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他让她坐在床上,他卷了袖口收拾房间。
屋角开了电风扇,对着地板吹。
许佛纶从床头上探身,不停地调着方向,确保风吹不着他。
荣衍白就笑:“天暖了,我的身子没那样娇贵。”
她执意如此:“整日下雨不见阳光,墙上都汪着水,连着几天到市政府开会,你吃药都不能按时,这些天你咳得比以往要厉害。”
他仰起头,用手背碰碰她的脸颊:“老毛病了。”
她托着腮,趴在那儿看他拖地板:“头回见你,就这个说法。”
头回,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站在家里的小戏楼上给谢贞唱《西厢记》,她被李之汉绑到荣府去见他。
荣衍白问:“阿佛,信不信一见钟情,我对你?”
她的心是软的,暖的,被他捧在手心里呵护,可嘴上不饶人:“不信!”
他只笑。
日子泡在洪水里头,淌得飞快。
他们困在这里,昔日旧友隔日就会致电询问,电话接不通,就拍几封电报,京津和上海的有时前后脚跟着来。
翘枝特意留了个小女孩子在家里守着电报机。
康秉钦的电话不多,倒也怪得很,次次都被荣衍白接到。
因为陶和贞的事,两个人仍旧心有隔阂,说不了几句,寥寥草草地挂了电话。
唯独一次,断了电话,没过几分钟又接起来,说了将近一个多钟头。
四月里,日本警察在万宝山镇枪杀数名与朝鲜农民冲突的国人,后授意《朝鲜日报》的记者发表关于长春县政府驱赶朝鲜侨民,中国农民大肆屠杀朝鲜人的文章。
数日前,日报记者登报申明,受日本领事愚弄捏造此假新闻,谢罪后反遭到暗杀。
北平报馆和在东北的军事侦探多次示警,日本政府很可能以保护侨民为借口,出兵东北,进行武装侵略。
何况五月里,日本一名间谍被处死在兴安岭。
南方天灾,北面人祸,时局岌岌可危。
可再没有关于国民政府应对的下文。
荣衍白曾在参会时,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要员对于这两件事的态度,给的回音不过是静待消息。
他们更寄希望于即将在瑞士召开的国际联盟总会,请求国联制止日本这种威吓的行为。
这样时候,每个人都似乎在等待老天爷开眼。
九月中,灾情得以缓解,赈灾款也陆陆续续发放,急赈结束后就是救济和善后的工作。
荣衍白倒能腾出空闲来,陪着许佛纶去谈谈生意,在一片狼藉的汪洋里挑拣合适的地势,等洪水彻底退去,买下房子设一处银号。
走走停停时,还能看见街头巷尾张贴的防止霍乱和疫病的宣传文字和简图,巡回防疫队到收容所和重灾区进行预防注射,惶惶的人心也算稍微安稳下来。
许佛纶偶尔想一想,他们大半年南来北往,似乎也没有再遇上耿耿于怀的旧敌,糟心的变故,以往的人和事都快要忘记得干干净净。
没有苦厄。
一切,都在开始往美好的地方努力着。
等这里的救济最终稳定下来,她就可以回家了。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九。
天未亮,公寓里两部电话的铃声同时响起来。
荣衍白披衣起身,抚了抚她的头发:“好好睡,估计赈务委员会又出了什么变故,我去问一问。”
许佛纶睡眼惺忪,摁亮台灯,看一眼落地钟。
“才五点多钟,哪位官老爷这样勤政爱民?”
荣衍白亲亲她,下了床,去开门。
翘枝是从过道里扑进他们的房间,荣衍白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她的脸是苍白的,浑身都在打颤:“先生,先生,沈阳没了!”
许佛纶脊背发凉,跌跌撞撞到她的跟前:“什么叫没了,沈阳怎么会没了,你说话!”
翘枝在哭:“一晚上什么都没了,连辽宁省长都被日本人抓了,他们还在打长春,玉妈和秀凝还在矿山……”
她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许佛纶抓住了荣衍白的手臂:“不可能的,沈阳里有独立旅还有三军的司令部,怎么这么快,一晚上……”
她不相信,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两个电话,打往了东北和北平,试了十几遍,都没有接通。
再打往承德,翁庆瑜只说了声六少正在开会,事态不明,就匆匆挂断。
荣衍白应对完上海的来电,匆忙地换了身衣服,抱一抱她:“我要离开几天,你不要轻易走动。”
她点头。
他离开后,电话铃声就没有断过,有找她的,也有找荣衍白的。
直坐到下午,她才从沙发里起身,出门。
路边的水洼里瘫坐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手里攥着份报纸,趴在他的洋女朋友的肩头痛哭:“亲爱的,我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