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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2 / 2)

他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天照洛东,裴响,拜见师尊。”

“冲玄怎么不把你带在身边?让你跟着白翎,是嫌折雨洞天的孽障还不够多吗!”

顾怜高高在上,语声似扣珠贯玉,清凌凌蕴含怒意。

裴响道:“我跟随师兄,并无不妥。”

“好笑。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无人不知!”

裴响面露克制,安静良久。他见白翎捂着双耳,满面无辜地哼歌,终是没忍住道:“那请问师兄的上梁是?”

顾怜:“……”

顾怜火冒三丈,下行数步:“果然被带歪了!你们不许挨在一起。冲玄何在?怎会放你们进到此地!”

他挥手打出剑气,直奔白翎而去,又要抽他。

这下白翎也恼了,旋身一闪,高声道:“怎么回事啊上梁,问话就好好问嘛动手动脚干什么!你不是问师兄吗?师兄他快死啦!”

此言一出,总算遏制了顾怜的怒火。

白翎趁机把近来遭遇的坎坷一口气说了出来,专挑要紧的讲,也不管前因后果,就把道君魔尊的名头一个个往外搬,唬得顾怜一怔一怔,面上的怒气不觉便散了。

但当他听见是非道君篡改诸葛悟的记忆、并且已持续了很久时,忍不住道:“不可能!你是不是骗我?白翎,你总是骗我!”

白翎正欲反驳,顾怜向裴响一抬下巴,命令道:“你来回答,他是不是在骗我?”

裴响:“……”

裴响抱剑一言不发。

顾怜又生气了,白翎摊手道:“堂堂梦微道君怎会被我骗到?还总是骗到,我有那么狡诈么!师尊,别发脾气了,快点把禁制打开,去找是非道君要人啊。”

不料,顾怜冷冰冰地说:“若你没破坏死人打造的封印,我自能解除洞天禁制。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毁去了妖王血符。除非重新将怨灵封印……否则没人能进出折雨洞天一步!”

“啊?那就把他封印呗。不是,你刚才没把他轰死?行不行啊梦微道君!”白翎摸着下巴,抽空向裴响低声道,“他嘴里的‘死人’专指老祖。”

裴响:“……?”

不容白翎多解释,顾怜喝道:“还不是因为你打断我闭关!”

“师兄话没传完,我也不知道怎样叫醒你啊。只能努力搞破坏嘛。”

顾怜:“你——”

白翎:“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剑轮锵然转开,锋芒直指白翎。然而正在此时,地面开始颤动,熟悉的嘶吼再次响起!

白翎道:“好了师尊,别瞪我了——到底怎么封印这哥们儿?”

裴响依然用“花谕”挡在他身前,盯着黢黑一片的深坑。下一刻,尘土飞扬,怨灵又从滚滚黑雾中爬了出来,仰天长啸。

白翎嘴上吊儿郎当,其实心中颇感惊奇:普天之下,能受梦微道君七十二剑的能有几人?换句话说,会被展月老祖封印在此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与此同时,他忽然明白了师兄让他们来此的原因。想必诸葛悟也意识到了婚事不妙,所以故意要他们来破坏封印。

怨灵一直封得好好的,诸葛悟未必知晓其存在,但他以前作为折雨洞天唯一的三代弟子时,肯定被顾怜教训过,“不要去封印的地方玩,否则会把我们关到死”之类的话。

白翎裴响皆已辟谷,与师尊关在一处,直到他出关都无所谓。关键是要让白翎出不来,好教婚礼无法进行!

师兄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是没想到牵出了师祖的秘辛。顾怜再度向怨灵出手,忽然间,白翎感到身后的“拂钧”动了一下,他立即握住剑柄。

白翎道:“奇怪,阿响你发现了吗?”

“怨灵影响了我们的剑。”裴响的目光落在轻晃不止的剑尖上,说,“他也是先天剑骨?”

此类卓绝根骨,数百年一遇。白翎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但短期内说不上来。

年代久远的怨灵,濯缨真人贾济,还有裴响。全天下的先天剑骨都被他碰上了?是他有问题,还是剑骨有问题!

顾怜的剑影和怨灵缠斗,将其困在中间。白翎观察着怨灵,不知怎的,感觉它一直在向自己扑来。

白翎悄悄地站开数步,和裴响拉出距离。裴响察觉了他的意图,也走远几分。果然,怨灵的目标明晰了——但不是白翎,而是裴响。

白翎的心头电光石火,想道:“这哥们儿最开始抓我,是因为我破坏了封印吧?现在盯着阿响不放,难道是因为他的剑骨?封印和剑骨……哥们儿在找老祖!”

怨灵的复仇对象,九成是害死他的凶手,他找老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家地下一直镇着个先天剑骨的怨灵,而且死于老祖之手;老祖转眼又钦点了一个先天剑骨,收徒入门——

是巧合吗?白翎在心底打了个记号。

他没来得及细想,碧落幡忽然鼓胀,妖王感应到了什么。白翎抬头一看,只见顾怜结成仙印,往地上的法阵按去。

阵轨收缩,居然捆住了左冲右突的怨灵,将其缠成一枚长蛹。原来,地下的法阵和贾济的“群锋阵图”类似,也是一件法器——亦即妖王炼就的那件。天上乱作一团的符箓纷纷落地,化为一只只妖蛛,爬满扭动不停的长蛹。

蜘蛛的习性一是结网,恰如法阵;二是吐丝,成了束缚怨灵的绳索;三则注入毒液,使猎物麻痹无力。怪不得当初的妖王被展月老祖炼器,想必是一只大蜘蛛精!

若论老祖所为,灭绝人性。但对封印之道而言,此举堪称鬼才,把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白翎终于想通了妖王和老祖的因果,这次,却完全没有破解谜题的愉悦。

蒙在心头的阴翳挥之不去,他朝裴响投去无声的注视。裴响头一回没在看他,而是盯着怨灵倒进去的深坑,望着那没有尽头的黑暗,若有所思。

顾怜凌驾在半空中,衣不沾尘。墙上的符箓重新显现,良久之后,地上的法阵也归于清晰,正是蛛网的形状。

他拂手将地面抹平,道:“行了。五日之后,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啊?”

他顿了顿,道:“五日???”

“大惊小怪。如此重要的封印被尔等破坏,若是说开便开、说关便关,岂非儿戏?折雨洞天须五日后才能重新开放。”顾怜傲然地转向一旁,片刻没听见弟子的回音,不耐烦地转回来道,“站着不动干什么?你俩刚好给我当开路道童,一左一右,恭送本尊出关!”

“师尊啊。”白翎好笑地看着他,问,“你知道我和师兄的婚期还有几天吗?”

顾怜道:“我哪晓得?”

白翎笑眯眯地说:“刚好还有五天哦。”

顾怜:“……”

顾怜的神情凝固了。显然,这出乎他的意料,有损他的威严,伤害了他的心灵。

但是很快,他遭到了更严峻的一击。顾怜看着下方二人的动作,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有事出去再谈。裴响你,你为何抱他?”

“你俩一直是这样御剑的?!”

第97章 九十七、婚前 风满楼。

不管顾怜如何怒火中烧, 白翎依旧心不在焉,任由师弟把自己横抱起来,御剑上行。

他意识到了, 大婚或成定局。折雨洞天的禁制冷却时间恰好是五日, 怎么不算冥冥中的天意?

此等机关皆由展月老祖一手打造, 旁人无从干预。然而事情的发展以如此巧合的方式, 朝着是非道君卜算的结果演进, 只能说老神棍确实有两把刷子。

人算不如天算, 白翎很快便将诸多忧虑抛去了脑后。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非道君不还说“逢凶化吉, 遇险为夷”么?

既然如此, 且看众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现在最让他挂怀的,倒不是婚礼,而是那具身怀先天剑骨的怨灵。

可惜和顾怜的关系太烂,现在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白翎不喜欢操闲心, 很有随遇而安的自觉,故而思来想去,神情趋于舒展。裴响和顾怜都看在眼中,此时三人的高度持平, 裴响面无表情地望着顾怜, 道:“请师尊先行。”

语气毫无波澜, 态度也算尊敬,不过两手抱着白翎,无从行礼。

顾怜还处于既惊且怒之中,再看裴响怀里的人,一副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吊儿郎当样。

顾怜火气暴涨, 喝道:“不知廉耻!还不速速下来?”

“不行。师尊,我不能御剑的。我御剑会晕。”白翎当着他的面,索性搂上师弟的肩膀,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道,“总不能劳烦师尊载我吧?”

“混账,不去给我当开路道童便罢了,竟还出言不逊!若是被外人瞧见你二人不成体统的模样——”

白翎道:“接下来五天都没外人,我们可以尽情地不成体统。”

此言一出,裴响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

顾怜则面上一片空白,少顷,广袖一挥:“滚!!!”

强悍的灵潮袭来,整片嵌玉湖沸反盈天。一片金色的雨中,裴响和白翎化作遁光,驰往仙去山。

不过,七十二柄剑影紧随其后,要将他们拦下。裴响连续打出剑气,狂风呼啸,伴随着爆竹般噼里啪啦的金石相击之音。白翎也甩出源源不断的灵符,可惜两人和顾怜的境界差异太大,挡下三十六柄剑后,剑阵成型,挡住了他们前去的步伐。

金雨蒸腾作灿烂云霞,涌出湖心。紫衣剑修与他们相隔十里,不过一记掷地有声的“哼”,清晰地传到二人耳中。

顾怜冷冷地说:“三十六剑……算你们长进。”

“啪”的一声,吸饱水的抹布砸在地上。白翎双手抵在上面,弯着腰从走廊一头跑到另一头。

待他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跑回来,走廊一侧便多出了一条闪亮又干净的水痕。

裴响在走廊的转角处放下两只木桶,一只装满清水,用于换洗抹布,另一只是空的,用于拧掉污水。

他们都解掉了比较飘逸的外袍,箭袖挽到手肘,全力打扫卫生。白翎用手背擦了下鬓角,对师弟弯眼一笑,又推着抹布飞奔出去了。裴响做不到像他一样不顾形象,用“花谕”的剑鞘顶着抹布,配合“滚水诀”洗刷走廊的另一边。

“花谕”悬在他身后,发出“嘤嘤嘤”的剑吟。

顾怜素来自负,认为只要有他坐镇,必能保弟子无虞。所以,白翎和裴响被抓到了红台——即将供新人礼成、宾客享宴的所在。

此地前不久才完工,洒扫进行到一半,洞天关了。顾怜勒令二人,五天内要将场地收拾妥当。待洞天重开,须得保证一夜之内万事俱备,令婚事如期举行,不能让霁青道场看本派的笑话。

师尊死要面子活受罪,白翎并不意外。没让他俩先将湖畔的白玉楼阁、亦即顾怜的梦微观清扫一遍,已经算顾怜大发慈悲了。

不过,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任何细枝末节皆难逃他的眼睛。好处是他运功看见了诸葛悟的情状——在一座禁制重重的法阵中静修,并无大碍;坏处是白翎和裴响的所有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只要他想,随时能一览无余。

若是别人家的师尊,定不会探查弟子的隐私,待弟子如待洪水猛兽一般,时刻提防着。

但顾怜生性多疑,面对的又是洞天头号孽障白翎,还目睹了他跟裴响勾勾缠缠的模样,恨不能化出一百零八号分身,围着他俩盯梢。

一天十二时辰,唯有午后几刻钟,顾怜惯常小憩。于是仅有这片刻闲暇,白翎可以偷懒,或者和师弟讲些不三不四的话,放松心情。

今日已是折雨洞天封闭的最后一天。

待天光入暮,环绕天宇的阵轨便会消融。

红台以及周围的馆阁、排布的席位,全部清扫完毕。只剩角落里一座五层的塔寺,高悬铜钟,作装饰之用。

饶是用来撑场面的建筑,顾怜也下了指令,要两名弟子把每一层阶梯都洗干净。反正是最后一天了,图个善始善终,白翎便没有与他对着干。

塔内的阶梯螺旋上升,白翎和裴响一级级往上洒扫。当他们来到塔顶,吹着凉丝丝的风,恰好午后。

数日以来,二人都系着围裙。衬着过膝的衣衫下摆,怎么看怎么像白翎上辈子刷到的女仆装。等拿上抹布和水桶,就更像了,以至于他干家务干得乐不可支。

忙碌的间隙,只消回头看看黑裙女仆版师弟,白翎便能笑出声。此时也不例外,他将抹布和水桶一放,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

隔着古老的铜钟,师弟背对着他,仍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石柱。少年人背影挺拔,白翎欣赏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倒。

裴响维持着平静的脸,可是白翎这几天总在瞅他几眼后,莫名其妙地大笑,又不解释是何缘故,十分反常。

眼下故态复萌,裴响略略侧目,不冷不热地道:“师兄如此喜不自胜,难道是因好事将近。”

“诶?”白翎反应过来,连忙自证,“怎么会!我是看你看笑的呀,和结侣有什么关系?”

“所以,因何发笑。”裴响顺手擦过栏杆。

白翎道:“很难说明白……但是,主要是因为你好看嘛,阿响。又好看,又会收拾,还不嫌我干活差……哎呀。”

话没说完。

要是说下去,几乎能顺理成章地来一句“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了。

白翎的目光稍微躲闪了一下,希望裴响没听出他的未竟之意。可惜,师弟实在太明白他。裴响执着毛巾的手停顿片刻,慢慢拧干水,洗了一遍,换了新的柱子擦。

白翎道:“咳咳,聊一会儿呗阿响,反正今天能干完的。明天……明天就不好聊天了。”

“嗯。”裴响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将抹布放在桶里,甩去指尖的水珠。

他回身,看着白翎问:“师兄想聊什么?”

“我……我上次讲的话,你明白了吧?”白翎冷静了好几天,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现在风和日丽,二人独处,已是他能等到的最佳时机。

再不说,万一没机会了呢?

裴响问:“哪一句?”

白翎有些不自然,小声回答:“当然是夸你那句啦。”

他指的是夸赞裴响亲起来滋味不错那句,孰料师弟沉默须臾,刻意曲解他道:“哦。好看,会收拾,不说你?”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知道我意思的。”白翎刚一支棱,又软和下来。铜钟在秋风里不动如山,两人看对方时,都有半边身影被钟挡住。传出去的话语,也仿佛在青铜上弹开,溅出层层浪花。

裴响轻声说:“我知道。”

“我就知道你知道。”白翎嘀咕了一句绕口令,“你那句话,我也明白。”

裴响又问:“哪一句?”

“你说你不像宠妃因为她不爱昏君啊。”白翎语速飞快,似能以此追上愈发急切的心跳。

然而,裴响道:“仅此一句吗,师兄?”

第98章 九十八、托孤 年少时,不信人间有别离……

白翎被问安静了。

是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 师弟话中话外,明里暗里,总在传递若有若无的情绪。不论是愉悦也好、羞恼也罢, 甚至偶尔幽怨, 恨与无奈, 都点点滴滴鲜明如昨。

白翎不禁笑眼微弯。

被在意的感觉如此真切, 像是被好天气包裹着。

他笑嘻嘻地歪起脑袋, 把整张脸露出来。裴响见他不回答, 盯着他片刻, 上前一步,白翎却把头缩回去了, 绕着中间的铜钟, 与他兜圈子。

两人互相试探着移动,总是短暂地瞥见对方,下一刻又被挡住。不过,他们都知道对方就在这里, 这里只有他们。

终于,越跑越快了,是“神行术”与“夜游诀”的较量。白翎不知为何,小孩才玩的幼稚游戏, 他竟也玩得如此开心。

突然, 裴响停步回身, 张开双臂。于是,毫无防备的白翎正面扑了他满怀,结结实实地契进了他的怀抱中。

白翎“哎呀!”一声,闻见熟悉的暗香。几乎在闻到香气的一刹那,便感到心满意足, 不想动弹了。

裴响把他拥在怀里,总是微微扬起的头埋在白翎肩上,好像想和他融为一体。白翎有所察觉,紧紧地回抱住师弟,扬起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映出明媚的云影天光。

裴响的臂弯越发收紧,仿佛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

白翎怔了片刻,睫毛簌簌颤抖起来,最后像是被日光刺伤双目,倏地闭上了眼。

安宁稍纵即逝,两人小心维系了数日的平静,被一个拥抱砸得粉碎。

顾怜决意继续婚典,说到底,他并不将弟子们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若是真到了万劫不复之地,诸葛悟与白翎只能择其一,他会选谁显而易见。

白翎甚至可以预见,师兄进境失败、走火入魔的话,顾怜估计两个弟子都不要了。此人定会亲手清理门户,诛杀诸葛悟,维护展月一脉之名。

遑论立场不明的是非、推波助澜的广寒、置身事外的驾鹤、暗中作祟的问鼎——白翎在脑海中一列,自己都发笑。他们何德何能,同时招惹上四位道君?

他小声说:“阿响。”

“嗯?”

“我也喜欢你。”

“……”

许久无人说话,但两人紧密相依,白翎能清楚地感觉到,师弟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磅礴的情绪在心口膨胀,迫切地寻找出口,快要把人撑裂。

“师兄。”终于,裴响压抑道,“不要再与他们勾心斗角了。我不想看你如履薄冰,你笑得越来越少……不妨逃走如何?你闭关的日子里,我去虞渊,实则是为了探索通往魔域的道路。师尊手眼通天,只有魔域还能供你藏身。我找到路了,只要你愿意走。你也无需担忧诸葛师兄,我会留下来与他欺瞒天道,你可以远走高飞!”

素来冷淡的嗓音渐渐染上疯狂,如一滴墨,坠入了清水,瞬间蔓延开千丝万缕的黑色。

白翎没想到师弟进虞渊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对啊,争鸣关最为险要,正因老祖布下的迷阵于此间最为薄弱,魔修总是从中偷渡到人界。裴响在争鸣关拼杀多日,原来一直在为他寻觅脱身之路!

眼睛发酸,白翎忙往上看,免得泪水掉出来。

他强笑道:“怎么现在才说?不早告诉我。”

“你不会同意的。你总是更在乎别人,不在乎自己。”

裴响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松开他,但是双手攥着白翎的双腕,迫使两人四目相对。

他们眼中都有水光闪动,白翎被说中,显出一分恍惚。他不知该讲点什么,心脏又疼又烫。眼前的少年人目不转睛,漆黑的眸子里只盛着他,像是一面为他而生的镜子,发现白翎心神飘荡后,浮现出更深刻的痛惜与暗恨来。

裴响凉丝丝地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师兄,你知道我和贾济真正商议了什么吗?”

“你……你不会……?”白翎双目圆睁。

裴响道:“没错。我被他撞破邀请魔尊,落在他眼里,自然是勾连魔修的重罪,势必向昭雪司揭发。而我假意为了让他缄口,答应在你大婚前夜,送你出折雨洞天,毁掉诸葛师兄的婚事。太徵一脉会助你前往魔域,或许还有神教新派的手笔,唯有他们能瞒过师尊与是非道君。师兄,请你去黑市飞宫等我,那里尚算太平。请你……请你……”

他的笑竟然显出几分扭曲,黑沉沉的双眼深处,有冷火燃烧,是满腔情绪最终的宣泄口。

裴响的唇轻轻颤动,半晌后放低声音,道:“……求你了,师兄。走吧。”

泪与笑俱沉没在覆顶的哀伤之中。

白翎下意识回避,习惯性地牵动唇角,却被此时的师弟牢牢吸附着视线,怎么也无法看向别处。

钟声忽然响了。不必由人撞动,自能宣告时辰的更迭。

两人离得太近,同时皱了皱眉。他们不会被此等凡音伤到,可是白翎闪电般挣开了师弟,退到另一边的栏杆上。

他道:“不好,师尊要醒了!”

白翎抓起抹布,“哗啦啦”拧干。裴响却执拗地握住他小臂,道:“师兄!”

白翎说:“我不会答应的。快点干活!”

“我们已经清扫完毕。你若不走,贾济必然会来检举我,昭雪司轻则判我余生皆在悔过涯面壁,重则将我问斩。还不如让我顶替你,与诸葛师兄赌命。”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和贾济合谋一次,以后再也抽不了身。他出自太徵一脉,背后是神教新派,他们反展月老祖!”

白翎将眼一闭,没想到师弟背地里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放在别派,已然会将他视作叛徒。

裴响却道:“我只求你平安。”

白翎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忽而莞尔笑言:“可我对你的喜欢,也不是让你去替我冒险。”

话音落下,两人皆感到一阵怪异。仿佛有一只无形之目,在上空张开,注视着他们。

不仅是上空,瞥视他们的目光来自四面八方。不论他们如何躲藏,都无所遁形。

顾怜的声音响起,道:“白翎,你来一趟。”

白翎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可是依然和裴响对视着。于梦微道君视下,他们无法继续争辩,直到顾怜心生怀疑,问:“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师尊。”白翎微微笑着,意有所指地说,“阿响一向听话,最不用担心他。你说对吗,师弟?”

少年眼底的光焰一点点熄灭。

穷尽心血才谋得一条破局的通路,偏偏被白翎拒绝了。他强烈的自尊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刚才泣血一般的“求”字,已经是他把真心剖出来碾碎的成果。

白翎维持着神情不变,以免被顾怜看出反常。

但他也承受不住裴响黯淡的双眸,又笑了笑,最后没忍住道:“阿响,你也该信一信我呀。我要是有去无回……哪里会和你说实话?当然是再狠狠地骗你一次,彻底让你恨上我嘛。”

话声很轻,顾怜发出不满的斥问。裴响倏地抬起眼睫,盯着白翎。

白翎却不敢再多留一刻,匆匆转身。他一面应付着顾怜,说着“来啦来啦别吵”,一面独自前往嵌玉湖。

距离上一次步入梦微观,已经过去了两百余年。

景物分毫未变,甚至观中陈设的摆放,也一如从前。白翎故地重游,轻车熟路地登上顶层。

楼阁四面通风,重重帐幔飘飞。帘幕间红梅花瓣飞动,细看之下,是从墙上雕刻的梅树枝头飞出,若是触及地面,顷刻间粼粼消融。

紫衣剑修人影凌空,端坐于殿阁尽头,“暮春”平在身前。顾怜召白翎前来,原因倒是简单:为白翎再赐一道护身符。

白翎颇觉意外,他都快忘记这茬了。

护身符耗费的心力颇多,白翎以为顾怜懒得重绘,从没想过主动要求。不过,有好处就照单全收。他往顾怜跟前一坐,扯出一副礼节性的灿笑。

顾怜见他出乎意料,完全把师尊当恶人,气不打一处来。看白翎和两百多年前毫无二致的没心没肺,更是窝火,手里画着繁琐的符箓,嘴上狠狠地挖苦道:“无知者无畏,果然不错。你说冲玄结侣必杀侣,又什么准备都不做,专等着本尊受累善后。是也不是?”

“怎么会呢师尊。我掉进了死局就听天由命嘛,何苦要费心劳神?”白翎佯装乖巧。

顾怜道:“你说的话,我一概不信。你定是已经找好了退路,心怀鬼胎。”

“太生分了,师尊。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喜欢坐以待毙。本来以为把你弄醒,可以叫停婚事的,没想到……也没关系啦!只是五天内临时想出新的死里逃生大法,实在是不够高明。”白翎说着说着,略显出神,低低地道,“可惜……要想成功的话,办法不能告诉任何人。”

顾怜沉默片刻,说:“无妨。事以密成。”

他又停顿许久,终是别扭且生硬地道:“我知道结侣对你的风险。但是,冲玄再不进境,亦将陨落。放在以前,我无需尔等苦修助力,不料神教中异端滋生……啧。”

顾怜面露烦躁,“暮春”发出急促的凤鸣。堂堂梦微道君,亦有力所不逮之事,比如道场中权势倾轧,比如道君间世故往来。

他独居多年,其实是在逃避。现如今内忧外患,他却不得不站出来面对了。

可是白翎知道,师尊能倚仗的,只有他手中仙剑。师徒俩积怨已久,但白翎并未真正地记恨过师尊,因为他明白,顾怜是个心如白纸的剑痴。

顾怜往符中注入灵力,一直持续到了晚间,禁制即将解开。终于,他收手起身,与白翎沉默地等待着折雨洞天解封。

两人望着入暮的天色,帐幔凌乱飞动,空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顾怜忽然问道:“你真有死里逃生大法?不会又是诓我的吧。”

“我已经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师尊。”白翎凝视着红台的钟楼,不知在看什么。少顷,他转回头,对顾怜认真地说,“不论如何,请您替我照看好阿响。师尊,请把这当成我的遗愿吧,拜托了。”

第99章 九十九、结侣 全员到齐,演出开始!……

一声弦动, 引领万籁。

笙箫有序和鸣,欢愉的乐声似溪河流淌,在入夜的折雨洞天内回荡。

婚典即将开始, 环绕天宇的阵轨融化了。是非道君对此早有预料, 其传人带领神教教徒, 足有千计, 有条不紊地进入洞天。

他们各司其职, 在半个时辰内, 迅速置办好了婚礼所需的一切。

青鸟检阅请帖, 红鸾分发喜糖。无法计数的灵石铺满芳草,从洞天入口开始, 形成了一条光华璀璨的通道。

不知是何等符箓起的效, 幻化出无休止的花雨,从夜深处飞起,栖息于古树的枝叶间,绽成灯盏。微风在林中游走, 拂动万千花灯,一时间天地琳琅。众星捧月,簇拥着路尽头的仙家殿宇、十丈红台。

左侧的宫阁之内,白翎被十来号人围在中间。

两名神官一左一右, 正在紧锣密鼓地捯饬他。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来了, 在林暗的指挥下帮忙打杂, 此刻也对白翎的装束发表着不同意见,时不时上手调整,争个不停。

至于林暗,忙里忙外,堪称脚不沾地。这就是展月一脉人丁稀薄的坏处了, 顾怜作为道君,自然要在主位上端坐,只有其他道君造访时,才降尊纡贵地寒暄两句。其余时候,他都和“暮春”摆着架子。

可是除他以外,唯一能撑场的弟子正是两名新人之一。诸葛悟由是非道君送来,不知为何,一直未于人前露面,大概在红台右侧的宫阁里静候。

于是来往逢迎、应酬宾客的头号人选,不知怎的成了林暗。好在道场仙友们大多了解展月一脉的情况,也知驾鹤一脉与其交好,对此并无二话。

神官一同问候来客,神侍在席间走动侍奉,算得上宾主尽欢。诸方大能先后入席,异象纷呈,把折雨洞天的夜幕照得亮堂堂如同白昼。

因为所有派系皆收到了邀请,到场之人络绎不绝。筵席分作内中外三环,红台之下,列座一百,只有各派系的掌门有此尊荣;中间一环则是每派栋梁、得意门生,以及修真界有名的散修;至于最外围,供散客自行取乐,算是仙家流水席。

白翎透过窗纱,隐约瞧见了婚典的景象。

搞卫生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场地大小,暗叹靡费。没想到人们渐渐把席位填满后,声乐共响、歌舞齐动,更是一派梦幻豪奢之状。

幸好,他的礼服不算繁冗,还能活动手脚。虽然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颇有微词,人们论起时,也会以夫妻囫囵指代,但俩男的成婚,便都穿新郎官的礼服,不会非要其中一人穿裙装、戴盖头。

得知白翎不会再扮女子妆饰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很是扼腕叹息了一番,显然,都对他魔域里穿女修道服的形象念念不忘。

不过,青年明净清柔的容貌在穿白衣时,不怎么显山露水;添了一袭碧色斗篷后,依然谈不上以外表逞锋芒,很能和小辈们打成一片;眼下换上大红吉服,如血的颜色散发慑人艳光,映着他当中一张皎白的脸,却头回令人感到了不可逼视。

与往常判若两人,但让小辈们耳目一新。

白翎被他们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夸到无奈,心里又压着一堆事,只好端着略显倦意的笑脸。小辈们问他意见,他也答得心不在焉。

田漪察觉了什么,见师兄弟们还喜气洋洋、问这问那,一人发了一巴掌,把他们拍安静了。

白翎犹未在意,两名整理喜服的神官倒是感激地望了田漪一眼。

“你们来的时候,有碰到阿响吗?”白翎忽然问。

“裴师弟啊?”徐景立刻回答,“当然了,他就坐在你家师尊下手,风光无限!几乎和其他道君们平起平坐了,也是沾了师兄你的喜气,哈哈哈……”

冯丘说:“对,他算两位新人的家属。”

“这样啊。”白翎点点头,笑道,“这样就好。”

田漪谨慎地问:“白师兄,你们没吵架吧?”

“吵架?怎么会。”白翎轻声说罢,两名神官退开,示意他已经穿戴完毕、可以静坐等候上台了。

他却没有和寻常的新人一样,第一时间去铜镜前欣赏自己的身姿,而是走到窗前,往师尊的方向看。

神官提醒道:“请真人退后,以免受宾客注目。婚典尚未开始,请您再等候片刻。”

“不是,我没有急着结婚的意思……看看热闹不行吗?”

白翎并不听他们的,甚至调整了一下窗帘,终于看见师尊主位旁边,安置着一张低他三分的席面。

裴响一袭黑衣,在众多颜色中格格不入。夜已被点亮,到处是灵光幻彩,唯有他端坐不动,目视前方,“花谕”静置于膝前。

个别地位较低的掌门拜会顾怜时,免不了生出攀谈的心思,知道顾怜最烦客套,便把主意打到了裴响身上。这些人知道裴响先天剑骨仙途不可限量,又认准他境界尚低,不得无礼,所以不住地瞄他,有意把话题扯上他的关系,好和顾怜套近乎。

不过,媚眼抛给瞎子看,心机耍到顾怜前。梦微道君最多冲这些人点个头,见他们迟迟不肯离去、瞅着裴响顾左右而言他,讲什么“道君教徒有方”之类的屁话,当即朝旁边的神官抬手,让他们赶人。

白翎看在眼里,目露笑意。他冠冕精美,金簪横穿发髻,两侧垂落鲜艳的玛瑙珠串,还连了几缕朱缎挽在颈后,身影投在窗纱上,颇引人注意。

神官们不得不上前拉起窗帘,道:“请真人稍作。”

白翎耸耸肩,往矮榻上一躺,拍拍两边的空档,让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来休息。

神官们顿时咳嗽连天,小辈们伸出去的脚又讪讪缩回,最后在榻前坐成一排,陪白翎聊天。

然而,白翎转念一想,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花谕”是出了鞘的。

仙家礼仪,赴会须收敛兵刃,以免煞气冲撞筵席。就连顾怜悬在身侧镇场的“暮春”,都好好待在古玉剑鞘之内。

裴响最懂这些繁文缛节,凭他遵纪守礼的性子,怎么会犯这种疏漏?

白翎霍然起立,又要往窗前走,被神官一左一右、死命拉住。

不待双方较劲,雄浑的钟声在所有人头上敲响——吉时已至,恭贺新婚!

白翎眯了眯眼,来不及了。广寒一脉的乐修们奏响喜乐,锣鼓喧天。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折雨洞天之外,整座霁青道场的上空,皆有焰火升腾。烟花漫空,从霁青山笼罩到霁青城,凡人与仙家同喜。

千万道流光飞彩,落于地面,竟然是铜钱和喜糖。不论大人还是孩子,皆跑出家门,欢呼着传递展月一脉大喜的消息。

“桃花真人”的名号不胫而走,热闹喜庆的氛围感染草木,即便遥远的虞渊、凄迷之地,今夜似也被照亮几分。

一列黑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争鸣关,为首之人赭衣金冠,正是濯缨真人贾济。

折雨洞天的上空越红火,他的脸色越铁青,身后紧跟的侍从们大气也不敢喘。

甫一来到城头,贾济便怒极扬袖,大步流星道:“展月一脉的小混账,果然不可信!裴响那厮……师伯!”

他没说完的话断在口中,咽了咽唾沫。

只见凉薄的月光下,遍地尸体。在此镇守塔楼的神教教徒,过半数倒在了血泊中。有一人匍匐在地,极力向某物伸手,肘部以下却不翼而飞,鲜血浸透了砖石。

活着的几名神教教徒,显然与死者们并非同一阵营。其中一人把断臂者没能够到的东西捧起来,细细擦去其上血点,端入华盖之后。

数尊华盖,垂下长长流苏,不染纤尘。见到贾济,举盖的弟子无声让开,露出里面的尊者。

中年人接过新派教徒奉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枚火石。擦燃此物,可掷入烽烟台,点起烽火警示道场。可惜,慢了一步。

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共有三名。此时不动声色的中年人,是师门同代之首。

他一眼也没瞥向贾济,仿佛对他空手而归并不意外,只道:“又被耍了?”

“师伯,您……您动手真快。”贾济避开满地残躯,上前草草行礼,气道,“裴响忒不是个东西。我就说,他哪里舍得动他的师兄?我明明把您的‘纳灵盏’都借他了!一闷棍打晕白翎收进展中,很难吗?他个骗子!无耻之徒!!”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此时丢的颜面,以后,加倍索取。”中年人波澜不惊,而后看向城下,此时的虞渊之内,争鸣关中,点点鬼火正在亮起。

中年人终于起身,道:“来了。”

贾济还欲再骂,见此情景,亦不敢多言。只见浓雾里显出无数人影,个个身披黑袍,全副武装,铁甲包裹着每一寸躯体,仅露出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

魔尊亲卫们上一刻还在雾中,下一刻已然林立于城墙。一股阴寒之意扑面而来,伴随着隐隐腥气,贾济吸了吸鼻子。

为首的亲卫向两旁一分,一个高大的男子脚踏虚空,步步走来。

此人满头火红的卷发,无拘无束,波浪般飞在身后。他亦周身覆满铁甲,只是没有黑袍,展露着强健的体魄。他容貌英挺,本来堪称俊美,不过两道纵横的伤疤刻在颊边,生生破坏了养尊处优的面相,邪意疯涨。

而他和头发同样火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太徵一脉诸人。在此人眼底,是一片绚烂魔纹,只消对视一眼,便要溺毙其中!

太徵一脉的侍从们无不俯首。

千年来,与道修们激战最酣的沉音魔域,今夜魔尊亲临!

沉音魔尊衣眠睥睨四周,已不屑于克制自我。过于猛烈的魔气环绕着他,令他整个人如在火中,身披红光。

太徵一脉的中年人直视着他,衣摆在狂风中不动,唯有环护的华盖轻转。

衣眠喝道:“见鬼的护山大阵关了没?诸葛悟何在!还不让本座速去取他的项上人头?!”

中年人稍一侧身,伸手道:“请。”

话音一落,衣眠纵身飞出,化作一道流火,袭往今夜的欢声笑语之处。数百道黑烟紧随其后,贾济面露兴奋,也要御剑跟去。

不料,中年人将手一横,拦住了他。

贾济震惊道:“师伯,您这是何意?我、我不是要去接魔尊一招吗!折雨洞天聚集了所有派系的掌门,借他们的剑,我一定能和老祖当年一样!我的修为也可以更进一步了,化神期唾手可得——诸葛悟的婚典上,主角终将是我!”

中年人不语,一只茶杯自他袖里飞出,转眼化作金钟大小,把贾济吸入其中。

贾济悲愤的呼喊传了出来:“师伯!您的‘纳灵盏’怎会在此?您到底在干什么!”

“师侄,睁眼看吧。你要当选道君,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接那衣眠的刀?万境魔尊之力,岂是你能用命去赌的。展月一脉裴响,俨然是借刀杀你,你却迟迟不明……唉。就让魔尊去杀了诸葛悟,你不照样能当上道君么?偏要作劳什子展月第二……”

中年人悠悠叹息,冷眼望向折雨洞天。

贾济犹在吵闹,不敢相信师长从头到尾把他蒙在鼓里,让他梦碎。

中年人不堪其扰,把茶杯丢回袖里,道:“所以我说,你‘又’被耍了啊。”

而就在他说罢此句,满天的流火和黑烟尚未抵达之际,远方的折雨洞天忽然闪烁几下,传出一片哗然。

喜乐声停了。

衣眠化身的流火亦顿在半空,似看见情况不对。中年人皱起眉头,盯着远处走近数步,扶住了城墙。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新人以红缎绸花相连,走出了两侧殿阁。他们即将在红台中心相遇,一同朝向师尊顾怜,参拜礼成。

白翎见到了师兄。一别几日,诸葛悟的神情并无变化。

不过,白翎忽然感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熟悉——诸葛悟的表现太正常了,正常到和记忆中完美对应。白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师兄。

以前的三百年中,师兄每与他分别一段时日,再见面时,总这样温文尔雅,好像过往的相处被洗净,两人重新认识。

诸葛悟待他和裴响都尽心尽力,他们却始终有着淡淡的隔阂。白翎以前并未细究,如今恍然大悟:原来诸葛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被是非道君控制着情感了。

是不是老神棍早已笃定了会有今日,若放任诸葛悟与师弟们感情日益深厚,会令他拒绝杀侣,无从进境?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清洗诸葛悟的记忆,确保他遍历诸情,又能轻易斩断!

白翎心头雪亮,注视师兄的脸色也趋于复杂。如此一来,他临时想出的死里逃生大法,不得不用了。

其实说来简单——就是假死。既然假结侣可以蒙蔽天道,假死为何不能?

他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接顾怜的剑还须三思,接师兄的剑却可以一试!反正全天下修这功法的,只有他一个,谁能想到,纵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师兄的双剑穿过他胸膛,他也未必会受一丝痛楚!

此法唯有一点缺陷。

裴响明知他的功法如此,却连触碰封锁洞天的锁链时,都要代替他。如果让裴响知道白翎的打算,知道他要以命相搏,定不会让他如愿。

所以,白翎要骗所有人。

太喜欢一个人,总是如此,不肯让那人受到半分伤害,哪怕只是一种受伤的可能。

对方如是,他亦如是。

第100章 一百、暗香 好像水融于了水。

淡淡的阴翳在诸葛悟的步履间滋长, 白翎目光微顿,心生疑惑。

是他看错了吗?师兄走过之处,为何会有魔气。

白翎抬起眼帘, 却见诸葛悟死水无波的眼里, 爬着几缕血丝。剑修静如凝固的面容上, 唯有双目不复以往清明, 好像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两人越走越近, 白翎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没错, 是魔气!

突然, 他看见面前人张嘴,冲他一字一顿地说:

“阿翎, 快跑!”

刹那间, 两道寒光一左一右,飞出了诸葛悟的袖摆。不是别的,正是“千恨”与“万怜”。两柄仙剑齐齐刺向白翎,他下意识侧身, 后跃数步。

来了!

不知为何,他们明明尚未礼成,诸葛悟却完成了“遍历诸情”,一派走火入魔之状, 必须即刻诛杀道侣, 以正道心。

与此同时, 是非道君将手一翻,祭出了一方棋盘。那不是普通的棋盘,白翎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居然是展月老祖的压箱底法宝之一:方圆弈台。

天圆地方,棋子移动为圆, 棋盘静止为方。

霎时间,纵横的经纬伏地铺展,偌大的折雨洞天对应在区区一方棋盘上。灵石棋子次第亮起,刻字从“马”、“炮”化成了“君”、“散”之类,代表着在场人群。

是非道君双手飞动,拨弄棋子,将其划作不同阵营。白翎被一阵怪异的感受攫住全身,忽而脚下不稳,地面颤动,他与周身场景一齐变小了。

不仅是他和诸葛悟置身的红台,还有台下的三环筵席,尽数微缩,互相之间生出鸿沟,倏地分隔成一座座孤岛。

唯有是非道君,分神外化,顶天立地。他先手发动了方圆弈台,借助老祖的神级法宝,把其他道君和掌门暂压一头。人们不明他所做为何,一时间按剑不动,纷纷呼唤。

“是非道君!”

“您这是在干什么?”

随着刻字是“乐”的棋子被丢开,喜乐声戛然而止,乐修们受到无形的巨手操控,全部堆在了角落。顾怜勃然大怒,粲然剑轮于身后展开,喝问是非道君:“你用那破棋盘作甚?!”

高空之上,是非道君的面庞比红台更宽广。老气横秋的少年人面孔,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抬起手,俯视众人如俯视一盘棋局。道君们被刻着“君”字的棋子代表,是非道君拈起一枚不曾变化的“卒”,往“君”前一推。

小山般的怪物爬出虚空,顾怜剑影齐出,道:“雕虫小技!”

是非道君却说:“不。此为‘缓兵之计’。”

他挂起微笑,无意间,却和顾怜的身侧之人对上了视线。黑衣少年持剑在手,冷冷地注视着他。

其余道君和掌门都知情况不对,纷纷出招,但是尚不清楚梦微和是非两大道君的龃龉,所以多数只是做做样子,稍微配合顾怜。

一片神通之间,唯有少年的黑衣猎猎飞动,锋锐的视线自下而上袭来,让是非道君停顿了片刻。他二人一个似巍峨高山,一个似渺茫砂石,却有刹那僵持。

少顷,是非道君的分神收回目光,看向棋盘的另一块区域。

红台之上,只余二人。

“千恨”与“万怜”皆被魔气浸染,龙吟哀啸,诉说着狂乱。诸葛悟修的是意剑流,仙剑受他意念指引,时而飞动,时而凝滞,寒光闪跃不休。

他屈膝跪地,鬓边一片冷汗。白翎扶住师兄,结果摸到一手鲜血,道:“你受伤了?”

诸葛悟露出一丝惨笑。

白翎拉起他袖口,发现师兄从手腕开始,每隔一寸就被扎进了一根钢钉,看伤口血迹,隐隐发黑,已经维持两三天了。

此物名为镇魔钉,专门用来镇压走火入魔的修士,据说能截断灵脉,防止魔气污染丹田。白翎没有料到,《玉壶冰心箴言》如此凶险——只要进境,便会走火入魔,除非立即杀侣,否则万劫不复。

可是诸葛悟不该结侣后才算遍历诸情吗?

白翎问:“师兄,你……”

“快跑。阿翎,我已经入魔了!”诸葛悟却打断了他,双目越发泛红。

白翎急促地说:“师兄,你还是要杀我才能进境么?那你快把我杀了。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刚好当着大家的面,快杀了我!”

“不……你必须速速离开,带上小裴一起!我听了小裴所言,得知他与你近来种种,终是理解了有情人何谓相思……让我体悟最后一情的是你们,我要斩的也是你们!走啊,不然你们都要死!”

诸葛悟猛然一挥,将白翎推得连退数步。听清他说的话后,白翎双目微睁。

“啊?让你感受到爱的是……我们俩?”

白翎面色一白,意识到事态终究超出了他的预料。千算万算,没算到诸葛悟想通情爱是由于他和裴响二人,这下光靠他假死也未必有用了!

诸葛悟必然将此事瞒过了是非道君,否则,老神棍定会将裴响也丢到红台上,迫使诸葛悟杀死两名师弟。

“千恨”与“万怜”发出嘶叫,恍若苍龙受困,竟然将遥远的嵌玉湖水吸引而来。诸葛悟是水属性修士,金灿灿的波浪填入孤岛之间的沟壑,汹涌澎湃。

是非道君见他迟迟不动手,话语声像是在高空敲钟:“冲玄,你是三代第一人,你有更重要的使命,不要意气用事!”

然而另一人道:“他是我的弟子,岂轮得到你来管教?”

七十二道剑影纷至沓来,银白的剑身形成另一重潮水,与金虹灵泉对冲。方圆弈台上,刻有“君”字的棋子陡然开裂,顾怜把法宝捏造的结界撕出了一道缺口!

在极致的破坏力下,饶是老祖的看家法宝,也招架不住。紫衣如沸,身负剑轮,倏然凌空。

顾怜不喜外化分神,以本体和是非道君对峙,道:“拿我两个弟子去喂另一个弟子,问过我话了吗!”

是非道君看方圆弈台都困不住他,不得不叹息:“梦微啊,这具棋盘可是你师尊的至宝之一,你就这样砸坏了,实难修……”

“少废话!”

“……”是非道君问,“你猜他为何赐我此等法宝?”

顾怜冷笑一声,张开双臂,剑影若天雨流芳,洗遍十方大地。在他的仙剑照拂之下,“喀嚓”一声,方圆弈台不仅棋子碎了,连棋盘也裂作两半。

顾怜命令道:“讲我能听懂的。”

是非道君:“………………”

少年的面皮抽动两下,不得不传音入他耳中:“一切皆是老祖的旨意!梦微,你……快让开!”

声音忽然变调,顾怜早一刻有所察觉,但是丝毫不躲,以身后剑轮抗下了一击。令人齿冷的金铁相击声迸发,袭向他的,竟然是诸葛悟的“千恨”!

众目睽睽之下,素来光风霁月的渡尘真人诸葛悟,缓缓起身。方圆弈台受损,结界消融,分裂的婚典现场重新黏合在一起。

红台之上,浓郁的魔气缠绕着他,诸葛悟首次将“万怜”握在手中。“千恨”顷刻间向顾怜刺出了数百剑,然而紫衣剑修回身视下,只一抬手,一道剑气精准地命中“千恨”剑身,将其锵然折断。

仙剑变作废铁,自高空跌落,恰好插在白翎跟前,犹自震颤不已。

诸葛悟的本命剑折损,他唇角溢出鲜血,却面带微笑,仰头望向高空的两位道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冲玄在此,拜谢师尊的教诲之恩。”

“然我曾经立誓,此生不对二位师弟出剑。我在一时,他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他二人太平一世。”

“抱歉,师尊。谨遵师尊教诲,强者不该挥剑向弱者,只应向更强者!”

霎时间,诸葛悟纵身飞往空中,手中剑直刺顾怜。顾怜身后的剑轮转若莲花,可他亦握住“暮春”,接下了弟子这招。

两剑相格,耀目的火花喷溅而出,龙吟凤吼传遍了四面八方。白翎望着空中一幕,心下暗惊:

《玉壶冰心箴言》在化神后共有四步,杀侣、断友、绝亲、弑师。因太多修道者双亲早丧,所以断友和绝亲二择其一,诸葛悟居然将前面的步骤全部跳过,直接选择了弑师!

一道遁光飞来,裴响现身。两人只对视一眼,同时看往天上,此时的他们,仿佛彻底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走火入魔的师兄,葬送在师尊手中。

白翎并未告诉顾怜,诸葛悟修习的功法包括弑师之举。凭顾怜的个性,也不会关心他人的功法内容,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再迟钝亦能猜到一二。

可是《玉壶冰心箴言》是诸葛悟亲手抽到的,堪称命中注定。顾怜见证了他的抉择,目露激赏,第七次击退弟子、给予他足够的过招次数以表尊重之后,道:“冲玄有如此觉悟,剑心无匹。只可惜,造化弄人,为师今日便……”

“剑下留人!”

突然一声爆喝,流火自北方来,伴随着数百道黑烟,不知何时已包围了折雨洞天上空。火红鬈发的高大男子凌空走出,死死盯着诸葛悟,仰天大笑:“渡尘真人,你也有今日啊!哈哈哈哈哈!本座来得够巧,定要亲手把你人头砍下,告慰我袍泽的在天之灵!”

是非道君眼皮直跳,失声道:“护山大阵怎未起效?”

下方的修士们纷纷变色,这次不再意思了事,顷刻间数尊分神外显,辽阔的山林上方,涌现出近十道灵光化就的庞大人形,一个个宝相端庄,严阵以待。

不止是化神期的大能们,还有几十名元婴期尊长,亦将元婴法身顶出头窍,簇拥在神身座下。

沉音魔尊衣眠见此情形,面露狂喜。他身为万境魔尊,实力只比渡劫期的展月老祖略逊一筹,约略在道修的大乘期上下,比化神期高出整整一个境界。

而在场的道君之中,有一位缺席了,正是太徵一脉的太徵道君。她是霁青道场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没有她在,此时无人敢撄魔尊之锋。

在场道修有不少面露恐惧,顾怜森然道:“一个魔头罢了,有何可畏!众仙友——”

“锵”的一声,诸葛悟一剑斜来,切断了他的一缕长发。

顾怜啧声,却见弟子已双目猩红,全然入魔——偏偏在这种时候!

“暮春”发出清啸,顾怜攥紧剑柄。剑格上的凤凰口吐烈焰,瞬息燃遍剑身。他是火属性修士,此时以火锻剑,显然是下定了杀心。

“不行。”

红台之上,白翎喃喃自语。

师兄走火入魔,是因不肯杀他和裴响。如果按照原计划,假死欺瞒天道,不说能让师兄彻底恢复,好歹能为他挣回半分清明。

“阿响……你能不能,掩护我一下?我有办法救师兄。他护着我们,我们也不能对他见死不救,你说是吧?”

仙魔争锋之际,无人发觉他们的对话。裴响目光沉沉,似生出了不安的预感,但见白翎神色温柔,是许久不见的明亮笑颜。

千钧一发,不容拖延。

裴响道:“好。”

“神行术”和“夜游诀”一齐发动,场上数人,同时袭向了高空交战的师徒。这一刻,顾怜将“暮春”高高扬起,泼天烈焰似要吞噬万物。诸葛悟也提剑刺去,却在眼底被火光照亮的刹那,松开了剑柄。

衣眠大喝一声,提刀杀至。他要赶在顾怜落剑之前,抢先斩杀诸葛悟!

不料一袭鬼魅般的身影突然横在他身前,黑衣少年不知从何处窜出,直面他这万境魔尊。衣眠露出荒谬神色,然而刀锋已劈,无从收手。

整座霁青道场的仙剑都动了。不论是折雨洞天内,前来赴宴的宾客佩剑,还是折雨洞天外,林林总总的闲人之剑。甚至珍藏在密室中,未开锋的剑胆;深埋在地底下,随主长眠的殉葬品——成千上万道剑光,集中在此刻,汇聚在沉音魔尊刀下,一如千年之前,展月老祖接下的那招!

终究是裴响做到了!

所有人见证了这一幕,天地缄默,唯有魔尊的刀意不断和仙剑碰撞,最后停在少年人双手结成的剑印前。

衣眠看清了他的脸,一时愕然。

此人太年轻了,明明嘴角正有鲜血溢出,顷刻沾满了衣襟,却因完成了师兄的请求,他向来如冰封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幽微笑影。

裴响一句话也没和魔尊说。

他第一时间回头,看白翎是如何救下诸葛悟的。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被刺穿的背影。

身着喜服的青年手握“万怜”剑身,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红绸在飘,玛瑙珠串在摇荡,他身上的仙印刹那大亮,却形同虚设。护身符可挡外袭,但是挡不了自戕,仙印急促地闪烁,迟迟不曾熄灭。

诸葛悟猩红一片的双眼,血丝迅速退却。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两名师弟,喊道:“阿翎!”

顾怜亦道:“……白翎?”

连沉音魔尊都稍侧过头,疑惑道:“谁?”

裴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翎的身躯缓缓脱离仙剑,他一点点回身,好像也想看一眼裴响,说点什么。

可惜,即便有《喜乐诸天奇经》,以白翎的金丹期修为,也难抵御仙剑穿心。他从空中坠落,眼前发黑。

听说人死之际,最后消退的是听觉。白翎听见好几个人喊他名字,可是他耗尽全部力气,始终没听到师弟的声音。

他没有摔在地上。

他被熟悉的怀抱接住了,世界只剩下寂寂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