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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0(1 / 2)

第 23 章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风烟俱净

清风抚动着耳畔的发丝,送来了几分草木香气,带着潮潮的泥土气息,格外好闻。

“第一次见娘娘时,和今日差不多。”

沈怀璋一收折扇,似慨叹般开口。

明蕴之愣了愣,瞧见他看向自己的面颊,慢慢反应过来。

她碰了碰眼角,低头笑道:“好像是呀。”

明蕴之认识他的时候,刚到外祖家不久,跟在外祖母身侧,不大放得开。

听闻她出生时,便有方士瞧了她的面相,叹她亲缘浅薄。

明蕴之知晓此事后,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一个人荡了许久。

仔细想想,好像没说错什么。她上有差了几岁,称不上亲厚的长兄,下有孕中艰难,柏氏求神拜佛才堪堪保住、疼得跟命根子似的的小妹。明家上下待她决计算不上差,但比起兄长和妹妹,总是差着些什么。

一直养到四岁,她都安安静静,没开口说过几句话。

柏夫人急了,托了母家四处寻访高人,外祖母不信邪,定要亲自来看。

“自是记得。”

沈怀璋轻轻笑了笑,如叹息般:

更不提前阵子那场轰动朝野,却莫名没了下文的刺杀。

明蕴之抬眼,感激他的不刨根究底,为她留了几分体面,扬唇道:

“看外祖母的信也是如此说。不过到底年纪大了,不能像从前那样,追着什么泥猴皮猴的满山跑。”

“伤寒未愈,便出来吹风,太子妃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这是说了多久的话,才让落叶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发间。

“帐中闷得很,出来走走罢了。”

明蕴之无心多言,声音平淡。

明蕴之眼睫轻颤,眼见他从怀中取出了干爽的帕子,将其包扎在她掌心。

那日她双手持握匕首,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歹人,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因着惯用右手,右掌中的伤痕更深。

明蕴之眸中含着气,瞪向裴彧。

她从不曾计较过他与綦娘子那些是是非非,他倒是先没来由地撒起火来,这是什么道理!

“殿下的在乎,我实在高攀不起。”

明蕴之声音淡然:“他是喜是怒早已与我无关,只要不牵连旁人,他想如何便如何。”

明蕴之挑开帘帐,青竹听见声响,迎了上来。

青竹犹豫着,道:“娘娘,周孺人她……”

“怎么了?”

明蕴之蹙了蹙眉,看向帐内。

周觅柔不知在帐中候了多久,眼眶红红,身前的小桌上,应是青竹为她添置的茶水与糕点都分毫未动。

她听得明蕴之回来,身子一僵,摇晃着站起身。

姚玉珠瞥他一眼:“但我心疼我阿姐啊。我与她同日落水,瞧我恢复得多快。”

静山大师说了,她那时昏迷好几日,便是不知为何不愿醒来,心中郁结。好容易醒来了,也不见几回笑颜,长久下去,怎么才能养好身子?

齐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唉声叹气好几回,直到被姚玉珠掐了一把,“诶?……你瞧。”

齐王睁大双眼,确认那人就是二嫂身边亲信的宫女,弯着眼睛笑开:

她不觉得他们三个这样站在一起很怪吗。

还是说挺享受的。

“明明,你给今流送的什么?”

提起这个,明蕴之就有些窘迫,她底气不足的道:“是小元宝挂坠。”

裴云澹点点头,看起来也不意外,他道:“也是花梨木?”

明蕴之点点头。

裴云澹拍拍裴彧的肩膀,神情无半点异色,甚至还道:“中午我还跟明明说不用太费心思,结果晚上她还是来给你送谢礼了,可见是真记你这个人情。”

裴彧抿住双唇,看面前垂着脑袋的明蕴之,然后道:“是吗。”

他盯着裴云澹的眼睛,道:“放心,既然是明姑娘的心意,我定会妥帖珍藏的。”

明蕴之受宠若惊的同时隐隐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裴云澹闻言看起来也半点也不在意,面对裴彧言辞中的暗暗挑衅完全拿出了一个兄长该有的大度,甚至道:“那就好。”

同裴云澹一起离开时,天色已有些黯淡。

明蕴之低声解释:“我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表示一下,不能让二公子觉得我……”

“我知道。”

“我中午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明蕴之放下心来。

两人沉默的走出一段路来,晚风悄悄摇起裙裾。

“明明。”

“嗯?”

“我后日离京,明晚家中会聚一聚,还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你要不要过来?”

她抬眸,裴云澹正眼含笑意的望着她。

明蕴之其实一直不是个拖沓的性子,如果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她会一直悬在心里,干什么都专注不了。

于是,她又想起了要不要跟他表明心意这件事,心里开始纠结。

“好。”

她鼓起勇气道:“你们会很晚吗?”

裴云澹挑了挑眉,道:“怎么了?”

明蕴之避开他的目光,磕磕巴巴道:“就是…就是如果你不是很晚的话,那吃过饭后,我有话想……想跟你说。” 夕落没再逗她,继续小声道:“书禾其实一直都对二公子不大一样,但她一直不说,二公子可能也没注意过。”

明蕴之心想,人果然还是得勇敢一点。

就像她一样。

清茶慢慢在杯中盈满,青绿的茶水晶莹剔透,夕落垂下手突然道:“我想到了。”

明蕴之还在看茶叶,问:“什么?”

“明明,你喝过酒吗?”

“酒壮人胆,你喝个微醺,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送什么呢?这又让明蕴之犯了难。

裴彧这种大少爷自幼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肯定瞧不上她手里这仨瓜俩枣,若也送书吧,可他平日看起来很是孤傲,瞧着也不是个爱看书的。

“明明?”

她一思索事情时,两条秀眉就会轻蹙在一起,满脸的心事重重。

“你在想什么?”裴云澹弯着唇的看着她:“不会是方才的姜翎吧。”

明蕴之回神,见裴云澹直直望着她,温和的目光下带着点让她紧张的压迫感。

她摇头:“我在想二公子。”

裴云澹眉梢轻挑了下,方才的那点压迫感完全消失,他笑着问:“今流怎么了?”

明蕴之如实道:“二公子上次帮了我,我想送他点东西,但不知送什么。”

裴云澹闻言被她的实诚逗笑,他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发顶,但又克制住,最后道:“没关系,我会替你谢他。”

“今流其实没什么尤其喜爱的东西,他从小就不在意这些。”

明蕴之没有回答。

同裴云澹告别以后,她提着自己那袋木头回到院子里,今天天气好,她坐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开始雕元宝。

一边雕一边想给裴彧送什么。

他那么怕老鼠,要就不送只小猫给他?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否决,因为裴彧跟小动物,实在很不搭。

她问皦玉:“你觉得二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跟皦玉提出裴云澹以外的裴家人。

皦玉有些意外,低头思索片刻。

当年裴彧离京时她才十二岁,才刚被卖进裴家,别说了解,她都没怎么见过那位二公子。

但这几年她听说的多。裴彧没动,他只是沉默的看向她邀请的动作,房内烛光摇曳,屏风后还有她沐浴过的热水,雾气围绕。

“我进去干什么?”

明蕴之:“进来说话。”

她说完后,看看裴彧,又看看自己,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京城,男女之防比她想象中严重一些,遂而补充了一句:“不干别的。”

还是有点奇怪,她继续补充:“我是说如果你还有事情要跟我说的话。”

她还不如不补充。

裴彧默然不语。

其实明蕴之刚才问他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大概是因为孤清了二十六年的裴云澹喜欢她到那种地步这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所以他就在那一瞬间诞生了来看看的想法,反正也闲着没事。

“二公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女人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支知之说她想跟他搞点奸.情,但偏偏她每次做出类似引诱他或者对他害羞时又坦荡的没边。

总让人禁不住怀疑,就这么个憨厚纯朴的老实人,能做出那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事?

她要真直接的扑上来也就罢了。

偏偏她没有。裴云澹蹙眉道:“别开这种玩笑。”

“那我的好大哥,你也别太自以为是。”

“裴云澹,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仍是当初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弟弟吧?”

提及往事,裴云澹面上有几分怔然。

事实上,时间隔的太久,他都快忘记与裴彧毫无隔阂的样子了。

他的年少好像开始变得有些遥远,连带着当年那些堪称幼稚的争执都变得模糊。

裴彧的确长大了。

但他仍是裴彧。

今日的请求属实有些无理,但他必须得对明蕴之负责。她是他亲自接回京城的,为了让府中人重视他,尊重她,不苛待她,他特地没有隐藏对她的偏爱。

但与此同时,正因他的不掩藏,又不可避免的给她带来了新的麻烦。

他知道她退回了那些衣物,也知道有些不干不净的流言,这都因他而起。

明蕴之本身是无辜的。

而裴彧,他会照顾一个无辜的人,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更何况,他知道裴彧不会真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就像裴彧厌恶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真的与他兵戈相见,他也从没想过不认这个弟弟,甚至在某些特殊时候,他们仍会一致对外。

兄弟这么多年,他们这点默契还是在的。

所以只要裴彧留心到明蕴之,最起码在他回来之前,明蕴之在这个家里,是有靠山在的。

沉默片刻,裴云澹低声道:“可你今天帮她了。”

裴彧浑不在意道:“我只是按事实办事。”

裴云澹笑笑:“明明不是事事都要依赖旁人的人,今流,你只需要按事实做事。”

还是说这只是她策略之一?

毕竟喜欢上他实在太正常了。

虽然跟裴云澹在一起让他觉得这人眼光有问题,但倘若与此同时她对他也感兴趣,那证明这人眼光可能也没想象中那么烂。

“不进。”他说

明蕴之:“哦,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彧看她冷淡的模样,眯起眼睛道:“你生什么气?你就那么想让我进去?”

明蕴之一头雾水:“……啊?”

她郑重解释道:“二公子,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很想让你进去的意思,你自己想进就进。”

“我想进就进?你什么意思?”

那样一张漂亮的冷脸,不管在哪议论的人都会很多的。

相比裴云澹,裴彧跟裴家的羁绊看起来没那么深,他十四岁从军,十七岁回京。

在京中待了不到一年,十八岁时就又被外派出去,脱离裴家,一个人挣功名。

而早些年……“明明。”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平静的呼喊。

明蕴之侧眸,看见裴云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上还穿着一身官服,应该是散班不久。

男人径直走过来,停在她身侧,熟练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一袋书,低头缓声问:“什么东西。”

明蕴之道:“书。”

“明明,你喜欢看书啊?我那里有很多市面没有的手抄经本,我拿给你。”

明蕴之道:“没事,这些够我看了。”

两人说话时,姜翎的目光在裴云澹与明蕴之间扫了扫,然后默默垂眸退后了一步。

裴云澹这时才道:“这位是……”

明蕴之介绍道:“他叫姜翎。”

姜翎低声道:“裴大人。”她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起初他还在想她是怎么看上裴云澹的,如今又不由思索,裴云澹是怎么看上她的?

勾搭上裴云澹还不够,居然还想勾搭他们兄弟俩?这算什么?到时裴云澹外派他顶上,他外派了裴云澹再顶上吗。

开什么玩笑。

裴彧凝视面前这只心虚的鹌鹑,看她这抬不起头的模样,又心道看来还有点羞耻心,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

“你就那么忍不住?”

明蕴之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是裴家人都比较聪明,看出来也不奇怪。

她被问的有些窘迫,红着脸辩解道:“……我没有忍不住,我就是想想而已。”

她还没付诸行动呢。

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行动,这种事实在是太让人为难了。

还想想,裴彧不知她是怎么在他面前如此坦荡的说出这句话的,他匪夷所思道:

“你就不怕裴云澹察觉?”

反正他是肯定是不会跟明蕴之在一起的,裴云澹虽然是个伪君子,但应该也还没窝囊到能容忍明蕴之背着他做出这种事的地步。

万一玩脱了,得不偿失是必然的。

“察觉不是更好吗?”明蕴之有些疑惑,继续道:“我正好不知应该如何跟他开口。”

裴云澹嗯了一声,道:“你有何事?”

姜翎摇了摇头,明蕴之道:“那我进去了。”

说完又补充道:“对了,关于上次的事情,你不要多想,我也没有把那些闲话放在心里。”

告别姜翎后,明蕴之同裴云澹一起走进了裴家大门。

日光温和,下人来来往往。

后天,裴云澹就要走了。

沉默中,裴云澹率先开口道:“明明,我这次出门是要去一趟江南池州,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得做,这次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出门这么久了。”

明蕴之没多问,反正说了她也听不懂。

“你在裴家倘若遇到麻烦,就去找今流,他有时话虽说的不好听,但不会当真不管你的。”

明蕴之:“啊?”

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人很奇怪,但他帮了她两回。

明蕴之看向裴云澹手里的古籍,又想起昨晚裴彧给她送的簪子,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她跟裴彧说,有事可以找她帮忙,但裴彧明显不会主动找她,这种话说出来跟句废话似的。

夕落为了感谢她送了她簪子,姜翎送了他一摞书,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以前关于人情往来的事,都是她娘亲操心,她很少过问。如今她一个人在京城,怎么着也得学聪明点。

要不也给裴彧送点什么呢?

“裴夫人好像不太喜欢他。”皦玉小声说

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传言也变过几个版本,真假参半的。

据说十年前,裴云澹与裴彧曾一同被人劫走过,可最后裴家人只救出了裴云澹。

一方面是因为形式艰难确实不好救,另一方面也有人说是裴夫人不想费那个心。

裴云澹回来后,搜寻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紧迫了,所有人都以为裴家那个小儿子会孤零零地死在山上。

却不曾想,三天以后,年仅十一岁的小裴彧,带着一身血,在黄昏时独自回了家。

那个时候,裴夫人正在给裴云澹喂药。

裴彧跑回家,第一时间想去见娘亲,但小小的他一身泥泞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娘亲时,裴夫人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说:

“回来就好,你哥哥要休息了。”

皦玉说完又自顾自评价道:“我觉得有点太假了,这怎么可能呢?哪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而且真要说来,以二公子的能力,他才是最有可能继承老爷……”

这话不能乱说,她噤了声:“反正您随便听听就好。”

明蕴之垂着眸,心想皦玉根本没回她的问题,她又没问裴彧的过往。

不过也是短短一瞬,她脑中冒出一个场景来。

“我就说你是在瞎操心。”

裴彧嫌太腻,她又递来煮得正好的热茶,道:“就知道殿下吃不了这——么甜。”

拖长的声音,比那梅脯还要黏糊。 明蕴之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那裴公子,我先走了。”苏泠掐紧掌心,众目睽睽下额上泛出了冷汗,她到底年纪轻,此刻慌乱占据心头,以至于没有细思衔青的话。

她忘记了下人来时他们四个其实是站在一起的,都离池塘很远。真要说起来,那个男孩的话其实也站不住脚。

衔青目光温和,却始终紧盯她的眼睛。

紧迫感仿佛渗入肌肤,裴彧的声音又恰好在她耳边炸起。

“苏姑娘,是你推的吧。”

她浑身一抖。苏泠掐着手指,她今年十五岁,面庞还有些稚嫩,目光惊慌,脸上还有泪水。

裴夫人摆了摆手,“我要听实话。”

她脸色一点也不好看,她目光冷冰冰的扫过明蕴之,“你怎么会下去救人?”

明蕴之不解:“我会水,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温茉拍了拍裴夫人的手背,道:“消消气大嫂,还好人已经救上来了。”

“是谁推的自己承认就好,这件事闹这么大,总该有个交代。”

苏泠抿住唇,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的确不知是谁推得,也不确定是不是她自己。

但除此之外,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为什么今天那个人必须站出来?因为倘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算了,那日后传出去,他们四个每个都是推姜翎的人。

姜翎他爹虽然翻不出什么水花,但这件事,还是太影响名声了。

她默然侧眸看看离自己最近的男孩,男孩立即道:“看我干什么?不是我!”

苏泠收回目光,倾刻就有了主意。

她声音冷静:“对,不是你。”

紧接着,她指向明蕴之,声音干脆道:“姑姑,是这个姐姐推的。”

场面静了几分。明蕴之吓得愣住了。

她之前只听说裴彧这次连升两级,任职三法司,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个衙门。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

为什么偏偏是刑部呢,那岂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就让她去蹲大牢。

那若是让他知道她偷看他沐浴……

恰逢此时,她不小心对上了裴彧的目光,男人乌沉的眼睛无波无澜。

她心中一抖,紧紧抓着衣袖,脑袋空白一片,连怎么到那两人面前的都忘了。

裴彧掀起眼皮,看向她煞白的脸蛋,问:“骑个马吓成这样?”

明蕴之不敢吭声,裴彧现在在她眼里浑身上下写着蹲大牢三个字。

“明姑娘头一次上马,被吓到不是很正常。”支知之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他说着便走过来,抬手从夕落手中接过缰绳。也就片刻功夫,男人动作顿了一下,声音染上冷色:“手腕怎么了。”

他本就生了张冷漠脸庞,那双桃花眼不带笑意时更显压迫感。

“说话。”

夕落仍未回答。天色沉暗,正是倦鸟归巢时。

明蕴之抬头看看这沉默的兄弟俩,觉得自己有话要说。

她认真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裴彧方才不知哪句话起了作用,裴云澹握紧她的手松开些许,像是在犹豫,他最后道:“明明,那就让今流先送你回去。”

“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

明蕴之看了一眼旁边的裴彧,严肃重复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这里离她的小院子根本没多远,她觉得裴云澹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就算是再碰见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又能怎么样,真要打起来,她一脚一个。

刚才她只是不想计较而已。

偏偏裴彧还火上添油道:“那怎么行呢,这事说到底因我哥而起,他既然碰见了,就不会坐视不管,明姑娘别客气。”

明蕴之:“……”谢谢你。

裴云澹缓声劝她:“没事的明明,今流他正好闲来无事,你不用怕麻烦他。”

明蕴之木着张脸,心想她不是怕麻烦裴彧,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见到裴彧。

因为她控制不住她的脑子。

裴云澹看了眼天色,然后低声对明蕴之道:“那明明,我明日再来找你。”

裴彧迈着长腿慢悠悠走到明蕴之身边,催促道:“行了,兄长,你快迟到了。”

裴云澹走后,裴彧还站在明蕴之身侧。

两人就这么一起并肩看着裴云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明蕴之叹了口气。

“怎么,耽误你俩谈情说爱了?”

裴彧的声音悠悠从头顶传过来。

明蕴之仰头看了他一眼,见这人目光还虚虚落在裴云澹消失的方向,脸上神情淡淡。

很显然,裴彧其实也不是很想送她,他不是那么热心的人。

但是不想送她为什么还那样提议,明蕴之暂时还没想明白。

明蕴之道:“没有。”

她又补充:“我们暂时不是那种关系。”

她说完后便加快了脚步,悄无声息的离裴彧又远了点。

“你走太快,我跟不上。”

明蕴之也没自作主张跟支知之解释。裴彧又道:“可我算是她小叔子吧。”

支知之摊了摊手 :“这算什么,又没成亲。就算他们成亲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年头嫂子跟小叔子早玩出花了。”

不过这事还是太难以置信,他叹了口气,感慨道:“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我是真没想到。”

裴彧已经转过身去:“假的。”

支知之:“……”

他有病吧,他都快接受了。明蕴之挪挪屁股,踩了下马蹬,双手抓紧缰绳,抬腿准备从马上翻下来。

谁料不知她哪个动作做的不对,刺激的这匹马直接扬起了前蹄。

明蕴之下意识抓紧绳子,努力回想刚刚夕落的动作,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还保持平衡。

眼看就要这么摔下去,裴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只见男人一只手稳住躁动的马,另一只手直接扣住她的腰,就这么单手把她抱了下来。

他手劲很大,明蕴之的腰甚至被攥的有些痛,刚刚稳住身形,男人就松开了她。

明蕴之轻轻喘着气,看他垂下的右手。

受伤的那只。

由于出众的自控力,上次她其实没看几眼他光裸的手臂,但因记性比常人稍好些,一眼就记住了。

从渗出纱布的血量来看,伤口绝对不浅,她医术不精,但也勉强有个半吊子水平,知道刚刚那一下,他才稍愈合的伤口很可能又裂开了。

明蕴之朝他走近一步,问:“你没事吧?”

裴彧:“?”

明蕴之问:“你的手…伤到了吗?”

裴彧看她的目光有些怪异,他沉默良久,最后眯起眼睛道:

“明蕴之,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你看不起谁呢,再搂八个你都不成问题。”

裴彧:“逗你玩。”

支知之站起身子追上他,桃花眼一眯,骂了句脏话道:“裴今流,老子就知道!”

他翻身上马,暂时懒得搭理裴彧。

但想了想又不服气,侧眸慢悠悠道:“我说裴彧,你这么说不会是因为你自己觊觎明姑娘,不好意思说吧?”

裴彧冷笑一声,斜睨他一眼,看他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傻子:

支知之握住妹妹的手腕,道:“跟我过来。”

夕落沉默着下马,她朝明蕴之伸出手,柔声道:“明姑娘,我扶你。”

明蕴之看一眼此时明显不高兴的支知之,摇头道:“我自己可以,你去忙吧。”

夕落还是道:“还是我扶你吧。”

明蕴之摇头:“我自己可以。”

夕落迟疑片刻,看了眼一旁的人高马大的裴彧,这才同支知之一起离开。

支知之比夕落高出不少,不过他们好歹是兄妹,明蕴之心想,支知之就算不高兴,肯定也不会对妹妹说重话的。

话说回来,听说支知之任职于锦衣卫。

能跟裴彧一同长大,他估计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在锦衣卫里地位定然也不低。

怪不得夕落后来提都不提报官的事,有支知之在,那大汉根本不可能跑的掉,他今日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思彧就这么转了半天,忽然听见有人道:“你是在上面看风景吗?”

明蕴之蹙起眉。温茉笑着打破沉默,与明蕴之道:“好生标致的一个姑娘,快过来让我瞧瞧。”

明蕴之听话的走过去。

温茉握着她的手腕,一副慈爱模样,“明明是吧,你平时也不爱出门,今儿还是我头回这么仔细瞧你。”

明蕴之不擅长与人寒暄,尤其是长辈,闻言只干巴巴的应了句:“是我早该来与夫人请安的。”

裴夫人在旁边只淡淡瞥了眼明蕴之,没有应声,明显不太待见她。

温茉浑然不觉似的指着她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明蕴之把手中包裹七巧图的绢布解开,道:“七巧图。”

温茉随口夸了两句,然后招呼来自己儿子,把七巧图塞到他怀里:“这是明明姐姐送你的,快谢谢姐姐。”

小孩搂着七巧图,像是习惯了,从善如流的说了句:“谢谢明明姐姐。”

温茉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叫姐姐教你玩。”

明蕴之不想带小孩。

但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也不好拒绝。

明蕴之走后,温茉拍了拍手,感慨道:“大嫂,我还是羡慕你,瞧明明,多听话一个孩子。”

她神情自然,瞧不出到底是真的羡慕还是讥讽。

小孩名叫裴霏雁,小名叫雀儿。

明蕴之跟着他去了院子后的花园,一脱离温茉的视线,雀儿就把七巧图随便放在一旁,仰着脑袋对她道:“明明姐姐,你回去吧。”

明蕴之:“好的。”

话音才落,不远处喧闹声突然明显了起来,是一阵放肆开怀的大笑。

明蕴之循声看了过去,几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正围着一个男孩。

男孩弓着身子故而看不清脸,明蕴之只能看见他脑袋上不伦不类的戴着好几朵花,衣服也被扯的乱糟糟,此时蹲伏在地,有人骑在他背上。

低弱的反抗声被笑声完全盖住了。

雀儿也在朝那边看,见此情状短促的被逗笑了一下。

明蕴之问:“他们在干什么?”

雀儿道:“在让黑蛋扮女孩儿。”

“怎么能强迫别人呢?”

雀儿望她一眼,道:“玩闹而已。”

虽然雀儿年岁还小,但那边那群少年看着也有十四五六了,都是小孩的话尚且勉强能当孩童玩闹,现在就是明摆着欺负人了。

但是今日能在这里的,大多非富即贵。即便是那个“黑蛋”,家中恐怕也比明蕴之强。

明蕴之收回目光,没过去。

她道:“那我走了。”

雀儿朝她摆摆手。

明蕴之按原路返回,她脚步不慢,没一会儿,那些讥笑打骂声就被甩在了身后。

“对!我想起来了,就是她!”

四个人突然一哄而上,就这么统一了说辞。

“我们跟姜翎本来在一起闲叙,是她突然间过来,说姜翎脸上脏了,带他去池塘边洗脸,还让我们离远点。”

另一个人补充道:“我们就听她的走远了点,结果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推了姜翎,把他推进了池塘。”

明蕴之静静问:“我为什么要推他?”

她跟姜翎无冤无仇,甚至没见过他,推了他再下去救他,她脑子又没进水,他们的诬陷根本就毫无逻辑。

谁会信这种说辞?

沉默中,苏泠道:“因为你脚滑了。”

“你不是故意的,你为了稳住身形想去扶姜翎,结果你站稳了,姜翎被你推下去了。”

“不,不是我。”她立即回答

她回过头来,盯着方才说话的男孩,声音坚定:“是他。”

“他总欺负姜翎,这点大家有目共睹,他力气最大,只有他能直接把姜翎推入池塘。”

“他侮辱姜翎,我制止很多次都无果,池塘里那朵花就是他给姜翎带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姐姐应该也看见了,我们跟姜翎发生了争执,然后混乱中,是他把姜翎推入池塘。我刚刚鬼迷心窍,为了保护朋友,才一时心急那样说……”

“泠泠你胡说——”

男孩厉声质问她,但苏泠全当听不见。

她离远了一点,看向其余两人,问:“你们也看见了吧,是他吗?”

裴彧抬了下手,没多理她。

明蕴之抿了抿唇,转身走了。

但当天晚上,一向身体很好的她突然就开始发热,整个人烧的头昏脑胀。

而本该明日回来的裴云澹,也提前了一天抵达裴家。

那双亮晶晶的眼含着几分笑意,音色浅甜,讲至兴头上,甚至放下茶杯伸出手比划。

“那鱼便从妾身手中逃出去,妾身想再抓,却无意打翻了外祖半满的鱼桶。鱼儿一入水便又无影无踪,将外祖气得肚子都鼓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反应迟缓了许多。

裴彧没想象过她淘气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名扬大周的大儒柏丰益鼓着肚子是什么模样。他一时怔住,未曾回应。

他从未这般被她冷落过。已经好些日子了,他甚至难以得见她的笑颜。

从前那个笑眯眯看向他的人,如今竟吝啬于一个眼神。

方才那股似有若无的隐怒,就这样消散在一碗醒酒汤里。

裴彧放下碗,道:“太子妃睡了吗?”

青竹低下头:“娘娘今儿个吹了风有些乏,已经睡了。”

裴彧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孤明日去瞧她。”

“是。”

青竹退了下去。

足以证明她惯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偶尔气性上头,口不择言也是有的。

前阵子又遭了那样的劫难,想来正是脆弱的时候。

拙劣的把戏,下作的手段,仿佛他是个色中饿鬼般,将人塞到他的榻上。

以为他会做什么?

可她清楚阿爹为人,这些年来哪怕家境清贫,阿爹也绝不会多拿一分。

更何况那还是军用!那可是边疆战士们的口粮与衣裳,阿爹待兵士如亲子,她决计不信信中所述。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爹还未被定罪,如今只是调查。

调查……

周觅柔哭出了声,“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敲打。”

“徐泉。”

裴彧扬声:“徐泉!”

或许是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在贤良太子妃的道路上稳稳行进着。

一次又一次脱离了控制的人,是他。

自从那些荒谬无序的梦境出现以后,他已经失控过太多次。

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了。

第 24 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厚厚的毛毯被人向上拉了拉,康王妃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她睡得正酣,温柔地笑了笑。

“低声些,刚哄睡着呢。”

她吩咐了宫女几句,揉着额角长叹一声,甩着帕子转了出去。

康王也还未眠,他今日围猎得了头彩,此刻正在烛光下擦拭着平宣帝赏赐的剑。

剑柄被擦拭得发亮,康王将其放在手中,缓缓握住。

下一刻,长剑蓦地被他拔出,铮然的嗡鸣划破寂静的夜色,康王振臂,行云流水挽了个剑花。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舞枪弄棒起来了?也不怕吓着琦儿。”

裴彧耐心告罄,皱眉道:“应该不需要我掰着你的嘴说吧。”

小孩被他吓了一跳,只好瘪着嘴看向明蕴之,小声道:“对……对不起。”

明蕴之静静望着他。

裴云澹道:“大声点。”裴彧摊了摊手:“那你还在不满意什么?”

明蕴之睁大眼睛,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了。

但她还是觉得裴彧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站在她窗前跟她说话实在是太怪异了。

两人偷偷摸摸的好像跟偷.情似的,万一被人看见了,可能会说不清。

她忍不住错开身子,道:“二公子,你要不进来吧。”

小孩只好大声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叫你,我也不应该叫你狐狸精。”

明蕴之这才嗯了一声,道:“那下次不要这样了。”

小孩重重点了点头,这才看向裴彧,问:“哥哥,我可以走了吗?”

裴彧摆摆手:“走吧。”

小孩扭头就跑。裴彧沉默了半天,感觉自己果然还是太保守了。

不过裴云澹活该。

他对男女之间那点事的经验实在匮乏,一边大开眼界又一边又颠覆了想法,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玩什么不为人知情趣。

没准裴云澹就乐意这种呢。

明蕴之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嘱托裴彧:“你既然发现了,能不能帮我在裴公子面前保密。”

她虽然不太会,但也清楚这种事还是她自己当面说比较有诚意。

裴彧哂笑一声,他才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对她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龌龊。”

明蕴之皱眉,她哪里龌龊了。

她脸色严肃起来,两条秀美的眉轻蹙着,有些凶地道:“你不能这么说我。”

裴彧也皱眉:“你怎么还撒起娇了?”

这人脑子里想什么他管不着,嘴上能不能注意点,还真把自己当她奸夫了。

明蕴之睁大眼睛:“……我撒什么?”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裴彧的思维了,回头把簪子放在一旁,为避免误会,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的跟裴彧开口道:

“裴大人,撒娇这两个字您不能这么随便地对我说,我没有跟你撒娇,请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的——”

非分之想四个字还没说出来,裴彧就不耐烦的抬手打断了她:“行行行知道了,你说的对行了吧。”

明蕴之:“行的。”

她继而问:“那你答应我了?”

裴彧道:“我可没有那种癖好。”两名金甲卫做完这一切后便恭谨地退至一旁,明蕴之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少年,他正以最屈辱的姿势跪在她面前,锁在寒铁链中的修长手腕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却更加提醒她,这双手是如何在顷刻间制住所有金甲卫。

“在我来之前,你一个字都不会说。”明蕴之冷冷开口,“这话可是你说的?”

裴彧艰难地仰着头,黝黑的寒铁链衬得肌肤越发苍白,“阿姐,我——”

不待少年说完,明蕴之出手如电封住少年身前哑穴,唇角冷冷扬起,“既然你一个字都不想说,我也不想再听到哪怕一个字。”

她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更何况即使他现在说了,不过是精心编造的另一套谎言而已。

她淡淡吩咐:“静姝,把降神香点上。”

降,降神香?静姝瞬间打了个寒颤,降神香是用龙销香等珍贵药材制成,能将人的感官放大数倍不止,吸入降神香后,即使只是手破皮的疼痛,也会和被刀割肉无异。

而其中还加有一味重要的主药,那便是百年人参,让人即使痛到极点也晕不过去,即使身体到了极限也能吊着一口命,实乃刑讯必备。

所谓降神,便是即使是神来了,也逃不脱被降伏的命运。自她入教后,还是第二次见到有人值得教主拿出这降神香。

看着一旁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明蕴之心中的愤怒狠戾都在一瞬间被无限放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只有人手掌大小的精致锦盒,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听说毒对你无效,既然如此,咱们不如试试蛊?”

虽然是商量的话语,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冷酷。

静姝闻言浑身一震,浮光教的蛊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痛晕过去甚至直接痛死的人也不在少数,难怪尊主要破例点上这珍贵的降神香。

明蕴之从盒中取出一物摊在手心,赫然是一枚只有芝麻大小的黑色药丸,在女子白皙的肤色映衬下黑的格外渗人。

“这蛊名为千日锤。”她冷冷看着眼前少年,明知道他无法回答,仍是笑着问了出来:“你可知道什么叫千日锤?”

明蕴之嗓音轻柔魅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带着种残忍的冰冷。

少年目光倏地一颤,像是被突然丢入巨石的平静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明蕴之唇角弧度渐渐扩大,“这蛊发作时,像是有一柄沉重的锤子不停锤击心脏,没有片刻停息,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捶击的力道会一下重过一下,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会重到好似有万钧之力。”

明蕴之轻软的嗓音在空旷的寒狱中显得格外缥缈,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少年眼角泛起湿润的红,目光却忽而沉静下来,像是映在秋日湖面的冷月,只有那穿在寒铁锁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暴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明蕴之蹲下身,将手掌递到少年面前,唇角忽而扬起抹残忍的笑意,她是要遏住他喉咙逼他吃下去,还是划开他皮肤,让药丸直接融进血肉。

浮光教的蛊皆是为了折磨人而制,她比任何人都彧楚这蛊一旦进入身体,宿主将要面临多么痛苦且漫长的折磨。

因此今日这只蛊,不为刑讯,只为泄愤。

她恨有人竟然骗她至此,更恨自己竟然差一点真的相信了他。

滔天的怒气渐渐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中发酵,掌心却突然一阵温热。

明蕴之含怒的目光倏地凝住,眼前的少年竟是艰难地俯下身子,将她掌心的药丸,缓缓卷进了自己口中。

少年含着药丸抬起头,目光中是深沉的平静和安然,却像是笼着薄雾的湖面,水面下隐藏着难言的哀伤和决绝。

被少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明蕴之心中猛地一凛很快又毫无波澜,以这少年的聪慧自然不难明白,他现在唯有配合才能少受皮肉之苦。

少年静静看着她,淡薄的唇角忽而浅浅扬了扬,像是扑火的飞蛾,明知前路是死仍义无反裴。

明蕴之眸光瞬间一沉,她猛地掐住少年两颚迫使他张开嘴,那嘴里赫然空无一物,竟是真的咽了下去。

手下肌肤的温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攀升着,不到片刻已烫的她下意识松开了手,而几乎是在她松开手的同时,少年脸色骤然一白。

明蕴之点点头,放心了点。

裴彧这时道:“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明蕴之竖起耳朵:“什么呢?”

裴彧意有所指的低声警告她:“以后在我面前老实点。”

其实明蕴之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实了,还能老实到哪去呢,这人恐怕是看裴云澹不顺眼连带着瞅她也不顺眼。

“我知道了。”

她目光明亮,坚定的看着裴彧,而裴彧轻轻蹙眉,一脸的一言难尽。

两人就这么自以为心照不宣的对视片刻,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

明蕴之率先开口,但一句话还没说完,房门忽然被敲响。

“姑娘?姑娘您睡了吗?”

明蕴之连忙示意裴彧噤声,镇定回答道:“就快了,你有何事?”

皦玉有些不安道:“奴婢方才好像听见了对话声,还有男人的声音,奴婢还以为是有登徒子闯您房里来了。”

明蕴之静静望了裴彧一眼。

裴彧:“?”

他立即瞪回去,这人什么意思,他跟登徒子这仨字有关系?

她觊觎他这么长时间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你听错了,快休息吧。”

皦玉又多问了两句才嘀嘀咕咕的离开,明蕴之松了口气,她对裴彧道:“好了裴公子,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我要睡觉了。”

裴彧没搭理她。

明蕴之也不在意,她站直身体,夜风吹的她有些冷,四下一片冷清。

此时天上挂一轮孤月,清晖落在男人俊秀的眉眼,清贵的不可思议。

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男孩用力点了点他的脑门:“这不是还有吗?要是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是我们欺负你呢。”

他命令道:“洗。”

姜翎只好伏在池塘边,四肢伏地,把整个脑袋都塞进水里,这场面确实滑稽,逗的旁边两人咯咯笑。

“泠泠,你之前是怎么瞧上他的?”

被叫泠泠的少女坐在石凳上,她倒是没笑,但也没制止这些人,浑不在意道:“不是都说了嘛,鬼迷心窍呗。”

裴彧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明蕴之回头,心想二少爷您笑得真开心。继而又想,看吧,早就说过了,要离裴彧远一点。

“你不紧张的话躲什么。”

“你要给我什么。”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

明蕴之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躲,人怎么可能可以解释自己的每个动作呢,这个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她选择不吭声。

裴彧可能也没真想要她回答,他道:“晚些让人送给你,是知之给你的谢礼。”

明蕴之想说不需要,但裴彧显然不会站这跟她多聊。

一个管事的突然过来跟他禀报什么,他就自然而然忽略了明蕴之。

很快,他人高腿长,说走就走了。

但其实明蕴之还有话说。

她都说了是两件事,裴彧只听她说了一件。

她想问裴彧,要不要去雀儿那里看看呢,去看看过生辰的小堂弟,看看裴夫人,然后顺便把那群不知轻重的小孩撵散,他们应该都怕他。

但裴彧已经走了。

明蕴之还停在原地。

周边寂静,人声稀稀落落的传过来,听不真切,明蕴之朝前走了两步。

她脑袋里胡乱想些东西,一会想明晚回来的裴云澹,一会想裴彧今天心情好,因为他又来为难她了。

最后她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继而转过身,往回走去。

“那我关窗了啊。”

裴彧仍没理她,明蕴之最后道:“二公子。”

她望着他的眼睛:“你也早点休息。”

裴彧终于忍无可忍,搞不懂她又在磨蹭什么:“你别这么依依不舍行吗——”

明蕴之啪的一下关上了窗户。

裴彧真奇怪。

就在这时,明蕴之看见裴彧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了个小石子,修长的手指一弹,石头就精准无误地砸在了小孩肩膀上。

小孩踉跄一下,差点哭出来。

裴彧没半点怜惜之情,反而扬声道:“小胖墩,跑慢点。”

明蕴之这两天都没见到裴云澹。

她猜想可能是临行前事情比较多,听说他这几日都不在府中。

明蕴之很想问问他她娘亲现在如何了,他派去的人有没有成功接到她,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关于裴云澹的行踪,她也不知该去问谁。

“姑娘,您想好送什么了吗?”

皦玉凑上前来,今日裴家有个生辰宴,是三房那个最受宠的幺儿满十岁,明蕴之虽没见过那小孩,但也得意思意思送个生辰礼。

她早早就备好了,是她自己做的七巧图,花了挺多心思。

裴家府邸今日明显热闹许多,来了许多明蕴之不认识的人,她决定就露个面,把东西送去就回来。

天晴如洗,因几日前的连绵阴雨,池塘涨满了水,日头一照,水面波光粼粼。

明蕴之提着七巧图,脚步匆匆走在花.径。

“你说你见过她,她长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狐媚样呗!犄角旮旯小地方出来的人,自然比京城正儿八经大家闺秀放的开。”

“那大公子是怎么瞧上她的?”

“这谁知道?”说话人叹了口气,道:“天生好命吧。”

“什么好命,依我看,靠的不就是‘放的开’吗。”

她们虽然刻意压着声儿,但是兴许是叙到兴头了,还是叫明蕴之一字不差的听了去。

她脚步停了一瞬,但现在再回头绕路的话得走很远。

“对了,那狐媚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也忘了,那名字叫起来别扭的很,就那个姓氏——”

话音戛然而止。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嗓音温和:“借过一下。” 这会小孩是真的想哭了。

直到这时,裴云澹才一下松开明蕴之的手臂,他道:“冒犯了。”

言罢才问她:“明明,你没事吧?”

明蕴之道:“我没事,方才谢谢你。”

她又看向裴彧,慢吞吞补了一句:“……和二公子。”

裴云澹道:“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明蕴之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道:“没事,只要不说到我面前就好了。”

裴云澹看向明蕴之手里提的东西,抬眸对裴彧道:“今流,你先去迎一下客,我送明明回去。”

谁料裴彧道:“我不去。”

裴云澹抿住唇,道:“今流。”

裴彧停住脚步,他目光扫过裴云澹和明蕴之,最后他慢条斯理道:“兄长,迎客这种事我可不擅长,而且你再这样光明正大同明姑娘走在一起,不怕她遭受更多非议吗?”

齐王听到工部二字,忽地站直了身子:“自然是!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只要能做些实事,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孤恰有一人选,正好颇有才学,又任职工部。”

裴彧:“不若今日便开始,就让他依照着西山围场,与你传授些建造之法。”

“啊?我吗?”

齐王愣愣:“现在?”

裴彧:“现在。”

男人提起那野兔的脖颈,垂眼。

主子一说完,夏松便识趣地去请人。

既然要给齐王殿下做老师,那便不能再停留了。

现在、立刻——

离开太子妃眼前。

第 25 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石臼碾磨着碎叶,似积雪压枝般的簌簌声里,清茶的香气渐渐溢了出来。

“好好的游猎,该要松快松快才是。”她刚刚的确做贼去了。

但她很想跟裴彧说,不要再问了。

再这样问下去,等她说了实话,他们两个都不会开心的。

“我不是你大嫂。”她率先解释这句。

裴彧摊了摊手:“反正很快就会是了。”

后事难料,明蕴之还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裴云澹在一起,她没彻底否认,只是非常严谨的补充了句:“那至少现在还不是。”

裴彧望她一眼,没有回答。

明蕴之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丁点嘲笑。

她皱起眉来,不明白裴彧什么意思。

“公子”

这时,刚才一直在房内兢兢业业监工的侍从走到裴彧面前低声禀道:“房间已经打扫完毕,您可以去休息了。”

话音落下,他这才注意到裴彧旁边的明蕴之,目光顿了一下,随即温和与明蕴之问好:“明姑娘。”

他本就俊俏,又因出现的时机太合适,明蕴之瞧他更和善了。

她给了衔青一个感谢的目光,当即就后退一步道:“那我就不打扰二公子休息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祈祷裴彧别突然叫住她。

她以前没跟裴彧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其实不太想多接近他——虽然她还是不小心了解到了不该了解的。

裴家果然只有裴云澹最和善。裴彧讥讽道:“我大哥不是还没走吗?”

明蕴之都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不明白好好的怎么提起了裴云澹。

虽然不懂,但还是道:“嗯,还没走。”

她叹了口气:“还有三天。”

时间过得好快,只有三天了,她还不确定要不要跟裴云澹表明心意。

她正惆怅着,没注意到面前裴彧又变得复杂的目光。

她这遗憾的表情做给谁看?明蕴之把七巧图拿紧了些,她有些困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然后道:“我觉得我长的不是狐媚样,我娘亲说我从小就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让开后,她不由自主看向这人。

肌肤柔白,乌发垂在身后,漂亮是漂亮,只是看起来有点眼熟。

思索时,这人突然在她面前停了下脚步,乌黑眼眸望着她。

“对了,我叫明蕴之。”

“我这个姓氏怎么了?”“…………”更静了。

“希望你们下次不要这么说了。”

明蕴之叮嘱完后兀自点了点头,继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提着裙摆从她们面前走过,徒留几人面面相觑。

三房的住处离明蕴之的小院有些远,她几乎一路没停的走过来,呼吸有些不稳。

她走近些才瞧见裴夫人正高坐主位之上,她身边有个面庞年轻的妇人笑着与她说话,应该就是三房夫人温茉。

明蕴之打着速去速回的主意过去同裴夫人和温夫人请安。

进来时,堂内众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温茉的话音也停住,上下打量她几分。

明蕴之是怎么来裴家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们嘴上不说,但看见她时都会想起那个不近女色,光风霁月的大公子。

裴夫人的长子。

说起来,在旁人眼里,裴夫人的人生几乎毫无缺陷。

她生在富贵公侯之家,嫁人嫁的是手握重权,相貌俊美的裴择庭。婚后两人举案齐眉,裴择庭为人冷漠,对这位夫人却很是宠爱纵容。

裴夫人年轻时性子娇纵,如今上了年纪虽有收敛,但仍不是个宽和的人,杖杀下人时更是眼也不眨一下。

作为主母,她算不上称职,但裴择庭从不因此斥责她,反而事事为她兜底,这么多年来也从未纳妾。

更遑论还有两个极为出色的儿子。

真要说她哪不顺心,估计就是两个儿子的婚事了。

裴彧年纪尚轻,姑且不论。

而裴云澹已年近三十,却仍不娶妻,今年倒是带回来一个心上人,相貌不俗,就是出身太差。

裴云澹跟裴彧还不一样,裴彧在官场握的是实实在在的重权,裴云澹就算再富裕,在朝堂说不上话那也不够。

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个管家小姐,两两联姻才是最好,可明蕴之没法给他半点助力。

什么叫还有三天,她就那么盼着裴云澹走?裴云澹就算走了他也不会进她房间。

“你能不能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裴彧站直身子,面色不太好看:“能不能规矩点,收收心思。”

明蕴之震惊的抬起头,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纠结要不要表明心意的事。

当大官的果然不一样,这种洞察人心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只是心思就这么被直接的指出来让她一时有些面红耳赤,她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磕磕巴巴的道:

明蕴之想起裴云澹,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并且在心里打定主意,裴云澹离开后,她在裴家要少出门。

但裴彧其实压根没看她,反而是身侧侍从衔青想起方才那个眼神不明所以,他看着明蕴之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公子,明姑娘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脸很红。”

裴彧垂着眼睫,浑不在意的道:“发烧了吧。”

衔青点头道:“原来如此。”

日光穿过树隙投下斑驳树影,男人的脸在光影明灭中晦暗不明,他问衔青:“裴云澹还在找?”

衔青回了声是,道:“您走这几年,大公子也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找人,这次大公子出门,除了公干在身,应该也是因为那里曾真真假假的传出过那人的消息。”

裴彧轻笑一声,只是眼底全无笑意。

他脸上带着讥讽,缓步朝房间走去,吩咐道:“找两个人跟着他。”

衔青应了声是。

“行了,下去吧。”明蕴之蹙起了眉,冷道:“他怎么了?”

静姝忙不迭地如数禀告:“进寒狱后金甲卫照例想先把他锁起来再行讯问,可谁知金甲卫才刚拿起寒铁锁靠近,那郁淮便突然出手反抗,当时有十多名金甲卫在场,全部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什么!明蕴之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卢青阳不知道裴彧此时在想什么,只扶着他在床上坐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伤口,彧冷的脸庞再次苍白。

裴彧视线在屋内扫视,房间并不大,只靠墙摆着两张窄床,靠窗摆着一张木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好在光线十分明亮,似乎是明亮的日光映在白雪上,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什么时辰了?”他有些虚弱地问道。

“已然是戌时了,也就是这天阙峰地处极西之地天色才仍然这般明亮。”卢青阳忍不住再次感叹天阙峰的神奇,若是在中州,这个时辰早已入夜。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卢青阳终于问出这个他憋了许久的问题,“前日你被送回来时,那模样简直吓了我一跳,要不是——”要不是他替他上药、换衣,只怕这人到现在还晕着。

可惜卢青阳话没说完已被裴彧皱着眉打断,“你说我是前日被送回来的?”

“对,差不多是前日卯时的样子,算起来你已经在床上躺了将近三日了。”

他竟然昏迷了这么长时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心会突然那么痛……

裴彧思索良久却没有任何头绪,一旁的卢青阳已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大家被放出来时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伤的这么重?还有你能被放出来,是不是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彧楚了?”

裴彧眉头再次一皱,“交代,你交代什么了?”

卢青阳已然自暴自弃,“就说我叫卢青阳,是千机阁弟子,此次是奉命来取明蕴之性命。”

“你全部如实说了?”

“不然呢?谁能受得了那破黑笼啊?”卢青阳丝毫不心虚,毕竟是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坚持的住。

裴彧却并不是想指责谁,只是卢青阳的身份已然暴露却仍旧活着,说明阿姐并没有下毒手。而他身上衣服明显已经换过,伤口也被人处理过,想必也都是阿姐吩咐人做的,裴彧心底蓦地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压低了声音,“我没有怪你,只是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你也务必替我保密。”

卢青阳慎重地点了下头,他平日里虽不正经,但这种事情他还是分的彧轻重,毕竟他只是个虾兵蟹将,若是裴彧的身份被明蕴之知道,届时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裴彧再次叮嘱:“既然你已经暴露,自然无法再行刺,还是找机会逃下山要紧。”

不想卢青阳却摇了摇头,同样压低了嗓音,“我父母家人都在阁主手中,明蕴之不死,我是决计无法回去的。”

千机阁一心想要杀了明蕴之扬名立威,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回去。

“你杀不了她的。”

卢青阳何尝不知道他不是明蕴之对手,却只淡淡一笑,“要么她死,要么我亡。”

裴彧沉吟片刻,“你放心,有我在,定会保你家人无恙。”

“当真?!”卢青阳激动地差点控制不住声音,毕竟以裴彧在正义盟的地位和声望,若是他出面,即使是阁主也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

裴彧微微颔首,“魔教确实作恶多端,可是明蕴之性情善良,更未听说过有什么罪行,我们又岂可滥杀无辜。”

“她善良?”卢青阳差点从床边蹦了起来,“她将我们都关在破黑笼子里,不给吃不给喝,这种毒辣手段,叫善良?”

“你不知道,她昨日命陆斐声站在鼓上跳舞给她看,结果,那鼓看着平平无奇,实际鼓面下都是尖刀,人站上去鼓面必会下沉,那真是每踏出一步都是鲜血淋漓,要知道陆斐声可是无影门的,一身功夫都在那一双脚上,就这么毁了!”

“结果都这样了,她还嫌陆斐声跳的慢,甚至嫌弃他表情不好看,把人又关回悬笼里去了!现在每个人都在掏空心思地讨好她,生怕再被她丢回那黑笼子里去。”

裴彧听完一双黑眸仍旧冷冷彧彧,没有丝毫波澜,“她既然想看跳舞,便该好好跳,不能跳的让她满意,自然是该关回悬笼。”

可就连他自己都分不彧,他说的到底是斐声还是他自己……

“你说什么?”卢青阳惊的瞬间蹦了起来,差点撞到床架上,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裴彧不是向来恨极了魔教,对魔教中人从来是不问缘由拔剑便杀,现在怎么会为魔头说话。

他狐疑地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明蕴之这么喜欢以别人痛苦的为乐,实在是性情暴虐么?”

裴彧想到什么双手无声地攥紧,他彧楚地记得以前的阿姐性情是多么开朗善良,村子里不管谁家遇到困难阿姐都会主动去帮忙。

当初若不是他们一家选择石河村隐居,若不是他们一家招来了贼人,阿姐这些年也不会经历这么多,她不会成为魔教教主,更不会养成现在这样的性子。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静姝的话声戛然而止,众人将头垂的越发低,连呼吸都尽量放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

明蕴之脸庞覆上一层骇人寒霜,这些金甲卫当真是惫懒太久了,竟连一个内力几近耗尽的人都制服不了。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台上梳篦把玩,“金甲卫人数众多且皆是教中精锐,这么多人就算淹都能淹死他。”

静姝闻言愈发委屈,“这人武功很是邪门,墨崖调来数十名金甲卫将他围的水泄不通,可他只要一吹那个萧,我们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近他的身了。”

吹萧?明蕴之神色闪过一丝凝重,江湖中确实有不少将内力蕴于乐声的功法,可凡是此种功法无一例外都需要极强的内力,她本以为昨日这人替她运功疗伤内力早已耗竭无存,却不想竟仍是这般沛不可当。

不对,明蕴之很快反应过来,昨日少年内力绝对已近耗竭,而他能以箫声克敌另有原因,那就是他内力恢复的速度极快。

一丝懊恼快速闪过,昨日在那楼三娘家听他吹箫,只以为他是用作趁手的兵器,却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么一手,而她更加没有想到,他的内力竟然能恢复地这么快。

当真是好极了。

“那毒呢,你们不会用毒么?”明蕴之脸色比外间天色还要阴沉,手指在桌面扣的一下比一下重,“你们直接把毒药撒过去,他纵使内力再强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

静姝委屈地快要哭了出来,“属下们自然是下了毒的,因为还要审讯,除了牵机、砒霜、鹤顶红那些立时毙命的,其他毒药迷药全部用了个遍,可是没一个顶用的。”

静姝有些迟疑地猜测,“要么是他内功修为已经登峰造极,要么就是他也百毒不侵。”

也百毒不侵?

明蕴之心中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快速而过,她刚要抓住什么,那丝念头却已消散。

明蕴之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向镜中自己额间的梅花印记,这个郁淮没有对金甲卫下死手,却又不愿束手就擒,他到底想做什么。

“都起来吧,现在是何情况?”

静姝知道明蕴之这是已经不生气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那郁淮现在人还在寒狱中,只是他说他想见您,在见到您之前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梆!”

明蕴之手中牛角制成的梳篦被狠狠砸向地面。

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明蕴之眉间瞬间渗出一丝刺骨冷意,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提条件。

她倒要看看,他执意要她去,究竟是想做什么。

明蕴之起身走到殿外,雪花自阴沉的黑云间飘落,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和昨日一片绿意的石河村截然不同,让人的心境也和昨日截然不同。

寒狱之所以叫寒狱,便是因为它建在整个天阙峰的山腰腹地,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极寒极阴。

她不喜欢寒狱,因此来此的次数并不多。见来者人她,金甲卫恭敬地打开寒狱大门,她和静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走过一段狭窄的上升台阶,地势倏地开阔起来。

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路两旁竖着金色的灯台,两边是滴着水珠的山壁,灯台和山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足有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泛着盈盈白光。

再往前走,耳边渐渐传入水流的声音,正是山腰处的暗流寒水河,从寒狱中间流过。

跨过寒水河上的白玉桥,寒气愈发逼人,前方身着金色铠甲的金甲卫手执长戟围成一圈,透过铠甲之间的空隙,明蕴之一眼就看见那在中间盘膝而坐的白衣少年。

水色与白色珠光的交界处,像是生了一层彧泠薄雾,少年在薄雾中静静坐着,哪怕看不彧容貌她也一眼认出,这人正是郁淮。

见她到来,金甲卫齐齐躬身行礼随后如潮水般向两侧快速分开,让出一条宽阔通道,而那坐地的少年也蓦然起身,抿紧了唇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柄长箫。

明蕴之今日穿的一身金色云纹边的红裙,腰间束着金色腰带,在这阴暗的寒狱中宛如暗夜中开出的妖冶红梅,自她一出现,便是此间天地唯一的焦点。

少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最后又尽数被低垂的眼睫遮住。

明蕴之冷冷勾唇,双眸倏地烧起一丝暗红色幽火,这人是知道自己做错,看到她才终于开始怕了。

她将手中灭魂鞭朝空中极快地一抖,金色的鞭尾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就这么拖着长鞭,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衔青仍跟在裴彧身后,作为一名合格的侍从,他当然要给主子全方位的关怀。

他看向裴彧的手臂,提醒道:“公子,药被属下放在您房间了,您记得按时换药——”

然后房门就在他面前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劲风扫向他的鼻梁。

没关系,这很常见。

衔青自然而然的转身,守在门前。

他看向那群缩着肩膀看他的洒扫仆从,脸色温和,语调不容拒绝:“日后公子的房间不可怠慢,今日这种事再有一次,就不会这么轻易了之了。”

众人不敢吭声。

衔青弯唇:“很好,诸位回去休息吧。”

明蕴之皱了皱眉,不大赞同地开口:“这般败人兴致,也就是五弟脾气好,才没生气。”

姚玉珠坐在她对岸,瞧她手上轻柔的动作,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前乱糟糟的一团,有些赧然。

她摇头道:“才不呢,他高兴得很!昨日学了些东西,差点兴奋到一夜没睡着。”

齐王早有历练之心,几位兄长在朝中都各有建树,只有他还成日里游手好闲。母后觉得他孩子心性,父皇又嫌他没个正形。

对此,齐王很有话说——看不惯他闲着,给他安排点事做不就解决了嘛。

可算是让他等到这个机会了。昨夜里回去,激动得一身热汗,抱着姚玉珠欢喜道:

“你可知晓那沈先生是什么来头?他可是柏老的得意门生,不止如此,他年少跟着家中长辈去过许多名山大川,亲眼见过好些河流的流向……你可能想象到,他哪怕闭着眼,也能画出那几座高山名峰,还有那江河的位置?”

第 26 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另一边,姚玉珠跑出了一身汗,下了马,坐在树荫下歇息。

明蕴之递来让人早就备好的清水、牛乳与葡萄,好些东西铺开在地上,很有几分滋味。

姚玉珠连声赞她体贴,累出的焦渴一扫而空,盘坐在干净的毯子上,舒服地叹了一声。

她靠在树干上,闭上双眼:“我幼时就爱晒太阳,晒得舒服了,就这么靠着睡觉。”

明蕴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也觉得畅快。

她很久没有这样动过了,竟也不觉得累,全身上下都兴奋起来了似的,满身的沉郁仿佛随着汗一道散去,脑中也不再想着一些是非纷扰,分外安宁。

明蕴之喝了口水,轻轻舒了口气。

她也靠坐在树下,随手拨弄着精巧的马鞭,发出低低的细微声响。

脸上原本退下去的燥热在想起某个关键时又卷土重来,明蕴之的脸蹭的一下又红了,红到快跟她衣服一个色。

裴彧居高临下的看她,他半眯了眯眼,目露怀疑道:“你看见我脸红什么?”

明蕴之努力回想他衣冠楚楚的模样,磕磕巴巴的道:“我…我叫明蕴之。”

“哦,明蕴之。你看见我脸红什么?”

明蕴之缩着肩膀,她就算再不习惯说谎也没胆量在这时候说她脸红是因为她刚刚不小心记住了他的身体。

她哽住嗓子,然后小声道:“我今天有点发烧。”

裴彧冷漠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怎么会不信呢,她明明装的很像啊。明蕴之回去以后发现房间院落被收拾的很干净。

以前也整洁,但今天着实整洁的有点过分了。

皦玉站在小厨房边小心的看着她,轻声告诉她今早那碗粥被她放在了木柜里,明蕴之看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才慢吞吞反应过来。

皦玉可能是怕她迁怒她。她的娘亲一直心地善良,最爱干的就是管闲事儿。这家农忙时人手不够,她娘亲会去凑人手。那家男人跟婆娘干起来了,她娘亲也会去拉架,就连明蕴之自己的存在,都是她娘亲一时心软从雪地里领回家的。

于是娘亲从此就多了个小拖油瓶儿。

多管闲事不是好事,而且这里是裴家,估计那些公子小姐是有分寸的,还能弄出人命不成?

因为步子快,她很快就从小花园走了出去。日光灼灼,照得人脑袋发昏。

蓦的,她脚步一停。

目光顺着那双绣着金线的黑靴向上,越过那双笔直的长腿,明蕴之轻易就认出这是裴彧的背影。

昨日从城外回府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也不知他的伤好点没有。

裴彧走在她前面,脚步不快,身侧还跟着衔青,衔青低眉正与他禀报,裴彧时不时颔首。

小径就这么宽,他俩堵的严严实实。最后在离少年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似桃花般潋滟的眼底泛着晦暗的幽光。

“看来是还没尝够本教主灭魂鞭的滋味,此处宽阔,不如你我比上一场,看看究竟谁输谁赢。”

少年彧冷的脸庞瞬间一怔,咬紧了唇:“阿姐,我怎会同你动手……”

大概一夜未曾开口,低沉的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明蕴之冷冷扬唇,长鞭直指眼前少年,“既然不想和我动手,又何必执意见我。”

说完也不待少年回答,冷声命令:“把他给我锁起来!”

她隐隐知道少年为何执意想要见她,却并不想深思、更不愿深思。

“是!”两名金甲卫高声应下闻令而动,两人同时出列走到少年身边,就在即将伸手碰到少年时眸中却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惧意,竟是不敢接近少年,畏缩不前。

明蕴之明艳的眉目间再次凝起一丝冷意,她对着少年伸出手,红唇轻启,语气淡漠:“把箫给我。”

静姝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那箫可是别人保命的兵器,怎么可能尊主轻飘飘一句话就交出来。可是很快,静姝倒吸起一口冷气,少年一直紧攥的右手,竟然就这么松开,顺从地将那柄令人生畏的长箫放在了尊主的手心。

明蕴之接过长箫,触手处十分温热,她可以想见这一整夜少年是如何紧紧握着它,又是如何凭借这么一只箫让所有人都无法近身。

“咔嚓——”

明蕴之眼眸骤冷,将手中长箫冷冷折断,丢弃在地。

少年目光陡然一颤,随后渐渐涌现哀绝的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带着无法克制的苦痛。

明蕴之却视若未见,她冷冷一脚踩在断箫上,对着一旁站着不动的金甲卫斥道:“还不快动手?”

两名金甲卫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作起来,两人各自攥住少年一只手腕,见少年没有反抗动作瞬间麻利起来。

很快,裴彧两只手腕都被锁进粗重冷硬的寒铁锁中,两只脚踝也被依样锁了起来。

最后金甲卫站起身,冲着裴彧后膝处狠狠一踢——

少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两只手被迫向上高高吊起。

静姝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嘴都合不拢,四根幽黑的寒铁链自山壁垂下,末端牢牢锁着那郁淮的两只手腕和脚踝。

方才还桀骜冷傲、丝毫不让人近身的少年,此刻竟然敛去一身锋芒,任由金甲卫将他四肢尽数锁住,再无路可逃。

明蕴之左挪右挪都没找着机会插过去,最后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后。

很快,裴彧脚步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明蕴之对上他的眼眸,黑沉沉的,无波无澜,也辨不出什么喜怒。

片刻后,裴彧开口:“跟踪我?”

想的真多。

明蕴之率先看了眼他的手臂,然后摇头:“我来给雀儿送生辰礼。”

“二公子您也才从那回来吗?”

裴彧:“雀儿是谁?”

明蕴之:“呃……”

衔青清了清嗓子,见怪不怪的低声提示道:“是您堂弟,三房的小儿子,今日过生辰,夫人也在。”

裴彧看起来也不关心这种事,他虽然是裴家人,但据明蕴之观察,他跟裴家的所有人都不算太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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