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衍白问:“那你还跟着我?”
许佛纶攥着斗篷,看脚下快要长到膝盖的青草:“大概那个时候有些喜欢你,所以我会很担心,既然担心,总是要亲眼看看才好。”
事实证明,跟与不跟,到了上海,某些事情都注定要发生。
荣衍白握紧了她的手,倾身给了她一个吻,落在她的脸颊上,克制守礼。
“这是谢礼?”
她有些玩味。
他低声说:“不,是感恩。”
曾经感恩,死亡最终没有抢走她。
现在感恩,他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她伏在他心口问:“那么请问正在感恩的荣先生,我们这个时间要到哪里去?”
刚才他们藏在草丛里躲避搜捕,已经消耗了太久的时间。
怀表的指针,现在落在了正中间。
如果碰上驻军,说不定会当成细作抓起来,毕竟山东和江苏对峙已经大半年了。
“怕吗?”
他没回答,倒是在问她。
她摇了摇头。
他笑。
走不多远,几块大石头在夜色里剥离黑影,他抱着她坐过去:“等到天亮,之汉回来,我们再继续走。”
她并不知道他们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李之汉什么时候离开,又去了哪里,从小女孩子死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包括他怎么和他们联系上,她也不得而知。
他们之间仍旧有很多秘密。
天快亮时,她睁开眼睛,李之汉和荣衍白坐在附近的空地上,同时回过头来看她。
李之汉点点头:“大嫂。”
这一路,他总喜欢用这个称呼调侃。
至于荣衍白,坦然地放任。
许佛纶不理他,只问:“现在去哪儿?”
荣衍白走到她身边,揉揉她的短头发:“之汉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在这里住上几天,等着人来接我们。”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荒烟蔓草,人影皆无。
已至六月,天气热起来,中午的太阳烤炙到喉咙冒烟,许佛纶站在绿荫下喝水缓气:“年纪大了,果然不中用了,想想十几岁的时候,跟着……”
她的话没说完,嘴唇被他吻住了。
他抚弄她耳后的那一小块皮肤,轻声说:“别说过去,你的现在是我。”
这也要吃醋吗?
许佛纶推开他,站在远处的李之汉始终看着他们笑,比了个手势,婉转地请他们继续前行。
他找的落脚地是一位峄县煤矿公司职工的家,主人看起来和荣衍白很熟络,早早地迎出了门,又叫妻子和孩子来招呼客人。
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荣衍白说这家的主人曾是他的工友。
“德国人造这段铁路的时候,我和他负责给枕木注油。”
他看着她眼睛里的不可置信,笑一笑,“所以我会知道津浦线的钢轨哪一段是德制,哪一段是汉阳造,当然也学会了德文。”
他曾经说过,学习德文,是出于私心。
荣衍白给她答疑解惑:“来山东是刺杀一个居住在胶州的德国人,我为了掩盖过去,不得不以各种身份在山东各地辗转了一年,但是欧洲战争爆发,那个德国人很快回去了。”
她问:“他后来又回来了吗?”
“没有,可能是死在了战场上,也可能在自己的国家,他是个地质学者,也是个热衷战争的疯子。”
那天晚上,他跟她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包括这段铁路、运河,以及陆路与水路上走过的货。
后来,他还带着她去了煤铁矿、油碱厂、纺织厂和盐糖的作坊。
荣衍白说:“天下能挣钱的生意并不只有纺织,也不是只有服装公司,阿佛,你的眼界需要开阔一些,不要为一时的得失而喜悲。”
他能觉察到她的情绪,自失去上海两家厂子后,她始终落落寡欢。
带她来是逃避困境,也是为了直面困境。
周介晖的汽车停在面粉厂前时,荣衍白正和许佛纶看今年新收上来的小麦,他挑拣了几束,放在火上烤,她负责蹲在盘子跟前剥壳子。
周介晖看着他们笑:“荣爷自从买了这间厂子,多少年都没来了。”
荣衍白的余光碰上许佛纶的视线,笑一笑:“这几天带你看的都是我名下的产业,你得努力,阿佛,你的嫁妆比我的聘礼少,我是不答应的。”
她闷头剥烤熟的麦子。
他将最后一束递给她,起身拍拍周介晖的肩膀:“辛苦了。”
兄弟情深。
许佛纶都快忘了内鬼名单上,周介晖是排在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