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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2 / 2)

“目标距贰号点位尚有半里,妙音符预备!”

“报——叁号点位有蚂蚁搬家拦路,已作处置。”

“怎么处置的?”

“把旧蚁穴整个挖出来放路对面了。”

“干得漂亮!”

时间一晃而过, 经过一整天的修理, 折雨洞天的仙去山弟子廊舍, 已经恢复了七成旧貌。

此时此刻, 驾鹤一脉的几人围在厅下, 正透过视野最好的窗户, 紧盯窗外。徐景架起了一尊千里镜, 聚精会神地观望洞天入口,田漪则戴着叆叇法器, 双手轻扶镜框, 实时传达着目标人物,也就是裴响的动向。

另两名师兄弟忙前忙后,正在掸身上蚂蚁窝的土,连冯丘都坐着轮椅, 捏了个明目诀远眺。

只有白翎站在边上,看看他们,再看看窗外,被挡得什么也看不见, 无奈道:“其实, 我本来没有很紧张……”

田漪比了个“嘘”的手势, 好像发现了什么。

徐景说:“奇怪,裴师弟为何没往既定的路线走?”

白翎默不作声地走近一步,见裴响半路转弯,绕过了仙去山。

师弟一袭黑影,步履沉静, 在满山青碧间分外醒目。白翎发现他手里提了点东西,道:“是不是先去找师尊了?”

“哦!”小辈们齐齐应声,七嘴八舌地说,“对,裴师弟很讲礼数的。他这个一直没忘。”

“太好了,再看看哪里不够干净……白师兄你转过去让我们瞧瞧。”

白翎本想回绝,却忍住了,乖乖地背过身,供群众雪亮的目光检阅。说来他昨夜更衣就寝时,后知后觉地发现,顾怜给他挽了个髻。用于盘发的不是别物,而是一缕碧绿的绸带。

绸带边缘残损,像是暴力撕扯而致,颜色和光泽也都一般,不像专门用来扎头发的。

但白翎一看绸带的金锦绲边,立即认了出来:竟然是一截碧落幡的残片!

裴响借碧落幡献舍刺杀老祖,此物定然会被老祖夺去,白翎醒后,也确实以为幡没了。没想到,器灵不惜本体撕裂,硬是从老祖手里挣出了一长条,缠在白翎身上。

顾怜把白翎沉入嵌玉湖温养前,为弟子整理“遗容”,顺手用残幡替他绾发。可惜的是,器灵受创太重,白翎捧着发带感应、呼召、注入灵力,最后只唤出了一团极微弱的灵体,并无人形,不会说话,绿油油和鬼火似的。

饶是如此,鬼火停在白翎的指尖燃烧,轻轻跳动了两下。

之后器灵便回了残幡,不知要休养多久。白翎将其小心地放在枕边,等一觉醒转,不想把它塞进暗无天日的芥子袋,就还是拿来束发了。

绿的放头顶不吉利,但在过命的交情前不算什么。白翎依照在秘境黑市的时候,裴响为他打理的那般,下半头发披散,上半头发盘髻,以深碧色绸带扎着,飘垂两缕形似背云,无形中添了几分仙人气韵。

小辈们从上到下地欣赏他,纷纷鼓掌:“很不错啊白仙长,你这百年,是半点不曾变化。”

“修为上来了,精气神更好了,人越来越有范儿了!”

白翎终究没忍住笑骂:“胡说没完了是吧?起开起开,让我看看阿响到了哪里。”

徐景让出千里镜,白翎转动镜筒,仔细看了一遍仙去山通往嵌玉湖的路,却并未发现黑衣剑修的身影。

他喃喃道:“奇怪……师弟跑哪儿去了?”

“笃笃笃。”

突然响起敲门声,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冯丘移动轮椅不及,被师兄弟扛去了茶案边上。白翎也双目圆睁,不知把千里镜藏哪儿,不得不将其往墙角一竖,假装是笤帚和簸箕。

屋里闪转腾挪的声音十分明显,却没人应门。敲门声再度响起,依旧三声。第三声落下之际,白翎出现在了门前。

其实门没有关,早敞着等候来客。可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剑修静立门外,见到白翎,方把轻叩门楣的手放下。

他淡淡道:“见星真人。”

时值四月,凡间芳菲褪色,洞天山花始开。在沉郁的墨衣身后,正是无边烂漫春景,因二人相约黄昏,风光更显柔美。

余晖越过裴响肩头,斜照在白翎面上,好像为一具白瓷瓶涂上清釉。他手扶门框,抿唇望着裴响,见师弟俊美肃杀的容貌,似也被夕阳融化,许久才说:“请进……还阳。”

裴响略一颔首,把手中东西递出,是一份见面礼。

全性塔下的集市热销此物,买账的多半是散修或道场新人。白翎没想到,师弟也会专程去买,完全不符他的身份资历。接到手中时,却因礼品精美,令白翎心中放晴。

厅内一尘不染,两人先后穿过珠帘,来堂上饮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抻着脖子,恭候多时,见白翎怀抱见面礼、脸上压着微笑,挤出各种眼色。

田漪小声提醒:“白师兄,千万要沉住气啊!”

徐景也磨着嘴皮子:“唔记得第一印象唔……”

白翎轻咳两声,回身问道:“普洱还是单枞?”

“悉听尊便。”裴响走到给他预留的位置坐下,迎着众人的注目,道,“你们也去?”

“不不不!有你陪着白师兄,我们一百二十个放心。”徐景立刻澄清。

裴响点了下头,看着白翎沏茶。

白翎很久没干这事了,发觉师弟的视线后,倒水的手不禁一抖。一滴沸水溅出来,眼看要落到他另一只手背上,白翎心不在焉,并未躲避。

然而,裴响顷刻间抬手过去,精准地接住了水珠。

他神色不变,默默将手收回。白翎对自己大意,看师弟挨了烫,却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他,问:“没事吧阿响?”

白翎问完便反应过来不对,又“唰”地丢开师弟,后退半步。

他尴尬地说:“抱歉……”

裴响看着他:“……”

冯丘马上低头喝茶,装作没看见。其他人不忍卒视,全部用手捂住眼睛,又岔开两条缝偷看。

白翎一闭眼,决定当无事发生,赶快把茶泡完。可在他转头的刹那,裴响伸手向上,摊开手掌,说:“纱布隔着。”

言下之意,不烫。

小辈们泄出轻微的抽气声,一个个坐立难安,仿佛要爆炸了。白翎有些错愕,没想到下意识流露的关切得到了认真回应。

因为被小辈们围观起哄,他没忍住面色泛红,不自然地道:“隔着啊……隔着就好!快、快喝。”

他把胡乱沏成的茶塞给裴响,在其身侧坐下。裴响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茶水,说:“请阁下明示,须我所做之事。”

终于谈到正事了。

白翎道:“啊,是这样的。我们的目的地,在岭南旧河郡,现在叫新河郡的地方。你听过吗?”

裴响说:“知道。忘川的发源地,搜魂族遗址。”

“知道就太好了——我也刚得到一些消息。”

笑忘门的门客们,必然尝试过恢复记忆。所以,裴响或许从同僚处听闻过搜魂之道,并不稀奇。

他道:“此行的目的是?”

“是……是为我师兄查找寻回记忆的办法。你认得吧?我师兄也是你师兄,渡尘真人诸葛悟。”

白翎话到嘴边,换了个理由,同时心底跟师兄道歉,借他名头一用。白翎问:“你还记得吗?师兄在进入化神期前,被是非道君篡改过记忆。他以前说进境后就能想起来,不知成功没有。”

裴响道:“记得。若是为他,无须此行。”

白翎:“为什么?”

“他的预感没错。那种程度的篡改,当他修为接近施法者,便会失效。”裴响松开茶杯,稍微撩起了一侧鬓发,平静地说,“如我一般的笑忘门门客,才会寻求逆转搜魂之道。”

裴响的耳垂上,赫然是一枚黑铁耳钉。白翎乍一看去,并未发觉不对,只是心莫名地一沉,感觉不太舒服。

他细看方才发现,耳钉居然在穿过裴响的耳垂后、刺入了他的头颅!

白翎问:“……谁干的?”

裴响道:“不知。”

白翎的目光向他另一边耳垂飘去,喃喃道:“那边……”

“同样。”裴响放下鬓发,全然不觉自己展露了多么骇人的东西。一根金属长钉,穿过后脑,横贯在他的颅骨之中!

而他举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裴响依然以朱红长缎束发,细长的缎子是他周身唯一亮色,其上银纹清光暗闪,垂在背后。

白翎不知道,师弟百年间登门见了无数人,这是他头回喝别人沏的茶第二次。喝完似仍意犹未尽,定定地望着杯中茶叶。

白翎稍皱起眉,道:“每个笑忘门门客,都要扎这个东西吗?”

“不。九十年前,他们去找我,告知了我一段旧事。我的记忆恢复大半,之后便钉上了这道‘灵台枷’。于是,又忘了。”

裴响说着,扫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眼,几人都目露震惊与悚然,这才明白裴响何故在听他们讲了白翎之事后,再度忘却。

神教的搜魂术,像是把人心境里的记忆裁断了。偏偏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若他本人抗拒,纵使删他记忆百次千次,还是能复原。

于是,“灵台枷”专门为他而生。

“我还是要去新河郡。”

良久后,白翎缓慢地眨了下眼。他与裴响四目相对,一人平静,另一人的平静之下,暗涌万千。

白翎说:“我有别的,必须要去的理由。”

裴响道:“好。”

他仿佛想问,别的理由是什么。不过,黑衣剑修沉默片刻,最终只问:“何时出发。”

第107章 一百零七、出发 谁说生活没有那么多观……

二人约定在翌日清晨出发, 相聚于霁青山脚下。

天还一片漆黑的时候,白翎就从床上起身,飞快地洗漱完毕了。一别经年, 他的神级大床依然健在, 不过耗费了数个咒语, 才将其复原。

若是太早到, 只能蹲在树下数蘑菇, 恐怕会让失去记忆的师弟以为他脑子有病。提前半刻钟到, 则显得从容且不失礼数, 很有为人师兄的风范。

白翎自认为把握好了一切,但是才在堂上静坐了小半时辰, 便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

是不小心醒太早的问题。

他灰溜溜地爬起来, 取下挂在门口的幕篱,往脑袋上一扣,理不直气也壮地出了门。

此时天如淡墨,东方的鱼肚白将露未露。白翎下山途中, 向远处的嵌玉湖投去一瞥,见梦微观烛火全熄,想来顾怜仍在好眠。

他昨夜去和师尊聊了几句,算作报备。

虽说两人多年来从没对付过, 但白翎心里清楚, 完美无瑕的大弟子堕入魔道, 与师门天各一方;不成器但至少活蹦乱跳的二弟子,长睡不醒;年少满誉的小弟子负罪受刑,难回正途;还有难得降世,结果抛下预备飞升的指令就重回云端的师祖……

如果白翎一声不吭地跑了,多少有些给师尊雪上加霜。本着尊老爱幼的优秀品质, 白翎去知会了顾怜一声:他要南下追寻搜魂的逆转之道。

彼时紫衣剑仙与他隔着帷幔,罗幕重重,烛影煌煌。

白翎说罢便要告辞,没想到,顾怜很别扭地过问了两句,得知他不是一人独往,才哼一声放他离开。

白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正不管顾怜什么反应,他都一定要和阿响走这一趟的。黎明的霁青山一片阒静,漫山遍野的草木尚未苏醒。偶有遁光掠过高空,颜色各异,似道道流星,坠往各自洞府。

待白翎来到山脚下,天空总算变成了深青色。一轮红日出东山,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他找到了约定会面的大树,环顾四周,果然是来早了。而且,他来得太早了——两人约在辰正见面,现在才辰初。

树下确实有几只蘑菇可数,白翎与它们蹲在一处,希望不要被过路人发现。幕篱的垂纱把他整个人罩住,还真像一只蘑菇成精了似的。

不过他的期望注定落空:因为到了早点摊子们上山的时候。摊主们推着各式各样的小车,车上蒸笼热气滚滚,一个个地路过白翎。

每一辆小车路过他,都要吆喝声“仙长吃点啥不”。白翎辟谷后并不会饿,但闻到香气,还是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他踌躇着起身,道:“劳驾,来一份小笼包。花卷也要一……两个。啊,黑豆浆?来两杯。”

“好嘞仙长!仙长怎么称呼?”

“我……”白翎确保自己的脸藏在白纱后,昧着良心说,“鄙人道号还阳。”

“好嘞还阳真人,您的早点!”

摊主做成了清早第一单生意,喜滋滋地推车走了。幸好他不晓得裴响,白翎松了口气,没想到提着早点一转身,正对上一道清凌凌的目光。

白翎:“……”

白翎眨一眨眼,道:“裴真人也来这么早?”

剑修的黑衣完美融入了夜色,从一片淡青的昏昧中走出。他脸色苍白,在黑暗中十分醒目,五官像笔墨描成的一般。

他来到白翎身前,沉默许久,问:“我买的?”

很好,冒名顶替被正主发现了。

“……给你买的。”白翎维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分了他一个春卷和一杯豆浆,说,“吃点热的好上路。”

裴响微微蹙眉,显然并不理解。但他和以前一样,对白翎的要求选择了照做,道:“谢了。”

于是,两人并肩站在树下的一堆蘑菇中间,面对着源源不断赶往山上的早点车们,安静地就着豆浆吃花卷。

此画面实在诡异,白翎忍不住把余光投向师弟。可是从他的角度,若不想转动脑袋被人发现,便只能看见裴响的下颔。

师弟吃东西和以前一样,一板一眼,慢条斯理,不像在品味美食,而是在完成任务。不管怎样,吃了就行,白翎笑了笑,下一刻就听身边人道:“看我做什么。”

白翎:“……”

流年不利祸不单行。怎么又被抓包了!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望向裴响,含笑问:“不能看吗?我付了两百多枚塔印。还阳真人是看也看不得的?”

“我得到了零枚。”裴响神色淡淡,不过沉默片刻后,还是道,“随你。”

他把头转开,咬了一口花卷。

白翎瞬间被愧疚感击中。他大睁着双眼呆立片刻,扯了下裴响的袖子,把小笼包递过去说:“这、这个也有你的份儿。很好吃的,尝一下吧?”

裴响看向缀着水珠的袋口,又看向他。白翎忽然意识到,师弟长得更高了,以前不用仰视得这么厉害。离得近时,他仿佛能被师弟的影子裹住。

奇怪,睡觉时不能长个儿的吗?

白翎双眼稍眯,流露出一丝懊恼。这副模样落入裴响眼底,却不知令他误会了什么,无声地吐息一次,说:“行。”

略显喑哑的嗓音,不带情绪,白翎一时间拿不定,裴响是在纵容他,还是出于一位优秀的笑忘门门客专业素养,尽量满足雇主的需求。

白翎没忍住试探道:“我没法御剑。往南边去的路上,可能要麻烦你。”

裴响:“不能御剑?”

“对,我的剑……走丢了。”

白翎话音刚落,裴响背后的仙剑便颤抖起来,“噌”地出鞘,闪到两人当中。剑身忽明忽暗,“拂钧”和“凉紫”正在激烈争夺着主导权,裴响握住剑柄,立时镇住了躁动,将其插回鞘中。

他蹙眉,或许有些困惑,道:“见笑了。”

真正的始作俑者白翎笑眼微弯,因自己的仙剑一直跟着师弟,莫名开心。可是,他又想起破碎的“花谕”,笑意散了些,说:“没事。这是你的剑吗?”

“不记得了。”

“它叫什么名字呀?”

“……”裴响面无表情。

白翎的坏心眼没使成,改口问:“卖吗?一万枚塔印怎样,我和它有缘。”

这价格够买十把神级仙剑了,何况是认他人为主的。看“拂钧”和“凉紫”的样子,裴响并没有强行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本命剑。

孰料,黑衣剑修看着他的双眼,道:“除非我死。”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白翎张了张口,目光落在他为“拂钧”和“凉紫”打造的新剑鞘上——漆黑的玄铁鞘身,刻着简约大气的辟邪符图,价值不菲。

可见师弟对此“遗剑”,视如己出。他虽忘了仙剑的旧主是谁,但对其执念颇深。

白翎低头,藏起了眼底的复杂情绪。袋子里只剩一只小笼包了,裴响还没吃。

白翎说:“快吃吧,吃完出发。”

裴响却盯着举到面前的袋子,须臾才道:“怎么吃?”

摊主没给签子,白翎一愣,旋即和自己吃的时候一样,把小笼包一点点挤到袋口,递到师弟唇边。

“喏。”

他实在很想知道,现在的裴响对现在的他,能容忍到什么地步。白翎一眼不错地盯着师弟,见他眉峰未解,垂着漆黑眼睫,好像对这般亲昵的举动感到茫然。

早点摊主们已经冲到山腰摆摊了,晨光熹微,大路上并无旁人来往。白翎却有些心虚,回头看了眼,而后把幕篱的纱帘拉起,替师弟遮上一遮。

他催促道:“快点啦,都帮你挤出来了,要不你自己来?”

此言一出,裴响终于稍稍侧首,咬下一口。有些东西或许刻在骨子里,比如听师兄的话,比如用膳的礼节。

他每咬一口,就要转身背对着白翎,吃完再回来咬第二口。一口也不会咬得多了,必定要细嚼慢咽。白翎忽然有些惋惜,为何没买大点的包子,下次喂师弟的机会,又不知在何时。

身后忽有人说:“请问……请问是见星真人吗?”

刚好裴响吃完了最后一口,白翎正拿着空纸袋发呆。闻言,他倏地回身,发现一辆马车停在道旁,车夫正满面震惊地望着他俩。

白翎脑子里轰的一声,明白误会大了。晨曦幽微的树下,两个人凑在一起,脑袋时不时靠近,其中一人还撩起幕篱的垂纱遮着,除了情人幽会简直没有其他任何可能啊!

裴响道:“这是?”

白翎强笑着说:“啊……我不是没法御剑嘛,功法也没什么攻击性只能抗揍,所以在商行招募了一批打手,掌柜派车接我。不是不相信你,还阳真人,我只是……”

还没解释完,裴响先走向了商行的马车。白翎不禁泄气,闭嘴跟在后面,对车夫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以前的师弟,从来都会认真听他讲完的,不论他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结果裴响停在车前,为他挑起了车帘。黑衣剑修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微侧目问:“只是什么。”

白翎一怔,立即钻进了车厢。裴响没得到回答,凝眉望向车里,却见刚坐好的人忽然又歪出头来,笑嘻嘻地说:“什么都没有,你听错了。车里有新鲜的果子吃!”

裴响:“……”

裴响看了车夫一眼,车夫吓得连连后退,以为他要灭口。

这时,车厢里伸出一只手,将裴响一把抓了进去。白翎没想到,师弟对他毫不设防,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抓到了身边。

两个人四目相对,外面的车夫发出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白翎连忙为师弟抚平衣襟的褶皱,道:“我对现在的修为还不习惯……抱歉抱歉。”

裴响看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口摸来摸去,良久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握住白翎的手腕,轻轻推开。

马车鬼鬼祟祟地开始前进。

第108章 一百零八、旅途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时隔一日再见钱掌柜, 老人的面上多了几分愁容。

白翎率先跳下马车,问:“怎么了老钱?没招到人吗。”

“不不不,白仙长, 您出的酬劳丰厚, 应征的仙友多如过江之鲫。只是……罢了, 您一会儿便晓得了。裴仙长, 您也来啦!”

老人迎上前作揖, 白翎猜测, 是裴响的金丝楠木票折让他提前得了消息。看来师弟的私人财物并未被收走, 笑忘门还有点底线。

钱掌柜把他们请到雅室,说:“白仙长, 您要的鹤车已经安排妥当, 随时听候差遣。不过招募的勇士嘛,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白翎问:“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嘛,我很坚……咦。”

门一推开,一道背影立于堂上, 听见他们的动静,方才负手转身。

白翎略一扬眉,原来只招到了一个。不过,他明明没提很高的要求, 修为金丹后期以上即可, 怎么只有一人中选?

而且……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身着紫色锦衣的少年容貌绮丽, 面色不善地斜睨着诸人。他未配仙剑,赤手空拳,但修为深不可测,让白翎一时间难以判断。

且不谈道行,主要是眼前人的脸——完全是年轻版的顾怜啊!

白翎笑出声道:“这位仙友是?”

当着钱掌柜的面, 直接喊师尊不妥,因为顾怜死要面子,定不想暴露身份。果不其然,化形成少年样貌的顾怜撇嘴不语,高傲地横了钱掌柜一眼。

钱掌柜介绍道:“这位是微梦真人,连故。白仙长,别看他样子年轻,竟把应召的其他仙友全揍跑了。他在此守擂,谁来打谁,最后就只剩下……咳咳,我看他境界高深,以一当十,希望能入白仙长法眼。”

顾怜怒道:“他敢不入?”

可白翎早在听钱掌柜说“微梦”、“连故”的时候就笑得弯下了腰。他手背抵唇,肩膀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色道:“好啊,原来是连道长,失敬失敬。有连道长一路护送,当然不需要其他歪瓜裂枣了。不过我很好奇,像连道长这样优秀的人才,肯定不缺道场派系招揽,怎么会来接我的单子?”

顾怜充满稚气的面庞上,额角暴起青筋。他上前两步,结果靠近了才发现,此时的他身高不如白翎,怒意瞬间变成了愕然。

白翎笑得蹲在了地上,扶额发抖。

顾怜真生气了,叫道:“拖拖拉拉,究竟何时出发!不是说买了两驾鹤车吗?车呢?”

“鹤车正在庭院之中……不过微梦真人是怎么知晓的?”钱掌柜摸了摸头,嘀咕着推开雅室的另一扇门。顾怜无意中穿帮,立时把嘴闭上。

原来每间雅室都有阳台,互相联通,形成了一片空中庭院。两驾鹤车停在外边,见门开了,扬颈发出清唳。

而白翎由此明白了顾怜到这的原因:之前下单的时候,白翎并未隐瞒展月一脉弟子的身份,他的所作所为,皆会被写入简报,呈给顾怜。以前的顾怜或许不看,但在诸葛悟走后,他不看也得看了。

所以,顾怜早就知道了白翎的打算。

裴响亦一眼认出了紫衣少年的身份,颔首以礼:“师尊。”

顾怜哼出一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鹤车。白翎在他身后,悄悄地侧向裴响,说:“一路上很难太平了。”

裴响眨了下眼,对讲小话的行径很不习惯。可是,如果是身边人,又好像不那么奇怪了。

他道:“为什么。”

“唔,我生前和他有过节?等下你只能和我挤一辆啦。”白翎微露笑意,见顾怜背着的双手紧握成拳、显然把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更觉好笑。

临上车时,顾怜突然回头,命令二人道:“车中的传音符箓,不许撕掉。白翎,休想教他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抛下这句话便闪身进了车厢,再“唰”地扯上车帘。白翎无声地扮了个鬼脸,作口型说“就教就教,你不教的我都教”。

旁边的裴响又撩起车帘,静静地看他眉飞色舞。白翎立即收起怪相,向师弟嫣然一笑,登上鹤车。

现在的师弟,定不会再抱着他御剑。白翎虽然言语上以此试探过,但实际上,提前安排好了代步工具。

他原想招四到六人同行,两驾鹤车刚好。没想到顾怜横插一脚,还霸占了一整辆。

算了,顾怜跟着就跟着吧,留守老人怪可怜的,反正他受气了自己会跑。白翎心里想着,再瞧见师弟落座于对面,心情愉快地托着脑袋,对外面辞别的钱掌柜挥了挥手。

鹤车预设了目的地,一日千里,当晚可达。随着裴响将车厢壁上的灵石按下,灵符捏就的仙鹤振翅高飞,转眼飞上云端。

商行安排的座驾,无比奢华。车厢空间宽敞,白翎有太多话想问,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支着头出神。

况且在头顶的青金灯罩上,贴着传音符箓,两间车厢内不论有什么声音,彼此皆可听到。白翎抬头望了一会儿,发现符箓共二张,一张可让顾怜听见这边讲话,另一张则让他们听见顾怜的动静。

忽然,裴响开口道:“见星真人。”

“嗯?”白翎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裴响停顿片刻,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白翎微微怔住,无法回答。若是肯定,势必又牵动裴响的记忆,让他受灵台枷的折磨。但若否定,裴响既有此问,明显已察觉了什么。

白翎定住心神,道:“裴道长觉得,我们见过?”

头顶上传来警告的咳嗽声,白翎直接一伸手,把传来顾怜声音的符撕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君也在外照样不受。

他继续问:“裴道长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

裴响微蹙着眉,目光落在白翎交叠于桌上的双手,又落回白翎面上。少顷,他淡声道:“我想多了。”

“唔。”白翎点点头,拈起一枚果子,自然而然地塞到裴响唇边。他以前吃什么好东西,总是习惯性地喂给师弟一个,而师弟一定会露出不赞许的表情,然后乖乖吃掉。

果不其然,眼前的裴响重复了一遍这个流程。可当他启唇的一刹那,便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双目微睁,抗拒道:“抱……”

白翎眼疾手快,不等抱歉说完,就把杏仁推进了裴响口中。他动作轻巧,指尖轻轻地蹭过裴响唇瓣,意识到这点冰凉柔软的触感是什么后,白翎看着手一愣,又对面前人笑道:“抱歉?”

裴响目露惊愕,但口中有食物时不得言语,遂神色复杂地吃下了杏仁。

许久后,他承认道:“很奇怪。”

白翎观察着他的耳钉,见没有刺痛师弟的迹象,大着胆子问:“哪里奇怪呢?”

“你对他人,亦是如此?”

“啊?‘此’指的是——”

“会喂他们吃东西。”裴响的眼神略显晦暗,说,“以及,相距甚近。”

白翎并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这样对你,冒犯了裴道长?”

裴响:“……”

裴响的眉峰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白翎立即意识到了症结在此,这就是裴响最感到奇怪的地方。

他应该对白翎的行为不悦,问题是他没有。

裴响确认道:“我们见过。”

他定定地看向白翎,说:“我被封锁的记忆里,有你存在。”

窗外流云飞渡,鹤车在湛蓝如洗的高空掠过,似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行走,划开万千波纹。

一切都很安静,如此高度甚至没什么其他的鸟儿,只有柔和的风声。白翎强撑镇定,微微笑问:“既然裴道长知道把我忘了,那现在的你,对我还记得多少呢?”

裴响说:“你是诸葛师兄的道侣。”

白翎:“………………”

刚积攒起来的悸动顷刻稀碎,白翎嘴角直抽,感到一口血猛冲喉头。

窗外传来顾怜的哈哈大笑,不用符箓都清晰可闻,甚至有他大力拍桌的声音。

白翎几欲喷血,好在下一刻听见顾怜把桌子拍塌了。他生生稳住情绪,假笑两声道:“还有什么?不会只有这个吧!”

“别的……我每次去参拜师尊,皆会路过你的遗……塑像。师尊说,你在和诸葛师兄的婚典上意外离世,仙去山上的弟子廊舍,是你故居。”

裴响的声音渐低,手也按在了耳钉上。白翎面色一变,制止他道:“阿响!”

这个称谓脱口而出,居然让耳钉渗出了血。裴响一把攥住了白翎的手腕,咬牙道:“你以前,也是这般唤我?”

“不……裴道长,我、我喊小辈都是这样的!阿景阿漪阿丘……还有个阿怜,阿怜你过来啊!”白翎说着把脑袋伸出窗口,冲另一驾鹤车喊道。

顾怜果然被激怒了,化成一道剑影,瞬息出现于白翎身侧。

他横眉骂道:“不省心的家伙,瞧你干的好事!裴响,停止回忆,这厮说他叫人都是没轻没重的,你听见没?你们以前认识,但并无什么关系,别想了!”

白翎本来反握住裴响的手,见他齿间泄出闷哼、轻颤不已,终是把师弟松开。

霎时,裴响的眉关亦解,吐息缓和许多。他鬓边沁出了冷汗,再抬眼望向师兄,只见白衣青年紧紧地背靠厢壁,虽目光锁于他身上,但连双手都贴着座位,仿佛在极力远离他。

裴响垂下眼睫,注视着满手淋漓鲜血。

他的面上竟有些空白,少顷,喃喃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白翎:“……啊?”

裴响:“我不记得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进城 好塑料的师徒情(×.……

灵台枷起效如此迅猛, 白翎虽不算完全出乎意料,但还是难免的心一沉。

他观察着裴响,见他似是被重置了短期内的记忆。神教旧派在他的脑海中遍布禁令, 但凡触碰, 灵台枷即刻发作。

裴响耳垂渗出的血逆流而上, 如一滴滴珊瑚, 滚回苍白肌肤和乌黑铁钉的界限里。

他依然盯着白翎, 意识到了刚发生的变故, 不再追问, 淡淡道了声:“抱歉。”

“是我的错。”白翎放松身形,对他露出微含苦涩的浅笑, 补充道, “还阳真人。”

车厢内陷入死寂,无人续言。

裴响仿佛对白翎的话并不赞成,皱了皱眉,但余痛未清, 向顾怜颔首以礼,而后闭目养神。顾怜抱臂哼声,大马金刀地坐着,浑身上下写满不爽。

白翎没想到师尊来了就不打算走, 要在这亲自盯着他俩。可是他看窗外的高空头晕, 只好目视前方, 望着果盘出神。

怎么想都是鹤车的问题。

上回同乘鹤车,还是白翎、裴响、诸葛悟三人,一路尴尬难捱。现在更多出了一分无以言表的凄楚心酸,由此可见,闻名天下的展月一脉, 被鹤车克了。

白翎双手捂住额头,不明白自己怎么还能煞有介事地得出这种结论。苦中作乐也得有个限度吧?他以后连“阿响”都不能喊了啊。

透过两手间的空隙,他的目光游离在对面人身上。现在的师弟,或许也可以用青年形容了。

两人站在一起,若叫不明真相的外人来看,定分不出谁长谁少。更有甚者,大概会根据二人一个沉静、一个烂漫,把白翎打为齿序次者。白翎与眼下的裴响相对,确实也不如以往游刃有余,师弟再不是他能随意捏扁揉圆的可爱可怜之物了。

旅途在万千思绪之中,倏忽而过。

白翎心旌飘摇,不觉间,注目在裴响颈项的一点,盯着那一圈圈纱布。于是他并未发觉,裴响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亦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顾怜是已经睡得四仰八叉的了。就算两个徒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也是浑然不晓的。

还是白翎第一个察觉了天色变化,外边暗了下来。云层倾斜,灵鹤滑翔下降。他三人因车厢内嵌的法阵,并不会失衡,白翎壮着胆子往下看,发现下方已是开阔的原野。

南方多丘陵,而在矮山环抱之中,有一片偌大盆地。

谷地无垠,一马平川,似千年前仙人在此拂袖,之后万里无尘。鹤车逐渐近地,白翎克制着晕眩,紧紧扒着窗沿——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熟悉新河郡全貌的机会了。

只见一条大河把盆地一分为二,滚滚波涛奔流向海。白翎认得此河,正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霁青河。

两千年前,河水中蕴含着丰富的灵泉,滋养出两岸沃土。不过经展月老祖汇天下灵泉、凝霁青冻雪后,江河波涛中灵气渐弱,现如今,已是浩浩汤汤的凡水了。

即便如此,两岸依旧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城池。白翎从空中俯瞰,入目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万家灯火。

他没想到,远离道场的南方,亦有这般富庶繁华的聚落。

离得近了,隐约可见朱楼紫瓦、斗拱飞檐,广衢长街直通天尽头。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与霁青城全然不同的风貌:虽无仙气浸染,但有凡家热闹。

华灯初上,满城鼎沸人声,鹤车徐徐落在城门口。大红灯笼一字排开,把每个城门洞下排的长队照得明晃晃、敞亮亮。

白翎这才收回视线,提醒另两人下车。一扭头,却见裴响正看着自己。

不等他说话,黑衣剑修先行下地,侧目打量着城门楼,同时一手挑起了车帘。

白翎:“……”

白翎慢慢地说:“师尊,到地方了……喂喂喂。”

顾怜被他摇醒,登时因起床气怒发冲冠。白翎也学师弟,不等他发作,轻快地跳下了鹤车。

当站在地上时,才算切身融入了眼前情景。巍峨的城门楼张灯结彩,不断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尽是从周围的村落来,往城里去的。

“城里好像在过节。”白翎敲敲车门,“师尊,你佣金还要不要啦?”

“孽徒,你花的都是我的钱!”

顾怜很有气势地一撩下摆,终于在两名弟子一左一右的等候下,屈尊下车。他横两人一眼,似觉得像他心心念念的开路道童,于是面色稍霁,负手走去了前面。

白翎把鹤车收入芥子袋,边戴幕篱边嘀咕:“你花的不也是老祖的嘛……走吧还阳。”

裴响不置可否,和他并肩而行。

三人跟在一条队伍的末端,引得附近之人频频看顾。不消片刻,便有细密的私语声网来。

“哦哟,好神气的小公子!紫衣少见啊,富贵人家才染得起吧?还是绸料……”

“你看你看,那位黑衣郎君背的剑,瞧着不是一般沉。我猜有十斤。”

“我猜百斤!”

“嘘——小点声儿。他们这样出挑,肯定不是凡人,约莫是外地来的道长,触犯他们要被杀头的……”

“我不信。嘿嘿,白衣服的哥哥对我笑了,我没看错吧?我觉得他是好人……哎呀枣子!好端端的你哭啥!”

“黑衣服道长忽然看了我们一眼……”

两三个半大孩子,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刚拔完野菜回家。他们正议论得起劲,一尺来长的小家伙突然哭了。

白翎本来对他们报以友好的微笑,不料裴响也投去一瞥,煞气惊醒了梦中稚子。另几个毛孩察觉不妙,在一片笑骂声中,飞快地窜去了前面。

空气仿佛凝冰,不知为什么,白翎读懂了师弟的沉默。虽然裴响向来安静,但白翎就是明白,有时是他保持着沉默,有时是他“说”出的沉默。

白翎笑道:“抱歉?”

裴响:“……”

裴响略一点头。

“哈哈,小孩子是容易受惊啦。不过没关系,你在这跟着师尊就好。”

白翎说着拍拍他肩,一路给居民派发碎银,道着“借过”,走到了孩子们背后。

他很有礼貌地问:“方便给我看看吗?”

孩子们正为哭闹的婴儿焦头烂额,发现是他,又害怕地偷瞄裴响。

白翎道:“那位是我师弟,他不是故意的。来,让我抱一下吧——”

隔着纱帘,他含笑的眉眼更显温存。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清丽人物,不禁呆了,把襁褓双手奉上。

白翎无需画符安神,只消他周身灵气,便能使啼哭不止的幼儿舒缓下来。孩子到他手上,顿时不闹了,甚至咿咿呀呀地伸手,被拂面的青丝吸引。

时值初春,入夜微寒。

白翎一面把伸出来的小手放回襁褓,一面问满面敬仰的孩子们:“你们住新河郡?”

“嗯……是是是的道长!啊不仙君!!啊不仙长!!!”

“随便叫什么都行。我只是想问问,城里是不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还是说每天都这样红火,晚上大批人进城?”

“没、没有,我们在过节来的,新火节!”

另一个孩子争着说:“仙长头回来吗?新火节很热闹的,您留下来过节吧!”

白翎答应道:“好啊,我们就是来玩的。不过新火节是什么?”

“咦,我来说我来说!新火节是庆祝太阳重新升起的呀!两千年前魔族射落太阳,展月老祖让大江大河全部流去霁青山、收集所有灵泉,才重新造出一个太阳!新火节是庆祝天空被重新点亮的节日!”

“仙长从哪来的呀,你们那边不过新火节吗?”

一听和老祖有关,白翎眉梢微挑。

他道:“我从北方来。新火节……是纪念老祖的节日?”

“不是不是,是纪念太阳的节日!”

孩子们着重强调,还想多说,却被守门的城卫喝止了。他们只好接回婴儿,一步三回头,跑去接受检查。

白翎挥挥手,回到裴响身边。

顾怜显然将他和孩子们的对话听在耳里,哼道:“死人确实没什么好纪念的,这里的人还算聪明。”

“师尊……死人要是不重要,你跟着我们干嘛?”白翎啼笑皆非,索性揭穿他道,“要不是我们来老祖的老家探底,你才不会跟来吧。”

“胡说!”顾怜瞬间涨红了脸,“本尊、本尊是想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

“啊,那你早三百年干嘛去了。不对,我听说师兄也是自学成才,你早七百年干嘛去啦?”

“他天资卓绝无需指点,你——你——”顾怜气道,“反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嗯嗯嗯。羊都丢的丢睡的睡失忆的失……了,你觉得未晚就未晚咯。”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白翎好整以暇地笑道。

顾怜被戳心窝子,勃然大怒。可他一靠近白翎,就感觉不对,再看看白翎挨着的裴响,在更为直观的比照下,才明白“不对”是身高的不对。

顾怜怒不可遏,使劲攥拳,白翎笑嘻嘻提醒:“哎师尊,闹市不可施法哈,别丢了你梦微道君的脸。丢你的脸事小,万一伤及老祖的颜面,那可就——”

“住口!”

顾怜往袖中一掏。

白翎犹带笑意,实则已然戒备。没想到,顾怜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厚厚的银票,“啪”地拍给裴响。

裴响:“……?”

顾怜昂首挺胸,向白翎得意地宣告:“逆徒,你身上钱不够了吧?客栈可不便宜。更别提你要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开销。往后的日子,你们谁更听话,我就给谁发钱!”

他骄傲如斗胜的公鸡,耀武扬威地睨着白翎。

白翎却一声轻笑,旋即佯装害怕:“啊——没钱怎么办?我明天晚上不会要睡大街吧——”

顾怜更畅快了,说:“你现在学会尊师重道了?”

“不会。”

然而,一道低而冷的嗓音响起,仿佛同时回答了两人的话。一卷银票递到白翎面前,正是顾怜刚给出的那卷。

白翎笑吟吟将其收入袖中,对身侧人轻快地道:“谢啦,还阳真人。”

顾怜已经呆住,裴响则无声叹息,淡淡瞥白翎一眼。白翎自知扮可怜的伎俩太过粗劣,全然被师弟识破,但还是随意地一耸肩,微微笑着回视他。

裴响无言,先行走向城卫。在他的身影上方,一丈长的匾额以朱漆刻字,正是“新河郡”。

第110章 一百一十、微澜 心是忘了,但身体还记……

一入城内, 过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虽然不知新火节具体是哪天,但看人们喜气洋洋的面孔,恐怕接下来一个月都有得闹腾。

白翎和陌生人搭话无往不利, 借着接受盘查的时机, 从城卫处探听来了新河郡有名的客栈。

反正花的是顾怜的钱, 若是省着用、去些小门小店下榻, 这位大爷肯定嫌这嫌那的。所以, 白翎干脆领着师弟和师尊, 直奔全郡最阔的“红日山庄”。

山庄恰如起名, 在满城朱楼之中,红得格外艳烈。沿着贯穿全城的新河大道前行, 远远便能看见, 几座拔地而起的铜塔,金红色的梁栋与长街烛火相照,彩霞蒸蔚,烧透半边天。

美景当前, 每个人眼底都被映出了跳动的亮光。白翎抿着一丝笑,在师弟跟前不好太过雀跃,但顾盼神飞之间,欢快溢于言表。

街头巷尾, 总有大大小小的仙像, 白翎颇为奇异。他知道凡间有塑像画符、祈求仙人襄助的传统, 但一座城里,供奉一两名实力强盛的修士即可,多了地盘不好分。饶是新河郡地广人博,也不至于三步一龛、五步一像。

难道遭遇危难之际,家家户户都请来自家供奉的道长?那整个霁青道场的修士都要云集于此了。

白翎忍不住细细观摩路过的仙像, 然而沿途走过,竟没有一尊是他认识的。更有意思的是,仙像脚下的牌位也没有写任何修士的道号,而是刻着诸如“甲三十七”之类仿佛编号的数字。

他心念微动,小声问裴响:“还阳。”

“嗯。”

“你之前说知道新河郡,那你知道这些仙像的来头吗?他们供的到底是谁呀。”

裴响适时拉动白翎的衣袖,让他避开马车溅出的污水,随后说:“新河郡远离魔域,不奉修士。偶有妖邪作祟,寻常的方士即可处置。此间仙像,年代久远,当地人只作是先贤遗物。”

“哦……谢谢。”

白翎想起林暗告诉他的,一千年前,这里的人们忽然忘记了一切。之后旧河郡变成新河郡,人们的记忆形成了断层。

看来,仙像是当地人失忆前就存在的。白翎更感兴趣,忍不住驻足观察。刚好顾怜相中了路边摊的糖画,白翎立即头也不回地迈进道旁香舍。

因为仙像随处可见,城中的香舍应运而生。香客们熙熙攘攘,在此采买香物供品。

而在院中树下,立着大小三尊仙像,仿佛是一家三口。白翎在折雨洞天看书打发日子的时候,读到过各地塑像的工艺一览:越是古老的仙像,越看不出雕的是谁,甚至看不出雕的是啥。

一则古人的水平有限,二则仙像历经岁月磨损,可能失了原貌。

但看新河郡的仙像们,虽然古老,但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无怪乎白翎刚见到他们时,还以为是修真界现在流行的修士塑像。

旧河郡的雕刻手艺如此高明?

白翎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三尊像上,见他们和寻常的人家一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如果是某个阴雨天来,稍一不慎,或许会把他们当成真人,也不一定。

有香客要来上香,白翎让到一旁。

就在他侧身让步的刹那,忽然间,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香舍里的居民,而是那三尊仙像。

白翎呼吸一滞,倏地再看回去,可是仙像就是仙像,死物而已。雕得再活灵活现,也不是真的。

父母相依,搂着孩子。白翎定定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何,从原本的温馨和谐中,看出了一丝异样。

爹娘紧抱着小孩,未必是表达关爱吧?也可能……是在尽最后的力气保护他呢?

“这位公子,对不住啊,能不能再往边上稍稍……”

一个老实巴交的声音打断了白翎的思绪,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大家子搀着年逾古稀的老人。

白翎“啊”了一声,转身走出香舍。

这里香火兴旺,显然是街坊邻居都觉得一家三口的仙像好,能图个美满团圆合家欢。他总不能自己没感受过家庭幸福,就把人家往邪门的方向想吧。

裴响静静地立在门口,一身黑衣浸在流光灯彩中,像一柄玄铁镇纸,不轻不重地压在斑斓画卷角落。

他身侧人来人往,总有人瞥他,议论纷纷。白翎不用想也知道,大家在猜这位冰冷俊美的道长,一个人等谁。

白翎跳步过了门槛,道:“师弟?”

裴响下意识抬头,不过抬头之后,面上浮现短暂的空白。少顷,他道:“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白翎见灵台枷没有发作,松了口气,但还是立即打上补丁,说,“我全天下就一个师弟,当然喊你师弟咯,一直叫道号也太生分了。”

裴响眼睫轻颤,略显生硬地一点头。

良久后,他齿间逸出一声极轻微的“白师兄”。

“对!就这样喊我,比道号好多了呀。”白翎没想到他能回礼,顿时双眼弯弯。曾几何时,只有两人吵架的时候、裴响才拿来和他置气的称谓,现在听着也万般亲切了。

白翎看向路对面:“师尊好了没?”

正说着,就见顾怜手持一面巨大的糖画,耀武扬威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的不是双喜字、七宝珠等寻常图案,而是一幅他本人的自画像,连背后的剑轮都添上了。

再看糖画铺子的老板,刚咬了一口到手的金元宝辨认真假,然后疯狂甩动酸胀的手腕——七十二道剑影,挣钱不易啊。

白翎哈哈出声,心知顾怜肯定被当成异想天开、幻想自己是当世剑仙的地主家傻儿子了。而且糖画能还原的形状有限,在顾怜眼里,他拿着《梦微道君降妖伏魔斗阵图》,在路人眼里,根本不知道剑轮是什么,只当他画了个刺猬精。

一个幼童指着顾怜的糖画大叫:“豪猪!!”

不要命的小家伙立即被家长捂嘴抱走了,徒留满面震惊的顾怜,还有爆发出大笑的白翎。

霎时间,顾怜的脸上五颜六色,什么情绪都走了一遭。他本来不敢信小孩说的是他的宝贝糖画,但看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差点脚滑翻进路边沟里,又被裴响一把捞住扶起来,顾怜再迟钝也明白了。

白翎没想到自己腹诽的“刺猬”输人一头,高手在民间。糖画铺子的老板见势不妙,推着车飞快跑了。

顾怜的气无处撒,直直向白翎走来。

白翎立即搭住师弟的双肩,把他移到身前,高声说:“师尊!这可是大街上,师祖的颜面啊——你还要不要了!”

顾怜愤怒地绕过裴响:“孽徒,你刚才笑什么?出来,你有种出来,本尊座下绝无缩头乌龟!”

“师弟罩着我,怎么能算我缩头乌龟呢?明明是兄友弟恭,师尊你该高兴的嘛。哎呀,不要转圈好不好,你让师弟怎么办?”

白翎始终紧贴着裴响,时不时探头,笑眯眯说个不停。

顾怜却自持身份,不能离弟子太近、真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十分受制,几次三番挠白翎都被躲开了。

终于,顾怜的怒火在白翎喊出“谁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不少孩子在旁围观,闻有此言,跃跃欲试,结果被顾怜一声咆哮轰得作鸟兽散。

裴响低低地说:“白师兄。”

“师尊你这么凶干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你这一吼,小孩晚上要做噩梦的。不愧是梦微道君,能治小儿夜啼嘢——”

白翎把脑袋从师弟的手臂旁伸出去,故作正经表情,嘴皮子喋喋不休。他和顾怜斗到兴头上,浑然没听见上方传来的微哑嗓音。

裴响又道:“白师兄……”

顾怜一掌劈来,白翎瞬间闪避,不料姜还是老的辣,顾怜同时移步,以糖画作剑,在另一边等着他。

白翎倒不会被糖画伤着,顾怜也气归气、不至于在凡俗闹市动真格的。只是,凝固的糖浆黏糊糊的,白翎的幕篱垂纱白如雪,但凡沾上,就是蜡黄的糖印子。

顾怜冷笑道:“给你印上,看你还幸灾乐祸否——”

裴响将眼一闭,道:“师兄!”

霎时间,白翎随意晃出的身形止住了。他本来并未运动身法,忽听这声呼唤,却屏息凝神,停在原处,唯有纱帘与满身的衣袂一飘。

顾怜亦放下糖画,疑神疑鬼地扫视他俩。

白翎的笑稍稍凝定,片刻后,蓦地想起什么似的,松开师弟双臂,连退两步。

他望着裴响背影,问:“你刚叫我什么?”

裴响轻按眉心,转向他道:“介于诸葛师兄不在此地,这般称谓,并无不妥。只是……”

他顿了顿,白翎立刻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裴响的眼底似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而他本人也无从捕捉。他最终道,“离山庄很近了。”

白翎却说:“既然已经喊我师兄了,就不许喊回别的什么了喔?”

裴响微怔,不大自然地低下头,并未应答。他抚向耳垂,可是再看指尖,没有血迹。

顾怜幽幽道:“怎么,觉得很熟悉?”

裴响无声地点点头,看向白翎。他双眼历来幽深,年少时就如两汪潭水,光也照不进去。白翎迎上他的视线,心尖惴惴,不知师弟是何感受。

少顷,裴响道:“脑海中的记忆,一经松动,便会引发灵台枷。”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白翎,说:“但我对你,有很多别的记忆。手,肩,气息,甚至一些声音。不是画面,却更……”

白翎捂住他的嘴,将越发吃力、一字一顿的话止于裴响口中。未竟的话语变作温凉吐息,散在他指间。

他另一只手摊开在裴响耳下,接住一滴鲜红的血珠。

白翎轻声说:“好了,师弟,先说这么多。”

裴响沉默地一垂眼睫,以示顺从。然后,就在白翎松手的刹那,他完全遵循本能的倾向,稍稍往白翎的掌心一靠。

仿佛在许多年前,他曾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