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媪死了。”
她走到了门前,头也未回地道,“我杀了她。
当时可能是有些情急,不过我并不后悔,不管怎么算,她都是我的仇人。”
她可能是觉得崔媪在他心中意义非凡,故说出这件事,并且等待着来自于他的诘责。
然而谢知舟并没有说话,就像是没听到她方才所言。
于是她跨过门槛,直到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之内,始终不曾回头。
他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支撑不住地弯下腰来。
他费力地撑着桌沿,任喉间的一抹腥甜将白衣染得血迹斑斑,而面色如纸。
早在孙玉宁被临月赶回庄子上的时候,崔媪就从她的口中得知谢知舟险些大婚的消息。
至于后来的重病回府,也只是一个苦肉计罢了,崔媪只想回来看看那个引得他神魂颠倒的女子是谁。
许是崔媪的演技太好,也可能是他心中的旧情作祟,尽管他也怀疑过崔媪参与了当年他母亲策划的那些事,只是几番试探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他也就信了,不再对崔媪设防。
再后来的事就是理所当然,崔媪知道了他跟卫乔的关系,趁他不备对他用了毒。
他运气好,没有死,只是躺了几天。
他质问崔媪自己是哪里对不起她。
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于她而言,他活在这个世上就是原罪。
他也知道了卫乔的全部身世。
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在他记忆的深处,也曾路过府中西北角的那个传说里闹鬼的小院子,透过紧锁的院门听见数声凄厉的咒骂抑或号哭。
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命运对他的恶意。
他开始害怕卫乔知道了这件事的反应。
他让人把崔媪关了起来,还没等到体内的余毒完全清除就去见卫乔。
他实在是害怕,唯有见到她才能安心。
她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为在乎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体不适。
他只能尽力敷衍她,假装自己无事。
在行宫的那几日是一段好时光,好到让他几乎忘却了命运的利剑正悬在他和她的头顶,准备随时落下,予他致命一击。
他的确是有些天真,或者说,是愚蠢。
他不该低估了崔媪,那人既有能力帮着他母亲筹谋八载,将大昭皇室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何会轻易地为他所困?
崔媪许是觉得连死亡都算是轻饶了他,毕竟若不是因为他,她的妤儿也不会早早地死去。
他害死了她最在乎的人,她当然该好生回报他。
于是他在今日求得一份圆满,却又在最圆满的时分跌落。
拜崔媪所赐。
公平吗?很公平。
只是最开始的时候呢?
他从未忘记五岁那年的暮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她那么美,小小的他一时看得呆住,竟忘了自己其实是来质问她为什么不要自己。
他有些着急地在一旁的花丛中采了满满一怀抱的轻粉艳红,而后向着她跑过去。
他觉得自己的母亲与怀里的花儿很是相配。
他跑得有些急,一时竟站不住脚,小小的身子向着她扑过去。
她当然也看见了他,原本和煦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冷厉起来,在他触到她裙角之前一脚踹开了他。
他被踹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其实摔得很疼,却不知为何,一时竟忘了哭,只是呆呆愣愣的,仰头望着他的母亲。
怀里的鲜花散落一地,零落的花瓣被风吹起,有几片拂到他脸上,抑或钻进衣襟里,有些痒,他也忘了拨开。
他看着簪有明珠的深红绣鞋毫不留情地踩过那些花枝,长裙曳过他身侧时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走了几步便停住了,回头看他时的眼神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深入骨髓的冷。
他怕得快要哭出来。
而母亲身旁的一个中年妇人急急地上前抱走了他,用不怎么耐心的话哄了他几句。
自祖母去世后他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被人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所以他几乎是本能地对崔媪产生了好感。
此后崔媪一直跟在他身边照料他。
他没怎么尝过亲情的滋味,崔媪的年纪足可做他的祖母,他也一直敬着她。
在遇到卫乔之前,他几乎只与崔媪一人亲近,将本就不多的情意都交付于她。
他曾说卫乔很傻,成淑妃明明对她也没有多好,她却一心依恋着她。
其实他更傻,傻到从来看不出崔媪眼里流露出的对他的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