细的黑色触肢。
它瞬间变得庞大,将楚黎完全包裹在内。
冰凉滑腻的触感包裹住每一寸身体,她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
“砰——!”
足足眩晕了几分钟,楚黎才恢复意识,后背又麻又冷,后怕涌上心头。
她刚刚在阎王面前走了一趟。
包裹她的黑色触肢逐渐软化,像失去活性般压在身上。
楚黎艰难解开安全带,手脚并用拨开冰凉柔软的物体,卡死的车门推不开,她从玻璃碎裂的车窗爬了出去。
小腿被玻璃划了一道伤,血刚涌出,伤口微微发痒。
她急忙撩起长裤,看见狭长伤口处的血肉在缓慢蠕动,正在自愈。
脑袋仿佛被狠狠砸了一击,头晕目眩。
楚黎恍惚去摸,只摸到一道浅浅的伤痕,很快,伤痕也消失了。
药……
是之前觋楚给她吃的那些药,怪物的血肉,让她的身体发生了未知的变化。
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在心头。
那她,还算是人类吗?
身后的车子侧翻在地上,车头完全凹陷下去,连安全气囊都破了。
她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先不去想,手脚发软挪到车的另一侧。
女人被安全带勒在驾驶位,双眼紧闭,头发濡湿一片,蜿蜒的血顺着额头流淌在脸上,胸口在轻微起伏。
“太好了……”楚黎大口喘息,声音喃喃。
她只是想摆脱楚家人,但不想真的杀人。
楚黎从主驾驶车窗探入小半个身体,艰难摸到了女人的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
手机的屏幕碎得像车窗玻璃,无论怎么按开机键都没反应。
“……”
水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麻木地扔掉手机,踉踉跄跄寻找离开的方向。
树木如伞盖,遮蔽了月光,森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楚黎艰难辨认地上车子滑行过的痕迹,跌跌撞撞跟着走。
疲惫加上饥饿令她走几步就眩晕一会。
“呼呼……”楚黎扶着大树喘气。
细微的、枯枝落叶被碾压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楚黎惊疑不定回头,一团火光倒映在眼中。
女人掌心托着一团燃烧火焰,映照着惨白的脸色和蜿蜒血痕,如同阴曹地府爬出的女鬼。她另一只手握着青铜铃,唇角凝出冷笑:“是我小瞧你了,没想到还有点狠劲在身上。”
“楚家好心,多次派人来救你,不识好歹的白眼狼,和你的母亲一个德行!”
幽微铃音在森林回荡。
尖利的剧痛在脑子里炸开,铃音如同利刃,在脑袋里乱搅。楚黎瞬间被抽干力气,倚着树干滑到在地上。
她呼吸急促,生理性眼泪模糊了视线,勉强睁着眼,看女人一步步走来。
“救我……你们明明有别的目的……别把话说、说得这么好听……”
女人掐住楚黎的脸,目光厌恶道:“那又怎样?你该庆幸自己还有用,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你!”
铃音停止,楚黎浑身被冷汗浸湿,长发凌乱贴在脸上。
她闭了闭眼,忽然张口咬住女人的虎口。
这一口力度很重,几乎是马上见血,女人下意识松手,紧接着被楚黎用尽全力一推,夺走青铜铃,反手往她头上一敲,跌跌撞撞往前跑。
“咚”一声闷响,敲得女人眼前发黑:“该死的!”
楚黎握住青铜铃,拖着虚软的腿竭尽全力往前跑,喉咙像吞了一把玻璃渣,喘气时火辣辣疼。
与楚家人打了几次照面,她已经深知对方不是良善之辈。
这个神秘的家族与觋楚的气质很像。
对生命态度凉薄,完全无视法律和道德,一点也不像现代社会的人。
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如果落到对方手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楚黎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跌跌撞撞往前又跑了几步,惨白月光照亮了前路。
前面是车子滚落下来的地方。
矮坡大约五六米,不算很陡,可对现在的楚黎来说比登天还难。
她咬紧牙关,扒着矮坡裸露的石头借力,拼了命往上爬。
国道上可能会有车经过,只要爬上去,就有求援的希望。
快,再快一点……
心脏跳得又重又急,手指扒住新的石头,指甲泛白,手臂脱力不受控制地颤抖。
忽然间,头皮剧痛。
女人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普通的伤害对她来说不起太大作用。她愤怒喘气,拽着楚黎的头发摔倒地上,单膝压住胸腹,手指像铁钳掐住纤白脖子。
楚黎后背剧痛,脖子几乎要被掐断。
女人语气冰冷:“大傩只说把你活着带回去,断手断脚也算活着。”
楚黎的手臂传来剧痛,她逐渐喘不上气,瞳孔因疼痛涣散。
“噗呲——”
手臂和喉咙同时失去桎梏。
“咳、咳……!”楚黎咳得眼眶通红,泪水打湿睫羽,模糊对上女人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
碗口粗的触肢从心口穿出,几滴温热的血落在楚黎身上。
女人被触肢粗暴拽走,变成一滩黏腻的血肉。
似人非人的青年半跪在楚黎面前,深色西服被血浸透,冷白面容上有几道幽蓝的狭长缝隙,如同半睁的眼眸。
“黎黎……”
修长的手缓缓抚摸她的脸庞,拭去睫毛上的泪。
楚黎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颤抖。
随着擦拭,眼泪越来越多,怪物的心脏好像被无形的手捏碎,痛到几乎失去理智。
暴虐杀意在血管里流窜。
觋楚压制住暴怒的触肢们,不想再惊扰眼前的人。轻轻揽住楚黎,保持着一定距离,轻抚她的脊背,声音尽量轻柔:“黎黎,没有下次了,我不会再让他们出现在你面前。”
下一刻,温热柔软的身躯扑到了他怀里,如溺水者抓住浮木。
从死亡边缘逃脱后,被暂时遗忘的恐惧感加倍涌上心头。
眼泪掉在觋楚的颈侧,他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回家……”楚黎声音很低,“觋楚,我要回家。”
*
莫师傅是夜车司机,他送完客人,回程时经过一段偏僻国道,看见路边有人拦车。
一位西装革履的高大青年,怀里抱着位看不清面容的女性。
这个时间,出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莫师傅想起某些灵异传说,减缓车速打算开近看一眼是不是人。
出租车开近,两束车灯照在青年身上,将非人面庞照得清清楚楚。
“鬼啊——!!”莫师傅猛踩油门,车子却忽然熄火刹死在原地。
高大身影转瞬到了眼前。
他抱着楚黎上车,报出位于海市乐阳区的地址。
莫师傅对上那对漆黑瞳孔,身体自发动起来,重新发动汽车,朝着地址前进。
透过后视镜,他看见青年坐过的地方,漫出猩红的颜色。
车里开着提神的DJ音乐,全是上了年代的情歌。他眼睁睁看着一条黑色触肢无声无息探过来,精准关闭了音响。
车里只剩莫师傅的恐慌的呼吸声。
三个小时的车程,像开了一辈子那么长。
出租车开到一栋复式小楼面前,觋楚抱着楚黎下车,触肢卷过座位,血迹像是不曾存在过。
莫师傅像雕塑一样僵硬,目送着乘客进屋,身体被控制的感觉忽然消失。
他颤巍巍摸了一根烟,点了四五次才点着。
车后座干净如新,只留下了一叠红色纸钞。
出租车逃命般开入夜色里。
*
觋楚抱着楚黎上楼,一垂眼,对上那双漂亮麻木的眼睛。
她一直没睡,也没再说过话,只是呆呆睁着眼睛,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
“黎黎,我帮你洗澡,好吗?”
仍是沉默。
觋楚将她抱到浴室的洗手台上,镜面映出他终于恢复正常的脸庞,触肢熟练地为浴缸放水。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开始帮她洗澡。
纤白的身体抱着腿坐在浴缸里,头伏在膝盖上,对觋楚的动作没有半点反应。
之前受的伤已经完全愈合,找不到半点伤痕或者淤青。
浴室里水声哗哗,温热水流冲洗长发。
这一次,觋楚洗得沉默快速。
楚黎任由他帮忙擦干身上的水珠,再换上柔软睡衣,然后被抱到床上。
觋楚从身后拥住她。
“晚安,黎黎 。”轻柔的吻落在乌发间,“订婚日期往后推迟,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卧室灯熄灭,微弱天光透过窗帘缝隙,窗外的鸟儿已经醒来,开始啾啾啼叫。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楚黎也做出了抉择。
“不推迟,正常举行。”她握住觋楚环在腰间的手,声音轻得好似呓语,“对不起。”
“黎黎?”
楚黎没有打算解释,这一夜已经耗尽了体力,只摇了摇头,闭眼沉沉睡去。
*
订婚仪式如期举行。
地点安排在楚家别墅,在草坪上举行。
天公不作美,阴云堆积在天空,光线略微暗沉。
前来观礼的人不多,除开策划团队,只有六人。其中辛桐充当摄影师,还有三位是楚黎在学校关系比较好的本地同学。
迎宾区鲜花簇拥,最后到的是一位清瘦女人,打扮简朴,带着位面容娇俏的年轻女孩。
年轻女孩四处张望,在人群中捕捉到楚黎的身影,看得一呆,随后热情招手。
楚黎身着缎面鱼尾礼服,双手戴洁白手套,长发盘起,雪白头纱盖住光洁脊背。
她与觋楚挽手候在一侧,等待仪式开始。
看见明纯与明菩的身影,眼眶微微一热,压住情绪,眉眼弯弯回以笑容。
觋楚的视线掠过两人,这是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从霍修身上读取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两人的痕迹。
“黎黎,她们是?”
“我母亲的至交菩姨和她家的孩子,我以前在她们家住过好一段时间。”
策划团队的主持人有条不紊组织宾客入席,并告知仪式即将开始。
浪漫悠长的音乐响起。
觋楚的心完全被喜悦填满,注视着她漂亮姣好的侧颜,浅淡的疑惑被完全抛到脑后。
宾客席分列两侧,中间留出一条被雪白铺满的的道路。
主持人笑容满面,请两人上前。
楚黎挽着觋楚,一步步向前。他今日换了一套黑色礼服,腕间点缀一支手表,胸前佩戴红宝石胸针。与她站在一起,分外相衬。
纷纷扬扬的花瓣随着他们前行洒落,辛桐站在一侧,不断按下快门。
接下来的流程顺利地不可思议。
每一位宾客与工作人员都面带微笑,不断鼓掌。
最后一步,是交换对戒。
浪漫的乐曲到了最高昂的时刻,觋楚托起楚黎的手,小心翼翼将对戒戴入中指。
楚黎借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另一枚对戒,握住了觋楚的手。
两人无声对视,目光纠缠。
觋楚笑容渐深,微微挑眉,像是无声的催促。
“噗呲!”
一滴殷红溅到楚黎的耳垂上,将珍珠耳饰染红。
刻有道家符文的木剑从背后轻易穿透觋楚的心口,鲜血汩汩,顺着剑尖滴落,浸湿了纯白无暇的手套。
钻戒淬了血,越发夺目。
觋楚的面庞蠕动着,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事物要撕裂皮囊。他维持住温文尔雅的表情,拽住楚黎的手,强迫她,将那枚对戒套进他的中指。
声音缓慢,含了点浅笑道:“很好,第二次背叛。”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私有
“轰隆——”
闷雷在阴云中翻滚。
木剑抽离, 明菩站在觋楚身后,手指翻飞掐诀,唇间无声念诵。
狂风平地起, 桌椅背景板东倒西歪,漫天雪白花瓣纷纷扬扬。
明纯从身后揽住楚黎,同样手持木剑, 剑势凌厉迫使觋楚松手。
楚黎侧头,记忆里的玩伴五官比从前舒展, 面上的神态有几分师父的模样。
在好多天前, 辛桐已经告诉她, 明微道长请来的高人是明菩与明纯。
明菩是明微道长的师姐, 也是现在罕有的,道法高深之辈。楚黎从前戴的铜钱, 就是她给的。
浸了血的手套滑腻, 纵使觋楚死死攥住,那只手还是一点点从他掌中脱离。
只剩一副手套留在手中。
戒指掉落下来, 浸在血泊里。
“师叔!”明纯大喊一声, 匆匆将楚黎推走, 转身提剑拦下狰狞涌动的触肢。
整座订婚场地狼藉不堪, 漂亮花束被踩碎, 宾客与工作人员仍然留在原来的位置, 保持着微笑与鼓掌动作。
觋楚所在的位置已经被浓郁黑雾笼罩, 畸变扭曲的触肢狂乱挥舞, 将几位宾客砸入地面。
术法失效,刚才还是活人的宾客变成了五官栩栩如生的纸扎人,被拍成一团废纸,皱巴巴被风吹走。
靛青道袍身影从一旁蹿出, 护着楚黎撤离斗法中心。
“明、明微道长……”她单手提着鱼尾裙,仓促跟着明微朝院子大门外跑,“菩姨和小纯真的能对付祂吗?”
觋楚杀楚家人的场景印象太深刻,楚黎不愿相识的人因她受伤。
明微还是之前的打扮,花白的头发盘成道髻,表情严肃:“祂如今分身虚弱,师姐与师侄应能一战。这里不宜久留,先离开!”
那边,两方缠斗激烈无比。持剑身影在浓郁黑雾里若隐若现,明纯已经负伤。觋楚彻底撕裂人类皮囊,化作似混沌的黑雾。
明菩以剑引雷,紫电悍然劈落,触肢炸开大片血雾。
含混冰冷的声音从黑雾中央传出:“又、是、你。多管闲事的人类!”
触肢暴虐甩开明纯,缠住明菩的脖子。
明菩的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反手斩断触肢,沉静道:“她对您无意,请不要再纠缠。”
怪物大笑起来,阴恻恻、扭曲癫狂。
“无信无义的人类,我予她生命,赠她庇佑。”
“楚家将她献于神,命运已注定。”
最后一句语气冰凉,如同诅咒。
明菩脸上浮现出几分悯然,轻叹一声,拽下手腕檀木珠串,一百零八颗木珠甩出,落地铸成金光流转的法阵。
“起阵!”
随着一声清喝,明纯擦掉唇边的血,一骨碌爬起来,迅速就位。
“玉枢号令,星行雷起,布炁行神,化作微尘!”雷云涌动,明菩在狂风中屹立,一剑挥下,“雷起——”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与璀璨紫电在院中炸开。
楚黎在踏出院门前,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
一道阴森可怖的视线钉在她身上,她在雷声中听见觋楚一字一句道:
“黎黎……我们会再见的。”
再次见面时,祂会让她好好饱尝叛神的后果。
*
辛桐停了一辆大奔在楚家别墅门口。
天上的云层厚重到遮蔽光线,暗得可怕,紧闭的院子大门内听不见半点声音。
她急得不停转圈,转到头晕眼花时,大门终于打开。
明微护着白礼服染血的楚黎匆匆走出。
“辛小姐,快开车!”
大奔迅速启动,楚黎扒在车窗上,看着逐渐远去的楚家别墅,心里的不安与焦急不曾减少。
辛桐同样担心:“明微道长,两位道长真能对付祂吗?”
“莫急。我师姐道法高深,又祭出法阵,祂已不占上风,不会有事。”
楚黎:“道长,我听见祂对菩姨说‘又见面了’,他们以前见过?”
“这我就不知了。师姐喜欢四处游历,或许机缘巧合下见过?”明微沉思片刻,“说起游历,我想起十多年前,师姐夜半出门,走得很急一句话也没留。回来的时候,伤得很重,养了差不多半年才恢复。我问遇到了什么事,她只说是很棘手的存在。也许就是在那时碰见的。”
“十多年前……”楚黎下意识重复,“具体是多少年前?”
“这……大约是十八或十九年前吧。”
楚黎在十八年前,四岁时生过一场重病,生病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从那以后,她手上就多了一枚红绳串的铜钱,父母千叮万嘱不许离身。
时间恰好对上,那菩姨十八年前夜半出门,会不会与她有关?
以及,觋楚说“楚家将她献于神”,再结合之前他讲的“孩子迷路”的故事,隐隐的猜测浮现在脑海里。
父母极有可能在她生重病时带她回过楚家,中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她与楚家供奉的神明产生关联。但她的父母不可能会将孩子献给神,大约是带着她逃出来了。
所以,从她有记忆开始,父母就带着她和姐姐不停搬家。
父母的意外离世,会与觋楚有关吗?
他们是否被神明迁怒,所以丢了性命,她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楚黎的身体因这个猜测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如果,如果她的父母去世另有原因,无论凶手是谁,她都要向对方讨回同等的代价。
如今只有猜测,没有事实依据,想知道真相,只能问明菩。
楚黎只能强迫自己耐心等。
胸前溅的血渐渐干涸,它不曾氧化,像红山茶图案印在缎面礼服上。
甜腥黏腻的气味散不掉,紧紧将她缠绕。
大奔行驶在高速上,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下来。
最后一缕夕阳没入地平线,明微的手机嗡嗡震动。
接通之后,电话那头的明菩只说了一句话——
“解决了。一切安好,不用担心。”
车内紧绷了数小时的气氛终于松懈,楚黎怔怔望着车窗外。
结束了。
她终于摆脱了那只怪物。
太多情绪涌上心头,楚黎眼眶盛泪,呢喃道:“结束了……”
“对,结束了!”辛桐甩了甩僵硬的脖子,眼角眉梢都是笑,“道长,黎宝以后就安全了吧?”
明微苦笑:“还有楚家人呢,虽然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按他们的行事作风,不会轻易罢休。”
“不过师姐能庇护楚小姐,避一避风头,过几年说不定他们就放弃了。”
辛桐从明微口中了解过这个神秘的傩师家族,知道这是一群目无法纪的危险分子,唉声叹气:“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道长,你们有没有能转运或者改命的符啊?”
明微摇头:“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人这一生所经历的,大多注定,极少数人能看破命运改变轨迹。即使改了,也未必是好事。”
辛桐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回想起楚黎跌宕坎坷的人生,很轻地嘟囔:“凭什么啊。”
她的好友,为什么就不能拥有安稳幸福的人生?
楚黎伸手戳了戳辛桐,抿唇笑起来,颊边浮出一个笑涡:“干嘛,心疼我倒霉?”
“可是我有你们啊。有你、菩姨、小纯、明微道长。这么危险的事,你们一直在帮我,我这还不算幸运吗?”
“我不相信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命握在自己手里,以后会经历什么,都是我的选择,没什么好怕的。”
*
高矮不一的居民楼从窗外掠过。
车子驶入小城,在汽车站外停下。入夜时分,车站外的广场聚满了招揽客人的面包车司机。
为了避免与楚黎扯上太多联系,被楚家人盯上,辛桐只把他们送到这。
楚黎在路上的服务站换了衣服,戴着鸭舌帽,打扮低调。
路边的大排档支起桌椅,露天烤炉上的肉串滋滋冒油,香气一个劲蹿进鼻子。
辛桐吸了吸鼻子,状似轻松调侃:“不行了,一闻到这个味,我就想起莲姨烧烤,咱们好久没去吃了。等你回来,和我一起去吃。”
“好。”鸭舌帽下的目光温柔,楚黎上前抱住她,“等我回来。”
她们没再开口,沉默用力抱住对方。
黑色大奔调转方向,缓缓驶离这座小城。
*
江南的夏雨不似海市滂沱,雨势细密绵长,雾气盘绕青山。
雨珠如帘,顺着屋檐滴到水缸里,砸得碗莲下的红鱼四处游动。
屋檐下摆了两张藤椅和一张木桌,楚黎与明纯并头凑在一块,提着毛笔写写画画。
“哇,学得好快,才五天就入门了!”明纯拿起楚黎画的符篆,啧啧称叹,“小黎,你很有修道的天赋,不如跟着师父修行吧。练到我这个水平,楚家人就不敢随便找你麻烦了。”
楚黎仰头望天井,远处青山环绕。
“小纯,你是几岁开始修道的?”
“五岁,从师父捡到我之后就开始修道了。”
“那我不是要修十多年,才能练成一身本事?”
“你嫌时间长啊。”明纯咯咯笑起来,“你不知道,修十多年能到这个水平,已经非常厉害了。而且这里山清水秀风景好,你不喜欢吗?”
楚黎注视她纯澈的眼眸,也笑起来:“喜欢,这里很好。”
青山上几乎没有电子设备,除了一台座机。
两人在屋檐下打发了大半日时间,午后闲得坐不住,披了雨衣到外面的小池塘捞鱼虾。
雨丝飘到脸上,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楚黎暂时将所有烦恼抛下。
她们玩得很疯,拖着淅淅沥沥的泥水回来。
明微正要烧火做饭,看见两只泥猴,两眼一黑。
“你呀你。”他指着明纯,“等你师父醒来,非罚你抄十遍书。”
明纯做了个鬼脸,把捞到的鱼虾塞给明微,“不会的!师傅没那么快醒,等洗完澡,我就把地板洗干净。师叔,做成椒盐口味的,小黎喜欢吃。”
楚黎眨了眨眼:“多谢道长。”
两人风一般跑了,留下满地泥水和唉声叹气的明微。
痛痛快快洗完热水澡后,厅堂亮起灯,椒盐的香味飘得很远。
明纯挽着楚黎,高高兴兴走入:“好香好香,今晚的菜一定好……”
饭桌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明菩略带病容,神情平和,投来一瞥:“忙了一下午,快来吃饭吧。”
这一顿饭吃得略显沉默。
平时谈天说地的明纯缝起嘴巴,吃得坐立不安。
偏明微还打趣她,往她碗里夹去鱼虾,笑眯眯说:“来,多吃点,这是你和黎小友辛苦捞回来的。”
楚黎吃完一顿饭,憋笑憋得肚子疼。
明纯闷头吃完,嚷着院子里有点脏,要去扫一扫,溜得飞快。
楚黎帮着收拾了碗筷,回到厅堂时,明菩坐在八仙椅上,正在翻阅她们下午写过的符篆。
明菩淡淡一笑:“有天分,不如跟着我修行?”
躲雨的飞虫绕着电灯飞舞,屋外雨声淅沥。
“菩姨,我想知道我爸妈到底是为什么去世的,您为什么处处照拂我?”
明菩端详着那张相似的面容,叹了口气:“小黎,人活在世难得糊涂。你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平安健康生活。你一定要知道吗?”
楚黎点头:“是,我一定要知道。”
“那就说来话长了,坐下听吧。”
*
明菩自小修道,十六岁开始云游,那年她遇到了楚若羡。
那时,她追一只杀人越货的巫傀追进十万大山深处,惊动巡山的楚家人,惊天动地打了一场,对方人太多,她负伤躲在山中洞窟。
山中每天都有楚氏族人巡山,搜寻闯入者的踪迹。
某日,巡山的领队是位少女,穿黑色华服,腰配傩面,面容冷淡姣好。
她瞥向明菩藏身的洞窟,面色淡淡转身,领着同族离开。
小半日后,她独自前来,在洞窟门口留下伤药、食物以及水源,一言不发离开。
这样的善意持续了一周。
第七日,她放下带来的东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祭礼将至,要封山了,你快点离开。”
少女说完就走。
明菩拨开洞口的干草,忍痛追了两步:“多谢你的照顾,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要帮我?”
“楚若羡。”她侧身回望,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反而问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世界?你一直生活在山里?”
“嗯。”
两位少女坐回洞窟。
明菩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历,然后讲述了很多大山之外的事情。
楚若羡听得认真入神,偶尔提出疑问,比如“飞机为什么能在天上飞”“麦当劳是什么”。
一直说到林子暗下来,说到明菩喝光了她带来的水。
说了许多,楚若羡对明菩口中金灿灿的炸鸡产生了浓厚兴趣。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明菩用符纸写下地址和电话,“等你能下山了,来找我,我带你去吃麦当劳。”
楚若羡将符纸珍重叠好收下,遮住眼中落寞:“我终身不能下山。”
“为什么?”
“因为我是这一代的小傩,将来要继承大傩的位置。要侍奉神明,不能离开大山。”楚若羡抿唇笑了一下,“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明菩感受到她平静之下的不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楚若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她了。”明菩抿了一口茶,回忆起往事,眼中浮现淡笑,“没想到,她在十八岁那年下了山,来找我兑现当年约好的那顿饭。”
“对了,你爸妈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楚黎自有记忆起,母亲就是温柔爱笑的模样,一时间很难将她与明菩口中神秘冷淡的少女联系起来。
她点头:“说过。我妈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进山探险,和朋友走散了,误打误撞进了她老家。然后他们就一见钟情了。”
明菩摇头笑笑:“她下山的原因,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楚家派人追过一阵子,她傩术精妙,实在抓不到人,楚家也就放弃了。”
“后来,大家相安无事过了几年,你和小悠出生了。”
听见姐姐的名字,楚黎心头一颤。
“小悠先天不足,而你,四柱八字为阴,天生比别人多一窍,能见鬼怪。”
“再后来,你四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那个时候,你的母亲才告诉我,楚氏族人血脉受了诅咒,后代多病,族人活不过五十。”
“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救不了你。”明菩摩挲着杯缘,声音沉下去,“所以,她决定带你回本家求大傩出手。”
楚黎心中一震。
“可是、可是我妈她下了山,以楚家的性格,怎么可能帮忙?”
“是,我也这样劝她。她还是执意要去,半夜自己带着你走了。”明菩轻叹一声,“小黎,一位母亲是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的。”
“再后来,我接到了她的电话,那是你的母亲,第一次向我求援。”
明菩永远忘不了那一夜。
她匆忙赶到十万大山外围,冲天火光在深山亮起,连大雨也无法浇灭。
那一夜下了场极其阴沉的雷雨。
浓郁的黑雾四处游动,正在追捕抱着孩子的狼狈女人。
明菩将人护在身后,召雷将其逼退,也终于看清黑雾的真身。
交缠的、铺天盖地的狰狞触肢,幽蓝花纹若隐若现,只看一眼就有种大脑被搅碎的晕眩感。
明菩望着楚黎,目露悯然:“为你续命的,不是楚氏大傩,而是那位世代供奉的神明。”
“祂将你视为了私有,想将你留在身边。”
“你也是唯一一个,能直视祂本相的人。”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抚摸
神明被封印在十万大山深处, 本体无法离开大山范围。
明菩护着楚若羡与昏睡的楚黎离开,也因此付出了惨痛代价,重伤养了半年。
从那日后, 楚家没有停止过寻找楚黎,楚若羡一家也被迫多次搬家。
为了不让好友牵扯过深,被楚家人盯上, 楚若羡主动断了联系。
说到这,明菩淡淡一笑:“你母亲是个很果断的人, 你四岁那年一别, 我再没见过她。”
直到楚黎十八岁, 她再一次接到楚若羡的电话。
托明菩照顾楚黎一个月, 她会与丈夫来接人。
明菩最终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们最后的联系是在电话中进行的。
离一个月还有三天时,楚若羡再次打来一个电话。
“你母亲说……”明菩声音微沉, “将你托付给我。她不愿你去应身上的因果, 只求你平安健康,自在无忧。”
——“阿菩,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可信的人……求你帮我照顾她, 我只要她平安健康……别让她回来, 别回来!!”
最后一通电话, 楚若羡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犹在耳边。
躲了许多年, 楚家再一次找上门, 这一次大傩出山了。
他们铁了心要将楚黎带回去。
楚若羡从某些渠道得知消息, 先一步将人送走, 并和丈夫装作若无其事,设局试图反杀。
明菩:“那天,海市郊区工厂发生了一起特大爆炸案,死伤几十人。没有什么爆炸案, 只是斗法之后两败俱伤。只可惜大傩还活着,不清楚有没有受伤。”
“大傩离山,封印松动,楚家供奉的神明捏造分身,离开十万大山。但那个时候,你手上有铜钱,那是我门内传下来的法器,能护身,也能遮你因果,祂找不到你。”
“你落海后,它为你挡了一劫,失去效力,便被祂找上。”
明菩温和注视楚黎:“这就是所有的前因后果了。我虽答应你母亲,不让你回去,可让一个人稀里糊涂活着,是很痛苦的事情。”
“如今也是,留不留下,也看你的抉择。”
一股钻心剧痛狠狠凿在心脏上,楚黎用力捂住心口,大口喘息,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她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球,“菩姨,我有什么特别值得他们大费周章来抢!甚至要害我家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一家人好好生活为什么这么难。楚家想要,把我送回去就好了,为什么要斗,为什么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为什么总是在做自认为对我好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来问问我想要什么?”
楚黎双手发颤,十指插入发间,又哭又笑,颠来倒去重复相似的话。
明菩沉默站起,把她用力搂入怀中。
夜雨淅沥不停。
过了很久,楚黎哑声问:“菩姨,楚家为什么必须要我回去?”
“这一点,我与你母亲都不清楚。”明菩抹去她的泪痕,“楚家与所供奉的神明已经水火不容,我猜测,大约是你能不受祂的影响,想用你对付祂。”
所以兜来绕去,还是避不开祂。
楚黎的心异常平静:“我要回楚家。”
为父母讨回血债。
明菩似笑似叹:“你母亲了解你,猜到你可能要回去,给你留了后路。”
*
当日夜里,楚黎做了一个梦。
连绵深山中薄雾弥漫,下着阴冷小雨,高大杉木直通天幕,树身系红绳铜铃,随风森森响动。
青黑色石阶通向深山,每九阶便立一尊人面鸟身柱。
她独自走在漫长的石阶上,迈着短腿,越走越快,逐渐变成了奔跑。
“妈……妈妈,妈妈!”
脚底被湿滑的碎石子一绊,楚黎一头栽了下去,手掌瞬间破了皮。
深山里细雨潮湿阴冷,风徐徐吹拂。
“呜……”豆大的眼泪掉下来,她抱紧自己,缩成一团蘑菇蹲在地上。
石阶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尽头,数十步之外,有一座庄严建筑,瓦如龙鳞,檐角飞挑。漆黑大门数米高,长满诡异面具,它们如同活物,缓缓蠕动,或转眼或张口。
楚黎几乎被吓傻了,呆呆蹲在原地掉眼泪。
“哈。”深林里响起一声笑,尾音混着点古怪嗡鸣。
不太像人能发出的声音。
楚黎小时候酷爱听鬼故事,会跟着大人一起看星空台播放的灵异电影。
家里的氛围很轻松,奉行自由教育,从来不干涉她的兴趣。虽然年纪很小,她也意识到,自己撞到鬼了。
楚黎哭得更加凄惨:“不、不要吃我,我生病了……不好吃的!我爸爸妈妈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买很多很多纸钱和可以烧的香给你……”
深林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鬼,你答应了吗?”楚黎慢慢探出头。
“我……我妈说,不说话,就叫默认。”她用小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四处张望,“花花老师说,要做诚实的人,你、你答应了,就不能……”
楚黎蹲在地上,仰着脖子,张着嘴呆呆望着。
整片天幕盘踞着一团黏稠、漆黑的似雾流动物质,若隐若现,偶有幽蓝流光闪烁,如同无数只眨动的眼睛。
那一刹那,楚黎与祂对视。
她看见了祂。
看见了本不该存在于这个维度,本不该被人类肉眼所看见的存在。
一种事物在没被看见时,它处于真实与虚假之间。当被看见,它便成了真实。
楚黎头上的细雨停了。
“迷路了?”祂模仿着人类的腔调,声音温柔却又冰凉滑腻。
年幼的楚黎完全肯定自己撞鬼了。
“我、我……”她牙齿在打架,咯吱咯吱响,“我想找我妈妈,我迷路了,她会很担心我……”
“站起来,转身向前走,右拐——小心石子……”
那道声音为她耐心指路。
楚黎跌跌撞撞跟着走,眼前忽然开阔,走出了深林范围。
连绵的古老建筑群依山而建,正门大敞,门内烟火缭绕,穿着祭服戴傩面的瘦小人影摇晃铜铃,她的母亲怀中抱着脸色惨白的“她”,正哽咽呼唤着她的名字。
“去吧。”
楚黎被轻轻推了一把。
她踉跄这跌入门槛,扶着门框回头,“谢、谢谢你!你是住在那栋房子里吗?”
周围死寂。
半响,那声音才慢悠悠响起。
“是啊,我住在那。”
“我会带礼物来看你的!”楚黎哭花的脸露出笑容,“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她转身跑向母亲,急于哭诉自己刚刚摔了一跤,摔流血了。
因此,没留意深林里响起的那一声笑,最开始还勉强称得上温柔,到最后变成了含混不清,阴恻恻的低笑。
像是听见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
窗外天光微熹。
楚黎从梦里惊醒,后背出了很多冷汗,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是被她所遗忘的那段记忆。但不完整,还有一部分,她没有想起来。
从梦到的这段往事看,母亲带着她回到楚家时,她已经快死了。魂魄离体,飘到了深山里,找不到回去的路。
回想起梦里所见的神明本相,楚黎汗毛倒立。
这比祂的分身还要恐怖千万倍。
她懊恼拍了拍自己的嘴:“乱说话,乱说话……”
小时候随手画的大饼,差点害死现在的自己。
做了这个梦,楚黎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跟着明菩修行道法。
接下来半个月,她每天起得很早,和明纯一起,随着明菩修行。
或许受到母亲影响,虽然从小不曾接触过这些,但悟性高,学得很快。
明菩教了她许多简单易学的隐匿防身之术,并教了几招剑法。
半个月一晃就过。
楚黎下山那天,细雨飘摇。
明菩赠了她一叠符篆,以及一柄用了多年的铜钱剑,平时巴掌长,如不起眼的挂饰。
深深一拜后,她转身下山,拨出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为湖省。
这就是楚若羡留给楚黎的后路。
嘟嘟几声,电话拨通了,那头的人嗓音温和:“你好,哪位?”
楚黎深吸一口气,声音略低:“小姨。”
电话那头响起噼里啪啦的东西打翻声以及脚步声,然后安静了很久,那人才颤着声音:“……是小黎吗?”
*
湖省以南,十万大山盘踞起伏。
腹地最深处,一道山门高逾三丈,两尊睚眦鬼首石像立于山门前,脖颈系褪色红绳,绳头缀铃铛,有人经过时清脆晃动。
山门后青石板石阶蜿蜒,开阔处是绵延的古老建筑群,高低起伏一眼难以望到尽头。
祭礼将至,空置的木楼陆续住进了客人。
往年祭礼,楚氏本家都洋溢着喜悦氛围。今年气氛肃穆,来往的人谨慎寡言,生怕触怒冲撞了不该冲撞的。
楚黎跟着清瘦的女人走过地面漆黑,绘制有猩红纹路的广场。
女人银簪盘发,穿盘扣短衫与靛蓝长裙,腰间挂了只红绿傩面。她五官英气,侧脸与楚若羡有六分相似。
她推开一栋小楼的门,里面像间很有年代感的办公室,桌上堆满了蓝皮册子,有男有女,都在埋头整理抄录。
“若映姐,你怎么来啦?”圆脸女人从一摞册子后探出头。
她桌上摆了一盆石兰,还有一架双面镜。
楚黎不动声色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眉眼清秀,唇角有枚小痣,头发整齐盘起,穿着黑色盘扣短衫以及同色长裙,裙摆缝了一圈白。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楚若映亲昵揽着楚黎的肩,用熟络的语气道:“这是我表家的孩子,家里远来得晚。劳烦你给她安排些轻松的事。青玉,这是你妙姨。”
“妙姨好。”楚黎乖巧浅笑。
“哎,这孩子真乖。”圆脸女人翻出一本朱红册子,手指滑来滑去,“没几天就要办祭礼了,那些好地方都安排出去了,若映姐你也是,提前和我招呼一声我早早就留个位置嘛……”
丰腴的指头上套着金镶玉戒指,戳了戳册子上的一个名字,被画了一道红线。
“昨天有个女娃受了点惊,神祠那边空了缺,就让这孩子顶上吧。”
神祠……
楚黎宽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轻声细语问:“妙姨,受惊是怎么回事啊?”
“呃…神祠那边闹了点动静,女娃胆子小,就是吓着了。”
楚若映皱起眉头,拍拍楚黎的肩:“这丫头也胆子小,怕她没轻重冲撞傩神。还有别的地方能安排吗?”
“没啦,就还剩巡山那边缺人,白天一趟,晚上一趟,这小身板扛不住的。”
楚若映沉吟一会,递了个鼓鼓的黑荷包出去:“你做个主,把她这差事免了成不?”
圆脸女人东张西望一眼,压低声音:“若映姐,往年我一定帮你,今年不成啊,大傩不高兴,上上下下查得很严。旁支的年轻小辈,都得干活。”
楚黎压下情绪,浅笑道:“没事小姨,我干活的时候会多多小心的。”
*
与楚黎搭伴的,是位面颊有雀斑的腼腆女生,名叫楚雀伶。
从今日开始直到祭礼结束次日,她们要同吃同住。
楚若映负责祭礼的部分流程,叮嘱了她几句要注意的,就被大傩派来的人匆匆叫走。
她们一起到大饭堂领了午饭,挑了个视线好的门槛并排坐着吃。
大锅菜,一荤一素和一碗寡淡的汤。
楚黎从小挑食,逼着自己吃了一半,实在塞不进去了。
楚雀伶吃得干干净净,看她食不下咽,抿唇笑了:“青玉,你是第一次来吧?”
“对,我往年身体不好,一直在修养。”
“难怪呢,等会带你加餐,有好吃的。”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之后,楚雀伶带着楚黎去中心建筑群的某个房间领了两个食盒,然后穿过大片建筑群,开始沿着青黑石阶上山。
一步一步,梦中的场景逐渐和眼前的景色重叠。
楚黎摸了一下贴身佩戴的小铜钱剑,确认还在才稍稍安心。
“没事的。”她轻声细语地安慰,“傩神大人不喜吵闹,我们动静轻些就不会惊动了。”
楚黎不由想起圆脸女人说的,受到惊吓的女娃。
“雀伶,之前和你搭伴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疯了。一起放完新贡礼之后,她让我先出去,她要跪拜傩神大人。我就先出去打扫神祠外面了。没多久,她就疯疯癫癫跑出来,好像看见了很恐怖的事情。”
“……疯了?!”楚黎后背发冷,“不许跪拜吗?”
楚雀伶表情复杂:“你没听说过本家流传的谶语吗?上一任大傩临终前,留下谶语,说楚家将会有人得傩神认可,得到神权,破除血脉诅咒。”她叹了一口气,“从那之后,很多人花样百出希望讨得神明欢心。”
“青玉,我们千万不要有这种念头。我阿嫲说了,傩神其实非常厌恶楚家人,惹怒祂的下场只有疯或者死。”
楚黎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一句,重重点头。
主动去找祂,她是疯了才会做这种事。
石阶尽头,古老肃穆的建筑屹立,与梦里看见了不太相似。
神祠面前是玉石横砖铺成的广场,猩红纹路纵横,最中央放了一尊三人合抱的青铜三足鼎。
神祠的门是正常的朱红双开大门,窗户也没有被封死。
楚雀伶紧紧闭嘴,带着楚黎放轻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光线昏暗下来,殿内的温度比外面低得多,幽冷寂静。
楚黎后背紧绷,走得很慢,很谨慎。
宽大的供台摆满贡礼,头顶垂落许多绣了古老文字的咒幡。供台后的神像没入大殿上方,被红布严实遮盖。
神像之后,还有更宽阔的空间,但完全隐匿在黑暗中,楚黎只瞥了一眼,就学着楚雀伶把沉重的三层食盒打开,替换供台上冷却的精美菜肴。
她们动作迅速,冷却菜肴装回食盒,重新盖好提起。
一切都很顺利,楚黎暗暗松了一口气,随着楚雀伶低头慢慢往后退。
退至门槛处,她提着食盒转身。
“簌簌——”
幽冷的风从神祠深处吹出,咒幡拂动不止。
黏稠视线钉在楚黎背后,一寸一寸往上爬,最终落在后颈上。
楚黎的心重重一跳,跨出门槛动作踉跄,食盒撞在门槛上。
“咚——”
沉闷刺耳声音回荡在殿内。
楚雀伶的脸霎时间白透了,下意识瑟瑟发抖跪伏在原地。
那道视线停留了很久。
久到楚黎感觉它化作一只手,从她的眉骨开始,一点点往下抚摸。
最终停留在脖子上,轻柔摩挲着,力度缓缓收紧。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黎黎,我知道你没有睡。……
楚黎的呼吸逐渐急促。
贴身口袋处猛地发烫, 咒幡停止拂动,视线也消失无踪。
她扶着门槛,缓了缓一阵阵发紧的喉咙, 拽起跪伏的楚雀伶,逃一般小跑离开大殿。
稀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浑身发冷的两人身上。
楚雀伶脸上没半点血色, 惶惶不安道:“青玉,刚刚……刚刚傩神大人是不是现身——啊!你的、你的脖子?”
一圈殷红痕迹留在纤白脖颈上, 蜿蜒起伏, 如同蛇类首尾相连。
楚黎掏出折叠镜子, 沉默往上拉了一下衣领, 勉强将其遮住。
如果没有铜钱剑护身,祂或许会将她杀掉。
意识到这点, 她心中没有太多波澜。
毕竟她先动过两次手, 祂想还回来也无可厚非,她从未想过怪物会有宽容这种品质。
“没事, 不要紧。”楚黎朝她安抚性笑笑, “先打扫卫生吧, 时间不早了。”
楚雀伶瞳孔地震, 楚黎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好。”她赶紧取来打扫工具, “你扫青铜鼎附近就好, 剩下的我来。”
扫帚在地面沙沙拂动。
楚黎一心二用扫青铜鼎附近的地面, 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神祠方向。
直到她们小广场把扫干净, 周围都没发生一点异样。
“太好了。”楚雀伶擦去额头的汗珠,抿唇笑起来,“傩神大人没有怪罪我们。”
余光处的神祠静静屹立,楚黎心底弥漫浅浅不安。
太不像祂的行事作风了。
按正常发展, 祂会不择手段,将她拖进神祠深处。
是因为受封印的限制吗?
楚雀伶拽着楚黎坐在下山的石阶上,打开食盒,取出虽然冷掉,但依然香气扑鼻的菜肴。
“别发呆啦,快吃,吃完下山。天黑下山很可怕的。”
楚黎震惊:“这……能吃?”
吃神的贡礼,不会被毒死吗?
“傩神大人从来不碰我们送去的贡礼,最后都是要倒掉的,还不如进肚子呢。”楚雀伶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胖乎乎的仙桃包子,“豆沙馅的,你尝尝。”
从她熟练的动作看,就知道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
楚黎确实饿了,怀着诡异的心情,咬了一口。
外皮松软,内馅清香绵密,散发着浓郁的红豆香气。
大殿里阴冷,倒成了保存食物的最佳条件。
她囫囵吞掉整只红豆包,楚雀伶又递来一盘红桃粿,咬开后是糯米香菇馅,夹着虾米,咸鲜可口。
“好吃吧?”楚雀伶两腮鼓鼓。
楚黎朝她竖起大拇指。
她们挨坐着,如仓鼠分食,将撤下来的旧贡礼吃了大半。
天光渐暗,楚雀伶连忙收拾地上的狼藉,拉着同伴加快脚步下山,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楚黎嘴里嚼着半个粿,好不容易咽下,喘着气问:“为什么一定要在天黑前下山?这里也会闹鬼吗?”
“太阳沉山之后,会在山里迷路的……之前有人忘记时间,晚下山了,在山里乱走了一夜,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活生生吓死了!”
她们踩着最后一丝落日夕阳,顺着青黑石阶匆匆下山。
楚黎向后回望。
血红落日彻底隐入起伏群山中,整座山笼罩在晦暗不明的黄昏中,杉树上系红绳,下缀的铜铃无风摇晃。
泠泠脆响间,像一首诡异的歌谣。
夜晚绝对不能上山。
楚黎暗暗记下这点,与楚雀伶一起去归还了食盒。
肚子撑得难受,她们都没去吃晚饭,穿过大祭场,朝东边的小红楼建筑群走。
东边是为楚氏旁支族人安排的住所。
血杉木搭建的小楼高低错落,窗户是最原始的木窗,窗棂格成“卍”字连环,糊着透光明纸。
楚黎与楚雀伶的房间在二楼,大单间,推开菱格木门,外面有条小小的观景走廊,正对着神祠所在的那座山。
楚氏本家的建筑簇拥着巨大广场而建,入夜后,星星点点的烛火亮起,像夜幕里的星辉。
这里的一切都保留了古老风格,很难寻到现代痕迹。
几乎没有电器,连照明用的都是油灯。
望了眼远处的山,楚黎二话不说关上落地木门,顺便反锁。
这栋小楼只有两层,二楼的活动空间完全属于楚黎和楚雀伶。
房间外面是宽敞的小客厅,洗浴室配置齐全。
她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没信号。
轮流洗完澡后,两人窝在小客厅里闲聊。
从楚雀伶口中,楚黎了解到很多关于祭礼的事。
七日后举行一年一度的傩神祭礼,为傩神上贡。并且,大傩会在那日选出楚氏下一任继承者。
“大傩已经上百岁了,几年前病过一场,情况很凶险,虽然痊愈了,还是影响了身体。这次祭礼事关传承,楚家上下都很重视。”
楚黎皱了皱眉:“上百岁?”
楚雀伶惊奇于她的无知,但想到她是第一次回本家,耐心解释道:“大傩可与神明沟通,得神明眷顾,寿命比普通族人长。”
这其中有蹊跷。
楚黎能猜到,每代大傩寿命长,一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办法。
她们又闲聊了一会,楚黎基本了解了楚家的构成,以及这次祭礼的大概流程。
山中的天很快黑透。
楼下住的两位年轻女性也回来了,她们负责清理山门石道。听说楚黎是楚若映的表亲,很受对方关照,她们特地上来攀谈,态度热络亲切,话里话外都在打探她是否知道下一任继承人的消息。
楚黎对她们的第一印象是精明市侩。
担心被看破身份,她含糊其辞,只略作寒暄。
感受到楚黎的搪塞,她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语气有点泛酸:“要不人家怎么说,投胎是技术活呢。青玉,有司祭照顾,今年就留在本家了吧?说不定过几年,还能上本家的名册。”
“呃……”楚黎谨慎斟酌用词,“其实,我觉得外面也挺好的,生活便利。”
这种没有网、没有现代科技的地方,鬼才会想来呢。
显然,她们不是这样想的,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勉强挤出一点笑,匆匆道别下楼了。
楚雀伶啃了一口脆甜的李子,拍拍楚黎的肩:“留在本家是所有旁支的梦想,上本家名册更是祖坟冒烟的好事。你这样说,她们还以为你在嘲讽呢。”
楚黎叹气:“我是实话实说。雀伶,你呢,也想进本家吗?”
经过一日相处,她们已经成了朋友。
楚黎也了解到,楚雀伶居住在十万大山山脚下的小镇,镇中都是她的族亲,负责开采铁矿。
如果今年过后,她没能成功留在本家,她会去铁矿场帮忙。
“嗯嗯!”楚雀伶小幅度点头,“多风光的事呀。”
留在本家的旁支,如同大型公司最底层的职员,每天做端茶打杂的活。
只有撞了大运立下功劳,或者与本家血脉结婚,才能登入名册。
小楼里燃着松脂油灯,燃烧时有淡淡的松木香气,光线柔和不伤眼睛。
楚黎望着灯火下,她那张年轻期盼的面容,很想告诉她外面世界广阔,她的人生有无限选择,不必被囿于大山深处。
视线下移,瞥见她长满茧子的手,楚黎最终什么也没说,柔声说:“睡吧,我们明天还要上山呢。”
*
菱格木门糊着一层明纸,每栋小红楼外,都插着一支火把,火影摇晃,万籁俱寂。
房间里摆着两张单人床。
楚黎睡在靠门那边,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睡。
今晚闲聊,她基本了解了楚氏一族的结构。
楚家分为本家与旁支。
本家成员近千人,都是天资出众,傩术精妙之人,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上层者,享受旁支的供养。
旁支有上百脉,人数不详,围绕十万大山边缘居住。
经营范围很广,从衣食住行到矿石开采、河运、古董贩卖等等。
因楚氏一族血脉受到诅咒,后代多病短寿,而傩术可以缓解,所以他们心甘情愿供养本家。
凌驾于本家与旁支之上的,是大傩。
这个古老家族的统治者。
可以聆听傩神的神谕,傩术通天。
楚黎默默回忆自己今天得到的信息。
这一趟回楚家,回得非常急。拨通楚若映的电话后,对方立刻来接,封山在即,她们没有太多时间叙旧。
在车上相见时,她们看着彼此间相似的面容,都不由红了眼眶。
楚黎只问了一句话:“小姨,三年前大傩出山的消息,是不是你告诉我妈的?”
楚若映手掌发颤,抚摸着她的脸,含泪点头:“真像她。想做什么,告诉小姨,再难的事小姨都帮你。”
楚黎一字一句道:“我要进本家,给我爸妈报仇。”
于是,楚若映为她安排了表亲家女儿的身份,将楚青玉的资料给她,内容从衣食住行到喜好忌口,事无巨细罗列。
楚青玉比她小两岁,从小体弱多病,没回过本家,熟悉她的人不多。
一路上,楚黎都在忙着背资料,楚若映精通易容,花了点时间为她改头换面。因为身上本就有楚氏血脉,她顺利通过山门。
楚若映之前和她约好,忙完会来找她。
这个点还没来,大约是真的脱不开身了。
楚黎又翻了个身。
望着睡熟的楚雀伶,她无端想起了毅然离开楚家的母亲。
当年的母亲,在决定离开楚家之前,都在想什么呢?
床脚咯吱咯吱作响,翻来覆去间,楚黎渐渐睡去。
*
楚黎睁眼醒来。
脑袋晕沉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她忘记了所有,只隐约记得,自己答应了谁,要带着礼物上山感谢。
她断断续续向母亲诉说,并用稚嫩童声询问:“妈妈,山上住着谁呀?”
屋内点着油灯,坐了许多打扮奇怪的人,墙上挂了很多奇怪面具。
听见这句话,屋子里所有人脸色一变。
楚黎有点害怕,悄悄搂紧了母亲。
母亲像平时温柔抚摸她的脑袋,手冷得像冰,在细微颤抖,话也断断续续:“是楚氏的神祠……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
她的话被一道苍老暗哑的声音打断。
“既然孩子与祂有缘,那就去拜一拜傩神,没坏处。”
楚黎悄悄打量坐在高椅上的瘦小身影,那人穿着厚重的黑金祭服,脸上戴奇怪面具。
很快,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包括这个奇怪的人和母亲。
房间门从外面繁琐,屋外的人在争吵。
楚黎贴着门偷听,大人们似乎因为她要上山这件事在吵架。
门外,那道沧桑的声音忽然拔高,尖利重复:“逃不掉的……被那位大人看上,永远都逃不掉!”
她的声音像无法摆脱的诅咒,吓得楚黎捂住嘴,一屁股摔在地上。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门外的争吵声在一阵激烈之后忽然消失。
楚黎等了很久,看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慢慢变黑,母亲也没回来。
她扒着门哭喊,也没有人理会。
哭着哭着,她累到睡着了。
再次醒来,她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雨滴顺着母亲散乱的长发滴在她的脸上。
四周黑得可怕,深山的树木像鬼影摇晃。
楚若羡察觉到她醒来,声音温柔,放得很轻:“小宝不怕,妈妈带你回家。我们玩个游戏,游戏结束之前不能发出声音,好不好?”
楚黎抱紧她的脖子,把哭声憋进肚子里,用力点头。
楚若羡亲了亲她的额头,再抬头时目光凛然,弯腰滚下草坡。
身后,火把与狗叫声连绵起伏。
“轰隆——”
闪电短暂照亮深林,透过母亲的肩头,楚黎清晰看见扭曲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听见了遥远的、古老的呓语。
“你……是我的……”
*
楚黎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适应这种黑暗。
菱格门外没有半点火光,十万大山仿佛都陷入沉寂,安静地只剩她一人在呼吸。
晦暗的月光流淌在门上。
楚黎的神经忽然紧绷,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听不见,看不见,但潜意识告诉她,有东西来了,并且速度很快。
她扭头去看旁边的楚雀伶,对方双眼紧闭,胸口起伏,嘟囔着翻了个身。
诡异的是,这一幕是静默的,没有一点声音。
梦……
她还在梦里。
是谁造出来的梦,不言而喻。
难怪白天没反应,是在这里等着螳螂捕蝉。
楚黎用力闭上眼睛,控制住呼吸,在心底暗示自己——
快醒来,快醒来!
“咯吱。”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
看不见的存在一步一步,走近了靠里侧的单人床。
楚黎侧着身体,散乱长发遮住半边脸,被子下的手紧紧蜷起。
快醒!快醒啊!
她在心底疯狂呐喊。
蠕动雾气凝聚成一只修长的手,腕骨上缠了两圈红玉珠串,在寂静无声的空间里轻轻晃动,响声泠泠悦耳。
冰冷手指温柔亲昵抚过细微颤抖的背脊。
触肢从被子缝隙钻入,贪婪缠绕住脚腕。
“……*&#&¥……黎黎……%&#*……”
祂发出含混不清的低语。
指尖一寸寸移动,停在脖子动脉处。
正在竭力装睡的楚黎听见恶鬼的低语:
“黎黎,我知道你没有睡。”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吃她
恶鬼的低语从楚黎耳畔游过。
寂静的房间里, 急促的呼吸声无从掩盖。
红珠串坠着条同色流苏,拂过肌肤时微微发痒。
被指腹按住的颈动脉不断起伏,祂不轻不重摩挲着, 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割断她的喉咙。
随后俯下身,如情人贴着她的耳垂,用舌尖舔舐, 低语:“背诺三次。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 动作强硬将她掰过来。装下去也没有意义, 楚黎缓慢睁开眼睛。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再次见到祂时, 心脏依然重重一跳。
冷白手腕之上,是一身纯黑长袍, 盘扣一颗一颗系得规整。
祂的脸隐匿在阴影中, 如混沌流动的黑雾。
“又见面了,黎黎。”
黑雾逐渐凝聚成熟悉的面容, 漆黑长发披散在身后, 衬得那张脸更加鬼气森然。
祂扯动唇角, 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楚黎想, 如果自己有心脏病, 尸体已经硬了。
一段时间不见, 他看起来更像鬼了。
刚刚被迫翻身时, 她顺势摸了一下枕头下面, 铜钱剑和一叠符篆此刻在她手中,掩在薄薄的被子下面。
手里有底牌,但不敢贸然出手。因为不确定在这里死去,梦外是否同样死亡, 她谨慎地保持了沉默,并不断催眠自己快快醒来。
这样的沉默令觋楚眼神更阴冷。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相抵,紧盯着楚黎的眼睛,似乎要外表剖开,看清她心底的想法。
“后悔吗?”
在决定回到本家那刻,楚黎做好了会遇到觋楚的准备,也想过无数种相遇后的场景。
但她从来没想过,对方会问出这句话。
一瞬间,太多的念头略过脑海。
楚黎被迫直视他,望着漆黑瞳孔,动了动嘴唇:“觋楚,我……”
声音很低很轻,觋楚下意识凑近了一点,想听清楚这个回答。
“咳、咳咳……”她被唾液呛了一下,脸庞泛红,捂着嘴痛苦咳嗽,“咳咳……水。”
觋楚的视线落扫过微蹙的眉、因为痛苦而泛红的肌肤,眼神幽暗,起身去小客厅倒水。
刚走出房间门,身后就传来匆匆下床的声音。
他侧身回头,涌动黑雾化作触肢,狰狞卷向楚黎。
“砰——”
她拉开落地木门,扬起手里的铜钱剑,练习了半个月的剑法不算纯属,但已有一点凌厉架势。
铜钱嗡嗡震动,斩断了几根卷来的触肢。
觋楚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盯着她,更多触肢发狂般扑来。
楚黎身体向后一仰,借力翻出观景连廊的栏杆,一张符篆夹在指间燃烧,随着她跌下去,火光拉长好似流星坠落。
符纸转眼燃尽,触肢们像失去目标,无头苍蝇般乱转。
漆黑身影一步步走出,死死盯着楚黎往下跳的地方。
她又骗了祂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