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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昏迷

惜翠没想到, 鲁深会在这个时候找她。本来一堆事已经够让她头疼, 没想到,现在更是什么事都挤在了一起。

车外站着的人,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

惜翠目光落在那个看似是个小头目的男人身上, 审慎地回答,“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尚有事在身,不便去见。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再另行约个时间罢。”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实在抱歉, 娘子的要求恕我等无法转达。我们兄弟来之前,主人便再三嘱咐,一定要将娘子请过来。娘子若不来,到时候主人若是怪罪下来, 我和弟兄们谁都承担不起。”

惜翠望向他,面前几个人虽低下了头, 但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大有她不过去就不让开的架势。

马车如今停在暗巷中,他们是特地选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拦住了她。

这几个人站的位置看起来虽然随意,但车夫却已经落在了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内。

敌众我寡, 看来今天鲁深非要请她过去不可了。

惜翠问:“那你们主人可向你们说了会面的地点。”

男人回答, “主人在雍硕楼中等着娘子。”

不动声色地估量了一番眼前的局势,惜翠合上车帘,“罢了, 你们带路罢。”

她只担心鲁深会用她要挟卫檀生。

上一次因为耿宣仁,她便当领得太过突然,这种事她完全不想经历第二次。

好在,就会面的地点来看,鲁深现在应该没这个想法。

雍硕楼她去过一次。因为在京中有着不小的名气,酒楼中人来人往,楼下更有人搭台弹唱。鲁深将地点定在这儿,应该是没有准备大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掳个活人就走的打算。

由人带领着,走到二楼一间包厢前,惜翠推门而入时,里面的男人已经在等着了。

他坐在窗侧,目光望向楼下的人流,听到门外的动静,转过头,看了过来。

瞧见惜翠站在门口,男人倒是斯文地笑了,“吴娘子,久见。”

意识到他这个称呼,惜翠没有立即进去,也没有答话。

男人不置可否地略挑了挑眉,眉骨上的刀疤也随之一动,“进来罢。”

看惜翠还是没有动作,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微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今日请你前来,没有别的用意。”

“若你还是不放心。”他道,“那便让这扇门敞着罢。”

惜翠这才走进去,捡了个鲁深身旁的座位坐下。

从鲁深刚刚的态度来看,他还是不相信她是鲁飞。只是不知道他这回找她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惜翠沉默地想。

当初她自爆马甲,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实际上,她也不愿再和鲁深这帮悍匪有任何牵扯。

他如果不相信她是鲁飞,她也不强求。

正好也能借今天的机会改换口风,免得日后的麻烦。

见她坐下,男人这才调整了坐姿,好整以暇地问,“吴娘子可知晓我今日请娘子过来,所为何事?”

惜翠想了想,换了个称呼,道,“为了鲁飞。”

鲁深笑道,“你当日不是自称老六吗?”

惜翠摇头轻声道,“当日我那是情急之下才生出的办法,我不是鲁飞,骗了鲁郎君,我很抱歉。”

对于惜翠的回答,鲁深并不意外。当日他乍一听得老六的消息,确实是有些失态了。毕竟这女人说出来的那些事,可是实打实的,只有他和老六知道的秘密,但在事后细细一想,鲁深又觉得荒谬,那个女人不可能是老六,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借尸还魂的道理。

今日找她过来,也是想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你若不是老六,又是如何认出我的?”鲁深目光深深地问,“你那天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不瞒郎君,我当日之所以能说出那番话,是因为……”惜翠低着头,没去看鲁深,“我曾经见过那位鲁郎君。”

饶是鲁深,听了她这话,也不免一愣,随即收敛了脸上那虚伪客套的笑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女人却还是没有看他,只低着头,绞紧了衣袖,“此事说来话长,不知鲁郎君有没有这个耐性听我说完。”

“你说。”

鲁深大马金刀地坐着,惜翠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眉细唇瓣,被他这么一比,更显得纤弱。

再加上她有意垂眸,露出一副胆怯畏缩的模样,更让人生不出什么防备和警戒的心理。不过鲁深他为人谨慎,惜翠面对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幼时曾经随家父到地方上任,那地方潮湿偏僻,连年多雨,当时家父便请了人过来打算将屋子好好修缮一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碰上了那位鲁郎君。”

惜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根据地在信口胡诌。

她曾经想方设法打听过瓢儿寨的消息,只听说是苍天有眼,突降一场山火,将瓢儿寨烧了个干干净净,守在寨子里的山匪们救火不及,全都死在了火海里。剿匪大获全胜,卫宗林也因为这次剿匪有功,没多久升迁去了别处。

她还记得,那天鲁深他曾经问过卫檀生,那把火是不是他放的。这就意味着传言里那把火是真的,卫檀生他真的放火烧了瓢儿寨。

鲁深那时候领兵在山下与卫宗林对峙,和山寨离得远,夏日这山火经风一吹,迅速蔓延,整个山寨恐怕都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她那具炭烤的尸体,估计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而鲁深忙着对付卫宗林,想来也没有那个闲心在一堆焦土瓦砾中找她那几块焦骨。

既然找不到尸体,谁能相信当初鲁飞是真的死了。

惜翠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鲁深的神色。

看他没拦着她,眉微蹙,想来已是有几分相信了。

她记忆中,鲁飞确实会做些木瓦匠活儿,若是当初没死,流落到市井间,靠给别人做工为生,倒也能说得通。

“当时我年纪小,与鲁郎君相处得不错,他常同我说些他从前的事,还悄悄告诉我说,他本是个山匪,只因官府剿匪才流落到此间。叫我不要同家里人说,我当时还不相信,直到如今,在知晓鲁郎君当日未曾骗我。”

鲁深没完全相信她的话,但也没说不信,而是陆陆续续地又问了些问题。惜翠一一都回答了,为什么会说青阳县的方言,是因为鲁飞曾经教过她,为什么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小时候只能待在家里,由于羡慕鲁飞口中那些经历,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等她说完,鲁深沉默了半晌。

他确实没找到老六的尸骨,比起老六死在了这场火海中,他宁愿相信他没死。当初卫檀生他不过十岁的年纪,又怎么能杀得了他?

鲁深不禁又看了惜翠一眼。

他虽然不全相信,但就目前来看,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最为合理。

鲁深不开口,惜翠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最终,面前悍勇的山匪还是开了口,在细细地问清楚了见到鲁飞的时间与地点之后,这才暂时放过了她。

“这件事,我自会去求证,希望,吴娘子你没有骗我。”鲁深笑道,“娘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刀尖上过活的,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后半句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没等惜翠再说什么,鲁深便抬手结束了这次对话,吩咐人将她送了出去。

走出雍硕楼后,惜翠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有些汗湿了,不仅如此,头也有些发昏。

车夫忙凑过来,小心问好。

惜翠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打起车帘登上马车,这才回到了卫府上。

她是吴水江的女儿,鲁深他只是要报仇,不是到处给自己树立仇家。

他刚刚那一席话也不过只是在敲打她,不代表着他真会对她做些什么,落得个吃力不讨好,得不偿失的结局。

回到府上,正好碰上卫檀生不在。

走了一整天,又对上了鲁深,惜翠也确实有些累了,回到屋里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刚睁眼却对上了一张秀美的脸。

卫檀生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坐在床侧,注视着她。

惜翠撑着手坐起来,困倦地问,“卫檀生,你回来了?”

“翠翠,今日陪娘去空山寺后,你去了何处?”他往里面坐了一些,揽过她肩头,低头亲蹭她肩上的肌肤。

有关鲁深,惜翠没有打算瞒他,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了他。

卫檀生扶着她肩头,愣了半秒,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歉疚之色来,“抱歉,翠翠,是我没保护好你。”

惜翠摇头,“这事和你无关。”

“下次不要再出去了。”青年好似思索了一会儿,安抚般地微微一笑,“这事我会解决,你不用操心。你只需只要待在府上便可,只要待在府上,就没有人能找到你。”

他害怕。

害怕极了。

高骞、鲁深、褚乐心、那马奴还有那戏子。

将女人压在身下,卫檀生凝望着她依旧平静的容颜,忍不住想。

她究竟还和多少人有过牵扯。

不过没关系了。

青年指尖略动,缓缓地解开女人的衣襟,冷静地想。

很快,再过几日,他就能安排好一切,日后他便不会像今日这般担心。

但在此之前,他想要个孩子。

他们会有个女儿,就如同纪康平一家那样。

望着他们一家人的模样,望着黄氏环抱着书桃,与纪康平牵着手站在一起,他竟也会心生出羡慕那般的情绪来。

“翠翠,你可知晓中阴身?”卫檀生一边捋起她汗湿的额发,一边低头看着她,莞尔道,“若你不知,我便为你讲一讲这《佛说入胎经》。”

他锁骨和腰腹上的汗水,点点滴滴落在她身上,激起一阵火烧般的炙热。惜翠指尖一颤,绞紧了被褥,没有吭声。

“人死后,还未投胎前,都叫作中阴身。”

“每当男女交合之时,这些中阴身便守在一旁看着,等待着钻入母体中,投胎的机会。”

在床帐中,青年当真缓缓地说起了佛经,嗓音喑哑,一字一顿。

“若是男者,于母生爱,于父生憎;若是女者,于父生爱,于母生憎。于过去生所造诸业,而起妄想,作邪解心。”

“翠翠,”青年吃力地喘息了一声,眼尾轻扬,色若春晓地笑道,“这些中阴身他们都在看着你我二人。”

“你说你我二人身旁,到底立了多少的中阴身。”

伴随着青年温醇的嗓音,床幔被夜风吹着,高高地扬起,似乎正如无数亡魂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们,或是站在床前,或是站在床尾,或是漂浮在半空,不加掩饰地注视着两人,等待着再次投胎为人的时机。

惜翠掐着被褥的手指收紧了一些,被这诡异的想象弄得脊背陡生一股寒意,不禁撇过头去,“别……别说了。”

抚摸着她的发顶,青年喉咙口滚出一声低而哑的喘息,细细地凝视着她,“翠翠。”

“你可是在想象那些站在床侧,浮在半空,窥伺着的亡魂的模样?”

卫檀生恨极了她的放荡,不由昂起棱角分明的侧脸,咬紧牙关,垂落在颊侧的杏色发带晃作了一线。

床帐被风吹得更急,重重纱幔胡乱摇曳狂舞。

水光濡湿了眼睫,卫檀生面上泛起了抹病态的红晕。

胃中如火在烧,眼前隐隐有些发黑,他呼吸急促,欲倒非倒,只能凭意志勉强支撑着连日以来虚弱的身躯。

眼前蕴出一片模糊的水色光影,他费力地望着她,势要将她一同拖入暗流涌动旋涡中才肯罢休。

纱幔垂落了下来,欲望方歇,卫檀生下床去洗漱,惜翠攥紧了裙摆,靠在床前慢慢地想。

这样下去不行。

就算在现代,避孕措施这么齐全的情况也不能完全保证避孕。如果按现在这样,这么发展下去,她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中招,她必须要找个时间同卫檀生说清楚,不能再拖下去。

这么想着,惜翠看向了那面素绢的屏风,等着卫檀生他沐浴清洗完。

只是,惜翠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屏风后有什么动静传来,不由地心生疑虑,走下了床。

犹豫了一瞬,绕到了屏风后面。

只看见烛光轻摇,木桶里还冒着些白雾,在重重雾气中,青年疲倦地仰头靠在桶壁上,微湿的乌发贴着洁白酡红的脸颊。

他紧闭着眼,眼睫垂在下眼皮上,凝了些水珠,肩窝里也有水滴缓缓滑落,一同汇入腹下的白雾里。

“卫檀生?”惜翠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青年没任何动静。

惜翠心里一紧,慌忙弯腰去察看他的情况。

他面色发红,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像……

为自己心中浮现的猜想,惜翠吃惊地睁大了眼。

卫檀生他现在这幅模样,看上去倒有点儿像因为缺氧昏了过去。

但惜翠只听说过在北方大澡堂里,人挤人的时候会缺氧,还没听说过泡浴桶里泡缺氧的。

想到这儿,惜翠不敢耽搁,赶紧伸到他鼻下。

还好,还有呼吸,看样子确实只是昏了过去。

眼见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饶是惜翠也有几分担心,想要将他从浴桶中拉出来。

青年的手臂又湿又滑,他看着清瘦,但身上还是有些肌肉。

她一个人没办法将他从木桶里捞出来,没有办法,惜翠只能去屋外喊人。

守在屋外的下人们,一进屋,看见泡在浴桶里秀色可餐的郎君,顿时也纷纷呆住,一个看一个,都有些不知所措。

惜翠催促其中一个小厮,“愣什么?快些去找大夫。”

郎君泡着澡泡昏过去了,丢人虽然丢人了点儿,但救人要紧,来不及多想,一通忙活中,众人总算齐心协力地将卫三郎搬上了床。

马上就有人跟着去回禀卫杨氏。

没多时,卫杨氏几人听闻消息,全都赶了过来。

卫杨氏慌忙走过来,面色焦急,鬓发凌乱,看向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儿子,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昏过去了?”

惜翠刚帮卫檀生穿好衣服,眼下又帮他把被子盖好,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这才抬头看向卫杨氏,回答卫杨氏的问话。

第92章 补个肾

“方才檀奴正在沐浴, 儿等了一会儿, 未见他出来,便走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看见他昏倒在了浴桶里。”

卫杨氏担心儿子, 没多留意惜翠究竟在说些什么,便又低下头去看卫檀生的情况。见他面色苍白,心中愈加着急,忙回头问,“大夫呢?大夫可请过来了?”

惜翠:“刚刚已差人去请了, 想来这个时候也快到了。”

卫杨氏这才略松了口气, 忍不住又喃喃地问了声, “这好端端地怎么就昏过去了。”

惜翠看着陷入了被褥中的男人, 眼神闪烁了两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刚刚她帮他穿衣服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青年如玉的肌肤上,层叠交错的着的淡色伤痕,有些是刚结痂的新伤, 有些是旧伤,伤口都不深,藏得地方也极其隐秘,不是在大腿根,就是在手臂内侧,甚至指尖上也有些浅浅的伤疤。

惜翠没办法形容她看到这些狰狞伤疤的震惊感。

她大脑空空的,脑中几乎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卫檀生他身上哪里来的这么多伤?

还未等惜翠细想,屋外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个丫鬟匆忙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夫人,大夫请过来了。”

围着床的众人这才纷纷散去,给提着药箱,带了个药童过来的大夫让出个位置,惜翠也跟着站起来,守候在一边。

这大夫姓刘,平日里常给达官贵人们看病,和吴怀翡有些交情,与卫檀生也有过几面之缘。来的路上,已听说了卫檀生的情况,刘大夫不敢耽搁,忙坐下来为他诊治。

卫杨氏焦急地守候在一旁等待结果。

刘大夫细细地看了,也有些懵。

刘大夫:“这……”

卫杨氏追问:“这怎么了?”

刘大夫面露诧异,斟酌着说,“令郎没什么大碍,他这次昏过去,想来是因为体虚劳倦,饮食不节,气血乏源,以致心肝失养,元神失主。”

“平日里,卫郎君可有好好用饭?”

这卫杨氏却不知道了,便看向惜翠。

这几天白天卫檀生基本上不和她待在一块儿,他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惜翠也没有把握。

“檀奴整天待在书斋里,每日都有丫鬟将饭送过去,”惜翠道,“我去把那丫鬟叫过来问问。”

言罢,便将那带饭的丫鬟叫过来。

丫鬟道,“婢子将饭送进去后,郎君便叫婢子退下了,但婢子回去收食盒的时候,食盒都已空了。”

刘大夫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

这些大户人家向来阴私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他不方便,也没兴趣知晓。今天过来,就是来治病看人的,将人把病看好就是了。

见卫杨氏担忧,刘大夫安慰了几句,“夫人不必过度忧心,等会儿我便给令郎施一副针,再开个益气补血,温补肾阳的药方子,等令郎醒过来,按着药方子抓药,喝下去调理几日,想来便无大碍了。”

如此,卫杨氏总算舒了口气,惜翠忙扶住了她。

大夫要施针,其他人也就纷纷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在临走前,刘大夫却看了她一眼,“这位可是少夫人?”

“少夫人请过来一步,我有些话要同少夫人说。”

卫杨氏:“去罢,刘大夫若嘱咐了什么,你便照着医嘱去做,等檀奴醒过来,也好照顾他。”

惜翠应下,走到刘大夫面前。

刘大夫:“少夫人且恕我冒犯,夫人平日里与郎君行房的次数可多?”

毕竟是为了看病确诊,惜翠也没觉害羞,思索了片刻,如实地回答了:“这段时间以来,每日都有一到两次。”

刘大夫先是惊讶了一番,面前这少女看着单薄纤弱的模样,说起房事来倒没见任何羞涩之意。不过,他好歹是个大夫,病人能如实地回答,不遮遮掩掩的,他也欣慰。

他行医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那些病人忌讳这个担心那个,对大夫也闪烁其词,遮三瞒四的。

捋着胡须,心里不免感叹了一句,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刘大夫又道,“这几日,少夫人与郎君便不要行房了,郎君气虚,切忌房事,”刘大夫目含揶揄,微笑道,“我知晓你们新婚燕尔,但也要多多节制才是。”

惜翠一窘,本来没觉什么,但对上大夫的视线,倒是觉得脸上有点烧。

好像是因为他俩夜夜纵欲,颠鸾倒凤,吸干了卫檀生的阳气。

不过想到之前卫檀生在床上几次的力不从心,她是最能感受到直观变化的。现在,惜翠也有些倾向于刘大夫说的话,说不定正是因为这几天的纵欲,累坏了他也未可知。

这世界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哪里有那么多金枪不倒的一夜七次郎。就是这小变态体虚到直接昏过去,有些出乎了惜翠的意料。

刘大夫嘱咐完,便也让她出去。

施完针,卫杨氏叫人奉上茶水,请刘大夫坐下来喝茶歇息。

就这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没多时,屋里便传来了动静,说是郎君醒了,众人便又提步围到一起去看。

卫檀生他刚刚醒,正靠在床上,面色还有些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但是面对刘大夫,脸上倒还是保持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的微笑。只是这抹笑,配着他苍白的脸,总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卫杨氏见状埋怨了两句,“你这怎么就昏过去了?知不知道你可吓坏娘了。”

卫檀生苦笑,“抱歉,是儿不好,叫娘担心了。”

“刘大夫说你饮食不节,致使心肝失养,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丫鬟送过去的饭可有好好吃?”

卫杨氏本想再继续叮嘱他,但碍于刘大夫还在,不好多说,便把主场交还给了他,先听大夫说些什么。

该说的,他其实基本上也都说了,见卫檀生醒过来,刘大夫便也嘱咐了两声。

“这几日且吃些清淡的,慢慢调理脾胃……”

“还有,你如今气虚阳脱,这段时间便不要行房了,夫妻房事,平日里也要节制一二。”

到底是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被指出气虚阳脱,克制房事,听到这话,饶是卫檀生,唇角笑容也不由得一僵。

惜翠看着这小变态笑容僵硬,还要维持风度的模样,难得按捺不住心中的吐槽欲望,也有些想笑。

毕竟卫檀生平日里总是一副风轻云淡,从容俊雅的模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吃瘪倒还是头一回。

她眼中漫出了些笑意,被众人围住的青年,却好像似有所觉般地看了过来。

被当场抓获,惜翠也不觉尴尬。

好在卫檀生反应也快,霎时便又望着刘大夫,镇静自若地笑道,“是,檀奴谨记大夫教诲。”

过了一会儿,刘大夫见他无大碍,自己领着小药童,留下了副药方,提着药箱向卫杨氏辞别,临行前不忘道,若有什么事一定要派人过来请他。

卫杨氏忙吩咐下人准备了些银钱,将刘大夫一路送到了门口。

等到众人都退去,屋里只剩下了惜翠与卫檀生两人。

他光着身子昏倒在浴桶里,惜翠帮他穿衣服始终不大方便,穿得衣裳也有些凌乱,又因为刚刚施针的缘故,更是散开了大半。

他苍白的面色中隐隐晕着抹潮红,头发还没干。惜翠担心他头痛,拿起个巾子,帮他擦了擦头发。

青年倒是颇为温顺乖巧。

惜翠一边帮他擦着头发,一边低头看了眼他手腕内浅淡的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伤痕。

他肤色白如润玉,腕上青紫色的筋脉也能瞧见得一清二楚。

“卫檀生,”惜翠问出了从刚才起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你究竟多久没吃饭了。”

那双修长的手,自己拿去了头上的巾子,卫檀生抬眼微笑,“为何这么问?”

“方才刘大夫说你饮食不节。”

“我这几日没什么胃口,”青年柔声,“故而吃得少了些,叫你担心了。”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卫檀生他的目光很奇异,奇异中甚至透着些陌生。

半晌,他莞尔问,“翠翠,你是在担心我吗?”

惜翠直接地回答:“是,我是在担心你。”

他身上那些伤,都是他一刀一刀划出来的。

卫檀生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摇头笑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罢了。”

他不愿意多提,惜翠没再问下去。

晚上卫檀生吃的山药补肾粥,是由惜翠自己熬的。

她不和他一起吃,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补肾。

看他端起勺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搁下了勺子。

“翠翠,你喂我,可好?”

想到坐在对面的是个病号,惜翠将碗拿过来。

青年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倒也没再抗拒。勺子抵在颚上,一勺接着一勺吃了个干干净净。

软糯的粥顺着喉口,流入胃中,滋养了连日来的辘辘的饥肠,温暖而熨帖。

卫檀生看着面前的少女,烛光在她发间映出个暖色的光晕,显得她发丝柔软而蓬松,粉润的指甲也在一盏短烛的照耀下,泛着些光。

这似乎便是世人眼中妻子的模样。

想到这儿,卫檀生略感茫然,但他的心却格外得平静。

快了,就快了。

=

郎君年纪轻轻肾虚阳脱,昏倒在浴桶里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卫府。

丫鬟下人们虽不说,其实私下里难免还是要议论的,毕竟卫家三郎风姿这么好,一度是丫鬟们暗恋的对象,谁也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落了个肾虚的毛病,一时间,众人不仅扼腕叹息,也有些同情起这位少夫人来。

处在舆论中心,被大家暗搓搓质疑性能力的卫檀生,倒是没什么反应,脸皮够厚,笑容也依旧从容温和。

喜儿和书桃听说叔父病了,也都煞有其事地过来探病。惜翠没什么能招待他俩的,叫珊瑚把那装糕点的匣子端了过来,准备了些糖糕。

好不容易将两人哄走,一回屋,便看见卫檀生正倚靠在榻上,矮几旁摆了个残留着些药渍的空碗,他模仿着两个孩子,撒娇似地轻轻说,“翠翠,我也要吃糖。”

见惜翠没什么反应,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刘大夫开得药都太苦了。”

这几天,卫檀生一直都在利用着他病号的身份行方便,惜翠也已经习惯。

虽然在心里吐槽着肾虚算什么病号,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糖糕递给他。

青年又低头就着她指尖吃了,舔了舔她指尖上的糖渍,吃完却没放开她,而是又抱住了她。

“翠翠。”

他身体还很虚弱,倒是惜翠占据了主动权。

半阖着眼,在心里做了些准备,惜翠附下了唇。

青年昂着脸迎合,唇齿交缠,再分开时,卫檀生面色潮红,濡湿的眼瞧着分外可怜,呼吸不定,显然力不从心。

看着这小变态肾虚体虚又不满足的模样,惜翠没忍住,难得微笑起来。

“你还是先听大夫的罢。”

得不到满足,憋得厉害又不能继续,青年苦笑,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埋头在她颈间,轻轻蹭着以寻求些许安慰。

“翠翠,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好不好。”

第93章 成佛

惜翠不禁问了句, “看什么?”

卫檀生笑着回答,“过几日你便知晓了。”

卫檀生这么说,惜翠也没往心里去。

他的身体调理了几天之后,有了不少的起色, 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

过了一段时间, 等惜翠差点都忘了这回事的时候,卫檀生却突然过来跟她说,“翠翠,和我一同出去罢。”

惜翠虽不明所以, 但没有拒绝, “等我叫上海棠。”

卫檀生却拦住了她, 笑着说, “此番只有我和你, 无需带上海棠。”

惜翠想了想去,只能想到卫檀生可能是带她去赴十五未赴之约。

只有两个人一起的约会, 或许也能提升些感情,未加多想,就点头同意了。

倒是卫檀生, 却吩咐两个家丁,往马车上搬了不少箱箧。

等登上了马车, 卫檀生才告诉她, 要带她去哪里。

“去的是我在京郊一处别院。”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青年面上笑意如春风般和朗,眼如琉璃般澄澈晶莹, 换上了一身柳黄色的衫子,乌发墨鬓,眉眼弯弯。

惜翠看他高兴,主动问:“哪处别院?”

卫檀生唇角一弯,“我平日里常去礼佛的一间别院,翠翠,你也知晓,从前在空山寺时,我每隔数月回去石室里面关几日。虽然我还了俗,但这习惯却是保留了下来。”

这惜翠当然是记得的,她还记得当初她守在石室前等他出关,还帮他刮了胡子,结果没多久,他拿着拿着止血药,就自己一个人跑去找了吴怀翡,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一个男配的自我修养,留她一个人在禅房里等到血液凝结。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惜翠垂眸不愿多想。

当时,在药坊门口,瞧见他与吴怀翡并肩而立,她确实尴尬得几欲落泪。但这个时候再想起来,心绪却变得比之前平静了许多。望向面前的青年时,也能微笑道,“嗯,我还记得。”

却只字不再提药坊那回事。

到现在,惜翠其实也不确定卫檀生究竟喜不喜欢她,自作多情了一次之后,如今她对待这些感情也审慎了许多。就算她和他之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惜翠还是不觉得那些是爱。

她自己没谈过恋爱归没谈过恋爱,但帮别人解决恋爱烦恼解决得多了,经验也累积了不少。

如果卫檀生真的对她有意,便绝不会在她问及他爱不爱她时,微笑不答。也绝不会在察觉到她和连朔、顾小秋之间的关系后,不听她解释便擅自原谅了他。

他对她,或许有好感,有占有欲,但远远还没到爱那地步。

有时候惜翠甚至觉得,她对卫檀生而言,有点像溺水者所抓住的另一个人,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是想要紧紧地把她攥在手里来拯救自己,就算把她拖下水和他一起溺弊,他也不会有任何愧疚。

这绝对不是爱。

她正猜测他心意的时候,马车在小院前停了下来。

卫檀生先下车,又来扶她。

惜翠将手放在他手心,借力一跃而下,进门前,看了眼四周的环境。

小院坐落在一处再平常不过的小巷深处,只是这条巷子看上去没什么人居住。旁边一户人家,大门紧闭,新年贴得的福字已经斑驳成了白色,石阶上也生出了不少苔藓,阴暗潮湿。

小院里,无人搭理的桐花开出了院落,落了一地柔软的白色花瓣,花瓣被车轮碾过,陷在污淖中,竟惨白得像堆叠着的人脸。

惜翠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踏入了小院。

和外面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小巷不同,小院里倒有几分人气,两三个仆役正在院落里忙活。

惜翠一踏进院子里,就觉得有点儿不得劲,整个院子里浮动着特别浓重的檀香味,檀香味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叫人忽略的臭气。

这味道和她曾经在卫檀生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惜翠不禁抬头看去。

这里的人,包括卫檀生在内,好像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脸上也没露出任何嫌恶的神色。

马车一在门前停下,便有人过去帮着将箱箧卸下来 。

惜翠站着没有动。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卫檀生踩在那一地的桐花上,风姿翩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示意,“翠翠?”

她没有动,他便也不动了,只温和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她跟上。

惜翠这才压下心头的不安,提步走了过去。

“这一路过来,可是累了?”卫檀生走入正屋,体贴地问。

“待会儿我先吩咐厨下准备些吃食,你先用过再说。”

惜翠应了一声,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另一间坐西朝东的屋子。

檀香和臭味好像都是从那座屋里飘出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卫檀生解释,“那是我平日里礼佛的佛堂。”

得到回答,惜翠收回了视线。

厨下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饭菜端了上来,菜色不多,但都很符合惜翠的口味。

四周萦绕着的气味太浓烈,好像饭菜上面都沾染了檀香和臭气,惜翠吃不下去,吃了半碗饭就搁下了筷子。卫檀生看她没有胃口,待她搁了筷子之后,又叫人将桌子撤了下去。

惜翠看着男人从容沉静的模样,终于没有忍住,蹙眉问,“卫檀生,你将我带过来是为了看什么?”

卫檀生看着她,温和地说,“我这便带你过去。”

他带她去的是佛堂。

越靠近佛堂,那股气味就越浓烈,而走在前面的青年步伐稳当,依旧是一副什么都没闻出来的从容模样。

他伸出手,在门前轻轻一推,“吱呀——”一声,佛堂的门开了。

“进去罢。”他微笑,自己却不先入内。

她跨过门槛之后,卫檀生才跟着她走了进来。

待看清里面的布置之后,惜翠霎时便愣在了原地。

佛堂不大,四壁都点着一排排的蜡烛,烛火烧得正旺盛。

而她一踏入佛堂,顿时就对上了一双巨大的眼,正俯看着她。

惜翠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了后面坚实的胸膛,卫檀生扶住她肩膀,低声问,“怎么了?”

那双手扶在她肩膀上,冰冷得像鬼魂。

惜翠摇头,将目光又放在了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了,这是尊佛像的双眼。

眉弯弯得像柳叶,眼睛细而长,耳垂宽大而厚,脸颊丰润,神情悲悯含笑。

佛像极其庞大,嵌入了墙壁中,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莲台靠紧地面,发髻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他趺坐结印微笑,身姿倾斜,俯看着来客,衣带也如同流云般逼真细腻,层层堆叠垂落。

但在烛光的照耀下,悲天悯人的佛像。却无端地透着些邪气,烛火摇曳,神色晦暗,好像马上就要倾压下来,将人碾作一滩肉泥。

来不及多看这佛像,惜翠的目光往下。

在佛像前,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口棺材。

漆黑的,笨重的棺材。

细眉细眼的佛像,眼神看着的方向正是这三尊棺椁。

惜翠怔怔地回头看向卫檀生。

俊秀的青年,脸上依旧在笑着的,“怎么了?翠翠?”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三口棺椁前,莞尔,“翠翠,打开看看,这便是我今日要带你去看的东西。”

“卫檀生。”被他紧握着手,几乎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带到棺材前,惜翠好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嗓音,浑身冰冷地开口问,“这是什么。”

青年笑道,“你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看惜翠没有动,他拖着她将她带到了其中一口棺材前。

这口棺材,看上去比其他两口棺材更普通一些。

棺木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

卫檀生低垂着眉眼,推开棺盖,将棺木里面展示给她看。

里面躺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男人。

为什么说看起来,是因为里面的人已经腐烂不烂。腐败的血肉堪堪挂在脸上,能清楚地瞧见森白的骨骼,肚腹破开了个洞,脏器也能瞧见得一清二楚,有白色的蛆虫正在他体内缓缓蠕动。

就算在瓢儿山上见识过不少尸体,瞧见这一幕,惜翠还是觉得大脑一空,胃里刚刚吃下的饭菜正不断向上翻涌。

她很想问身旁的青年这是怎么回事,但嗓子眼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里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卫檀生神色如常,紧跟着又将第二口棺椁打开。

第二口棺木里面装了些焦骨。

而第三口棺纯中,静静地躺着一副女性的白骨,上着竖领藕色素面短袄,下着薄绢白纱裙,裙间别着白玉麒麟玉佩,脑后压着稀疏的乌黑的发。

惜翠眼睛睁大了些。

卫檀生的声音在佛堂中响起,平静而温醇。

“翠翠,那是你。”

卫檀生的声音仿佛惊醒了她,惜翠脑中空白,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往外跑!

但男人提前察觉了她的动作,长臂一伸,将她拉了回来,牢牢地压在棺木前。

那具森白的人骨又撞入她眼中,白骨正瞪着两个漆黑的窟窿,死死地盯着她看。

而在她头顶上,庞大的佛像也正微笑着凝视着她。

惜翠几欲作呕,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真正地认识过他一般,“卫……卫檀生?!”

“翠翠,你在害怕吗?”青年轻柔地说,面上似有不解和疑惑,“这没什么可怕的。”

“我今日带你过来,是为了你好。”卫檀生莞尔,看着她的目光就像那尊佛像一样,悲天悯人,“翠翠,和我一起学佛罢,就在这儿。”

“我想过了很久。”在惜翠惊骇的目光中,卫檀生缓缓地说,“翠翠,你太过放浪。”

“你看,那便是那个马奴。我知晓你平日里最爱这俊美的皮囊。”

“你瞧。”他松开她,走到门前,将佛堂的门锁上,这才又回到第一口棺椁前,“我必须要你明白这佛理,容貌本为皮下白骨,无有美丑妍媸之分。”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结跏趺坐,揣摩着经文,静静地观想。

看着尸体渐渐地胀大,看着它们如何腐烂,看着蛆虫来来回回,看着那些肉、筋、骨、髓、肾,看着那些心、肝、脾、肺。

人死后,都会经历这么一遭。

容貌本为皮下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可惜她不懂得这个道理。

没关系,他教她便好。

“翠翠,与我一起学习佛理罢,和我一起——”卫檀生顿了顿,缓缓地笑着说,“成佛。”

这人世多痛苦无趣,人人都要受那轮堕之苦。

这几日,他日思夜想,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想到这解决的办法之后,他的心也变得格外的平静,终于不再受那不贪嗔痴三毒的困扰。

她如此放荡,这不该怪她,是她被那色身惑住了眼。

他不忍心她困于五蕴之苦,他要渡她,渡她往彼岸去,便如同那阿难陀和摩邓女一般,他们一起证得解脱。

想到这儿,卫檀生垂眸轻轻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翠翠,我来教你,你且听我说。”

胃里疯狂翻涌着,惜翠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他缓缓向自己走来,忍不住往后退。

他左脚微跛,走得不快,仿佛步步生莲,慢慢逼近。

终于,她被他逼到了门前,重重地撞在了门板上。

“哐当”的声响在佛堂中炸开。

卫檀生朝她伸出了手,腕间人骨佛珠撞出阵阵清音。

“汝从今日。修沙门法。沙门法者。应当静处敷尼师坛。结跏趺坐。齐整衣服。正身端坐……”

作者有话要说: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的意思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大家一起到解脱的彼岸去。

小变态之前觉得啪啪啪脏,是佛教不净观的修行方式,这里是白骨观的修行方式,佛教徒靠观看尸体如何腐烂而修行,我不建议大家百度白骨观,因为会看见一些比较血腥可怕的图片。

之前猜棺材是翠翠的猜对了一部分,其实是有三口棺材,“而在棺材旁……车夫瞪大了眼。”这一句被你们忽略了哈哈哈,还记得66章鲁深说没找到鲁飞的尸骨吗?在小变态这儿呢。

第94章 我爱你

惜翠看着卫檀生, 手都在颤,不禁手在发抖,心也在疯狂地跳。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面前的青年他根本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男配, 更不是那个京中口口称赞的小菩萨,甚至说, 他不是人。

惜翠做梦也没想到,这小变态会病态到这个地步。

努力压下喉口翻滚着的感觉,惜翠嗓音干涩地问。

“你杀了连朔?”

卫檀生终于停下了脚步,“翠翠, 我答应过你, 不会杀他,我没有杀他。”

想到棺材里那个正在腐败的尸体,惜翠闭了闭眼,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

“那……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时候,惜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保持冷静和他说话。

越紧张的时候, 她反倒越冷静下来,整个身体好像都不再由自己掌控,理智思想和身体被一分为二。

卫檀生确实没有骗她,也不曾背弃自己的诺言。

他的确没有杀连朔。

那马奴被他发现后,跪在他面前,将罪责全都推到了惜翠身上,恳求卫檀生饶过他这一命。

“少夫人第一次找到奴的时候,奴也不敢, 想着哪里能做出这种事。但少夫人是主子,奴不过是个下人,下人又怎么敢违抗主子的意思。这几日里,奴也日日煎熬,自觉对不起郎君,不知如何是好。”

他才刚刚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也有了银钱,正要大展拳脚,一展抱负的时候。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出现在自己面前,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来想去,唯有对不起少夫人。

成大事者向来是能拿的起放得下,心狠手辣的。他若是承认主动勾引少夫人哪里还有命可活。少夫人可不一样,郎君那么喜欢少夫人。就算将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想来少夫人也不会有什么生命之忧,无非是和离罢了。

“他怕我怕得厉害,”卫檀生缓缓地说,“我还未做什么,这马奴便冲到了街心,叫一辆马车撞死了。”

青年说话时,也好像是佛音梵唱,清彻平静。和他嗓音一样清澈的是他的目光,平静地说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话,“后来,我便买了口棺材,将他放到了这佛堂里。”

“翠翠,这马奴在被我发现之后,背叛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卫檀生微笑道,“来责备于我吗?”

就像当年了善禅师发现了他私藏着的焦骨一样。

在他放火烧了山寨后,他又回到了山上,捡起那山匪一两块的焦骨,收入了他平日里放云片糕的匣子里。

他也不知道当初他为何这么做,他是厌恶那山匪的。

后来,他经常对着那两块焦骨修习禅定,直到被了善禅师发现。

他也算恭敬有礼地对着他磕了几个头,以报答多年来的教化之恩,次日便还俗下了山。

卫檀生当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几块焦骨,为何叫人这么忌讳。明明每个人都是这几块骨头,每个人都会死。

惜翠一时无言。

连朔死了她固然愧疚,但她却无法去指责卫檀生什么。她与连朔之间的感情,还不至于好到让她去指责这小变态冷血而无情,毕竟他确实没有杀他。

“翠翠。”卫檀生放柔了嗓音,再一次地伸出了手,“我都是为了你好,过来,翠翠,我教你如何修习佛法,证得解脱。”

卫檀生握住了她的手腕,微露讶异,“翠翠,你的手为何这么冰?”

惜翠:“卫檀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卫檀生:“此话何意?”

对上他的目光,惜翠一瞬间明白了过来,眼前的青年他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死,在他眼中,生死没有任何界限。

就算对着一具尸体在腐败,他也不过冷眼看着,就像在看着一朵花在盛开,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没有任何生死观。

本能让惜翠想要转身就跑,但理智告诉她不行,她要留下来。

好在之前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她曾经见识过鲁深他们杀人越货,又是如何啖吃人肉,当时吐都已经吐完了,如今再面对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她四肢还是发冷,看也不愿多看棺木中的人一眼。

“翠翠,坐下。”青年弯眸。

那尊巨大的,修眉细眼的佛像,正借着昏黄的烛光,凝视着两人,凝视着棺木中白骨和血肉。

卫檀生的嗓音皓月当空中落下的两三声鹤鸣,惜翠不愿去看棺椁里面,便紧闭着眼。

卫檀生的唇轻擦着她耳畔,与她肌肤相贴,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着经文,“系念著左脚大指上。谛观指半节。作泡起想。谛观极使明了。然后作泡溃想。见指半节极令白净。如有白光。见此事已。”

他缓缓地念着,从左脚的大拇指节,到第二个脚趾,再到五个脚趾、足趺、踝骨、胫骨、膝骨……

指尖也一一掠过他所说的部位。

“翠翠,你想象那小腿上的肉褫落,能瞧见那皎然大白的胫骨。”

卫檀生温柔地抚摸着她发顶,犹如一个再耐心不过的老师,“次观头皮。见头皮已。次观薄皮。观薄皮已。次观膜。观膜已。次观脑……”

惜翠只觉着自己上下牙齿打颤得厉害,一闭上眼,好像又对上了那具女性的白骨。

那是她。

是高遗玉。

死去的她正瞪着两个黑色的窟窿,死死地盯着现在的她。

耳畔,卫檀生的声音仿佛化作了鬼魂的尖啸声,在佛堂中肆无忌惮地狂笑穿行。

那慈悲的庞大的佛像好像也跟着笑起来。

“再看这咽喉、肺腑、心、肺、肝、大肠……”

腐败的尸体中,不断有白色的蛆虫蠕动。

卫檀生亲吻着她脖颈喉口处,“翠翠,等你死后,这些蛆虫也会穿过你的喉咙,像我这般亲吻你。”

“见心肺肝大肠小肠脾肾生藏熟藏四十户虫……虫从诸脉生。孚乳产生。凡有三亿。口含生藏。一一虫有四十九头。其头尾细犹如针锋……”

可能是察觉到了怀中少女的僵硬。

“若你想象不出来。”卫檀生略一思忖,又走到那第一口棺木前,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我一一剖开于你看,翠翠,你且看好了。”

惜翠终于睁开了眼,瞧见他柳黄色的袍袖轻扬,犹如举觞般举起匕首,要划开棺木中那腐烂了一半的脸,脸上的眼珠。

“别!”惜翠费力挤出一个字,不让自己当场吐出来。

青年听到了她干涩的声音,当真停下了手,“怎么了?”

“别……”惜翠咬着牙关,“别剖……”

“我知晓了,”卫檀生莞尔,“翠翠,你在害怕。”他走到她面前,怀抱起她,一如之前在卫府上那样,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撒娇问,“你看我可好看?”

他将匕首强硬地塞到她手中。

“翠翠,划开罢。”

“划开看看,看看我这幅容貌之下的血肉,看看这脂肪、筋脉和白骨。”

他紧握着她的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就要带着她往自己脸上划!

惜翠瞪大了眼,终于没忍住惊叫出声,“你疯了吗?!”

卫檀生的手牢牢地禁锢着她的手,她挣脱不得,眼看刀锋就要深入肌理之中!惜翠拼劲了全身的力气,往一旁扭去!

“呲——”

刀锋斜斜擦过他眉上,割开了一条窄窄的血线,血珠正顺着伤口往下滑落。

血液顺着眉角一直落,青年弯唇露出抹笑,眼睫一颤,血珠滚落在他唇侧,将那唇瓣染得更加红。

血滴顺着唇峰,又落在衣襟前。

惜翠呼吸急促地高高举着匕首,刀锋上也有血珠正往下落,染红了正紧握着的两人的手。

滴滴答答的声响,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清晰。

卫檀生绀青的眼幽暗,笑意未变,半边脸上的血不断地流。

“翠翠,”卫檀生攫住她手腕,贴在胸前,沾满了血的手又湿又滑,他循循善诱般地说,“你既爱这马奴,又爱那戏子,你如此放浪,我无法,只能如此对你。你这般聪明,定能很快学会此间的道理。”

似乎想到了什么,卫檀生又松开了她,低头去解自己的衣襟。

上半身散落,露出白玉般紧实的腰腹与胸膛,胸前与脊背上皆是累累的伤痕。

“当啷”

是匕首落地的声响。

惜翠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这一幕,带给自己的震撼。

他背上的伤是当初在瓢儿山上留下的旧伤了,丑陋的铺展着的疤痕,宛如突破脊椎骨与血肉,爆出一蓬血花后,伸展出的蝶翅。

蝴蝶抖落了翅膀上的血沫与碎肉,在昏黄的佛堂中,振翅欲飞。

“凡我身上肌肉骨骼筋脉,你都可以尽数剖开,细细地瞧。”

“我与你,终会像阿难陀与那摩邓女一般,一同证得解脱。”

“卫檀生。”惜翠深吸一口气。

扪心自问,她害怕,怕得手都在止不住地抖。从小到大,这还是惜翠她头一次这么害怕。

但这个时候害怕、挣扎、尖叫、质问和逃跑,除了强化矛盾之外,没有任何用。这小变态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和他之间的误会必须要说个清楚。

他将她抱得很高,她低下头看着他。

看着衣襟散落的青年,昂着脸微微地笑。

惜翠手还在抖,心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卫檀生,”惜翠垂眸,“你听我说。”

“我与连朔和顾小秋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惜翠定了定心神,伸出双手,凭借着突如其来的勇气,将他压在了棺木上。

他脊背重重撞在棺材上,虚弱的身躯,竟一时没来得及反应。

烛火在佛像含笑丰润的脸上,摇曳不止。

惜翠沾满了鲜血的手,捧起卫檀生同样鲜血淋漓的脸,俯身低头亲了下去。

“我爱你。”

“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我爱的只有你。”

第95章 幡然醒悟

她曾经是喜欢过卫檀生的。

当初躺在床上熬夜看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过心疼过这个爱女主而不得, 最终选择放手的小菩萨卫三郎。

成为鲁飞之后, 她同情过那时候狼狈不堪, 身处逆境中依然坚韧的小男孩。

而当她成为高遗玉时,也曾经对那个年轻的风姿俊秀的僧人, 萌生出一些淡淡的好感。

样貌生得好看,又瞻博多才的异性,对他产生好感很正常,就算惜翠也不能免俗。

她对卫檀生并非全无感情。

只是这感情却还远远没达到, 她能为此放弃父母家人的地步。

她早就过了想穿越到古代,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的年纪。

她家里普普通通,称不上大富大贵,父母数年如一日的做着平淡而乏味的工作。虽然一家人难免有争吵, 但日子就在油盐酱醋中过去了,算得上幸福和睦。

惜翠从小就按部就班,没做出什么大事, 也没闯出什么大祸。

如果没这次穿越, 她不出意料也是平庸而无奇地过完这辈子。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满。

考到了一个不错的大学,找到了一份能养活自己和爸妈的工作,平常空下来还能出去玩一趟, 做条幸福的咸鱼她挺满足的。

从一穿越过来,她就尽量避免在这个世界投入真感情,坚定着一个回家的信念。

卫檀生是她人生中的意外。

身下的青年好似怔住了。

绀青的眼怔怔地望着她,眼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反倒是惜翠主动捧起他的脸,亲吻他,像是在安抚。卫檀生任由她带着他一起。

他的呼吸蓦地变得急促了起来,轻喘了一声,唇角那抹笑意散去,眼尾却又泛起了一抹病态的红,回过神来后迎合着她。

惜翠将他压在漆黑的棺椁上。

他两只手臂竟难得有些无措,不知该往哪里放,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她腰身上,虚虚地扶着。

惜翠一边亲吻着他唇角,一边低声重复着,“我爱你,卫檀生。”

“我和连朔、顾小秋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少女黑白分明的眼中好像落了星星的湖面。

他明明恨极了她的浪荡,恨极了她的欺骗。

却在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睛时,忍不住地浑身颤栗,漫天的星辰都好像在头顶上打着转。

她说她爱他。

他伴随着漫天的星子,“噗通噗通”接二连三地坠入湖面,任凭湖水吞没了眼耳口鼻,溺死在了这虚假的温柔中。

此前从未经历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如水草一般疯狂滋长,纠缠着他动弹不得。

越清晰,从而越痛苦,越痛苦,从而越清晰,让他上瘾,偏偏又无法自拔,无可奈何。

执念深重至此,叫他如何成佛。

“翠翠……翠翠……”

唇瓣分开时,卫檀生又主动昂起脸凑上去,轻轻地念着,一声接着一声,那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他犹如一座死墓的人生,好像霎时活了过来,那飘扬在墓前的苍白的灵幡,也好似化为了五颜六色的经幡,有花雨扑簌簌地落下。

那些人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欢愉和痛苦,交织成一阵接一阵的酥麻,使得卫檀生难耐地弓起了脊背,轻声压抑着喘息。激荡在内心的无法言说的感受,统统地化作了诚实的泪水,如同婴儿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

她是个骗子,或许她还在骗着他,但他如今却不愿再多想。

这还是惜翠头一次看到有男人,茫然无措地落泪。

面前清俊的男人,眼眶湿润,半边脸上的血却还在滴答地往下落。

一时间,惜翠心头猛地一跳,竟也感到一阵慌乱和茫然。

她突然不敢对上卫檀生的视线,这让她觉得自己为了回家自私不堪。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他二人之间,确实没发生过任何事。”

到了这个地步,惜翠已经不再想继续欺骗他。只是她没有办法把和系统有关的事向卫檀生交代个清楚,因此只能删繁就简,一一地将她和连朔、顾小秋之间的相处,交代了清清楚楚。

“连朔如此,顾小秋也是如此。卫檀生,我和你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上,还有个表弟,他叫吴盛,样貌和顾小秋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惜翠干巴巴地说,“我当时担心于自荣与陶文龙之间的恩怨会牵扯到他,这才出钱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别院中。我除了去他那儿听了几出戏,吃了几顿饭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说着说着,惜翠也觉得自己的解释苍白干涩,便干脆腾出另一只手,抬手盖上了青年的眼睛,继续俯下身亲吻他。

卫檀生被她蒙着双眼,微微扬起下颌,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

被泪水濡湿的眼睫,如同羽毛一样,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挠在手心。

因为潮水般汹涌的欢愉,他喘息得更厉害,去解怀中少女的裙带。

惜翠将他抵在棺椁上,垂落的裙裳交叠着,也如流云一样悠悠荡荡,起起伏伏,缓缓的交缠中,终于,是他先服了软,嗓音喑哑,“翠翠,不准再骗我了。”

惜翠将额头抵在他额间,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

“卫檀生,”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让我们俩做一对寻常夫妻吧。”

卫檀生静静地看着她。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众生随业而转,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他阖眸,带着半面的鲜血。

他不成佛了。

他甘愿轮堕人天,饱受生死轮回之苦。

如今,他只求任心自在。

他曾经秉烛相对着壁画上漫天的神佛,细细观摩,遍寻解脱之法,而现在,他的佛就在他怀中,他无需再向外求。

将脸贴在她颊侧,青年阖上双眼。

“翠翠,我不成佛了,别离开我。”

窗外,天色渐渐地黑了,一轮雾蒙蒙的月攀上了窗檐。

看着月色落在她指尖,凝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

不知为何,卫檀生突然想到了曾经在空山寺的时候。

当时恰逢一场山雨,诸位师兄弟都在禅堂中做晚课,他与吴怀翡被困在屋檐下。

看着春雷滚滚,廊下暴雨如注,雨滴砸落在地面,又高高地弹起,如同无数玉珠自天际倾落,雨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眼见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找来,卫檀生便笑道,“这雨看来也停不了,娘子不如同我一道儿回屋手谈一局,且待雨停。”

眼看如今除了等雨停,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吴怀翡欣然应允。

对着窗外夜雨,静听着轻敲棋子的琅琅声,望着面前少女柔美的面颊,他曾经以为这便是爱慕了。

没有世人那般抵死的纠缠和爱恨嗔痴。

棋刚下了一半,在那瓢泼的大雨中,却隐隐浮现出了一团朦胧的光晕。

“那是?”吴怀翡面色惊讶。

两人俱起身,看向廊下。

在那暴雨中,有人一撑着伞,一手提着灯,冒雨赶来,伞面被风吹打得左右欹斜,她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乌黑的发散乱地贴在颊侧。

他与吴怀翡衣角未湿,袍袖飞扬地站在廊下,看着她衣衫尽湿,面色苍白,却依旧撑着伞,扯出抹有礼的笑。

“今日晚间突然下起了雨,我见娘子与郎君离去前未带伞,”她嗓音刻意压得低沉,“辗转寻至此,总算见到了你俩,想是没有来晚。”

说罢,便将一直拿在手上的两把伞递了过去。

他自是道了声谢,接下了那把桐油伞,步履轻缓地与吴怀翡走在前。

此时,雨总算小了不少,伞面极大,没了呼啸的山风,握在手中十分稳当,他与少女的衣角都未曾湿上半分。

夜雨中,他脚踏一地落花,从容不迫,悠闲地与身旁少女交谈着刚刚未尽之局。除了最初那声道谢之外,眼角再未分出半分的余光。

路上,她便跟在他二人身后。

一如既往,从未有半分埋怨之色。

雨幕中传来击破长夜的晚钟,一声接着一声,悠长而清正。

滂螃沛沛的大雨一直下,顺着鞋底往下交汇,被打落的桃花逐水而流。拳头大的昏黄的亮光,沉默地为他二人照亮了前方的路。

春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还未走到客堂,云销雨霁,已有一轮迷蒙的月自天际缓缓地升起。

清冷的月,与灯笼那微黄的一点光晕,落在零落的桃花中,像是对被踩入泥泞中的落花,施予的一丁点可怜的温柔。

雨后,他便将伞随手搁在了墙角,后来,又被其他师兄弟借走,不知所踪,他也未曾在意。

时至今日,卫檀生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害怕的从来便不是那马奴与那戏子。

他害怕的是他自己,那个将她的心意弃如敝履的自己。

而她会有旁人珍之,重之,爱之,护之。

他害怕的是被取而代之,害怕的是那没算清的一笔笔账,害怕的是因缘和合的果报。

如今,她是阿难。

他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他长跪于佛前,求她,求他的佛怜悯。

哪怕只有简简单单一个“爱”字,都能使得他的惶惶和癫狂尽数消解。

第96章 桂花糕

卫檀生将她抱得紧紧的, 呼吸也好似在此刻缠绕成一团一团的线。

窗外的月升得更高了, 那点黄澄澄的月色, 含着些凄苦的冷白。

怀中的少女微有疑惑,却好像隐隐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牵着他衣摆与他紧紧相拥,滚烫的肌肤贴在一处, 烫得他心尖儿好像都在发颤。

他抬眼才发现她单薄得惊人,搂在怀中时好像能摸得见皮肉下的骨骼, 两侧的脸拢作一个尖,头发乌油油的,却愈发映衬的面色的苍白,那点唇只蒙了曾淡淡的粉,好像血液都流干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 正眼凝视着她。

他此前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他能看得见吴怀翡的美,看得见她美得温婉如雨中怒放的白茶,他精心呵护着他的白茶,尽心护得她不受一点磋磨。

但他却不曾照料她半分,那些苦她都一人吞了, 那些风雨她一人受了, 她犹如一朵盛开在红霞中山庙旁的野莲花, 小小的一朵,兀自招摇,被疾风骤雨压得抬不起腰,一直压到了泥里, 但在骤雨初歇之后,又默默地站立了起来,笨拙地在他眼前盛开。

他曾经杀过她,又曾经怀抱着吴怀翡迁怒于她。

他才是那场翻脸无情的骤雨。

这个时候,卫檀生心中又莫名地升腾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慌。

她花期快尽了。

怀中的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就会飘散在这溶溶月色中,再也无处可寻。

“翠翠。”他哑着声,眼眶通红。那个气定神闲的,华茂春松般的青年僧人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角常含着的那抹虚伪至极的悲悯笑意也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垂着眼睫呢喃似地重复着,“对不起,翠翠,对不起,别离开我。”

他从不奢求什么原谅,因缘本应如此,当初种下的业报,总要他来偿还。

惜翠虽然不明白卫檀生在说些什么,还是安抚般地低声回答,“好。”

那轮黄澄澄的月渐渐地开始往西偏移,往下落了,远处的天也像是黄绿斑驳了的铜。

眼看这小变态终于不再发疯,惜翠心里其实说不上有多么轻松。

冥冥之中,她似乎有种直觉,她快要离回家不远了。这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玩弄人感情的爱情骗子。

在卫檀生平静之后,惜翠找了机会,让他将连朔安葬了。

卫檀生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她和连朔之间没有足够的深厚感情,他的死确实和卫檀生无关,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入土为安。

至于其他两口棺材,虽说里面装着的都是她本人,但看着也实在有些阴森。只不过,卫檀生似乎没有打算让她也入土为安的想法,仅仅是将棺材重新合上,吩咐人抬到了别处去。

佛堂打扫过之后,总算一扫诡谲阴森的气氛。

卫檀生没有放她离去,惜翠也没有逃跑的想法,安分地在佛堂中待了下来,吃住都在其中。至于卫府那儿,她相信卫檀生他总有解决的办法。

惜翠每天待得实在有些闷了,就帮着清扫佛堂,将那香炉前的灰扫尽了,把香炉擦干净,凝视着墙壁上那尊彩绘的佛像时,也忍不住在心底问,她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再等等,再等等她会找个合适的时机问出口。

卫檀生并不常待在佛堂里,他只要空下来,就会抱着她,给她念佛经。他嗓音如金玉相振,听得惜翠有些犯困。卫檀生杏色的发带落在她脸上微微的痒,惜翠去揪那发带将它放到另一侧的肩头,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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