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很清楚,他看到的不过是那种能量的次要附带物。飞船本身是隐形的,远远处在上升的光线前面。就像高速喷气机留下的尾气一样,超主远遁的大船也留下自己特殊的痕迹。通常人们认为,启动时的骤然加速让空间扭曲,扬相信自己看到的不过是飞船航路上聚集的遥远星光,它们刚好具备了足够的条件折射到他的眼睛里。这是相对论的可见证据——在巨大的引力场作用下,光发生了弯曲。
现在,巨大的铅笔状光线的末端移动得更慢了,但那不过是观察角度造成的。实际上飞船在继续加速,它一直向外飞往星辰,因而路径看上去似乎短了。一定有不少望远镜正在跟随着它,扬知道,地球上的科学家尝试揭开飞船驱动之谜,已经发表了几十篇相关论文,超主们一定饶有兴致地一一读过。
那幻影开始变弱,现在成了一条淡淡的、指向船底座的细纹,扬知道那里有超主的老家,不过,那片空间包括了上千颗恒星,到底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也不知离太阳系到底多远。
都结束了。大船不过是刚刚开始它的旅程,人眼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但那段闪耀轨迹的印象还在扬的脑海里燃烧,只要他还拥有雄心和欲望,这道光亮就永远不会暗淡下去。
聚会结束了。所有的客人都升空而去,飞往地球的四面八方。不过,还有一些例外。
其中之一是那个叫诺曼・道兹沃斯的诗人,这家伙醉得不成样子,但还算明智,在大家被迫采取必要武力之前就不省人事了,被人给胡乱扔到草坪上,指望哪只鬣狗的非礼能把他唤醒。这样一来,接下来的什么活动都和他没关系了。
乔治和简留下没走。这全不是乔治的主意,他本打算立刻回家。他不赞成鲁珀特和简之间的友谊,虽然并非出于通常的那种原因。乔治自认讲求实际,头脑冷静,他觉得简和鲁珀特的共同爱好放在这个讲究科学的年代不仅十分幼稚,而且也很不健康。有人对超自然的事情哪怕只抱有一丝信任态度,都会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而这些人中竟然也包括了拉沙维拉克,让他对超主的信任发生了动摇。
看得出鲁珀特是要制造什么惊喜,或许简在其中也有份儿。乔治怏怏不乐,等着看他们搞出什么名堂来。
“我把各种东西全试过了,后来才选中了这个。”鲁珀特得意地说,“最大的问题在于减少摩擦,这样你才能活动自如。老式的光面桌子和酒杯托盘都不错,可那种东西都用了几百年了。我相信现代科学能做得更好。看,结果来了。把你们的椅子挪近点儿,拉沙,你真的不想参加吗?”
那位超主迟疑了一秒钟。然后,他摇了摇头(乔治想,他们也学会了地球上的习惯吧)。
“不,谢谢你。”他回答说,“我还是看看吧,也许,下回我会参加的。”
“好吧。有的是时间让你改变主意。”
哦,有的是吗?乔治想着,沮丧地看着自己的手表。
鲁珀特让朋友们围在一张不大但十分结实的桌子边,形成一个整齐的圆圈。一块塑料板盖在桌子上面,他揭开塑料板,露出下面紧密排列着的滚珠,亮闪闪连成一片。桌沿略高,以防它们掉到外面。乔治一时想不出这些珠子有什么用处。几百个反射球组成了令人迷幻的图案,让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把椅子移向近前,鲁珀特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直径大约十厘米的盘子,盖在滚珠上面。
“你们看,”他说,“把手指放在这上面,它就会划圈子,毫无阻力。”
乔治眼睁睁看着这个装置,满心疑惑。他注意桌边上写着字母表,字母隔开一定距离,也没有按原有的顺序,还有从0到9的数字随意穿插其中。有两张写着“是”和“否”的纸片相对放置在桌子的两端。
“这种迷魂阵我是一窍不通。”他嘀咕道,“奇怪,这年头还有人喜欢这种玩意儿。”他这句温和的抗议是对简,同时也是对鲁珀特说的,说完也就觉得舒服了。鲁珀特对这类现象抱着一种超然的科学研究的态度。他思想开放,但并不轻信。简就不同了,她好像真的相信心灵感应和预见力一类现象的存在,乔治有时挺为她担心。
那句话刚出口,乔治就意识到自己也在暗中批评拉沙维拉克。他紧张地往四下瞧了瞧,这位超主没有什么反应,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现在大家各就各位。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鲁珀特、玛娅、简、扬、乔治、本尼・肖恩伯格。露丝・肖恩伯格坐在圈外,拿着一个记事本。她显然不太愿意参与这种事,这让本尼含沙射影地对恪守《犹太法典》的人评论了一番。不过,露丝倒是愿意为大家做记录。
“现在听好了,”鲁珀特说,“为照顾像乔治这种怀疑论者,我们不妨直来直去。无论有没有超自然的力量,这个盘子动了。我个人认为,这纯属机械学可以解释的现象。我们把手放在盘子上的时候,即使我们尽量避免影响它的运动,但我们的潜意识却在作祟。我分析过很多降神会,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一群人中的某一个可能已经知道或猜到了的,虽然有时候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一事实。我想在这个非常——哦,特殊的情境,来做这个实验。”
那“特殊情境”正坐在那儿默默看着,但无疑并非毫无兴趣。乔治很想知道拉沙维拉克如何看待这场古怪的仪式,他的反应是否就像人类学者看待原始宗教仪式一样?整个排场实在稀奇古怪,乔治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如果别人也跟他一样觉得愚蠢可笑,那也是深藏不露,伪装得天衣无缝。只有简脸上红扑扑的,挺兴奋,也许是因为她喝了酒的缘故。
“都准备好了?”鲁珀特问道,“好极了。”他刻意停了一下,然后并不特别对着某个人,大声喊了一句:“那儿有人吗?”
乔治感到手指下面的盘子轻微地颤动着。这不奇怪,大概是圈里六个人按压不均引起的。它绕圈滑出了一个小小的数字“8”,然后回到桌子中心停下。
“那儿有人吗?”鲁珀特又喊了一声,然后,用谈话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平常要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开始,但有时……”
“嘘!”简小声说。
盘子在动。它开始摇摆着,在写着“是”和“否”的纸片间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乔治强忍住笑。如果答案是“否”,又能证明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老笑话——一个偷鸡贼进了鸡窝,主人发觉异样,喊:“那儿有人吗?”偷鸡贼回答:“没有啊,这儿只有我们鸡……”
但答案是“是”。盘子很快转回桌子中央。现在它好像活了一样,等待着下一个问题。乔治不由得专注起来。
“你是谁?”鲁珀特问。
一个个字母被毫不迟疑地拼写出来。盘子像有了知觉一样,在桌面来回穿梭,运动之快,让乔治觉得有时候手指都很难把持住它。他敢发誓他绝没有去促使它移动。他快速扫了一眼桌子周围,在这些朋友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怀疑的神情,他们跟他一样,专心致志地期待着答案。
“我是一切。”盘子拼写完毕,回到了它的静止点。
“我是一切。”鲁珀特重复着,“这是典型的回答。回避问题,但也很有趣。也许指的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结合在一起的头脑。”他停了一会儿,想了想下一个问题,然后再次向空中问。
“你有什么消息给在座的各位吗?”
“没有。”盘子很快回答。
鲁珀特看了看桌子四周。
“该我们了,有时候它会主动提供信息,不过这次我们要问些明确的问题。谁先开始?”
“明天有雨吗?”乔治打趣地问。
盘子立刻在“是”与“否”之间来回摆动起来。
“这个问题问得无聊。”鲁珀特责备道,“有些地方要下雨,其他的地方就是晴天。不要问那些答案模糊的问题。”
乔治给驳得无话可说,决定让别人提问。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玛娅问。
“蓝色。”答案即刻送出。
“太对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这儿至少有三个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乔治提醒道。
“露丝最喜欢什么颜色?”本尼问。
“红色。”
“对吗,露丝?”
记录员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来。
“对。可本尼知道,他跟你们在一块儿。”
“我不知道。”本尼反驳说。
“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告诉你多少次了。”
“潜意识记忆,”鲁珀特嘀咕道,“这种情况经常有。拜托,你们能不能提点儿智力性的问题?我们的开头不错,我可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真奇怪,乔治开始被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现象吸引了。他相信根本没有什么超自然的解释,鲁珀特说了,盘子不过是受到他们下意识的肌肉运动的作用。但事实本身令人惊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敢相信盘子的回应如此快速、准确。他尝试是否可以影响它拼出自己的名字,得到的是一个字母“G”,仅此而已,剩下的就是乱七八糟了。看来,一个人绝不可能在圈内其他人不知道其想法的情况下控制盘子。
半个钟头过去了,露丝已经记下了十几条信息,有些还特别长。其中包括偶然出现的拼写错误和让人好奇的表达法,但很少。不管如何解释,乔治现在确信自己没有因为好奇去影响这些结果。有几次拼写时,他预想着下一个字母以及整个词的意思,可每次盘子都走到他意料之外的方向上,拼出的东西完全不同。因为盘子是连续拼写,完成一个词和开始另一个词时并不停顿,有时候要等整个信息全部写完,由露丝念出来才能理解。
这次体验让乔治感到十分离奇,就好像在接触一个意念明确、思想独立的人。谁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此事的是与非。很多答案价值不高,又很含混,比如,有一条是:
相信人类自然与你同在
有时候它提供的真理更加深奥、更令人费解:
记住人类不孤独人类附近有其他人的国度
每个人都清楚这一事实,但这信息指的是超主吗?
乔治觉得十分困倦,心想早该回家睡觉了。实验挺吸引人,但也没起多大作用,而且东西再好,多了也就不新鲜了。他扫了一眼桌边的几个人,本尼看来跟他的想法一致,玛娅和鲁珀特两个看上去有些呆呆的,简呢,她一直很专注,那神情让乔治很担心:她好像生怕停下来,又不敢再玩下去。
剩下的只有扬。乔治好奇他到底如何看待自己姐夫的乖张之举。这位年轻的工程师一个问题也没问,对任何答案都不表惊奇。他似乎一直在研究盘子的运动,把它当成了一种科学现象。
鲁珀特从昏昏欲睡中强打精神。
“我们再问一个问题吧,”他说,“然后我们就结束。你怎么样,扬?你还什么都没问呢。”
奇怪,扬毫不含糊,好像早就想好要说什么,一直在等待机会似的。他又瞧一眼冷漠的大块头拉沙维拉克,然后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超主的太阳是哪一颗恒星?”
鲁珀特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玛娅和本尼毫无反应。简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拉沙维拉克朝前俯下身子,越过鲁珀特的肩膀看着这圈人。
盘子动了起来。
它再次静止下来后,大家停顿了片刻,然后露丝迷惑地问道:“NGS 549672是什么意思?”
她刚说完,就听见乔治急急地叫道:“快过来帮我一把,简晕倒了。”
09
“至于这个博伊斯,”卡列伦说,“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当然,监理人实际上说的不是这些词句,表达的内容也更为微妙。人类可能听到简短而急促变换的音调,就像莫尔斯电码发报机那种连续快速的声音。虽然人们记录下不少超主的语言样本,但它实在太过复杂,无法分析。即使有哪位翻译掌握了语言基础,也会因为它的语速太快,无法跟上超主的谈话。
地球监理人背对拉沙维拉克站着,眺望大峡谷那五彩缤纷的沟壑。十公里外,沟壑的侧壁攫住了阳光的所有能量,丝毫不受距离的阻碍。卡列伦站在高坡的边沿,几百米下的阴影中,一列骡车队蜿蜒而行,缓慢朝深谷挺进。卡列伦觉得奇怪,竟然有这么多人执著于这种原始的方式,他们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转眼之间抵达谷底,却宁愿沿着那些危险的车辙上下颠簸。
卡列伦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巨大的全景画淡出视线,只留下一片幽暗的虚空。办公室里的一切,以及监理人职位的繁杂公务又回到了他身边。
“鲁珀特・博伊斯个性有些古怪,”拉沙维拉克回答,“职业上,他负责动物福利,管理非洲主要保护区一个重点地段,他很有效率,也喜欢自己工作。因为他要照看几千平方公里,我便从我们批准出借的十五个全景观察仪里拿了一个给他,当然带了安全防护。捎带一句,他拿的那台是唯一带有全尺寸投影功能的。他陈述的理由很充足,我们就给他了。”
“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想在各种野生动物面前展示自己,让它们习惯他,等他真的出现时就不会攻击他了。这种假设用在凭眼睛看而不是闻气味的动物上很管用,尽管他最终还是会给咬死。当然,我们还有别的理由。”
“让他更加合作?”
“正是。我原来接触他是因为他拥有地球上最好的超心理学图书馆。他礼貌而坚决地回绝了我的借书请求,所以我不得不造访他。我现在读完了他的一半藏书,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这我相信,”卡列伦冷淡地说,“你从那堆垃圾里发现了什么?”
“有发现。有十一个局部突破,还有二十七个有望突破。那些材料经过了精挑细选,不过,不能用于取样目的。证据混入了神秘主义的空想,那或许是人类头脑产生的最异常的东西。”
“博伊斯对待这些事的态度呢?”
“他看上去思想开放,抱怀疑态度,但很显然,若不是他潜意识里相信这一套,他不会在这上面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我对此提出质疑,他承认也许我说得对。他希望找到一些有说服力的证据,因此一直在做那些实验,尽管他假装是在做游戏。”
“你能肯定他没有怀疑你的兴趣不仅仅是学术性的?”
“相当肯定。这个博伊斯在很多方面都很愚钝,头脑很简单。他专门找上这个领域来研究,实在可悲。对他用不着采取什么特殊措施。”
“知道了。那个昏倒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这算是整个事情最有趣的地方。很清楚,简・莫瑞尔是传递信息的通道,但她二十六岁,就我们以前的经验而论,她作为最佳联系人来说年龄太大了,联系人应该是离她很近的人。结论很明显。我们不能再等很多年了。我们该把她移到紫色那一类。她可以成为活着的地球人中最重要的人物。”
“我会做这件事的。那个问问题的年轻人呢?是出于好奇随意问的,还是另有动机?”
“他是偶然到那儿的。他的姐姐刚嫁给了鲁珀特・博伊斯。他以前从未见过那些客人。我认为他的问题不是有所预谋的,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情形很特殊,也许是因为我在场。考虑这些因素,他提这个问题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他最大的兴趣是航天学,又是开普敦大学太空旅行小组的秘书,显然要把这个领域当成终身事业。”
“他的事业会很有趣的。话说回来,你认为他会采取什么行动?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无疑会尽快去核实,但他没办法证实那些信息是否准确,而且因为消息的来源很特殊,他也不可能拿去发表。就算他这么做了,会有任何影响吗?”
“我要权衡一下两方面的情况,”卡列伦回答,“我们所受的指令要求不能暴露我们的星球,但他就算知道了也没法用来做什么不利于我们的事。”
“我同意。罗德里克斯会掌握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看来是这样,”卡列伦说,“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这么肯定。人类非常聪明,常常还很执著。低估他们就会有危险,况且,监视罗德里克斯先生的研究事业也该很有意思。我要再考虑考虑。”
鲁珀特・博伊斯并没有真正彻底地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客人走后,他变得比平常沉静了许多,规规矩矩地将桌子挪回墙角。脑子里的酒精像一层薄雾,让他无法对发生的一切做任何细致的分析,就连实际发生的情况也变得有点儿模糊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发生了一件难以捉摸的重要事件,不知该不该跟拉沙维拉克讨论一下。再一想,他觉得那样做不太老练。总归是他的小舅子惹出的麻烦,他对扬感到有些恼火。可这是扬的错吗?是哪一个人的错吗?一想到终究是他的实验,鲁珀特不免有些自责。他决定忘掉整件事,好在他说忘也就忘了。
要是能找到露丝记事本的最后那一页,他或许能够做点儿什么,可那页纸却在混乱之中消失了。扬总是一脸无辜的样子,而且,也无法指控拉沙维拉克拿走了它。任何人都记不得具体拼出了什么,只记得它看上去毫无意义。
最直接受到影响的人是乔治・格瑞森。他永远忘不了简跌入他怀里时感受到的那份惊恐。她突然如此无助,从一个有趣的伙伴变成了一个柔弱、让人怜爱的对象。女人自古以来总是爱昏倒,有时候并非毫无预谋,而男人们就该挺身而出,做他该做的事。但简的晕厥完全不是假装的,不过,就算是刻意计划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乔治后来发现,就是在那一刻他做出了人生一个最重要的决定。简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女孩,尽管她想法怪异,交友也怪异。他也不打算完全放弃奈奥米、乔伊或者埃尔萨以及——叫什么名字来着?丹尼丝。但对他来说,已经到了维持一种持久关系的时候。他毫不怀疑简会答应他,她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显露无疑。
他的决定还受到了另一种因素的影响,他对此尚无察觉。今晚的经历削弱了他对简那特殊兴趣所持有的轻视和怀疑态度。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简昏倒的真正原因,但事实的确如此:这件事消除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道障碍。
他看着躺在飞行器躺椅上的简,她很苍白,但还算镇静。下面一片漆黑,上面满天星斗。乔治不知道一千公里的航程已经飞到了什么地方,他也不用操心这个,这是自动导航机器人的事,它引导他们飞回家,把他们安全送回地面。控制板显示还要飞行五十七分钟。
简回视着他,笑了笑,轻轻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
“让我活动活动吧,”她恳求道,揉着手指,“别担心我,我真的没事,现在完全好了。”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一定还记得什么吧?”
“不记得。完全是一片空白。我听见扬提问,后来你们就全都来围着我忙活了。我觉得只是有点恍惚。说到底——”
她停住了,决定不告诉乔治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她知道他对这类事情的态度,不想让他扫兴——他要是听了或许真得给吓跑了呢。
“说到底什么?”乔治问。
“哦,没什么。我在想那个超主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们大概给他太多材料了,他都没指望能讨到这么多。”
简打了一个哆嗦,眼睛有些迷蒙。
“我害怕那些超主,乔治。啊,我不是说他们邪恶,或者什么类似的愚蠢的形容词。我相信他们心怀好意,做的事情都是为我们好,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乔治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人类自打他们来地球的那天就在想这个问题,”他说,“等我们准备好了,他们就会告诉我们。说实话,我没什么好奇。再说,我还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转过来对着简,握住她的双手,“我们明天去档案处,签一份五年期的协议,好吗?”
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前这一切让她满心欢喜。
“签十年的吧,”她说。
扬在等待时机。不能操之过急,他该好好想一想。简直就像他害怕去做任何验证,以免他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期望这么快就破灭。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至少他还可以梦想一番。
还有,在采取进一步行动前,他应该去见一下观测站的图书管理员。她认识扬,很了解他的兴趣爱好,他肯定能说动她。也许这也于事无补,但扬决定做到万无一失。一周以后可能有个更好的机会。他已经很小心谨慎了,但仍被它逗引得像个小学生一样跃跃欲试。扬也害怕被愚弄,或是遇上其他别的什么超主完全有可能会做的事,最终被阻挠了行动,如果他正在进行的计划很荒诞,那么至少没有别人知道。
他去伦敦的理由很充分。几周前就都已经安排妥当。虽说他还年轻,没有资格成为正式代表,但他们三个学生还是想办法加入了官方随员团队,去参加国际天文联盟会议。这样的机会实在浪费不得,再说他从童年时代起就再没去过伦敦了。他对国际天文联盟会议上的几十份论文没什么兴趣,甚至根本就看不懂,所以像任何参加科学会议的代表一样,只出席被人看好的讲座,其他时间就跟同行聊聊天,或者干脆外出观光。
伦敦在近五十年里变化很大。现在它的人口不到两百万,是汽车数量的一百倍。伦敦不再是个大港,几乎每个国家都是自己生产生活必需品,世界贸易的整体模式已经改变。某些国家仍出产名特产品,但这些产品直接被空运到目的地,贸易通道从大港口转换到了大机场,最后被拆分成为遍布世界的复杂网络,不再有那些大型的运输枢纽了。
有些东西却还是老样子。伦敦依然是行政、艺术、学术中心,在这些方面,没有任何一座欧陆首府,哪怕一再声称自己才有资格的巴黎也无法与之匹敌。一百年前的伦敦人若重返城市,还是可以轻易找到周围熟悉的条条道路,至少在市中心如此。泰晤士河上架起了几座新桥,但还是在原址重建。那些污秽不堪的老火车站已不见踪影,被移到了郊区。国会大厦毫无变化,纳尔逊那双孤独的眼睛仍在向下凝视着白厅,圣保罗大教堂的圆屋顶依然高踞路德门山,只是有不少新起的高楼大厦来挑战它的卓然风采。
警卫齐步前行,依然值守在白金汉宫门前。
所有这些都得等一等再看了。扬这样想着。这是学校假期,他同另外两位同学一道,住进了一所大学旅店。布卢姆斯伯里百年来本色未改,仍是旅店和寄宿公寓聚集地,倒不像原来那样拥挤,不再是一排又一排毫无差别、灰头土脸的砖房了。
会议的第二天扬才找到机会。科学中心的大会议厅正在宣读重点论文,这里离音乐厅不远,那地方为伦敦成为国际音乐之都贡献良多。扬想听一听这天的第一篇演讲,据说它将彻底推翻现有的行星生成理论。
也许它能推翻什么,可直到中场结束离开时,扬也没有听出个大概。他匆忙跑到楼下地址栏前,寻找他想去的房间。
安排楼层的人很有些幽默感,皇家天文学会被放在了大楼的顶层,这让理事会成员大为欣赏,因为顶层可以一览泰晤士河和整个城市北部的壮观景色。环顾左右没见什么人,不过扬还是紧紧攥着自己的会员证以备有人查验,就像那是他的护照一样。他很快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
他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也学会了怎么使用那本有几百万个条目的恒星大目录。接近探寻的终点,他紧张得都有些发抖,好在周围没人看到。
他把目录放回它的同类那里,静静坐下,空空凝视着面前的书墙,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缓步走出门去,穿过一条条寂静的走廊和秘书办公室(有人在里面忙着给书拆包),下了楼。他没乘电梯,因为他想放松一下,不受任何约束。他原想听听另一个讲座,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走上防护堤,两眼望着泰晤士河缓缓流入海洋,他的思绪依然动荡不宁。任何一个像他这样有正规科学素养的人都难以接受现在他拿到手里的证据。他无法确定它的真实性,虽然极有可能是真的。他在河堤上慢慢踱着,一个个罗列着基本事实。
事实一:在鲁珀特聚会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要问什么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是随着当时的情境自己冒出来的。因此,谁也不会准备什么答案,他们的脑子里,也不可能有这个答案。
事实二:NGS 549672对一般人来说毫无意义,除非这人是个天文学家。尽管国家地理调查早在半个世纪前已经完成,但它的存在仅为几千个专家所知晓。若是随便拿出一个号码来,谁也说不清它代表的特定恒星在天上的具体位置。
但——这也就是事实三了,是他刚刚发现的——很小、很不起眼的星球NGS 549672的位置恰恰跟事实相符。那是在船底座的正中央,几天前扬看见的那道亮闪闪的轨迹从太阳系射入太空深处,它的末端就在那里。
这简直是一个不可能的巧合。NGS 549672就是超主的家。不过,接受这一事实却违背了扬所珍视的科学方法观。好吧,违背就违背吧。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即:鲁珀特的荒谬实验以某种方式开启了一个迄今尚未了解的认知之源。
拉沙维拉克?这很可能就是问题的答案。这个超主当时没在圈子里,但这一点无关紧要。不过,扬对精神物理学的运作机制并不感兴趣,他只关心怎么使用这些结果。
人类对NGS 549672所知甚少,无法将它同其他上百万颗恒星区别开来。但那本目录提供了它的大小、坐标和光谱型。扬用不着做太多研究,几个简单的计算就能知道,或者大概知道超主的世界离地球多远。
离开泰晤士河,朝科学中心那幢耀眼的白色建筑走去,此时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知识就是力量——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超主来自何方的地球人。他还无法说清自己该如何利用这个信息,但它将安全地储存在他的大脑里,等待命运的时刻。
10
人类继续过着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在漫长无云的夏日午后享受阳光。冬天还会到来吗?不可思议。法国革命领袖在两个半世纪前呼唤的理性时代现在真正到来了。这一次不会出错。
当然,也有一些缺憾,但这些缺憾也被普罗大众心甘情愿地接受下来。人只有到了很老的时候才会发现,家家户户的电视传真机打印出来的报纸实在是索然无味。原来的那种以大副标题渲染的危机没有了,让警察难堪、让百万公众的胸膛升起道德愤慨(往往是被压抑的嫉妒)的神秘谋杀案也没有了。这类谋杀就算有,也毫无神秘可言:只要拨弄旋钮,犯罪场面就会重演一遍。这种有特殊技能的仪器最初在守法的民众中造成了巨大的恐慌,这是超主所没有料到的。他们掌握人类绝大部分心理状态,但对乖张反常心理缺乏认知。超主因而明确宣布这种仪器不能用做偷窥和监控他人,人类手中很少的几台必须在严格的控制下使用。比如,鲁珀特・博伊斯的投影仪就只能在保护区内使用,那里只有他跟玛娅两个人。
发生过的几起严重犯罪也没有引起新闻媒体的关注。总体说来,有良好教养的人不会特意去关注别人的罪愆过失。人们平均每周工作二十小时左右,但这二十个小时绝不轻松。日常程序安排之外的工作很少,一切都是机械化完成。人类的思想十分珍贵,不能浪费在几千个晶体管、一堆光电单元和一立方米印刷线路板所能完成的任务上。有些工厂一连几周自动运转,用不着任何人前去照应。人类只需要排除故障、做出决定、计划设立新企业,剩下的事情由机器人完成。
若在一个世纪前,这种过多休闲的生活可能会造成很大麻烦。现在,教育克服了大部分问题,因为一个头脑丰富的人不会闲得发慌。人类的总体文化水平提高到以往难以置信的程度。没有证据证明人类增进了智力,只是他们第一次有了充分的机会去利用他们的大脑。
大部分人拥有两个家,处在相隔遥远的两地。现在,极地区域已经被开发,不少人每隔六个月在北极和南极之间往返一次,就为了追随那漫长无夜的极地之夏。有些人进驻沙漠、登上高山或潜入海底。整个星球上的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人非常想去,科学和技术就能为他提供一个舒适的家。
有些更奇特的居住地为新闻提供了兴奋点。在一个最完美的秩序化社会里,总会有意外发生。或许这是个好迹象,人们觉得为了珠穆朗玛峰下的温馨别墅,或者为了从维多利亚瀑布向外看飞流,哪怕意外折断脖子也值得。结果是,不断发生某人困在某地需要前往解救的事件。冒险成了一种游戏,一种全球性的体育运动。
人类纵情于这些奇怪的举动,因为他们既有时间又有金钱。军队的废除让整个世界有效资产立刻翻了一倍,生产的增长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此一来,二十一世纪个人的生活水准是以往任何前辈都难以企及的。所有东西都很廉价,因而生活必须品是免费的,就像原来社区公共服务、道路、街道照明和排水是免费的一样。一个人可以旅行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吃他能想到的任何食物,不用付出一分一毫。他是社会中的生产成员,因此他有这种权利。
当然,也有一些好吃懒做的人。但真正心智健全却偏好完全闲散生活的人远比一般估计得要少。养活这些寄生者比养活一帮检票员、店员、银行职员、股票经纪人等等负担轻多了,后面这些人的主要功能,从全球经济的观点看,不过是把一个账本的款项转到另一个账本而已。
据统计,现今人类的全部活动有接近四分之一消耗在各项运动中,从较为静态的棋类运动到滑雪穿越山谷这类致命性的追逐。这就导致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即职业运动员渐趋绝迹。出现了大批天才的业余玩家,经济条件的改善废除了旧的体制。
与体育相仿,娱乐业及其各个分支成了最大的单一产业。一百多年以来,一直有人认为好莱坞是世界的中心,现在他们比任何时候更有理由确信这一点了。但保险一点说,2050年生产的大部分电影若放在1950年,一定显得艰深晦涩,故弄玄虚。此外也有一些进步:票房不再是决定一切的主人。
这个星球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大运动场,在各种娱乐和消遣中,依然有人不时重复着古人那从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将何去何从?”
11
扬斜倚在大象身上,两只手摸着象皮,它粗糙得像树皮一样。他看着那对长长的象牙和弯曲的象鼻,标本剥制师巧妙地让它固定在一种进攻或是敬礼的姿势里。扬寻思,在那个未知的世界,会来看这个地球放逐者的,又是怎样的怪物呢?
“你给超主运去过多少动物?”他问鲁珀特。
“至少五十只,当然,这只是最大的。它挺漂亮,对吧?其他都是些小的,蝴蝶啊,蛇啦,还有猴子什么的。去年运过一只河马。”
扬苦笑了一下。
“有个想法很荒唐,但我觉得,他们现在已经搜集了一堆填塞好的人类标本,真想知道谁有这种殊荣。”
“也许吧,”鲁珀特说,显得有些冷淡,“这事儿通过医院很好办。”
“要是有谁自愿要当活标本呢?”扬沉思着说,“当然,得保证最后能回来。”
鲁珀特不无同情地笑了起来。
“你想自荐吗?要不要我转告拉沙维拉克?”
扬很有些严肃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想到哪儿就随口而出。他们肯定会回绝我的。对了,你这几天见过拉沙维拉克吗?”
“他六个星期前叫我过去,说是找到了一本我一直在寻找的书。他真挺不错的。”
扬绕着填充巨兽慢慢踱步,赞赏着将充满活力的一刻凝固起来的高超技巧。
“你还没有发现他到底要找什么?”他问,“我的意思是,超主的科学那么发达,而他却对那些超自然现象感兴趣,有点儿不协调。”
鲁珀特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扬,不知小舅子是否在取笑自己的嗜好。
“他的解释说得通。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他对我们文化的任何方面都有兴趣。不要忘了,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能比任何人类工作者研究得更细。通读我的全部藏书恐怕只花费拉沙的一点点精力。”
或许答案就是这样,但扬不能信服。有时他想把自己发现的秘密告诉鲁珀特,但天生的审慎性格让他没有这样做。要是告诉了鲁珀特,下次再见到超主朋友,估计他就得说出去,对他这样爱出风头的人来说,这诱惑太大了。
“顺便说一句,”鲁珀特突然改变了话题,“如果你认为这一件好得不得了,那真该看看萨利文得到的委托,他答应送上两个最大的动物,一头抹香鲸,一只巨型乌贼,两个家伙要固定成一种殊死搏斗的姿势,那场面实在是太有戏剧性了!”
扬一时间没有答话。他脑子里爆出了一个乖张荒谬的念头,它太过想入非非,经不起仔细琢磨。可是,就因为这念头太大胆,它才有可能成功。
“怎么回事?”鲁珀特不安地问,“是不是觉得太热,不舒服?”
扬一惊,立刻回到了现实中。
“没事,”他说,“我只是在想,超主该怎么取走这种小包裹。”
“呃,”鲁珀特说,“他们会派一条运输船下来,打开舱门,把它们吊进去。”
“是啊,”扬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它原来肯定是太空船的船舱,现在被挪作他用了。墙壁上满是仪表和器械,没有窗子,只有一个大显示屏挂在驾驶员面前。这里可以容纳六名乘客,现在只有扬一个人。
他专注地看着屏幕,当这个陌生的未知区域在眼前闪过时,留意记下每个细节。未知,的确,如果他那疯狂的计划获得成功,他在恒星之外可能遇到的一切都属于未知。他正在进入噩梦生灵的领地,它们在创世以来从未受到惊扰的黑暗中互相追杀、猎食。人类在这片领地之上航行了几千年,现在,它就在他们船底一千米下的深处,一百年以前人们对它还不如对月球表面了解得更多。
驾驶员沿着海底高山向下沉降,朝着从未被勘察过的广袤的南太平洋海盆进发。扬知道,潜艇正跟随着一个无形的声波网前行,声波由海底铺设的一个个信号器发出。他们还离海床很远,就像云朵漂浮在大地之上……
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潜水扫描仪在水中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的潜艇喷射的水流吓跑了小型鱼类,要说有什么生物前来一探究竟,也只能是那种不懂得害怕的大家伙。
小座舱被自身的能量撼动着,这种能量足以抵抗头顶上重重的水压,创造出这个有光、有空气、能让人在其中生活的小气泡。如果这种能量断绝,扬想,他们就会成为这座金属坟墓的囚徒,被深深埋葬在海床的淤泥中。
“现在应该定一下位,”驾驶员说。他按下了几个开关,引擎停止助推,潜艇随之在和缓的减速波流中停了下来。船静止不动,平衡漂浮着,就像一只飘在空中的气球。
一会儿的工夫就确定了他们在声纳网上的位置。驾驶员检查了仪表上的读数,然后说:“在重启马达之前,我们先看看能不能听到什么。”
扩音器发出一种低沉、连续的嗡嗡声,充溢在狭小的空间。扬无法分辨出里头任何特殊的噪音,所有单独的声音一同混杂在一种稳定的背景音中。扬觉得自己在聆听无数海洋生物的齐声交谈,就好像他站在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中,不同的是,在森林里他至少还听得出个别动物的声音。在这儿,所有的声音都纠结在一起,拆不散,分不清。这与他了解的一切太遥远,太陌生,让他感到头皮发麻。可是,这毕竟是他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啊……
一声尖叫突然打破背景音,恰似一道雷电在乌云间划过,但它很快就遁入一种类似女妖的哀号声中,慢慢减弱、消失,但过了片刻它重又出现,来自更远的地方。接着,各种不同的尖叫齐声爆发,巨大的嘈杂声让驾驶员急忙调低了音量。
“天哪,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扬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奇怪吧?这是鲸群,大概在十公里以外。我知道它们就在附近,以为你想听听它们的声音。”
扬哆嗦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海洋是无声的!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叫大嚷呢?”
“它们互相在说话吧,我想。萨利文会给你解释的。有人说他能分辨出个别鲸的声音,不过我不大相信。嗨!我们有搭伴的了!”
一条鱼出现在观察屏幕上,一张大嘴十分夸张。鱼看起来很大,但扬不知道屏幕图像的比例,无法断定它的真正大小。它的腮下有一根长长的卷须,卷须的尽头长着一个铃铛一样的器官,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刚才看到的是它的红外图像,”驾驶员说,“现在来看看正常的图像。”
那鱼完全消失了。只有那件垂饰还在那儿,散发着阵阵磷光。紧接着,一道光线闪过它的全身,显现出大鱼的轮廓。
“这是琵琶鱼,那东西是它捕获其他鱼的诱饵。有趣吧?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它的诱饵不会吸引来能吃掉它自己的大鱼呢?只是我们没法在这儿待一整天观察它。我发动引擎,你来看看它是怎么逃的。”
船向前移动,船舱再次震颤了起来。那条发光的大鱼一惊,全身一下子亮了起来,像颗流星一样簌地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
又慢慢下潜二十分钟后,扫描仪电波无形的手指才第一次触到海底。潜艇驶过下方的低矮山脉,它们轮廓柔和、圆钝,令人好奇,即使它们曾一度棱角分明,无休无止压下来海水也会把它们打磨平滑。即使在这太平洋的中心,远离那些将大陆冲入海洋的大河入海口,海雨也从未停歇过。它来自被风暴蹂躏的安第斯山侧翼,来自亿万个生物的尸骸,来自在太空游荡多年,最后在地球找到归宿的流星之尘。在这永恒的黑夜中,它们积淀成一块新陆地的地基。
山脉向后漂去。扬从图表上看到,这里是一块大平原的边沿。平原延伸到极远处,扫描仪根本无法测到。
潜水艇继续轻轻向下滑行。屏幕上开始形成另一个画面,但由于视角的关系,扬过了一会儿才弄清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他们正在接近一座大山,它高高耸立在隐匿起来的平原之上。
现在看清楚了——由于距离较近,扫描仪的分辨率提高了,成像就如同在充足光线下拍摄的一样清晰。扬能看到很多细节,观察到没见过的鱼在岩石间追逐。一忽儿,一只长相凶狠、嘴巴像个大洞的怪物游过一个若隐若现的裂缝,说时迟那时快,长长的触须一闪而出,将挣扎的鱼儿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快到了,”驾驶员说,“过一分钟你就能看到实验室了。”
他们缓慢驶过山基上凸起的山嘴。现在可以看清下面的平原了,扬猜测它高出海床不过几百米。然后他看到,大概前面一公里左右,一簇球状物在三角支架上竖立着,几根管子将球体相互连接,看起来很像化工厂的储藏罐,实际上它就是按相同的原理设计出来的,唯一差别就是这里的压力来自外部,而不是内部。
“那是什么?”扬突然紧张地问,指着最近的一个球体,手指都有些发抖。表面那些奇特的纹状图案变成了一根根大触须结成的网。潜艇靠近时,他看见它们的末端伸向一个大大的柔软的袋子,里面有两只大眼睛向外窥探。
“那大概是露西弗,”驾驶员轻描淡写地说,“又有人喂它了。”他按了一下开关,向操控台俯下身子。
“S2呼叫实验室。我正在连接,能把你的宠物轰走吗?”
立刻有了答复。
“实验室回复S2。好的。继续往前进行连接。露西会让开路的。”
弯曲的金属墙占据了整个屏幕。扬瞥见那个长满巨大吸盘的手臂在他们接近时甩到了一边。咣当一声闷响,接着是一连串的叮叮当当声,锁夹在潜艇光滑、椭圆形的船体上寻找锁扣。几分钟的工夫,船已经被紧压在基座的墙体上,两个舱门端口在一起锁定,然后沿着潜艇外壳向前移动到一个巨大的空心螺栓末端。接着传来“压力均衡”的信号,舱门打开,前往“深海实验室一号”的通道开启了。
扬在一个杂乱无章的小房间里见到了萨利文教授。这间屋子既是办公室,又是车间和实验室。他正用显微镜朝一个小炸弹似的物件内部窥视。那大概是压力舱,用来存放某种深海动物标本,它还在里面来回游动,优哉游哉,在每平方厘米承受几吨的压力的条件下显得十分正常。
“那个鲁珀特怎么样?”萨利文说,从目镜上抬起头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鲁珀特很好,”扬回答说,“他向你表示衷心的问候,他说,要不是他害了幽闭恐怖症,会很愿意来拜访你。”
“他要是来这儿的确好受不了,五公里深的水在头顶上压着呢。对了,你没事吧?”
扬耸了耸肩膀。
“跟坐高空客机没什么区别。如果哪儿出了问题,两者的后果都一样。”
“这种态度很明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这么看。”萨利文摆弄着显微镜控制旋钮,探询般地瞥了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