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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大地与超主(2 / 2)

凡・瑞伯格没有再联络卡列伦。大部分部门的工作——发送统计资料、摘要国际新闻等事务都在自动进行着。巴黎的律师们还在为世界宪法议案争吵不休,但这暂时也跟他无关。要到半个月后,监理人才会索要这一议案的最终草案,如果到那时还没完成,卡列伦无疑会采取他认为合适的措施。

斯托姆根仍旧没有半点消息。

那部标为“仅限紧急”的电话响起的时候,凡・瑞伯格正在口述指令。他抓起听筒,越听越惊讶,随即扔下它,冲向敞开的窗户前。惊恐的喊叫声由远而近,街上的交通几近瘫痪。

千真万确,卡列伦的飞船,那超主一成不变的象征物,现在已不在天上。他四下眺望,漫天搜寻了一回也没看见一丝踪影。接着,突然之间,似乎天幕瞬间降下,那艘大船自北方飞来,肚皮的暗影就像一片雷雨云,低低擦过纽约的摩天楼顶。

这扑面而来的怪兽不禁让凡・瑞伯格连连退缩。他也清楚超主这艘飞船有多大,但看它高悬太空是一回事,看着它像恶魔驱遣的乌云飞过头顶,绝对是另一回事。

在这片局部的日蚀中,他看着飞船拖着巨大的阴影朝南飞去,最后消失。没有声音,连空气中的飒飒响声都没有,凡・瑞伯格发现,虽然飞船飞过时显得很近,但离他头顶至少有一公里。接着,大楼受到声波的撼动开始战栗,不知哪里的窗玻璃向内炸开,传来清脆的声响。

身后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话都响了起来,但凡・瑞伯格没有动。他趴在窗台上,望着南面的天空,无限之力的降临把他给吓瘫了。

斯托姆根说话时,感觉自己的思维同时在两个层面进行。一方面,他不想跟羁押他的人合作,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帮自己揭开卡列伦的秘密。这是种危险的游戏,让他惊奇的是自己又有些得意。

大部分问话都是那个威尔士盲人提出来的。看着这个头脑敏锐的人尝试解开一个个问题的答案,测试然后否定那些斯托姆根早就放弃了的推测,实在让人觉得有趣。现在,威尔士人仰坐在那里,叹了口气。

“我们走进死胡同了,”他气馁地说。“我们需要更多事实,这就得行动,而不是争论。”那双失明的眼睛好像在注视着斯托姆根,过了一会儿他神经质地敲起了桌子。这让斯托姆根发觉他开始变得没有把握了。然后,他又说话了。

“你从来没有费心去多了解那些超主的情况。秘书长先生,我真有点儿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斯托姆根冷冷地问,掩饰着自己的兴趣,“我已告诉过你,我跟卡列伦会面的那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直通下面的地球。”

“如果我们设计几种器械,”对方审慎地说,“或许可能让我们发现点儿什么。我不是科学家,但我们可以考虑考虑这件事。如果给你自由,你愿意协助我们完成这个计划吗?”

“让我最后再说一遍,”斯托姆根愤怒地说,“明确一下我的立场。卡列伦为的是世界大同,我不会为他的敌人做任何事情。他的最终计划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计划是与人为善的。”

“有什么真正的证据呢?”

“他的全部行动,从他的那些飞船到来之日起。我敢说你分析来分析去,也找不出一件人类没有受益的事情。”斯托姆根停顿了片刻,任思绪返回过去的年月,他笑了起来,“要想找个单独的例子证明——我该怎么说呢?——超主们的仁慈,想想他们刚来的一个月内推行的‘虐待动物禁令’就行了。如果说我以前对卡列伦存有疑虑,这下也完全消除了。尽管同他做的其他事情相比,这项命令给我带来的麻烦最多!”

这丝毫没有夸大其词,斯托姆根想。整个事件非同一般,第一次表露超主对残暴行径的痛恨。这一点,以及他们对公正和秩序的热情似乎是其生命中的主导情感,至少凭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这样判断。

那是唯一一次卡列伦表示出愤怒来,或至少是外表上的愤怒。“你们可以随意互相杀戮,”他的信息这样写道,“这是你们之间和你们自己法律上的事。但是,除却获取食物和出于自卫,如果你们杀戮那些与你们同处一个世界的动物,就将受到我的问责。”

没人确切知道这项禁令涉及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卡列伦如何执行它。但他们没有等待太久。

大斗牛场内座无虚席,斗牛士和服务生们正式出场。看来一切如常:灿烂的阳光在传统服饰上迸发出暴烈而炫目的色彩,人群欢迎着他们宠爱的选手,如同以前一百次一样。人群中偶尔有人抬起头,焦虑不安地望着天空,望向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处那艘孤零零的银色形体。

斗牛士进入自己的地盘,公牛喷着响鼻冲入竞技场。骑手们驱赶着瘦骨嶙峋的马匹迎战敌人,马儿却吓得鼻孔大张,在阳光下原地打转。第一支投枪一闪,射向目标——与此同时,响起一种地球上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这是一万人因疼痛发出的叫喊声,他们受了同样的伤——当这一万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但斗牛就此结束,所有的斗牛活动均告完结,因为消息在飞速传播。值得一提的是,狂热斗牛迷们受此一惊,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去要回了自己的赌注,再就是伦敦的《每日镜报》也来添乱,往伤口上撒了把盐:它建议西班牙人把板球当作新的全民体育运动。

“你可能是对的,”那个威尔士老家伙说,“也许超主的动机是好的——按照他们的标准,因为有时候跟我们的标准相同。但他们是外来者,不请自来,把我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摧毁了理想,还有几代人浴血奋战得以保护的国家主权。”

“我来自一个小国,它也曾被迫为自由而战,”斯托姆根反驳说,“但我支持卡列伦。你们可以骚扰他,甚至可以耽搁他,让他不能按期实现他的目的,但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无疑你们很真诚,相信自己的事业。我可以理解你们害怕世界国家到来之日,那些小国的传统和文化遭到毁灭。但你们错了:墨守成规无济于事,超主到来之前主权国家已行将就木,超主们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没人能够挽救它,也不该有人挽救它。”

没人答话。对面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威尔士人半张着嘴坐在那儿,双眼毫无生气,看上去就是瞎子。他边上的人也没有动,凝固在紧张而不自然的姿势中。斯托姆根吓得喘不上气,站起身向门边退去,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说得很好,雷吉,谢谢你。现在我们该走了。”

斯托姆根转过身,朝黑暗的通道望去。在与目光平齐的位置有个普普通通的小球——无疑,这是超主启动的某种神秘力量的来源。斯托姆根隐约觉得他听到了一种嗡嗡声,就像懒洋洋的夏日里一群蜜蜂发出的声音。

“卡列伦!谢天谢地!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担心,他们没事儿。算是一种麻醉吧,但比麻醉轻多了。他们不过是比正常时间慢个几千年。我们一走,他们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你要把他们留在这儿,等警察来处理吗?”

“不,我有更好的打算。我要让他们走。”

斯托姆根感到一阵奇怪的轻松。他朝小屋和里面几个僵住的房客投去一瞥,算是告别。乔单脚立在那里,傻傻地盯着虚空。斯托姆根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伸手向口袋里摸去。

“谢谢你的款待,乔,”他说,“我得给你留点儿什么做纪念。”

他从一堆纸片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要的数字。然后,他在一块稍微干净些的纸上仔细写下:

曼哈顿银行:

支付乔一百三十五美元五十美分($135.50)。

R.斯托姆根

他把纸条放在波兰人身边,卡列伦问道:“你这到底是干什么?”

“我们斯托姆根家的人从不赊欠。那两个家伙玩牌耍赖,但乔规规矩矩,至少我没抓到他做手脚。”

出门时他感到十分轻松快活,就像年轻了四十岁。金属球移到一旁让他通过。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机器人,这也解释了卡列伦如何能够透过头顶上那么厚的岩层找到他。

“照直走一百米,”小球用卡列伦的声音说,“然后左转,直到我给你下一步指示。”

他急匆匆往前走,尽管他知道没什么必要。小球还悬在走廊里,大概是在为他做殿后。

一分钟后他遇到了第二个球,它在走廊的拐角处等着他。

“你还要走半公里,”它说,“靠左侧走,直到我们再碰头。”

他一路上共遇到小球六次,最后才走到了外面。一开始他还纳闷,小球是怎么跑到自己前面去的,后来他才猜到,一定有一个机器人组成的链条,从矿井深处一直连到地面。出口处一群警卫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站立着,他们的头上悬浮着又一个无处不在的小球。几米之外的山坡上停着那架小飞行器,斯托姆根每次就是乘坐它去见卡列伦的。

他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强烈的阳光。然后,他看见四周到处是破破烂烂的采矿机械,远处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一直通向山那边。几公里外,茂密的森林盘亘在大山脚下,极目之处,斯托姆根看到一个大湖泛着点点波光。他猜测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南美的某个地方,虽然他说不清这个判断的依据来自何处。

登上小飞行器后,斯托姆根最后看了一眼矿井出口和边上那些凝固的人。舱门在他身后关闭,他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仰坐在熟悉的靠背椅里。

过了一阵等他平静下来,他才发自心底地吐出那个字:“喂?”

“很抱歉我没能立刻赶来救你。不过你看,等所有头目全凑齐了多么重要。”

“你的意思是说,”斯托姆根几乎语无伦次了,“你一直知道我在哪儿?要是我想——”

“你先别急,”卡列伦回答,“至少让我说完。”

“好吧,”斯托姆根沮丧地说,“我听着呢。”他开始怀疑自己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诱饵。

“我用一个——大概用‘示踪器’称呼它最为合适——一直在监视着你,”卡列伦说,“你那些新朋友猜得不错,我无法在地下跟踪你,但我一直跟到了井口。隧道里的偷梁换柱做得很巧妙,但第一辆车停止反应后,这计划也就露馅了,我很快就再次确定了你的位置。接下来就是坐等时机了。我很清楚,一旦认为我找不到你,那些头目就会到这儿来,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你放了他们!”

“目前为止,我还无法确定这个星球上的二十五亿人中谁是这个组织的真正领导。现在确定了他们的位置,我就能跟踪他们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活动,如果我喜欢,还能监视到他们行动的细节。这比把他们锁起来强多了。他们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出卖余下的同党。他们被有效地压制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解救你的事情将成为他们的一个不解之谜,你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小屋里回荡起那浑厚的笑声。

“整个事情就像一出喜剧,但目的很严肃。我关心的不仅是这个组织的几十个人,我还要考虑这件事对各地的其他组织产生的影响。”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太满意,但能理解卡列伦的看法,因此渐渐消了气。

“很遗憾,在我离任的前几周还得做这件事,”他最后说,“从现在起我要在家里安排警卫。下一个遭绑架的就轮到皮特了。顺便问一句,他干得怎么样?”

“我这一周仔细观察了他,故意没有帮他。总体来说他干得很好,但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那算他的运气了。”斯托姆根说,仍然有些忿忿不平,“还有,你从你的上级那儿得到什么答复了吗,关于对我们露面的事?我敢肯定,这是你的敌人反对你的最有力口实。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如果见不到超主,我们就永远不会相信他们。’”

卡列伦叹了口气。

“没有。我没得到答复。不过我知道那答复是什么。”

斯托姆根没有继续追问。以前他可能会那样做的,但现在,一个计划的模糊构想第一次在他心里变得清晰起来。审讯者的话再次回到了他的脑际。是的,也许可以发明一种仪器……

强迫之下被他拒绝的事情,自由之时他会愿意尝试一下。

04

直到几天前,斯托姆根都没有认真考虑过他现在正在计划的行动。回想那次荒诞可笑的绑架,简直就像一出三流电视剧,但它可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看法。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身体上的暴力事件,这跟在会议室里进行的唇枪舌剑差别太大了。病毒肯定进入了他的血液,或者,他只不过超出自己的预料,提前进入了智力衰退期。

纯粹的好奇也是强大的动因,而且他决意从玩弄了他的把戏中扳回一局。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卡列伦把他当成了诱饵,就算理由多么光明正大,斯托姆根也不打算立刻原谅监理人。

皮埃尔・杜瓦尔看见斯托姆根走进他的办公室,并未表示惊讶。他们是老朋友,秘书长亲自造访科学部主任也是常事。如果卡列伦或他的下属把监控仪器转到这里来,他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两个人谈了些公事,交换了几句政治传闻,随后,斯托姆根有些犹豫地谈到了正题。来访者说话时,这个老法国人仰坐在椅子里,不停地向上扬起他的眉毛,一毫米又一毫米,直到快跟额发搅到一块儿了。有一两次他好像要说话,但又忍住没说。

等斯托姆根说完,科学家紧张地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你觉得他在偷听吗?”他问。

“我不认为他能听见。他在我身上装了他所谓的示踪器,用来保护我。但那东西在地下不好使,这就是我到你这座地牢里来的原因。这里能阻隔各种辐射波,对吧?卡列伦不是魔术师。他知道我在哪儿,但仅此而已。”

“希望你想得没错。除此之外,要是他发现你在干什么的话,不会有麻烦吗?他迟早会发现的,这你知道。”

“我愿意冒这个险。再说,我们互相很了解。”

这会儿,物理学家摆弄着铅笔,眼睛望着空中。

“这是个十分完美的难题,我喜欢它。”他简短地说,随后低头在抽屉里找出一个巨大的记事本,斯托姆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本子。

“好了,”说着,他在本子上狂写起来,那字就像某些个人速记一样潦草难辨,“我得搞清楚所有事实。关于你们会面的那间屋子,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包括所有细节,无论看上去多琐碎,都别漏掉。”

“实在没什么可描述的。屋子是金属的,大概有八平米,四米高。一边有个一米见方的屏幕,正下面就是一张桌子,我还是画给你吧,这样还快一些。”

斯托姆根飞快地画着他十分熟悉的房间,然后把画推给杜瓦尔。这让他一下子回想起上次他这么做时的情形,不免浑身激灵了一下。不知道那个瞎眼的威尔士人和他的同伙们怎么样了,对他的突然离去又作何反应。

法国人研究着他的草图,紧皱眉头。

“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些?”

杜瓦尔嫌恶地擤了一下鼻子。

“采光呢?你完全是在黑暗中吗?还有通风设备、取暖……”

这种急脾气让斯托姆根莞尔一笑。

“整个天花板都是亮的,至少按我的判断,空气是从通话栅格那儿进来,我不知道是如何排气的,或许气流是按时置换的,可我没注意到。没有任何加热器,但屋子里总是正常温度。”

“那意思,换句话说,是水汽已经冻死,但二氧化碳还没有。”

这个老掉牙的笑话只能让斯托姆根勉强一笑。

“我觉得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他最后说,“至于那个载我去见卡列伦的机器,我坐的那个屋子平淡无奇,跟升降梯的笼子一样,要是没有沙发椅和桌子,两者就毫无区别了。”

几分钟的沉默。物理学家在记事本上小心翼翼地画着一个个微小装饰花边,斯托姆根看着他画,思忖着为什么像杜瓦尔这样比自己更有才华的人,却从未在世界科学领域做成什么大事。他想起一位朋友在美国国务院作出的不太友好、或许也不甚准确的评断:“法国出产世界上最好的二流人物。”杜瓦尔就是这句话的一个佐证。

物理学家满意地对自己点着头,探身过来,用铅笔指着斯托姆根。

“你为什么会觉得,雷吉,你所谓的这个卡列伦的屏幕,就是一个屏幕?”

“我一直觉得它是,它看上去的确像个屏幕。它还能是什么呢?”

“你说它像一个屏幕,你的意思是,它像我们的那种屏幕?”

“就是。”

“我觉得它本身很可疑。我相信超主自己的机构不会使用实体屏幕这样粗糙的东西。他们也许会在空中直接生成图像。卡列伦怎么可能不嫌麻烦地使用电视系统?最简单的解释常常是最好的解释,你说的视觉屏幕会不会仅仅是一块单向玻璃?”

斯托姆根很为自己气恼,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不发一言。回顾往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质疑过卡列伦的说法,但现在往回想,什么时候监理人说过他使用电视系统了?他只不过自以为是罢了。整个事件就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圈套,他完全被欺骗了,当然,这要假设杜瓦尔的推测是正确的。但他又一次跳到结论上了:还没人证明过任何事情。

“如果你是对的,”他说,“我就该把那块玻璃砸了——”

杜瓦尔叹息一声。

“瞧这些科学的门外汉!你以为那是不用炸药就能砸碎的东西吗?如果你真砸碎了它,你相信卡列伦会与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吗?让他活在氯气环境中,这对你们两个不都好吗?”

斯托姆根感到有点愚蠢。他本该想到这一点的。

“那么,你有何见教?”他有些恼火地问。

“我想考虑考虑。首先我们要看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了解一下那个屏幕是什么材料做的。我要派几个自己人干。还有,你去会见监理人时带着手提箱吧?是你现在拿的这只吗?”

“是。”

“这个够大。我们不用换了,免得引起注意,尤其是卡列伦已经习惯它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斯托姆根问,“藏一个X光机带去?”

物理学家咧嘴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得策划一下。我过半个月会告诉你。”

他又笑了起来。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

“当然,”斯托姆根立刻接上说,“想起你在德国占领期间非法制造收音机。”

杜瓦尔有点儿扫兴。

“哦,我以前的确提过一两次。但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要是你被逮到,我可不知道你要用这些装备做什么。”

“什么?你不是一直嚷嚷,说科学家要为其发明承担社会责任吗?真的,皮埃尔,我真为你害臊。”

斯托姆根放下那个厚厚的打印文件夹,松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终于定下来了,”他说,“想到这几百页纸掌握着人类的未来,真是不可思议。世界联邦!从没想过在我有生之年能亲眼得见!”

他把文件夹放进手提箱。手提箱的后面离那块矩形的黑色屏幕不到十厘米,他下意识地不时用手指摸那锁扣,这是内心紧张的反应,但他不打算在见面结束前按下隐藏的按钮。有可能出错,尽管杜瓦尔发誓说卡列伦绝不会发现,可谁说得准呢?

“还有,你说你有消息要告诉我,”斯托姆根接着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心情,“是关于……”

“是的,”卡列伦说,“我几个小时前收到了一个决定。”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斯托姆根猜测着。监理人不可能跟远方的老家取得联系,他的基地远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也许——按凡・瑞伯格的推断——他只是咨询了某种可以预测任何政治行动后果的大型计算机。

“我并不认为自由团及其党羽会对此满意,”卡列伦继续说,“但这会化解紧张局面。我们不用记录这些。

“你经常跟我说,雷吉,无论我们外形上与人类有多大差别,人类都会很快适应我们。这显示你缺乏想象力。也许在你来说是这样,但你想过没有,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受到过任何程度的教育,他们被各种偏见和迷信所蛊惑,根除它们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我们对人类心理有所了解,这一点你会认同吧?我们十分清楚在世界现有发展水平下,向人类显露真容会发生什么。我不能讲太详细了,就算跟你也不能,所以你应该接受我的分析,相信它。不过,我们可以做一个明确的允诺,能让你满意些。五十年后,也就是从此两代人以后,我们会从飞船上走下来,人类最终会看见我们的样子。”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领会着监理人的话。如果说卡列伦的言辞曾经给过他些许满足,现在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实际上,自己的不完全胜利多少让他有些困惑,一时间失去了信心。真相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大白天下,他的所有谋划都毫无必要,也许也不明智。如果他继续执行下去,恐怕只是出于私心,因为他活不过五十年。

想必卡列伦看出了他的犹豫,接着说道:“我很遗憾这让你感到失望。但至少,你不必为不远的将来所出现的政治问题负责了。或许你认为我们的担心缺乏根据,但相信我,我们掌握足够的证据,证明其他任何方法都充满危险。”

斯托姆根身子前倾,呼气急促。

“那么说,你们被人类看到过!”

“我没这么说,”卡列伦马上回答,“你们的地球不是我们监理的唯一一个星球。”

斯托姆根不能被他就这么打发了。

“有很多传说,说地球在过去曾被其他外来物种光顾过。”

“我知道。我读过历史研究部的报告,认为地球就像宇宙的一个十字路口。”

“可能有些外星物种曾经来过,而你们对此一无所知,”斯托姆根说道,希望引他上钩,“你们已经观察我们好几千年了,我看这不太可能吧。”

“我觉得不可能。”卡列伦回答,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这一刻,斯托姆根拿定了主意。

“卡列伦,”他突然说,“我要就此起草一个声明,呈交你来批准。但我保留就此事继续纠缠你的权力,一旦发现机会,我会尽全力去弄清你的秘密。”

“我很明白,”监理人说,轻轻笑了一下。

“你不介意吗?”

“一点儿也不。但我划了条线,排除核武器、毒气或任何可能损害我们友谊的方式。”

斯托姆根纳闷,是不是卡列伦知道了什么?在监理人善意说笑的背后,他察觉出了理解的信号,或许,那甚至是一种鼓励。谁知道呢。

“这让我很高兴,”斯托姆根用尽量平稳的音调回答。他站起身,像以往那样合上提箱盖。他的拇指摸到了锁环。

“我马上就去写那个声明。”他又重复了一遍,“今天晚些时候用电传机传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按下按钮。他明白了,所有的恐惧都是多余的。卡列伦的感觉并不比人类敏锐。监理人丝毫没有察觉,因为他说“再见”并念出那熟悉的开门密码时,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但斯托姆根还是有种从百货店偷了东西,在店内监控员的眼前走出去一样的心理。直到那光滑的墙面在身后闭合,他才松了一口气。

“我承认,”凡・瑞伯格说,“我的有些推测并不成功。现在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必须听吗?”斯托姆根轻叹一声。

瑞伯格并没在意。

“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的主意,”他谦虚地说,“是我从切斯特顿的小说里得来的。假设超主隐瞒的事情恰恰是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呢?”

“这听上去有点儿复杂,”斯托姆根说道,稍稍提起了一些兴趣。

“我的意思是,”凡・瑞伯格急切地说,“我认为形体上他们跟我们人类一样。他们发现我们能容忍被一种我们想象的——比如,外星人或者超级智慧的生物统治。但人类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被同种类的生物所主宰。”

“非常独到,跟你以前的那些理论一样,”斯托姆根说,“希望你给这些作品编个号,好让我一个个记住。这次的缺陷是——”话说到这儿,亚历山大・温莱特被引进门来。

斯托姆根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也不知温莱特是否跟绑架他的那些人接触过。他对此有所怀疑,因为他相信温莱特真心实意地反对暴力。在他运动中的极端分子已经声名扫地,会销声匿迹很长时间。

自由团的首领认真听着那份声明的草案。斯托姆根希望他喜欢这个姿态,那是卡列伦的主意。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后,地球人就会都知道这个为其孙子辈所做的承诺。

“五十年,”温莱特思忖着,“要等这么长时间。”

“对人类来说长,对卡列伦来说则不然。”斯托姆根回答。现在他才意识到超主采取了一个十分巧妙的解决方案。这让他们有足够的喘息空间,同时给自由团来了个釜底抽薪,让他们无法立足。他并不认为自由团会乖乖服输,但他们的地位会被严重削弱。温莱特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五十年后,”他痛苦地说,“破坏已经造成。记得我们曾有过独立的人都死了,人类早已忘记了他们的传统。”

空话,无谓的空话。斯托姆根想。为了这些空话,人类曾不惜奋战牺牲,但今后他们将再也不会为言辞而斗争,甚至死亡。世界会由此变得更好。

看着温莱特离去的背影,斯托姆根想,不知日后自由团还会惹出多少麻烦。但想到这些麻烦都留给继任者了,他的心情又轻松了一些。

有些东西只能由时间来治愈。恶人会被消灭,而对受到迷惑的好人就什么也不能做。

“这是你的提箱,”杜瓦尔说,“还跟新的一样。”

“谢谢,”斯托姆根回答,还是仔细查看了一下,“现在你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吧,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物理学家若有所思。

“我弄不明白的是,”他说,“我们就这么容易搞到手了。现在我要是卡列——”

“可你不是。言归正传吧,说说我们发现了什么?”

“唉,你们这些感情冲动的北欧人!”杜瓦尔感叹道,“我们做的就是一个低功率雷达装置。除了高频率的无线电波,它还用了远红外波,实际上,我们确信没有任何生物能够看到它,无论它的眼睛构造多么奇特。”

“你就这么有把握?”斯托姆根问,对这种技术问题一下子来了兴趣,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是的,我们并无完全把握,”杜瓦尔勉强承认说,“但卡列伦是在普通光线下看你的,对吧?这就是说,他的眼睛的光谱范围跟我们的差不多。不管怎么说,这仪器生效了。我们证明你那个屏幕后面有一个大房间。屏幕的厚度三厘米左右,后面的空间至少十米见深。我们没有测到远端墙体发出的任何回波,我们不敢使用更高功率的雷达,所以也没指望测到什么。不过,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他递过来一张相纸,上面只有一条波形线,其中有一处扭结起来,像微弱地震的波形图。

“看到这个扭结的地方了?”

“看到了。那是什么?”

“正是卡列伦。”

“老天!你敢肯定?”

“一点儿错都没有。他坐着,或站着,或者在干其他什么,大概在屏幕后面两米远的地方。如果仪器的辨析力再好点儿,我们或许能测算出他的个头。”

斯托姆根盯着那根模糊而曲里拐弯的线条,心情很是复杂。直到如今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卡列伦确有物质实体,眼下的证物也不太直接,但他仍然毫无疑虑地接受了。

“我们做的另一件事是,”杜瓦尔开口道,“计算那屏幕在普通光线下的透光性。我们对此有个合理的想法,十有八九的把握,就算有一分错也无关紧要。你会发现,真正的单向玻璃并不存在,这只不过是光线布置的问题。卡列伦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你在明处,就这么简单。”杜瓦尔嘿嘿笑了,“我们这就把它改变一下!”

他用魔术师变出一窝小兔子的架势,走到书桌那儿,拖出一个巨大的闪光灯。它的一端向外散开呈宽大的喷嘴状,整个家伙就像一支大口径短枪。

杜瓦尔咧嘴一笑。

“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你只管把喷嘴抵住屏幕,扣动扳机就行。它会发出强光,持续十秒钟,你这会儿就可以摆动它,扫视那个房间,好好看看。所有光线会穿过玻璃,把你的朋友照个全身发亮。”

“不会伤害卡列伦吧?”

“如果你先对准下面,从下往上扫就不会。这让他眼睛有时间适应。我觉得他的眼睛跟我们一样,会做保护性反射的。我们不希望把他照瞎了。”

斯托姆根犹疑地打量着这件武器,用手掂了掂。几周以来他的良心备受煎熬。卡列伦对他,除了偶尔说话惊人地直率以外,一直以毋庸置疑的友情相待。现在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快到头,他不希望发生任何破坏友情的事情。不过,他已经警告过监理人了,斯托姆根相信如果卡列伦自己能做主,他可能早就现身了。现在,这一决定已经为他量身定做好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结束的时候,斯托姆根要一窥卡列伦的那张脸。

当然,如果卡列伦真有一张脸。

斯托姆根最开始有过的那种紧张感早已消失。卡列伦只是在不停地说,时而编织出一些复杂难解的句子。斯托姆根曾一度将其看作卡列伦所有天赋中最出色、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部分,现在看来也没有多了不起了,他知道,这就像监理人的大部分能力一样,纯粹是智能的计算结果,不是什么特殊天分。

卡列伦放慢思考以便适应人类的语速,腾出空来遣词造句,要多少有多少。

“你和你的继任没必要担心自由团,就算它从目前的败局中恢复元气也没关系。上个月它非常安静,虽然还会东山再起,但几年之内没有什么危险。实际上,有了它才能知道你的对手时刻在做什么,这一点非常重要,因此,自由团是个非常有用的组织。要是它遭遇财政困难,我甚至还可能出钱资助。”

斯托姆根时常无法分清卡列伦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保持一脸的冷漠,继续往下听。

“很快自由团就会失去另一个抗辩的理由了。这几年来,对你所持的特殊立场有过大量的批评,它们全都有些幼稚。在我管理地球的最初阶段,你的立场对我非常有价值,但现在,世界正按照我所计划的路线前行,这种中间人的角色就可以中止了。往后,我不再同地球进行直接联系,秘书长的职责也恢复到原来应有的状态。

“五十年内会出现很多危机,但都会过去。未来的格局已十分清晰,有朝一日所有的困难都会被遗忘——甚至像你们这样拥有长久记忆的人种,也会遗忘。”

最后这句话带有一种特殊的强调意味,让斯托姆根立刻僵在了椅子上。他清楚卡列伦从未出现过口误,言语闪失几率可以用小数点后很多位计算。但现在没有时间提问——显然也不会得到回答——卡列伦又一次换了话题。

“你一直在问我们的远期计划是什么,”他继续说,“创建世界联邦,当然了,不过是第一步。你会活着看见它的成立,但变化很难察觉,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来临。随后是缓慢的巩固期,等你们人类变得适合接纳我们,我们承诺的那一天就来临了。我很遗憾,那时候你已不在世了。”

斯托姆根大睁双眼,但他凝视的是黑暗屏幕后面的远处。他也在遥望未来,想象着自己无法看见的那一天,超主的巨大飞船终于在地球着陆,向久候的人们打开舱门。

“到那天,”卡列伦继续说,“人类会有一种只能称作‘心理中断’的经历。这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那个时代的人要比他们的爷爷辈更稳定一些。我们会一直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见到我们时,不会像你们见到我们那样大惊小怪。”

斯托姆根从未见过卡列伦如此沉湎于冥想,但他也不觉得奇怪。他相信自己对监理人性格的诸多侧面只略识一二。真实的卡列伦未被世人所知,或许无法被人类所知。斯托姆根再次感到监理人的真正兴趣在其他地方,统治地球不过占用了他一部分心力,不用花费太多,就像三维棋大师玩普通的跳棋一样。

“然后呢?”斯托姆根轻声问。

“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做我们的正事了。”

“我常想那到底是什么。世界整合和人类文明化只是一种手段,总有结束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走出去,进入太空,看看你们的宇宙——或许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完成某种艰巨任务?”

“你可以这么说,”卡列伦说。这时,他的声音带了一种明显但难以解释的悲伤,这让斯托姆根感到莫名的不安。

“但是,假如最后你在人类身上做的试验失败了呢?这种事情我们了解,跟原始人部落打交道就是这样。你们也有失败的时候吧?”

“有过,”卡列伦说,声音很轻,斯托姆根几乎听不到,“我们也失败过。”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等待,然后再从头来。”

沉默持续了大概五秒钟。卡列伦再开口时,出言之意外,让斯托姆根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见,雷吉!”

卡列伦把他耍了!大概现在已经太晚了。斯托姆根只愣了一下,然后,他迅速而熟练地抽出那支闪光枪,把它抵在玻璃上。

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湖畔,只在岸边留出几米宽的一条草地。

每天晚上,只要天气还算暖和,九十高龄的斯托姆根都会沿这条小径往码头那边散步,看着日光在水面上渐渐散去,然后在森林送来寒夜的冷风之前回到他的房子。这简单的仪式化散步给了他很多满足,只要体力允许,他会一直做下去。

远处湖面上,有个什么东西从西边飞来,飞得很低,很快。这块地方不常见到飞机,如果不算那每小时一班的跨极地班机。班机不分昼夜在头顶上飞过,但从没见过飞机出现,只偶然见到它留在同温层蓝色背景上的气体尾巴。这是一架小型直升机,直冲他飞过来,目的十分明确。斯托姆根扫视了一下湖岸,看到自己无处可逃,只得一耸肩膀,在码头前端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那记者过于谦恭的样子让斯托姆根有些吃惊。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不但是个老资格的政治家,而且,在他的国家以外,还算得上是个神秘人物。

“斯托姆根先生,”造访者说,“我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刚听到一些有关超主的消息,希望你愿意就此事谈谈看法。”

斯托姆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跟卡列伦一样讨厌“超主”这个字眼。

“我认为,”他说,“我不能再做任何补充,为别处的那些报道添枝加叶了。”

那记者专注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好奇。

“我认为你可以。我们听说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大约三十年前,科学部的一个技师为你制造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装置。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讲讲这件事。”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阵儿,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秘密被人发现,对此他并不惊讶。实际上,它竟然隐藏了如此之久,这才让人感到吃惊。

他站起身来,沿着码头往回走,记者在几步之外紧跟着他。

“那个故事确有其事,”他说,“我最后一次造访卡列伦的飞船时,随身带着一些仪器,希望能见一见监理人。这件事做得很蠢,不过呢,那会儿我刚六十岁。”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故事不值得你跑这么远。你知道,那玩意儿没起作用。”

“你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什么都没有。恐怕你还得继续等下去,但毕竟只剩下二十年了!”

还有二十年。不错,卡列伦是对的。到那时,世界就准备就绪了,而三十年前他对杜瓦尔说出同样的谎言时,世界还远远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