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六儿要上热河投军,不是我做母亲的只顾私情,康家只剩他这一个孩子,若真有万一,康家便无后了。”
许佛纶沉默着。
陶和贞说:“他心中时刻放不下你,你如果能劝一劝,他是肯听的。”
许佛纶回:“老夫人希望我劝他什么?”
陶和贞喜出望外:“你劝劝他留在北平,或者去别的地方做官也好,我听说国联要派考察团到东北调查日本侵略的事,或许过些时日……”
这些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攥紧了手指:“总是有办法的。”
绝处逢生,她能安慰自己的,可也只有这一句。
许佛纶将热茶放到她的手边,不讲连篇累牍的大道理,只说了那日在承德公署的所见所闻,以及她与康秉钦的对话。
最后,她歉意而笑:“我没有立场去劝说他,我和他将会同路。”
陶和贞并非不明事理,如今她只是个孤独的母亲。
康家至此,气数已尽。
这是临别前,陶和贞最后一句话。
外面天色阴沉,冬日里的风呜咽的哭嚎,据说是亡魂的悲戚,听久了,难免刺骨生寒。
许佛纶送她上车。
门外的眼线动了动,前后巷子里穿梭,瞬间少了几个,不知是去报信,还是搬救兵。
许佛纶轻蔑一笑,带上车门,亲自送陶和贞回去。
“他们是什么人?”
胡同里獐头鼠目的多,在惶惶的地界上眼睛里露出贪婪的精光,只会引人瞩目,陶和贞攥紧了手。
许佛纶笑一笑:“是老夫人想的那些,康秉钦离开北平后,您和周小姐的身边也很可能有同样的待遇,所以安全起见,您二位还是尽早离开北平。”
陶和贞还要说话,巷子口就已经围了十来个手持棍棒的泼皮无赖。
嘴角一挑,棍棒一挥,嘶嚎着冲上来,棍棒和石块疯狂地砸在玻璃上。
庞鸾翻到前座,将陶和贞护在身下,车窗整片碎倒下来,砸在脚边。
许佛纶甩了个尾,刮倒几个,将车开进了岔道。
陶和贞没经过这样的事,捂住头,喉咙里翻滚着尖叫,几乎失了声音。
沿途涌进来的风,吹得人脸发木。
许佛纶腾出只手揉了揉,耳边就有子弹擦碰在车门上撞击声,陶和贞彻底失去了理智,眼泪汹涌而下。
车开得飞快,才没叫居心叵测的人跟上来。
康公馆门前,唐勋守在车边来回踱步,急火攻心的样子。
“唐侍卫长也是要从军了?”
许佛纶看着丫头将魂飞魄散的陶和贞扶进家门,笑着问。
唐勋点头:“六少不放心老夫人,命我今日将家中人等各自转移。”
许佛纶没有细问:“是得万全,今日老夫人受了不小的惊吓。”
唐勋看着她:“许小姐也要小心,您知道您对六少而言……”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自行了断,绝不让他为难。”
她拉开体无完肤的车门,飞了个吻:“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唐勋向她行了个军礼。
回去的路,大约是报复她撞伤了狼狈为奸的手足,先前的石块棍棒换成了更具伤害性的汽油和火苗,火焰要烧穿了车尾。
李之汉将许佛纶从车里拖出来,几乎认不出她。
她蹲在墙角,压着脖子咳嗽。
有只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缓解痛苦,拐角的风大,不及时间长,人也跟着咳。
许佛纶看了荣衍白一眼,推开他的手,瘫坐到了地上。
公馆外的车,烧成了个火球,
庞鸾在跟闻讯而来的警察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两个年轻的警员义愤填膺,走前交代势必要给许先生一个说法。
等天黑,也没有下文。
她相信他们原是有心成全的,可世态如此,大多随波逐流。
“你不该回来的。”
她看着镜子里,耳后被火苗撩到的一小块皮肤。
微微的红肿,刺疼。
荣衍白拿了药膏来给她涂抹:“我与阿佛,生死与共不好吗?”
“意气用事!”
她笑着,掉过头亲亲他的嘴唇。
唔,是药膏的味道。
她想起数年前,头次进警察署,得了满身的伤回来,康秉钦给她涂得也是同样的药膏。
装药的铁盒子,连包装都换了,可味道还是那样难闻。
那时候,什么事都还没来及发生。
一晃六年,物是人非。
康秉钦的座驾在许公馆外停了一整夜。
他没有进门,她也没有露面。
但是她好像知道他来,小洋房彻夜亮着灯,每一处,都是在为他送行。
楼上楼下,遥遥相望。
天亮时,他睁开眼睛,眼底是红的:“走!”
今日一别,未必能见,都是通透的人,何必言明。
要说的话,终究无人得知,唐勋咬牙发动了汽车。
公馆门前的台阶上,有束白色的玫瑰,看见了晨曦的第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