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燃现在没法说话。显然,赵浔也并不想让他说话。
“你太自信了,”赵浔在他耳畔道:“也正常。定军侯大人惊才绝艳,算无遗策,没什么输的经验。只是,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有时候输赢比的不是谁更聪明周密,而是谁更输不起。”
“比如,你若不能复活……这输了的代价,我承担不起。”赵浔一字一顿在谢燃耳畔说着,像一段沾着血的告白。
“中一不会来了,”赵浔道:“不止今天,你恐怕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他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用这幅神情吧?这么意外吗,我以为你和他勾结,用白玉盘骗我时,便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赵浔笑着,脸色却随着失血愈发惨白。谢燃心中惊怒交加,终于攒足了力气侧开脸去,避开了赵浔流血的手腕。
陛下垂眸,神情阴郁地看着谢燃,终于还是没有继续强迫他:“……算了,应该暂时也够了。”
温热的血在喉口起了奇妙的反应,谢燃忽然觉得什么堵在咽喉的东西被解开了。他下意识地呛咳起来,竟发出了声音。
“你……包扎。”这是谢燃死后两年,第一句用原本的声音对赵浔说出的话。
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似癫似狂的神情出现在赵浔脸上,他的瞳孔瞬间泛起了诡异的红,竟然无声无息地颤抖起来。良久,他终于平复了心情,换回了面具般的笑容,他自嘲般道:“我没想到你会第一句和我说这个。”
“咳,包扎。”谢燃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沙哑的嗓音又正常了不少:“你觉得我会说什么?陛下恕罪,臣惶恐?……还是好久不见?——事已至此……就没必要演了吧。”
谢燃死前那段时间,他们曾一直君臣相称,但那是因为一方面谢燃早已心存死志,不敢和赵浔多做纠葛,另外,他当时也并不清楚赵浔真实的心意和态度。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再作那副姿态,便反而显得矫情了。
谢燃又催促他包扎,这次赵浔真的反应过来了,撕下一段袖子扎紧了伤口,目光却还是牢牢勾着谢燃。
“我以为你会问中一怎么样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我——以及,为什么你明明想毁掉自己的尸体,却反而回到自己身体中了。”
“中一来自虚境钦天监,非世俗中人,不必我为他担心,”谢燃道:“至于其他,我的确好奇,请你为我解惑,你是什么时候想到通过中一给我下套的?”
赵浔却笑了:“谢大人说笑了,最先下套的人不是你们吗? 用那个什么白玉盘骗我你不是谢燃。”
“当时也算证据确凿,你难道没有过片刻怀疑吗?”
这正是谢燃最想不通的地方,他原本也没觉得能拖住赵浔很久,但只要对方有片刻迷茫迟疑,他便有机会和中一里应外合,毁了尸体——原本,今晚的一切都应该如此进行。
“没有。”赵浔竟然毫不犹豫地说:“谢燃,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认出你——对我如同本能,超越一切理性、思考和证据。”
谢燃无言以对。
赵浔继续道:“既然你不可能有错,那必然是白玉盘被人做了手脚。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白玉盘的主人,先前我又曾发现贺子闲去钦天监留信,那么,是谁在和你里应外合,一起骗我,不是非常一目了然吗?”
“你知道这些事情里难度最大的是什么吗?”
谢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要让你相信我真的信了你不是谢燃,我便要按耐住自己不去找你……不过,好在你离开的这两年,我已练出了耐心。等这么一会儿,便换得如今让你重回躯体,死而复生,很值得。”
“那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许多了,只需要监视你的所有行为,比如寄出的信件,然后伪装成中一给你回信,将魂魄附身原躯壳的咒法当作毁去躯壳的给你,”赵浔笑着说:“其实还是挺麻烦的,若依我的意,就将你绑起来直接强行将魂魄放回你的身体里,只是可惜不行。”
谢燃已经想通了关节:“必须要我自愿,魂魄才会入体?”
赵浔抚掌笑道:“不愧是朕的老师,聪明。怎么猜到的?”
“哄骗对你来说太温和了,陛下不像是这么会尊重我个人意愿的人。”
这句显然是嘲讽。赵浔面上有晦暗神色一闪而过。
他和死而复生的谢燃对视着,有一瞬间,他们脑海中闪过了同样的场景。
昏暗的帝王寝殿内,一墙之隔躺着上任先皇的尸身,而年轻的新皇将他的老师按在地上,发丝凌乱,冕袍大散,赵浔强硬地将他的执念灌输给谢燃,而谢燃手中的匕首刺破了赵浔的心口。
他们仿佛生来便注定如此,即使两情相悦,却哪怕是水乳交融之时,也掺杂着浓郁的血气。
若非要找些岁月静好出来缅怀,竟然也就是少年时在赵浔租来的破落院子里的豆大光阴,和谢燃借尸还魂后在农家小院合衣而眠的那几夜了。
而即使是现在,他们表面上仿佛一对生离死别,久别重逢的爱侣。赵浔说话时还迫着不能行动的谢燃半靠在怀里,亲热呷呢地玩着他一缕垂落的发丝。
但说出的话却依然针锋相对。
——不,或许还不止于此。
谢燃动不了,他深知赵浔的亲密举止实质上也是一种监视,他毫不怀疑哪怕自己现在咬舌自尽,赵浔都能立刻反应过来把他下巴给卸了,他若要毁了这具身体,需要一个更快更狠的方式。
他需要利器。
而他记得,那把曾送给他的匕首,如今就放在赵浔的胸口怀中。
谢燃将唯一能动的右手,轻轻抬起,攀上了赵浔的左肩。
赵浔低头看了他一眼。
谢燃心中一跳,慌乱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赵浔为复活自己隔日一碗的心头血,脱口道:“疼吗?”
赵浔一怔。
他握住了谢燃的手腕,笑了:“这是怎么了?老师忽然良心发现,伤春悲秋起来。你若真的怕我疼,便不会自裁了。”
谢燃无言以对,他的目光滑过赵浔胸口衣襟下隐约露出点形状的刀柄,尽力换了个话题:“……我之前短暂回到身体,也是你做的吗?你是故意让我知道尸体位置,自己找到这里来的。”
赵浔今晚的耐心似乎特别好,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是啊,我当时还躺进棺材里为你绾发呢。发束得如何,我们谢大人可喜欢?”
谢燃:“……”
其实礼法来说,男子束发称“冠”,女子簪发才称“绾”。这便也罢了,偏偏绾发这事本身就十分暧昧,多为女子婚后丈夫示爱所为,这让谢燃立刻想到了那口帝后合葬棺。
而赵浔显然并不是失口用错了词,而是故意的。
此刻,他顺着谢燃的目光望着那口棺木,忽然沉沉道:“前日和你一起躺在棺椁里时,我便在想,若你当真不能复活,就这样死而同穴,未必不美。”
陛下说这些话时,手下的小动作一点没断,连说话呼吸都照着谢燃颈侧那块最薄的位置来。
谢燃这具身体原本都不知是死是活,冰凉僵冷,但被这么折腾了一番,竟也隐隐起了淡淡的粉,如春初融。
若是从前,这或许又会是一场意乱情迷的开端。
赵浔的指尖抚过谢燃每寸肌肤,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谢燃……我想你了。”
谢燃只觉心中一痛。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一瞬间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本是要从赵浔身上偷刀自裁,直到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棺木旁的巨鼎上。
——是那曾连通四个山脉的青铜巨鼎,竟被赵浔搬到了此处!
谢燃骤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似乎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赵浔虽然有时强势没分寸,但在现下场合,实在暧昧腻乎得有些异样。
还有既然希望他来地宫,又为什么故意让侍卫宣诏拖延时间?
什么都不对。
等等,拖延时间……
——赵浔的话似乎太多了。
“呵……”
谢燃只觉浑身一冷,仰头看抱着自己的人:“……你笑什么?”
“……不愧是老师,”赵浔笑着:“您似乎快发现了啊……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话音落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钟鸣。那声音浑厚透彻,哪怕他们此时身处地宫都能听的清楚。
刹那间,谢燃只觉周身肢体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通在这具躯壳,打破原先那些冰冷僵硬的屏障!
剧烈的感官刺激让他思路竟前所未有的清醒,想清了那些奇怪的关节。
赵浔既然可以把他的魂魄塞进躯壳,为何不直接这么做,还需要弄巨鼎,喂血,再诱他依次触摸头部大穴,弄这许多手段?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先前那次、包括刚才,他虽然进了自己的尸体,但都不是完整的附身,所以不能行动。
而若要真正起死回生,必须完成这些复杂的仪式。而从赵浔故意拖延来看,应该还有最后一个关键的因素。
——时间。
赵浔的复活之术有三个条件,正如大部分术法,讲的是天时地利:一、物。比如赵浔的血,巨鼎,谢燃的尸体。
二、灵。谢燃自愿魂魄归体。
三、时……元宵节至。
“元宵喜乐。”赵浔轻轻在谢燃耳边说出这句话:“终于……到了这一刻啊。欢迎正式回到阳世,我的老师。”
即使谢燃正被体内岩浆般滚烫的血流折腾得不清,都能清楚地感到,赵浔周身都因兴奋而轻微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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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倒计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