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以沫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
裴响的身上总一片冰冷, 鲜有活人气。
隔着纱布的手也不带温度,粗粝的质感蹭着白翎肌肤,摩擦他的下颔缘, 人身上最柔软又脆弱的地方。
不仅如此, 裴响还卡着白翎的咽喉, 可以完全感受到他挣扎时喉咙里发出的震动, 却不容反抗地捏着师兄, 拒绝听话。
白翎气得想笑。
他想捶师弟, 身前人却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 偏过头吻得更深。两人严丝合缝,中间不留一分空隙, 白翎根本没地方下手, 只能挠裴响的后背,还使不上劲。
他不慎扯落了师弟的发带,细长的银纹朱缎,像红线缠住指节。长发如泼墨倾泻而下, 布满了黑衣,在本就昏昧的室内仿佛融入了周遭暗影。
白翎不得不仰头承受,好像与师弟揉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怎么换气, 更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种时候, 连推拒都像迎合。
水声作响,白翎再不呼吸就要闷死当场。可他的胸膛一旦起伏,便咽下许多,害他心里直冒无名火。
师弟的一部分慢慢渗进他,剥离了震惊、茫然、困惑等诸多情绪, 只给他剩下迷乱,像用唇齿将花刺逐一衔去,花因无法自保而焦灼,人也落下了细细的伤口,但毫不退缩。
白翎的脾气被亲软了,犹作着最后的努力,用脚别了一下师弟的小腿。
裴响双手往下,和少年时一样,掐住师兄的腰往上端,把他夹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两人分开片刻,白翎立即道:“放我下来!你——”
裴响轻且快地亲了他一口。
他们的唇都还湿润着,略微粘连。白翎脑袋里“轰”的一声,忙紧紧地抿住嘴。
他不说话了,双眼圆睁,瞪着面前人,裴响的神色则无甚变化,但白翎与他四目相对,就是见鬼的能看出来,师弟心情很好,非常好,好得不能更好。
下一刻,裴响将他抵在墙上,捞起他的双腿。白翎变成了盘着师弟腰的姿势,天打五雷轰,顿时破功了叫道:“你你你从哪里学来的?!不可以这样、我、我没教过你这些!!!”
“想与师兄更近些罢了,还须受教么?”裴响不咸不淡地反问,同时捉住师兄双腕,交叉别在他头顶。
于是他一只手制着作乱的白翎,又能用另一只手,把师兄的脑袋扶正过来,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了。
白翎重新闭嘴,在可动范围内,最大幅度地摇头。
相隔毫厘,呼吸可闻。裴响的眼睫垂下,簌簌扫过白翎的眉宇,他看着师兄百般抗拒,终于道:“原来师兄在意的,唯有过去那个‘裴响’。”
白翎一愣,继续摇个不停。
裴响道:“那为何他可以,我却不行?你和他之间,还是师兄主动的。我呢?我却要摇尾乞怜?”
这话刺得白翎心尖疼,可是再摇头晃脑得背过气了,他只好开口:“你们都是阿响,都是我的师弟!可是你记忆不全,和我就是陌生人,你至少先——”
先重新说喜欢我啊!!!
白翎在心里大喊,然而不待他说完,裴响的视线在他水光闪烁的眼睛与喋喋不休的唇瓣间、快速来回了一下,就再度倾身上前。
白翎忙道不好,却闪避不及了。他又被剥夺了呼吸,师弟仿佛被他的话激发了怒气,亲吻渐渐变成啃噬,碰撞出柔软的钝痛。
偏偏白翎被他架高了,只能低头。
含不住的口涎往外流,往下落,到哪去了白翎不敢想,可他清楚感到,师弟的喉结不断滚动,全然不复饮茶都沾唇即止的克制。
周遭的黑暗变成了水,他们沉入水下。白翎恍然间想,就算他是一条鱼也得溺死了,不溺死在水里,也要溺死在浓郁得无法流动的情欲里。
少年时的青涩一去不复返,现在的裴响,无师自通地撬开他齿关,吻得太深太狠,让白翎油然而生会被吃掉的错觉。掐着他下颔的手移到后颈,指尖伸进发中,不容他逃脱。
白翎的发髻彻底松散。
裴响犹觉不足,也拽掉师兄的发带。
一团鬼火冒出来,碧落幡的器灵飘在空中,还没看上一眼,就被白翎挣出手去,倏地拍灭了——赶回残幡里待着。
说到底,他若真想挣扎,不至于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裴响亦意识到了,失控的动作如梦渐醒,按着白翎的手一点点松开。
白翎本来就头昏脑涨,刚才又猛的一下动作,耗光了力气。他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的性子,裴响见松手后师兄没跑,强压眷恋,最后勾缠了一下师兄的舌尖,慢慢退出,只与他唇贴着唇,再稍微撩起眼,不动声色地观察。
白翎仍垂着眸,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发觉师弟不再钳着他,也泄了劲,难以平复喘息,索性闭上眼。
殊不知一向瓷白的面上泛满潮红,衬着紧阖双目、无力言语的模样,确实如一朵褪净尖刺的掌中花,令人情不自禁,想再揉搓薄薄的花瓣。
裴响嗓音微哑,缓缓道:“师兄。”
白翎不想睁眼,含糊应道:“唔。”
他们一发出声音,唇便碰在一起,润泽且软和,渡着彼此的热气。裴响褪去了满身阴冷,不再像冰刻成的,把师兄好好抱在怀中。
良久,裴响半含半啄着白翎的唇瓣,说:“灵台枷并未发作,可见师兄与旧日之我,不曾如此。”
“你满意了?”白翎有气无力。
裴响轻轻抿了他一下,承认道:“是。”
白翎被黏糊得受不了,可是头回被这样亲——像大人一样亲,他以前对师弟游刃有余的轻佻全飞去九霄云外,变得被动又惶惑,很不是滋味。
现在的他,正需要丝丝入扣地哄着。要是裴响在此时放手,白翎恐怕会眼一热掉出泪来。他想不通,但手臂搭在师弟肩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裴响忍不住又仰面凑近,一遍遍呢喃“师兄”二字。他说着说着,语气从贪恋变成了柔和的笃定,几乎添上虔诚,低声唤道:“……见星。”
白翎“唰”地睁眼,欲言又止。
这种时候喊道号是干嘛啊!提醒他刚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白翎边扭头边没好气地说:“不亲了不亲了,瞎叫什么?我们搜魂是正事,要给你找回记忆来的,结果倒好……我马上醒啦!下次搜魂,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白翎气哼哼说罢,往墙上一靠,居高临下,绷起脸睨着师弟。
裴响却静静地看他片刻,道:“‘见星’两个字,让我走出悔过涯。”
白翎:“……诶?”
悔过涯乃是霁青道场的牢狱,专门关押罪人。
据传,彼方如无间炼狱,采属性相克之道,针对不同属性的修士,打造了阎罗十殿。但凡被昭雪司打入其中者,纵有重见天日之时,也与入狱前判若两人。
白翎蓦地攥拳,浑身微紧。
裴响若有所感,把他抱得更高,侧头靠着师兄的胸口,用面颊与他的心跳相贴。
这个举动,仿佛能安抚他。白翎低下头,抚上师弟的头顶,以五指梳理他的长发。
少顷,白翎问:“为什么?”
“师兄,你不是对我的执念不解吗?我明明被洗了有你的记忆,却依然……这样想靠近你。”
裴响抬起头,忽然往后倒——白翎一惊,眼看他们要砸在地上,却在撞上地板的刹那,穿透下陷。
刹那间,场景飞旋。像金箔粼粼脱落,画面碎裂,他们再度飘飞在记忆的长河中。
白翎还搂着师弟的脖子,看远方有光芒大盛、即将吞没这个世界,道:“不行,我要醒了!”
与此同时,裴响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二人中间。
他们像两只蝴蝶,随波逐流,飞往心境的尽头。白翎松开右手,接住此物,原来是一片柳叶!
他立即明白了师弟的意思,轻轻一抹,剖开叶心。当明亮的光芒笼罩二人之际,白翎举起柳叶,透过它看向裴响。
顷刻间天地倒转!
他们在撞入白昼的一瞬,又跌入无边黑夜。
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中,“两不疑”突然打旋,和失灵的司南一般,原地乱转起来。长杆的两端分别指着白翎和裴响,竟是彻底调头了。
而白翎刚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晕眩,稳住心神。他不曾松开师弟,二人十指相扣,坠落在一片暗海。
轮到他进入裴响的心境了!
下一刻,白翎手中一空。
裴响不见了。他作为心境之主,亦如最开始的白翎一样,若陷睡梦,藏进了他的记忆迷城。
白翎上前一步,脚下尽是虚空。周围什么都没有,裴响的心境一片荒芜,严寒刺骨。
但他眨了眨眼,发觉可以视物。他能看见自己,也就是说,裴响的心境里有光——
浩瀚星空高悬于顶,白翎仰头望去,霎时间,因漫天的繁星失语。淡青色的天幕上,颗颗星子闪耀,隐隐地汇成一条银河,无声流淌。
银河的彼端,会是裴响所在吗?
白翎毫不迟疑,沿着星河指的方向,向前奔去。黑暗无边无际,但有星光从高空落下,即便稀薄,依然如梦似幻,是这冰冷死寂的虚空世界,唯一温存。
终于,白翎看见了。
若说他的回忆如东流水,裴响的回忆则似水上书,被拆成一页一页,全不成篇,围绕着某个核心,起落又飘零。
白翎拨开一张张残卷,瞥见无数个裴响。
婴儿时,老祖赐下的心法注入梧桐叶,恰恰好落他眉间;稚子时,挑灯夜读,独自一人被众多苍老仙师环绕,却在难得的间隙,望向窗外的长空飞鸟。
少年裴响出现了,他的容貌一天天变化、身形抽条,唯有清冷神情,日复一日。
直到他年近十九,宿命时刻降临,仙人将来自千万里外,往后红尘渐远,故里不见。
画面在手中翻飞去,一如初遇时,拨开的花枝。
白翎屏息凝神,看见了自己登场。白玉兰林,踏着满地落花的来人,会戛然而止吗?像被硬生生撕去了、彻底抹除他的存在吗?
都不是。
他抓住了这片记忆,发现画面之上,是一片朦胧的空洞。原来,裴响根本没忘记过他。在师弟残损的记忆里,从来都有师兄的位置与痕迹,只是,他看不见——
他知道那个人在,他知道有那个人。
只是他看不见。
百年过去,终于在某一天,他收到了笑忘门的指令。过惯了行尸走肉生活的剑修推开门,似有所感,停住脚步。
他侧目望去,看见了一道白衣身影。这一刻,眼前之人,与所有记忆的伤口重叠。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见星 见星如见尔,尔甚天……
众多千疮百孔的画卷中, 有一幅较为完整,但犹如泼墨,看不真切。
白翎眼疾手快, 抓住了它, 顿时身往下坠, 似掉云里, 片刻后倏地站定, 人已在一片黑暗深处。
四周一片死寂。
少顷, 双眼适应了黑暗, 白翎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狭窄的隧道内。上下左右尽是岩石,四方的岩壁, 仅容一名成年人通过, 前后一盏灯也无。
不论往前还是往后看,都是黑洞洞一片,白翎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能勉强辨认场景, 是因为确实有微弱到极致的光线、还是全凭法力锻炼过的眼力。
他的心一沉,瞬间猜到了此地何处。
昭雪司关押罪人的悔过涯——裴响一定就在旁边!
一阵铁链绞紧声响起,细听之下,是从岩壁另一侧传来的。白翎立即靠墙, 感到细微的震动, 有什么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也念起了叶姑姑教授的法诀, 隐匿自身。旋即,平整的墙面无声分开,露出一座铁笼。铁笼里的为首者,不是别人,竟然是林暗。
裴响被关在悔过涯, 至少是九十年前。那时候的林暗当道君不满十年,对仙家而言,资历尚浅;但看她身后的一干人等毕恭毕敬,俨然尊她为神教新贵。
女修眉心的花钿明亮依旧,水红衣裙则因境界愈高,无风自动,冉冉若飘动的芍药。她臂弯挽着披帛,潋滟的宝光令狭道生辉。
一名身着绲金边红日服的教徒说:“漱玉道君,请随我来。”
林暗道:“请。”
这教徒的地位似也颇高,许是长老之流,在前领路。白翎捏诀后,像魂魄般跟着他们,试着打了长老一拳。
不出他所料,拳头直接穿过了此人的身躯,并不会被其发觉。但是白翎能站在地上,可见此处空间发生的事,能影响到他。
然而他刚收起手,便感到林暗投来的视线。女修扫视各处,道:“邓长老,此地除你以外,是否无任何人得以出入?”
白翎一惊,还以为暴露了。长老说:“回道君,正是如此。您要见的人,由是非道君朱批镇压在此,除我以外,唯有道君他能解开禁制。”
林暗颔首,神色难辨。白翎明白过来,原来师姐在考虑劫狱的可能性。
不过,她在神教就职已久,深知悔过涯铁桶一块,固若金汤。今天来此,恐怕是别无他法了。
不知走了多久,长老示意,闲杂人等不得跟随。
林暗随他继续前进,终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尊睚眦石像,足有三人之高,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长老握住剑柄,用力拧动。剑柄上亮起符文,飞出丝丝灵光,连通他的前额、双眼、心口。此等玄机亦是老祖遗留的权柄,可以验证来人身份。
不仅如此,长老拧动的方向也忽左忽右、程度不一,兼之速度极快,旁人若想借机记住顺序和力道,定不能够。
林暗微笑道:“长老深谙此道啊。”
长老说:“哈哈,唯手熟尔。道君,您请进。里边寒凉,不过凭您的修为,无需在意。”
随着一阵轰隆声响,睚眦石像张开了巨口。
与此同时,浓郁的寒气滚滚而出,长老早有预备,捧出一具暖炉样的法器护体。
一座地下牢狱映入眼帘,白翎呼吸微滞。他身为元婴后期,居然打了个寒噤。
茫茫雪雾涌过,他看清了前方景象——没有想象中的密密铁链、层层牢笼,空洞之内,矗立着一尊天然冰柱。
柱身高达数丈,向上凝结了整片穹顶,向下没在深不见底的湖中。而在冰柱中央,透出一道隐约的人形,因外部的冰层太厚,此人几乎如一笔淡墨,生死不知。
片片霜花自上空飘落,白翎闪身前行。他越过栈道,却碰不到冰柱。
湖底暗藏法阵,令细密的电光铺满冰面,不会伤及封冻其中的罪人,却让化神期修士来了也得掂量二三,敬而远之。
在白翎发动“神行术”的刹那,漫天霜花一震,短暂滞空。
林暗若有所觉,稍稍蹙了下眉,道:“邓长老,裴师弟身为金属性修士,受五行之土克制,不应关在地牢吗?何故来冰牢受苦。冰牢比起‘狱’,更近‘刑’,难道也是是非道君的旨令?”
“呃,道君,我等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地牢由千钧碎石积压,人在其内,四面八方皆是土石,堪比活埋。这厮……裴仙友本来关在那边,但他花费三年,日夜不停,居然从土石里引出好些铁砂!……之后又过三年,我们才将崩塌的地牢堪堪重建,万不敢将他送回去了。实在是……望您体谅。”长老尴尬地说。
林暗不置可否,走上了栈道。长老将手按在冰柱上,与之前一样的符文亮起,电光消退,冰霜消融。
冰柱在顷刻间化入了下方湖水。白翎紧盯着当中露出的人影,果然是裴响!
而且,是他最熟悉的少年裴响,黑衣黑发,脸色苍白胜雪,感到有人造访,缓缓地睁开双目。
师弟眼底,毫无生机。
白翎首先确认,裴响的耳垂上并无铁钉。灵台枷尚未钉入头颅,师弟神智完好,可他看见林暗后,一语不发,仿佛只是一具活尸,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数条古玉锁链从高空垂下,避免了任何金属存在,束缚着裴响。他一动不动,锁链没发出半点声音,一片死寂。
白翎的口中突然涌起腥甜,他把嘴唇咬破了。因为他不能发出声音,更不能去抱住师弟。
此时若轻举妄动,万一触发什么机关、或者被在场之人发现,打乱了此间世界的运转,记忆便会中止。
长老说:“道君,一刻钟后,禁制将会重启。在下告辞。”
他回到了睚眦石像的獠牙外。但是牢门不曾关闭,长老远远地盯着这边。
林暗神情缓和,张口便道:“裴师弟,白翎还活着!”
听见这个名字,裴响的眼睫蓦地颤动了一下。
林暗说:“时至今日,我终能踏足此地,告知你这个消息。白师弟没死,他睡在嵌玉湖中,你们还能相见!”
裴响双眼微睁,那张几乎被冰雪同化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道情绪的涟漪。他尝试动一动喉咙,但是因清醒着冰封太久,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刹那间,白翎理解了师弟此前所有的所作所为。明知道自己任何细微的举动,都可能在心境里引发无数重波澜,他还是赶在思考之前,飞身跃起。
足尖点流霜,借着极寒下凝在空中的水气,他连踏数步,终于够到了古玉锁链,向眼前人垂目伸手。
链条结了冰,被白翎踩得晃荡。裴响幽深冷寂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星寒芒。
他仰起脸,纷纷扬扬的绒雪自黑暗的高空洒落,恍然间,似有一片柔软的白衣抚过,流露不尽的哀怜。
白翎深深皱眉,一时不慎,有什么东西溢出了眼眶。它一闪而落,在半空便已凝固,眼看要砸在裴响脸上,白翎本想去触碰师弟的手立即收回来,把结冰的泪水握在掌心。
不能惊醒裴响。现在的白翎,已经因情不自禁,违背了观心的规则。
如果让师弟醒来,依他性子,一定会结束回忆,不肯再展露半点伤痛。
林暗目睹了这一幕,目露惊异:“难道是……他在这里吗?”
她稍往后瞟,见那名长老还在盯着这边,沉住气道:“裴师弟,我能来此传讯,实则与是非道君达成了协议。你所犯的过错深重,若不施以搜魂之刑,绝无活路。神教网开一面,让我带来此物,只要你同意,便能离开悔过涯了。”
女修摊开掌心,两点灵光旋转着升起,逐渐延长,形成两枚符文弥补的铁钉。钉尖隐隐滋生着电流,令其互相吸引,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灵台枷!
白翎不曾想到,灵台枷原来是林暗送来的!可她说得没错,刺杀展月老祖——全修真界无一人敢想敢做的事,唯独裴响做了。更何况,他身为展月一脉的三代亲传弟子,欺师灭祖,弥天重罪!
钉上灵台枷以离牢狱,恐怕是林暗费尽心力、多方运筹才争取来的机会。远处的悔过涯长老藏在阴影中,俨然作是非道君的耳目,密切注视着冰牢里发生的一切。
两枚铁钉离开林暗,飘到裴响面前。
少年人眼底那细微的清芒,被更明亮的白光覆盖了。是钉尖的电与火,当离得足够近时,纵使是毫无温度的光亮,也成了漫漫长夜中,唯一的出路。
裴响嗓音喑哑,轻轻道:“若我依然拒绝,会连累你们吗。”
林暗说:“这些你不必考虑。”
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已经没几个人可供连累了。顾怜毕竟地位崇高,且素来深居简出,本就和权势不相干的人,姑且算连累不着。
至于裴响的两位师兄,白翎长睡不醒,诸葛悟远走不回。最后算到林暗头上,日子总是坎坷不断,她早已习惯了砥砺前行。
裴响不说话,静静地望着铁钉。他们交涉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眼看时间快到了,长老欲上前提醒,一柄剑影从天而降,钉在他刚迈出的脚前面。
林暗头也不回,道:“请长老退后。”
十余条古玉锁链,一齐颤动起来。它们捆缚的人向前伸手,攥住了铁钉。符文光芒大亮,裴响只垂眸看着,如同凝滞。他好像在回忆,在不知会忘记什么之前,把最重要的记忆,最后回顾一遍。
天空开始下雨,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中。冰柱融化成湖水后,沿着四壁逆流,恰好需一刻钟重新汇聚于顶,而后淅淅沥沥地落,再次封冻罪人。
林暗目露不忍,但还是说:“裴师弟,你二人已有道号。皆是梦微道君所取,尔为还阳,彼为见星。大家都希望你活下来,纵百死亦有千生。白师弟他,也只是睡着了。只要星空还在,他迟早会回家的。不论如何,你至少要活到那日!”
“……见星。”
落雨形成飞瀑,从下方结冰。刺骨的寒意遍布白翎全身,他浑然未觉,始终飘在师弟身前,听着他重复师兄的道号,一遍一遍。
一片柳叶无端飘落,长老再度上前,不过已换了一副面孔。他透过叶心,直视裴响,双手在空中拂动,飞快地修剪着什么。
原来此人就是是非道君座下,那名深藏功名的搜魂师。对此道高手而言,梳理记忆不过一瞬,在他放手的刹那,漆黑的铁钉刺入裴响耳垂,被他亲手扎进颅骨,让记忆永远停在了残损的现在。
林暗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动作,道:“大师,你们真是好手段。难怪是非道君与我商榷前来,恐怕你们已为他钉了无数次灵台枷,只因《太上迢迢密文》的存在,须令他心甘情愿受制,才能生效吧?”
话音落下,即将成型的冰柱再度化水。
但是,千百朵浪花停在半空,如美轮美奂的冰雕,上万枚冰晶漂浮不动,晶莹剔透。
裴响醒了!
他将灵台枷钉入后脑的刹那,有人温柔地捧住他脸,用两掌捂着他的耳朵,被铁钉一齐刺穿。
剧痛袭来,双手连心。
白翎浑身发颤,却露出满足的、夙愿终了的灿笑。
他喃喃道:“好疼啊……阿响。我总算感觉到了……原来你这么疼。你一定,比这样更疼。”
眼前人面露惊愕,从记忆中苏醒了。裴响一把抓住白翎,立即检查他的手,可是周围的场景消失了,白翎掌心的伤口也消失了。只留下钻心的痛,令他的指尖不住蜷缩。
白翎面犹带笑,可他很快发现,裴响身上仍枷锁千道!
无数条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符文密布、电光奔涌,正是灵台枷在心境中的显化!
雷霆无时无刻不灼伤着皮肉,皮肉也时时刻刻地愈合着。如此痛苦,昼夜不息,鲜血沿着链条,向下方的深渊流去。
可是,还有点点微光,从裴响的身上升起。他是心境中的他,也是他的心,那些微光像泡沫,像露水,像飞往天空的灯,像一条砍不断的银河!
白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伸手,碰到了这些暖洋洋的光点。霎时间,他听见许多声音,看见许多画面。
“委屈你两日,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她把你托付给我,说你以后就拜托我啦!哈哈哈哈!”
“初吻?不算!……行行行,算我亲了你,但我是不小心的!你就自认倒霉吧——”
流溢的光斑从裴响身上涌出,剥离,周而复始。灵台枷汲取了他的记忆,亦是一段段思念,如原上草风吹又生,如刀断水百斩更流,星星点点,往天空飞去。
白翎抬起头,看见了指引他来路的星空。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锁匙 新河郡忘记,但旧河……
繁星璀璨, 是冰冷中仅剩的温存。
裴响讷讷道:“师兄……你、你都看见了……?”
白翎与他相识至今,头回见师弟露出此等表情。无措有之,羞惭有之, 失落亦有之。
白翎一听他说话, 便看向他, 可是没忍住又望了一眼天上的群星。裴响受灵台枷所困, 无从逃避, 只得是深深垂首, 抿唇不语。
白翎心跳急促, 花费好大精神,才将视线从百年牵念形成的星空收回。他捧起师弟的脸, 与他眉心相抵, 闭目平复了许久,忽而笑道:“阿响。”
裴响的眼睫簌簌直颤,“嗯”了一声。
白翎说:“还好我看见了。”
裴响:“……”
裴响欲言又止,道:“我不想让你看见。你若看了, 难免……”
“心疼”二字说不出口,他悄然抬眸,注视着白翎,都这种时候了, 竟还生出几分不确定来, 低声求证:“你会吗?师兄。”
白翎不答, 只往上飘,把裴响按在胸前,让他亲耳听快要炸开的心脏。
正所谓七味杂陈,五内翻涌,白翎从外面看着还好, 实际上里边快炸完了。皮囊之下,翩翩然蝶阵,靡靡然蜂鸣,亲眼见证师弟受罪的苦,恍然大悟星空来源的甜,轮流刻在他心头,于是甜也灼痛,苦也缠绵。
裴响突然被摁进怀里,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待他反应过来师兄的用意,脸泛起薄红,听了一会儿,将头一转,完全埋入白翎的胸膛。
白翎感到师弟深重的吐息,拂在胸前,似往上走,连锁骨都烧起来了。
他招架不住,忙清了清嗓子,说:“时间不等人,先让我看看灵台枷。”
裴响更往前钻,流露出沉默的任性。
在心境中,心境之主无以伪饰,会展现最真实的一面。白翎本来因先前的回忆喘不过气,见裴响这般情状,却倏地笑出了声,郁结的乱绪一扫而空。
他不自觉地放柔声音,搂着师弟哄:“等把灵台枷解了,你想怎么抱怎么抱。阿响?”
“真的么。”裴响贴着他心口说话,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把气息吹到了白翎心尖儿上。
白翎道:“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裴响:“……”
裴响听见这话,不禁抬头。他全然不信,幽幽地说:“师兄是仗着我记不清往事,才敢夸下海口罢。我却有所直觉,你莫说骗我,简直以戏弄我为乐。”
“这种印象忘就忘了嘛……”白翎心虚地眯了眯眼,转移话题,“锁链上好多符文!我也算半吊子符修,说不定能看懂。”
他趁机松开裴响,往最近的链条飘去。裴响全身受制,留不住他,只能把白翎正在观察的锁链一扯,令其晃动起来。
“哎?你干嘛,我才看到一半!”白翎叫道。
裴响盯着他片刻,问:“若是灵台枷解除,我就变回师兄记忆里那个人了。是么?”
“什么那个人这个人的,明明都是你。”白翎与他对视,顿了顿道,“好啦,我知道你还是很不爽以前的自己。但你这些年的记忆又不会消失,等恢复了,所有记忆串起来,你……你肯定会羞死的哼哼哼哈哈哈哈!”
白翎本欲抱臂邪笑,想到师弟吃过去自己的醋,却没绷住,两眼弯弯。
笑过之后,他又觉得裴响可怜,飘过来摸了摸师弟的头。
裴响面无表情一扬眉,显然难以苟同。但是看师兄这样子摸他脑袋,好像对待什么破损的稀世奇珍,一种莫名的顺从油然而生。
白翎飘走去钻研符文了,裴响终究按捺住心底情绪,任他观察。
白翎念道:“神树在上,忘川在下。借由片叶,开我神魂。此心桀骜,千手难裁,叶不足矣,求赐根须……树根?我说阿响你怎么控制不了铁钉,原来不是铁啊,是新河郡神树的树根!”
一条锁链读完,他接着读下一条。下一条继续了刚才所说,记述着取得根须、锻造成钉的法事。
符咒之力,借自天地,与不可视之灵相语,以致达成无中生火、折光隐身等效果。所以,灵台枷上的咒文,事无巨细地介绍了灵台枷,好让天地明白制造此物之人的诉求,实现灵台枷的威力。
白翎原先还读得顺畅,看完制作流程后,却开始头晕。眼前的符文散开了,拆作横竖撇捺,在他的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屈张。
以他对符的造诣,不能看下去了。境界高的符修对新手画的符一眼便懂,遂能轻易破解,只消画一道类似“他骗人”之意的符,告知天地,收回灵性即可。反过来亦是如此:境界低的符修对同道大能无还手之力,是因看不懂而无从控告。
打造灵台枷的人,修为比白翎高。白翎咬牙想多看几个字,说不定马上能看到灵台枷的解除之法了。可他越往下读,理解越慢,头脑鼓胀,好像连神魂都被吸走了。
“叮!”
一道清光破空而来,袭向白翎的后脑。他仿佛被定格在了锁链上,毫无所觉。
裴响双目一睁,下意识操纵此物,却无成效——飞来的不是什么利器,而是一枚柳叶。
一道女子身形宛然浮现,正是教他二人搜魂的叶姑姑。裴响神色稍变,再看白翎,被柳叶打中头颅,蓦地脱困。
白翎猛然退后,急促地喘息。刚才好生凶险,他差点神智尽失!
不过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了有人不请自来。他扶额回身,见女子负手而立,边喘气边道:“叶姑姑,你好像,比这里的搜魂师……厉害很多啊?”
言下之意,她绝非新河郡人!
听闻此言,女子漠然一笑。
在她身上,弥漫出渊渟岳峙的暮气。同样的气息,白翎只在是非道君身上感受过一点。唯有他们那代人,经历了修真界最壮阔的波澜,才有可能具备。
而不远处的女修,比是非道君更少一分人情。若说是非道君还抱着奔忙俗务、汲汲营营的欲求,她则像不转磐石,岿然群山,连岁月也无法左右。
白翎缓缓道:“见过太徵道君。”
话音落下,细密的柳枝从女修身上生长,化成了满衣的青纹。太徵道君开门见山,问:“灵台枷上的符文,看得如何?”
“这就要谢谢道君出手相救了。我正看到打造灵台枷那节,没有道君的话,会傻掉疯掉都不一定。”
白翎不动声色地走出两步,看似靠近道君回话,实则把裴响护在身后。眼前这位是大乘期修士,放眼修真界,堪称老祖之下第一人。
而且她身为《片叶搜魂真迹》的始祖人物,在心境中,恐怕比在外界更强。最关键的是,她一手培植了神教新派,对展月老祖早有异心。若她在此时发难,白翎与裴响两个展月一脉的弟子,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女修信手一挥,白翎和裴响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摆出了听课的端正坐姿。不仅如此,她还弹出几枚柳叶,在裴响的记忆片段里逡巡。
眨眼功夫后,柳叶牵来了桌案,置于两人身前。女修身边也多了一块石板,正是道场讲坛常见的授课教学用具。
白翎:“……”
他很想让自己警惕起来,可不知是太徵道君干了什么、卸下他们心防,还是女修确实没有敌意,竟让他生不出违抗的心思。
裴响虽被安排坐下,但身上的锁链并未消失。白翎目光转动,索性也有话直说,问:“道君,您是想策反我们吗?”
女修道:“白翎,心思活络是件好事。但嘴和心一样快,便没那么好了。”
“您要是不想弄死我们,我就还是喊叶姑姑吧。姑姑你是新派魁首,我和阿响都是展月传人,您留着我们的小命到现在,还拿‘两不疑’帮我们观心,我只能这样想啊。”
白翎两手一摊,微微笑道。
太徵道君负手而立,许是见了太多俯首帖耳的小辈,面对白翎这个知晓她身份后,还很混不吝的,眉头轻锁。
白翎居然接着催:“姑姑快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条件又是什么?你没有被灵台枷钉着的师弟,不懂我这个当师兄的心里多疼。”
他是信口开河,有意摆出很好说话的模样。
裴响听了,却默默地投来一瞥,似想对面前的三圣之一、师祖同侪解释,不过难以启齿。
不曾想,太徵道君被白翎完全打乱了开场白之后,也直言不讳:“你们两情缱绻,的确让我省心不少。既如此,白翎你来回答:符文若分两种,分哪两种?”
“什……什么?”白翎挺直腰杆,下意识道,“分为先发和后动的。不过我们是师兄弟!道君您会错意了吧——”
“我没说你们不是师兄弟。”
太徵道君神色冷漠,冷漠之下,略显嫌恶。这种嫌恶不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而是一种老人撞破后生行苟且之事、又不想管又没眼看的情绪。
她道:“不论尔等三代弟子之间,是何混乱关系,总之欲救裴响,便听本尊所言。明白与否?”
白翎:“……”
白翎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和诸葛悟的婚事。太棒了,道君刚才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什么?
他道:“明白。道君请讲。”
裴响则停留在自己和白翎偷情导致诸葛悟走火入魔的版本,没想到连太徵道君都知晓此事,当即脸色发白。
女修说:“先发之符,画完即刻生效,如疾驰符。后动之符,则须外物触发,如护身符,受了致命一击,才会护体。灵台枷上的符文,乃是后动。”
白翎道:“记忆变动就会触发灵台枷,是挺符合的。不过姑姑你的意思是……”
“先发之符,损毁即消。后动之符,难以破除,但是有解禁之法。”太徵道君停顿片刻,说,“我读过灵台枷上的所有符文,知晓其如何解禁。与枷锁相对的,自然是钥匙。这两件东西,曾放在‘两不疑’的左右托盘上,相生相克。”
白翎问:“那解开它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旧河郡。新河郡忘记了一切,只剩灵台枷,可是旧河郡记得。你们要找钥匙,就要先找到旧河郡的遗址——”
太徵道君未能说罢,心境突然一颤。
白翎来不及答话,便被凌空抛起。神魂偏移,猛地惊醒了他。
睁开眼的刹那,他与远处的裴响对视。
他们都醒了,旁边的搜魂师挤成一团。人们指着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道道人影,呼唤着太徵道君救命。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太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醒醒啊仙长——出大事啦!”
白翎的脑子尚未转过来, 一阵高亢的叫声便扎进耳朵,刺得他皱眉。
叶家家主在他面前挥手,见白翎回神, 喊道:“醒了醒了!”
白翎扶额道:“这是……”
被打断观心的晕眩散去, 视野恢复清明, 但仍是暗的。他们在心境里待太久, 出来已到了黄昏时分。
此时的叶府上空, 晚霞铺满天宇。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而在漫天的浓墨重彩间,竖着一条条更深、更艳的影子。
数千名拜日神教教徒浮现于空, 人人赭衣, 冠袍如血,胸前绣着绲金边红日纹,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除他们以外,另有几方阵营, 同样穿着自家派系的统一道服,远望去块垒分明。白翎初到叶府时,还觉着前庭空旷,此刻被团团围困, 倒显得天上拥挤了。
他双目稍虚, 心知这些“天兵天将”, 全部是神教旧派的势力。从理性判断,白翎明白他们此行前来,多半是为了太徵道君。身为展月一脉弟子,坐山观虎斗就好。
但不知为何,白翎心生不安。从感性来说,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和裴响也要遭殃。
一驾仪仗居高临下,当中而出。玉板横陈,香炉四镇,烟云缭绕。
熟悉的少年身形趺坐在云气间,依旧是雪白长褂太极图,脑后结辫玛瑙珠。夕光下,此人戴着的叆叇镜片寒芒潋滟,挡住了他的眼神,但挡不住他上扬的嘴角。
白翎与裴响并肩而立,一同看向是非道君。不过,一柄柳木法杖拨开他俩,太徵道君从中走过,与是非道君对峙。
在三人擦肩的刹那,白翎和裴响皆听见她的传音:“此间难以善了。你二人见机行事,一定要赶在是非之前,夺得识海钥!”
所谓识海、灵台、心境,其实都是修士的内心世界。白翎一扬眉,意识到此物便是解除灵台枷的另一件法宝。
可是,一定要赶在是非道君之前?什么意思,难道那厮为了不让裴响恢复记忆,专门抢东西来的???
此情此景,已经没空纠结太徵道君的目的和条件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没有直接交恶过的她,白翎更想把天上飞的死老头拖下来,给他打一身钉子。
是非道君把玉板降下数丈,与太徵道君平视。
两位尊者会面,磅礴的威压同时释出,狂风大作。
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自动恢复作用,替他抗下了道君的气势。他还顺手捏了个诀,护住瑟瑟发抖的搜魂师们。
白翎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现被围得水泄不通。在场的除了旧派教徒、是非一脉,还有好几派的弟子,比如伏念、悬壶、问镜等等。
伏念一脉前来围剿,并不奇怪。广寒道君曾是他家掌门,在白翎大婚当夜,死在献舍给妖王与怨灵的裴响手上。
不过,是非道君扶持展月一脉,应该被伏念一脉敌视才对。他们听命助阵,定是因是非道君把裴响归为弃子了——他用这个刺杀老祖的逆徒性命作筹码,换取了伏念一脉效力。
如此一来,今天涉险的绝不止太徵道君一个。白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印证,他又把目光投在悬壶和问镜两脉上。
悬壶可以理解,他家和新派的蓬莱、中立的岐黄并称三大医修世家,一直是神教旧派的后勤势力。
可是,问镜一脉也到场了。他家居然明牌站队,彻底与太徵道君撕破脸。
白翎一眼认出了领队的二人,左侧的男子面容秀丽,一袭染墨白衣、朱红配饰,头戴羽冠,长发点缀鹤翎,显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偃鸣道君。
在他身旁,则是一个怒目横眉的中年女修。不是她有多么生气,而是生来长着一张生气的脸。
此人更是老相识:和白翎裴响在魔域同行过一段的连珠真人。
白翎看向他们身后,并无傻大个的身影。以前跟着姑姑寸步不离的力士,记得名叫阿纲的,现在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再看其余弟子,男女老少不一,如无意外,都是白翎百年前拜访萧缘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
若想突破重围,要么闯问镜一脉,赌连珠真人顾念旧情;要么闯悬壶一脉,赌他家没有唐棠那样武德充沛的医修。
白翎分析完了场上局势,只能说尚未发现生门,无一不是死路。
他干脆先抱臂看戏,听听二圣相见,有无八卦猛料。不过,他往旁边一瞥,见裴响俯视着掌心。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灰雾,在他手里聚了散、散了聚,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音。
可惜眼下不是讲小话的好机会。
白翎歪了歪脑袋,没来得及发问,听见是非道君感慨道:“多年不见,不料你我重逢,竟在故乡啊。”
太徵道君说:“不料?背地里算卦算得抓耳挠腮吧,是非。”
“……”是非道君维持着春风得意的笑容,道,“冤枉,实在冤枉。我还真没算你——旧友重逢,乃是意外之喜。”
他说罢突然变色,手拍玉板,直指裴响:“大胆狂徒,尔负戴罪之身,焉敢来求识海钥!可是存了不服刑罚的忤逆之心?”
众目睽睽,上千道视线齐聚于裴响身上。他却恍若未闻,潜心感应着指间的灰雾,直到白翎轻轻碰他:“阿响?”
不回话定会被扣不敬师长的帽子,到时候有理也成无理了。
但是,谁爱敬是非谁敬,白翎扬声说:“道君您的意思是,为了捉拿一个严格履行规章制度、跟着我这雇主来办事的笑忘门门客,要这样大动干戈,请来好几脉的仙友围困追杀?知道的说您是抓个晚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集结多方之力、铲除某位道君呢!哈哈哈哈!”
他嗓音清亮,笑声更是穿越云霄,回响在众人耳边。而且白翎话里有话,故意把是非道君架起来烤,太徵道君闻言,虽目不斜视,但也勾起了一分冷笑。
她道:“别扯幌子了,是非。要杀要剐,看你能耐如何!”
双方既已心照不宣,开战只在瞬息之间!太徵道君话音刚落,两边人同时出手。
是非道君的玉板高悬,喝令座下:“乱党逆贼,尽数伏诛。然罪魁祸首,是为太徵,今日请诸君勠力,将其镇杀在此!”
他口中的“乱党”,专指新派。白翎暗道不好:在太徵道君来传授他们搜魂术期间,是非道君亦抓住这一机会,对新派发难了。
道场势力倾轧,太徵道君却未得到丝毫风声。由此可见,是非道君伺机已久,新派恐怕真的已凶多吉少。
一时间,太徵道君眸光微动,神色未变,然杀心暴起。
她斥道:“走!”
法杖点地,柳树生根发芽、见风就长,霎那种满了霁青河岸!无数根柳条捆住白翎裴响、还有一干搜魂师们,飞速传递往岸边。
白翎无从反抗,只能回望一眼。
两列仙班如潮水分流,追袭而来。但在叶府的前庭里,凭空升起了一座山岳——那是太徵道君的分神,浩瀚古意奔向八方,把满天红衣冲得猎猎作响。
山峦犹具人形,正是太徵道君的真容。并非妙龄女子,而是一位老人,毫无腐朽之气,唯有不尽的巍峨静默之意,令万籁失声。她似站在岁月的高处,俯瞰一众蝼蚁,而后弥山亘野的柳树迅猛生长,形成了观音千手!
每一只手心,皆睁开一只眼睛,如同搜魂时,被剖开的柳叶。柳条又从中生出,不断不绝,生生不息,握在千手掌中,仿若长鞭。
修士们各亮兵刃,仰望着轰隆巨物。
偃鸣道君首当其冲,亦幻化分神,显出一只仙鹤,围绕高山盘旋。仙鹤展翅,遮天蔽日,霞光黯淡,恰逢一点残阳欲尽时。
一声鹤唳扶摇上,方圆百里,万鸟来朝。白翎紧咬牙关,堪堪承受住了此道音波,旁边的搜魂师们却惨了,一个个耳孔流血,七荤八素。
与此同时,太徵道君举起千手,挥鞭迎敌。长鞭狂舞,如灵蛇奇袭,柳叶成雨,似万箭齐发!
滚滚烟尘腾起,笼罩了整座叶府。其间闪烁着灵光、剑影、宝华、法象,更有一蓬又一蓬血雾,泼洒着走石飞沙。
天崩地陷,白翎和裴响终于被送到了岸边。日暮时分,天空变成了苍茫雄浑的深紫色,即将入夜。
河水汤汤,因交战刮起的狂风,涌起了层层巨浪。水汽扑面,白翎听着咆哮的潮涌声,一时毫无头绪:太徵道君让他们找旧河郡,问题是,旧河郡在哪啊?
难不成——在这水下?!
下一刻,无数道寒光飞至,追兵赶上来了。裴响单手握拳,一直如影随形的灰雾陡然凝成了千百银丝,将寒光尽数击落!
银丝融成铁水,形成一把汩汩流动的碎剑。白翎脱口而出:“花谕!”
他的欣喜不加掩饰,空中碎剑亦和多年前一样,向他轻压剑柄,低头见礼。但此时无暇叙旧,竟有三家派系,一齐来捉拿二人:正是伏念、问镜、悬壶。
连珠真人显然还记得他们,拧眉欲言又止。悬壶一脉的领队是个老头,并不说话。
而在伏念一脉的弟子前方,一男一女为首。那男的白翎不认识,女的他却有所猜测,因为这位女修的发髻上,戴着一顶靛蓝的头纱。
广寒道君的遗女,已经长大成人了。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伽蓝 奥斯卡最佳恐怖片拍……
光阴逝水, 故人往矣,斗转星移,旧恨难消。
白翎抬手, “凉紫”飞出剑鞘, 落在他掌中。这一次, 裴响未作阻拦, 对他轻声道:“抱歉。”
以前他对这把剑莫名怀有执念, 如今记忆零散归位, 知道该物还原主了。
白翎无奈:“先别说这个。喏, 有个要找你血债血偿的。”
裴响道:“我?”
不是问“谁”要找他,而是问为何找“我”, 可见他关于诛杀广寒道君的记忆, 也连同整场大婚,一齐被清洗殆尽了。
现在却连长话短说的机会也没有。
蓝纱女修十指翻飞,顷刻结印。她的头纱漫卷开来,化成蓝幽幽、阴惨惨的迷雾, 包围了白翎一行人。
霎时间,目之所及全是蓝色,伸手不见五指。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流窜在各处,甚至溜过脚边, 不知是毒虫还是硕鼠。
一般的寻仇之人, 开打前都会放几句狠话, 告慰受害者的在天之灵。但当初是广寒道君暗害展月一脉在先,所以女修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她身为孩子,为母亲复仇,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注定不死不休。
白翎挥出数十张符箓, “啪”地贴在同伴们身上。这是他无聊时作的练习,有祛毒辟邪之效,周围蓝雾扑朔,瞧着就不健康。
他甚至想吐槽两句:为什么正道修士使的招数,瞧着跟邪魔外道一样?
白翎转头问叶家家主:“老人家,旧河郡怎么走?”
“我们哪记得呀,以前的事情,全忘光了啊!”
“那识海钥呢,也没听说过?”
“什么什么药??”
白翎放弃了询问,听得雾气深处,回荡起一个老头的声音:“罪人裴响,若你即刻伏法,我等念在道场情分,可以放其余人等一马。但你若执意顽抗,他们可走不出这伽蓝幻阵啦!”
听起来是悬壶一脉的长者,先礼后兵,发话劝降。
搜魂师们一阵骚乱,白翎笑道:“老人家们,不要紧张。你们和我们师兄弟毫无关系,不会受我俩牵连的。和你们有关系的是太徵道君,你们等受她牵连再说吧。”
此言一出,简直是火上浇油。
搜魂师们哭的哭、跪的跪,还有人走投无路失心疯,跳起来骂白翎害人精,惹这么大事不早说。
悬壶一脉的长者却道:“太徵谋逆作乱,叶府奉她为搜魂始祖,自然要肃清风气,以免遗漏残党。等羁押了裴响,这些太徵后人们,亦当严加审讯才是!当然,若尔等立身中正,神教自会还你们清白。”
搜魂师们傻眼了。
白翎一摊手,对雾气说:“老爷子,所以你是让他们选早死还是晚死咯?什么中正不中正、清白不清白的,不都是你们一句话定吗?”
另一个年迈的声音叫道:“仙友,跟他们废话做什么!太徵后人,能有什么好鸟?”
此人放低声音又道:“白翎这厮,巧舌如簧,千万不要跟他白费口舌。小心被他绕进去,祸乱道心!”
白翎奇了,问:“老匹夫,怎么还当面讲坏话啊?我听见啦!”
从“老人家”到“老爷子”再到“老匹夫”,气得此人大喝一声。
霎时间,浓雾生澜!
不知什么东西“唰唰唰”地袭来,“花谕”刹那融化,细密的银丝如鬼魅忽现,在空中爆发出一簇簇火花。
白翎立即意识到,他挥出的符箓散发灵光,刚好标示了每个人的位置,以致敌在暗、我在明。
但蓝雾实在邪门,他不能收回搜魂师们贴的符。于是,白翎从袖中一掏,大把符箓天女散花,逢人就贴!
幽蓝的雾海深处,亮起点点光芒。这下,两边都能看见对面人在哪了。
不过,个别修为与白翎不相上下之人,化解了此招。广寒道君的遗女手势变化,催动幻阵。
蛰伏的毒虫齐齐出动,直扑人脸。要是以前,白翎肯定被恶心得滋儿哇乱叫、要把它们全部踩爆汁才舒心,但他已经面对过铺天盖地的兰花螳螂了,此时不仅不怕,还颇觉童趣。
他笑嘻嘻地抬手,没有章法,纯凭直觉,升起灵力屏障。
搜魂师们鬼叫连天,抱头鼠窜,等发现被一层透明的结界护住了,才又挤作一团。
白翎自认为朴实无华,围观的三家修士见他此举,却面面相觑。
世间功法千千万,无不是教人如何释放灵力的。关键就在于释放的过程,或画符念咒、或捏诀结印,即便强如道君,也最多是打出一道道的灵力而已,从没见谁动了动手,就把灵力使出符咒诀印的效果。
他们今天却见到了。
还不是别人,正是展月一脉名声最烂、最让人咬牙切齿的那个。
白翎倒是乐观,以为他们拿自己没办法,眉开眼笑,继续找叶家家主聊天:“老人家,你们祖宗让我和师弟去找旧河郡。我猜遗址在水下,你们地面上没什么破烂房子吧?”
“属实没有,我向您担保。不过,此物放在我这,不知对仙长有无助益。”
“哦?”
叶家家主颤巍巍地捧出一物,形如杆秤,确切地说,在白翎眼里是个天平。
不是“两不疑”又是什么?
这可是太徵道君的法宝,白翎眼珠一转,笑道:“老人家,你能把这东西带走,定是道君给的吧?”
“仙长明鉴,是这样的。实话说,我根本不记得拿了此物,我哪有胆子?可刚才躲避虫蚁的时候,我突然摸到它在怀里,定是道君的妙算。”
白翎长长地“噢”了一声,想把“两不疑”拿来看看,结果拿不动。他拍拍裴响,要师弟试试,裴响稍一凝神,亦摇了摇头。
“两不疑”由沉水钢打造,竟然不受裴响的调遣。
白翎略一思索,立即想通了个中关窍:太徵道君肯定在法宝上下了咒,只有搜魂师们可以移动它。若没有搜魂师,白翎想用此物,便会被拖着沉到河底。
一方面,白翎意识到中计了:太徵道君通过此举,保证他会护着搜魂师们。
另一方面,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两不疑”可以带他们找到旧河郡。
然而不待白翎细思,怎么用法宝引路,操控伽蓝幻阵的女修再添新印。
此时她的手前,浮动着最初开阵的印、释放蛇蝎的印,片刻之后,形成第三记灵势复杂、极具凶性的印。
裴响沉声道:“师兄,须小心了。”
师弟对危险的预感向来精准,白翎把“两不疑”推回叶家家主怀里,神情稍敛。很快,蓝雾中浮现了无数枚漩涡。
白翎说:“我记得广寒道君是伏念一脉的,伏念……他家也是三宝属性多吧?刚才放虫子不像精神攻击啊。”
下一刻,无数摇摇欲坠、浑身黑血的人影爬出了漩涡。
白翎惊讶道:“丧尸?这绝对不属于精神攻击!”
旁边的搜魂师却个个如木雕泥塑,而后爆发凄厉的呼喊:“爹,娘!你们怎么了——”
“我的儿啊——”
“娘、娘子?……仙长,快放我们出去!”
围攻而来的活死人,居然全是搜魂师们的亲眷。包括叶家家主在内,看见几个孙儿遍体鳞伤、口吐白沫地走来,肝胆俱裂,直接昏死在地。
白翎不禁皱眉。
伽蓝幻阵怎么办到的?就算能放毒制造丧尸,也很难精准投毒、短期内针对在场的所有人,把他们的家人毒死又运过来吧。纵使真的能做到,又该如何对付白翎与裴响呢?明明他俩才是被捉拿的首要目标。
莫非,要让他们逼不得已,荡平丧尸——搜魂师们眼看家人死绝,必然反水,掉头来攻击二人——
不,他俩要荡平搜魂师们也是轻而易举。
白翎很有自知之明,道德绑架不了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能砍一个搜魂师的手带走“两不疑”了。相信广寒道君的遗女也事先调查过他的节操,没作这等打算。
而在白翎与裴响前方的漩涡,久久无人出现。
白翎扬声笑道:“仙友,我是孤家寡人呀!算得上亲眷的就那么几个,除了身边这位,其他的要么在魔域当军师,要么在道场当道君,你们能毒死谁?”
不料他话音刚落,还真有人出来了!
一角墨蓝衣袍渗出漩涡,熟悉的双剑背在身后,有一柄已成了废铁。青年剑修高冠博带,风度神采依旧,可他眉心的魔纹鲜红如血,周身魔气四溢,滚滚如乌云咆哮。
两厢照面,此人微微一笑:“阿翎。”
白翎道:“师兄?!”
他打心眼里无所畏惧,见此情景,仍是乐道:“好大的能耐,能把魔尊幕僚偷来,魔尊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裴响的反应与他全然不同。
白翎本想碰碰师弟的胳膊肘,提醒他跟师兄打招呼,没想到裴响一反常态,双目微睁,愕然地目视前方。
白翎奇道:“师兄现在确实是半人半魔。我们能借此机会重聚,其实挺赚的……”
裴响:“阿姐。”
两个字,令白翎顿住。
他转头看去,只见多年不见的裴家家主走出漩涡。她步履摇晃,满身刀砍斧剁的血口。
白翎再看向裴响轻颤的瞳眸,霎时明白了一切。
伽蓝幻阵,放出的并非毒虫蛇蝎,也非亲属丧尸。其真正放出的,是阵中人恐惧之物。
剥夺视觉的迷雾属于第一重恐怖,暗处扑面的虫蛇属于第二重。至于现在呈现的第三重,则是最珍重之人的惨状。
白翎和裴响最珍重的,本是对方。但如果一个在阵里身边,一个在阵外张牙舞爪,容易穿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