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冬天,中国的北方土地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形成了日占区、白区、红色根据地以及军阀割据并存的局面。红色根据地是在延安,陕西省的北面,那是一个贫困落后的地方,浑浊的黄河水,滔滔缓流,切割出了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可是,在宋玉花的心目中,那里是金子堆出来一般的宝地。
即使身为一个党员,宋玉花还是不能直接奔向延安。她要先到西安,西安属于白区,还是蒋介石的地盘,但是对于任何想进入延安的左翼人士来说,这里是一个中转站。宋玉花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身上没有可证明她身份的书面介绍信,她知道,在被接受之前,她有可能需要在八路军联络处停留数周,接受审查。北方的组织非常严密,那里是军事中心,不同于上海,上海的组织其实不过是宣传机构。直到现在,她才想到,也许在她出来之前,应该接受陈鑫的建议,请他写信介绍自己的身份。
的士从驳杂错落的建筑群前面驶过,她叫司机不要停,因为她看见了前方有一个庙,在连成一片的低矮院落中非常显眼。“去那里。”她对司机说,一只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缝在衣服里面的一个小包,那里有二十七颗钻石,她一路从上海带了出来,这些贵重的石头,成了她的一个负担,她不想带着它们去找八路军。
关于这些石头,她对谁也没说起过,但是最让她心里不安的是,她瞒过了托马斯,不过,那也只是现在。她知道,会有一天,她会拿出这个小包包给他看。可眼下,她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它藏起来。
到了庙前,她拿上行李,下了车。寒风中,她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小街上慢慢地走着,路两旁,是沿街院落的外墙,光秃秃的毫无特征。附近也没有类似公园这样的地方,她或者可以把小布袋藏到岩石下面。
她走进了庙里,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心里在思忖着。庙里没有别的香客,一个穿着烟灰粗棉长袍的光头僧人在一边看着她,她往一个瓷罐里投了几个铜板,和尚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喜色。她取过一炷香,点上,跪在蒲团上拜了下去,她需要一个答案。
“女施主,”待她立起身来,僧人上前,浅浅一揖,“你看上去面有倦容,如若需要地方休息,那边有个小房间,请随意。”说着,他微微一点头,离开了。
她感激地道了谢,庙里很冷,但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寒冬的朔风。她走向了大殿一侧的小耳房,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蒲团供香客打坐歇息。从一扇很小的窗子望出去,是杂草丛生的后院。她看到,草地上立着好几个石碑,显得后院拥挤逼仄,这些石碑看上去很古老,上面刻满了字,字迹已经斑驳。她心里默默数了数,共有十来块石碑,石碑群的中间,是一棵枝干扭曲多瘤的老树,老树的枝丫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在二月的寒冷中肃杀着。小院的围墙很高,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这里,会是她的避风港吗?如果她想退缩,这里的门会向她打开吗?她不想彻底跨过八路军的那道门槛,除非能留出一条退路,让她能够回到托马斯的身边。她出去绕到后院,在斑驳的墙面上寻找松动的砖块。
半个小时后,她回到了街上,一身轻松。她终于卸下了负担,那个装着几颗冰冷的石头的小布包,藏在贴身的衣衫里,烫得仿佛能灼出一个洞。这个小布包终于有了去处,她感到自由,轻快。现在,和任何一位共产主义信仰者一样,她也能够毫无负担地迈着轻松的步履,走进八路军联络处了。
当她走进联络处的时候,她以为时光倒流了。这里是一间简陋的平房小间,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着一层发白的宣纸,外面的阳光,经过过滤,照进房间里,变成了一种模糊的乳白。一张粗鄙的木头桌上,有一部手摇式电话,使它有别于普通的民居。房间里还有几个人,都穿着肥大的裤子,上衣也同样是松松垮垮的,腰间都系了一根宽宽的皮带。
她自己穿着一条简洁的长裙,低帮靴子,外面套了一件御寒的棉衣。就这一身衣服,还是她精心挑选过的,尽量显得朴实无华,是她心目中无产阶级的模样。可是,她往那儿一站,还是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富贵之气,引得别人都朝她看。
在那张木头桌子的后面,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身材敦实,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一顶帽子一样扣在头上,她递给宋玉花一张表格,让她填写。宋玉花伸手取过一支钢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一落笔,劣质的笔尖就把薄得透明的表格扎出一个洞。她扫视了一下表格,小心翼翼地填写起来。表格的内容很简单,她很快就填上了自己的姓名籍贯等基本信息,以及宣誓加入上海分部的过程。除此之外,没有地方可以填写其他内容,她就在表格下方的空白处说明了一下自己的英语特长,然后交还给那个老女人。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在表格上盖了一个章,然后点点头表示收下了她的表格。
没有任何人问起她有什么技能,第二天,连给她指派临时任务的负责人也没问。结果,她被分配到洗衣房工作,给部队领导们洗被单和军装。她自己的衣裤都是拿到渭河边去洗的,那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河水浑浊得像泥浆。她就在河边的石头上,搓揉她的衣服。她的手上起了水泡,开了口子,一夜下来,还没愈合,第二天又裂开了。她以前没有做过这些粗活,但她不在乎,也不在乎给领导的衣服上浆熨烫。
然而,夜晚却是最难的。只要一躺到她的单人床上,盖上毯子,她就会开始做自己的梦。闭上眼睛,他就来到了她身边,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在一起,他在她的心里长大,充满了她的全身心。她愿意这样半睡半醒的时间停留得长一些,和他多待一会儿,然后才渐渐在黑暗中沉睡。当白天来临,他就褪去了,那是她甜蜜的秘密。
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想他的那种方式,就像在杜月笙身边时,想着她的革命事业,她的党。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是她的私密空间,是她的另一个世界。抬头看看四周,身边也不乏年轻的男子,他们和她一样,也是刚刚来到这里,参加革命。但是,没有人对她有任何吸引力,她自己的隐秘世界更加美好。
她把头发剪短了,剪成和这里的女性一样的发型,齐耳根的短发,这对于她来说,几乎是一次对自我的挑战。在这里,她的脸也第一次晒黑了,没多久,刚烈的北风把她的皮肤吹得干裂发红,摸上去会疼。这里的年轻女孩都喜欢扎上皮带,把腰勒得紧紧的,但是她不喜欢那样,她的上衣总是松松垮垮的,头发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剪得齐刷刷的。
晚上,她会去夜校上课,这些课是为新来的人开的。起先,她对这些课程充满期待,终于可以学习马克思主义,学习共产党的理论了。可是,去上了课才发现,在课堂上,她被问得最多的是关于上海。几乎每个学员都认为上海是个没有根的城市,居住着来自于别处的人们,他们根本都是异乡人,没有归属感的人。其实,事实并不如此,绝大多数的上海人,包括富有的阶层,在情感上依然和自己的家乡相连,他们会经常回乡探亲,扫墓,祭拜祖祠。这些学员还认为上海是一只大染缸,精神的染缸,一旦进入其中,跳进黄浦江也洗不干净。这些都是对上海的传统成见,而在这个课堂上,她就是上海的代表,所以,她学会了尽量少说话。但是,这么陈旧的观点,让宋玉花意识到,他们并不比杜月笙或者蒋介石高明到哪里去,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而已。
在其他方面,这里是进步开放的,真诚地欢迎着向往革命的年轻人。在这里,她被接受了,有了一份工作,虽然只是分配在洗衣房工作,但这是她第一次能够自食其力。她发现,和她同住一个宿舍的其他女孩也都心怀感激,她们比她年轻,和她不同的是,她们没受过多少教育。这些女孩都是刚刚参加革命,以前没接触过进步组织。相处下来,她还发现这些女孩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她们都是为了逃离原来的生活才来到了这里。一个女孩是为了逃避包办的婚姻,另一个女孩是为了躲开婆婆的虐待,还有一个女孩是因为老家被日本人占领了。她们未必是真正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但这里是她们暂时躲避的地方,在这里她们获得了自由。她们所有人,包括宋玉花在内,都在这里找到了栖身之处。
早春的一天,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欢闹的声音,她赶忙冲出洗衣房,跑出去看个究竟。她先是听到了嘹亮的歌声,接着,看见了一队学生模样的孩子,大约有二三十个男孩和女孩,戴着鲜艳的头巾,背着帆布背包,唱着节奏鲜明的进行曲,大踏步地从远处走来。
“他们是一路从重庆走过来的。”站在她身边的女孩子说道,一边用一块手帕擦干双手。
宋玉花吃了一惊:“那起码有一千里。”
“所以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啊。”女孩咯咯地笑着。
这些孩子,唱着歌,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向前迈步,在宋玉花的眼里,仿佛是一群天使,纯洁而热情,高高飞扬。那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崇高感,这种感觉,因为眼前的这些少男少女,变得非常真实,它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念,那一刻,连托马斯都被她暂时放到了一边。
回洗衣房的路上,宋玉花步履轻快,心里充满喜悦。她兴冲冲地走着,差点撞在她的小组长身上,小组长正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信封,说:“这是给你的下一步指令。”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但愿是让我去延安,去真正的红色中心。撕开信封的时候,她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地颤抖着。可是,当她的眼睛落到信纸上的那一刻,大脑仿佛停滞了:“陈炉村?”
“你首先需要向农民学习。”他说道。
托马斯的小公寓房租预付到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再下去,他就不能在那里住了。那架钢琴也只好留在那里了,因为他付不起昂贵的搬运费。当他最后一次抚摸那些琴键,然后放下琴盖的时候,心里难过得如同截去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他的生命中,总有一台钢琴在等待着他,静静地等待在花朵图案的地毯上。即使在他来到人世之前,这台钢琴已经在等着他,而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将不得不过起没有钢琴的生活。
就像他不得不过起没有她的生活,他心里一直明白,她总是会去北方的,在床边那只收拾整齐的行李箱上,他已经看到了这个结局。可是,她的离去依然在他的心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无法弥补的空洞。
幸好,还有别的事要操心,他得马上找到一个便宜的住处,这是个实实在在的焦虑,因为宋玉花离开带来的悲伤,暂时被这个焦虑冲淡了一些。他埋头在《上海泰晤士报》上翻找,终于落实了一间小小的亭子间,那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阁楼,没有玻璃窗,只是天花板上开出一扇很小的老虎窗。
早在一年前,他就听说过亭子间了,那是他在上海的第一个冬天。正月里,他和林鸣在散步时遇见了一位熟人,林鸣和熟人寒暄了起来。
“他说什么?”和熟人告别后,他问林鸣。
“他说:‘但愿你今年也当上二房东。’这也算是新年的祝福吧,哈哈。”
“什么是当二房东?”
“那是现在大家都很乐意做的事儿。如果有机会从房东那里签下租房合同,把房子捣鼓一下,再分租给别人,从中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通常情况下,二房东和妻子儿女们自己一家人住在最大的那个房间,可能是主卧室,或者是连着厨房的主厅。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分租出去,包括小阁楼,我们叫亭子间,那是整个屋子里最便宜的。”
托马斯的新家在一条弄堂的深处,靠近绿树成荫的巨福路[28]。他的亭子间在厨房的正上方,二房东老黄一家四口住在主厅,和托马斯共用厨房,托马斯的房租里包括了一顿晚饭,这顿黄家姆妈做的饭,托马斯每天和二房东一家坐在一起吃。和上次租那间小公寓一样,这次托马斯也拿出了很大的一笔钱,提前预付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加餐费。这样,起码他有了自己的住处,和每天一顿饭,聊以维持生活,他想好了,就这里等待宋玉花。
住处有了着落后,托马斯就开始到处找工作,早饭和中饭就在路边的小摊上解决。他喜欢上海牛肉汤面,端在手里,热乎乎的,里面有菜有肉。他还喜欢生煎包,喜欢巨大的锅盖揭开的那一刻,生煎包在平底锅里烤得香喷喷的,这香味伴随着芝麻香、葱香、肉香散开来,冬天的早上,蒸汽裹着香味罩住了他,让他心里特别踏实。每个礼拜,他都会抽出一天,穿上闲置的西服,走到雷都的卡萨诺瓦,去看望阿隆佐和查尔斯兄弟。他会先在那里听一会儿他们的演奏,等到演出完毕,就和他们坐下来聊聊天,那是他这段时间里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可是,他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就算用最平民化的小吃来填饱肚子,也挡不住每天的小钱只出不进。每个礼拜三,他还会花几个铜板,买一份《上海泰晤士报》,这天的招聘版会更新。可是,上海的夜总会还在正常营业的已经没几个了,能给他提供一个合适的工作机会的,更是所剩无几。
而沪西愚园路、极司非尔路[29]和大西路[30]之间的歹土区域,经常发生暗杀等恐怖活动,又充斥着赌博、卖淫和吸毒等犯罪行为,托马斯是不予考虑的。日本人取缔了多处剧院、舞厅、夜总会,就和他们对皇家剧院的做法一样,逼得外国乐手离开各自的乐队,进入他们把持的俱乐部。在俱乐部的底层,他们摆上赌桌和老虎机,那里永远拥挤着赌红了眼的赌徒,卫兵端着枪在人群中穿梭巡逻。俱乐部的其他房间都被改造成用帘子隔开的鸦片间,或者是卖淫的处所。每次经过远东和华都这类中档俱乐部,托马斯都会被升腾的浓烟和甜腻的香味呛到。即使在Hollywood这种顶级的俱乐部里,空气中也充满了这种令人昏昏沉沉的味道。巨大的穹顶下,日日夜夜都有近一万个中国人在那里吞云吐雾,门口停着黄包车和轿车,挤得路都走不过。可是,真正的音乐却无容身之处。
城里的其他地方也不太平,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是在抗日力量和日军及汉奸之间的对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报纸以及杂志社爆炸枪杀事件也时有所闻,任何一方的人员,都有可能随时招来杀身之祸。一天,托马斯从薛华立路[31]走过,看见一群人围着一根电线杆指指点点,他凑近一看,吓了一大跳。电线杆上挂着一个人头,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十分恐怖,这颗头颅,正对着法租界警察署,摆明了根本没有把警察放在眼里。头颅下面,还贴了一张告示,他看不懂上面写的字,听人说,上面写着:看看吧,这就是抗日的下场。后来才知道,被砍头的人是一位社会新闻报纸的编辑,受理调查这起凶杀案的警察收到了恫吓信,信里塞着一截剁下来的手指头。不久,更多的头颅开始在法租界各处出现,都附有警告信。虽然情势如此不堪,可托马斯还是要出门,他需要一份工作,否则就要饿死了。
他试着找过很多工作,剧院的伴奏管弦乐队、电影配音乐队和录音棚找工作他都试过,连报纸上登载的排演和陪练工作,他也去应试了,他没有放弃任何一个需要弹钢琴的机会。但是,每次前去应聘时,他都发现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应聘者,很多人都是高手,和他一样受过古典音乐教育,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犹太人。
一次,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待着面试。坐在他边上的就是一位犹太人,他自我介绍说名字叫尤金.希尔曼,来自于维也纳。“我们是乘坐‘劳埃德.特雷斯蒂诺’号邮轮,从热那亚过来的,”希尔曼告诉他,“整整一个月,我们都不能离开邮轮。其他游客都上下自由,无论他们是来自于孟买、新加坡、马尼拉,还是来自于香港,可我们犹太人不能离开轮船,几个小时都不行,没有一个国家肯让我们上岸,更不要说接收我们了。”
“除了上海。”托马斯说道。
“对,感谢上帝!虽然德国人只允许我们随身带走两百马克,可我们总算来到了这里。”这时,轮到希尔曼接受面试了,他走进里间,按要求弹奏了一段钢琴曲。
坐在外面的托马斯,仔细地听着。希尔曼的弹奏,音色明亮,手法娴熟,看得出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不愧是来自于音乐之都的人啊!托马斯心里赞叹着。他的读谱能力也很强,胸有成竹地看着乐谱,弹奏了两支指定的曲子。然而,他出来的时候,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张线条柔和的娃娃脸,现在也拉长了,蒙上了一层灰色。
“真的没有录用你?”托马斯说道,“可你弹得很棒啊!”
“你看看他们有多少人可以挑选吧。”希尔曼说着,伸手指了指那排着长队的钢琴家们。他沮丧地瘫坐在椅子上,即使穿着外套,托马斯也能看出,他的胸口瘪了进去,脸颊上皮肤显得很松弛,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正在忍饥挨饿。
“托马斯.格林?”叫到他了。
他站起了身,进去之前,在尤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下一次,你会有好运的,”他说道,“你弹得很漂亮。”
可是,托马斯也没有好运,他弹完之后,他们就把他的名字从候选人名单上划掉了。
令他吃惊的是,尤金还在外面等着他。“你也没戏?”他在托马斯的脸上寻找答案,“哈,他们要找的是上帝,而不是人。”他站了起来,掸了掸外套。托马斯看到,他的外套已经很旧了,上面还有补丁。他刚来的时候,也是穿着这么寒酸的衣服的,可他现在身上穿着的西服是定制的,用了最上乘的布料,不过,这几套行头现在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们走出大楼,沿着浙江路,往大上海饭店方向走去。“跟我来吧,尤金,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很不错的小吃摊,那里的牛肉面很不错,我还有几个铜板,我请你。”
“真的吗?我可不想……”
“来吧。”托马斯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背,他带着尤金往北走到台湾路[32]上,在两座楼房之间的转角处,有一个热气腾腾的街边小吃摊,蒸汽裹着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几张小桌子边坐满了食客,埋头呼噜噜地吃着面条。“坐下吧。”托马斯说道,“吃了这碗面就舒服了。”
宋玉花接到指令前往陈炉村,跟农民学习。那里的农民,其实都是烧瓷匠人,陈炉的村民除了在田野山坡里耕种之外,几乎每个人都会做瓷器活。连村民的屋舍,也会采用废弃的瓷器,作为建筑材料。和别的地方不同,这些普通村民的房子,非常有陶瓷之村的特色,既有用整只的次品废品垒起来砌成外墙,也有将敲碎打破的瓷片掺杂在泥土里,有些房子甚至就做成瓦窑的形状。人们告诉她,冬天去陈炉村是幸运的,瓦窑一烧起来,整个村子到处都热腾腾的。在苦寒的北方冬天里,她这个从南方去的姑娘,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听了这些话,她试图装出情绪很高的样子,可她心里一直嘀咕:这可不是我来北方的目的啊,我向往的是去革命圣地延安。
和那群从郑州来的学生一起,坐上一辆叮当乱响的平板卡车,在土路上颠簸震颤,宋玉花一直在提醒自己,自己是来学习的,要虚心接受教育,要不断进步。这些学生青春洋溢的欢乐情绪,让她对自己的失望和抵触感到惭愧。再说,他们这次去陈炉村,也是有任务的,前一年的秋天,大雨造成滑坡,毁坏了大片耕地,他们这次就是去整地修复。
当小村庄进入他们的视野时,连绵不断的山坡上,缕缕青烟从瓦窑上升起,消散在灰蒙蒙的空中。那时,冬天的太阳正在坠落,渐渐地快要沉没在山后,空气中的寒冷越来越重。继而,饥饿席卷了他们,他们缩在卡车上,又冷又饿。卡车从村民的院落前经过,那些挂在门口的一串串包谷,还有地上成堆的大豆马铃薯等等农作物,都引逗着他们的食欲。在渐渐降临的暮色里,他们脸上的飞扬神采也渐渐退去。卡车在一个半山坡上停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两眼窑洞,车上的人陆续下去后,卡车就开着跑了,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寒冷。这两个窑洞,一个供男生住,另一个供女生住。在这个时分,洞里和洞外几乎一样寒冷而黑暗。不过,他们很快就烧热了土炕,煮上了干玉米[精][查]子,一会儿他们就能吃上简单的玉米糊糊了。明天,他们可以去跟老乡要点蔬菜,要点油和盐,或许还能要到一些猪肉。夜里,女生们挤成一排睡觉,宋玉花右侧卧着,夹在这么多年轻的身体中间,她感到温暖而安全。当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听到有人在唱歌。
几天下来,宋玉花就发现一起来的男生中,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感兴趣,产生多了解一点的欲望。不过,有这种心思,多少还是让她有点为自己感到惭愧。等时间到了,她还是要回到托马斯身边的,只是现在她要学着做一回农民。
她喜欢上了这个叫陈炉的村子,喜欢红彤彤的太阳从黄土坡后升起,仿佛是被清晨公鸡的啼鸣托起来的;喜欢那些朴实的老匠人,看见他们帮着整好了他家的稻田之后,流露出手足无措的感激;她也喜欢夜晚在窑洞里,感受和女生们挤在一起的温暖;她还喜欢学生们被跳跃的篝火映亮的脸庞,兴高采烈地唱着刚刚学会的歌曲,他们总是在合唱,所有的歌声都是关于“我们”,我们要一起向前进。她知道,他们唱的是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那是一个影片的插曲,在夜上海时代由上海电通公司拍摄的,左翼音乐家聂耳作的曲。第一次真正完整地听到这首歌,却是在陈炉村的日子里,当她和大家一起,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在每天挥铲挖土的艰苦劳动中,她理解了这首代表这场革命运动精神的歌曲。从小,她受钢琴老师的启蒙,认识了西方的音乐,所以,当她听到托马斯的琴声,就陶醉在他的琴声之中。她向来偏爱西方的音乐,从上海来到北方后,她有意识地隐藏了自己的喜好。可是,在陈炉村,当她和怀有共同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们一起,在田野里放声歌唱时,她感觉音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但是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她不再是低声吟唱,而是放开歌喉,声音高昂嘹亮。歌声在黄土地上飘得很远,大家都喜欢她的歌,她知道,这样的歌声,托马斯也会喜欢的。每当伙伴们夸她唱得好,她都很感激托马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一天,是托马斯为她定准了音调。很多个夜晚,当她躺在北方的床上,思念着托马斯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一天。
在陈炉村的最后一个礼拜,一天,在地里劳作时,小组长朱洪明挨挨蹭蹭地靠近了她。在这群年轻人里面,他算是个领导,她看见,当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时,他会显得很得意。“我一直在注意你,小妹妹,你很有才华。”
虽然宋玉花没有多少和男人交往的经验,可这句话还是让她感觉到很不舒服,出于礼貌,她挤出了一声谢谢。
她的隐忍,被他误认为谦虚,他又接着说:“我说的是实话,你的政治见解显示了你的智慧。”
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自从来到这里,她的口中还没有说出过一句政治见解。在北方,她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少说话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在干活的时候,埋头苦干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我可以帮你一把的,”他把脸凑了过来,那张脸上都是青春痘,有几个被他挤出了血,“我认得人。”他碰了碰她的腿。
她一缩,退了一步。
“我认识很多延安的重要人物,高层的人物,我可以帮你开路……”他的手又伸了过来,“也可以给你挡道。”
她一把抓紧了铁锹,横在身前,挡开了那只肮脏的手,那只手赶紧缩了回去。他怎么敢用这么居高临下的口气和她说话?他还是个小孩子,可能都没有二十一岁吧,而她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姐了。她被父亲卖过,被杜月笙买过,如今她获得重生,现在,这个愣头青居然敢来调戏她。“甭想。”她啐道,拿上铁锹走开,去了另一垄田。这件事,促使她想也没有多想,就在回到西安后的第一天,提笔给陈鑫写了一封信。她已经决定了:在外面,不能只靠她自己。
到了五月,托马斯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个铜板了。除了和黄家一起吃的那顿晚饭之外,他只允许自己每天吃一点点东西,有时是一碗汤面,有时是一只包子。他继续在报纸和杂志上搜寻招聘的广告,每一个应试的机会都不放过,可是还是一无所获。现在他都没机会练琴了,除了在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去面试,他连碰一下钢琴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依然毫无转机,他终于花光了最后一文钱。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街上游荡,或者关在自己的小亭子间里。他也减少了去找老朋友的次数,不想给阿隆佐和惠子添麻烦。
现在,楼下黄家姆妈成了他的时钟,听到她的一举一动,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黄家姆妈早上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做早饭,而是出门买早点。她总是会去那家麻球店,买回来油条、豆浆、粢饭团和麻球。那是上海人最典型的早饭,房东一家人每天早上都吃这些。黄家姆妈曾经告诉他,这是上海人家早餐的四大金刚,有时他会出神地看着他们,看这一家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吃早饭。黄家姆妈总是去买新鲜的食物,她一整天都在进进出出,不停地为一日三餐操心。家里基本上没有存货,从米面店买来的面条,还有馄饨皮,都只够吃一顿。有时候,她会打发孩子出去买一小把葱,或者到酱油店打一两分钱的酱油,好在买这些东西很方便,一出门就有热闹的集市。她会用煤粉和水调和,做成煤饼,晾干。早上,在屋里烧起炉子,房间里就热乎了,这时,炉子上的茶水也烧好了。黄家姆妈把自制的煤饼压在炉口,明火就被压了下去,但炉火一直不会灭。到了烧晚饭的时候,一打开,又可以用了。这种取暖的方法,也让托马斯的阁楼一整天都暖洋洋的。不过,他也知道,阁楼上只有一扇老虎窗,到了盛夏就难熬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在他的心里,总是惦着宋玉花。她藏在他的心中,无人知晓,就像一间密室,只等待着他来开启。白天,当她占据了他的时候,她无处不在,小巷里,女人的欢笑中有她的声音,空气中,飘荡的香味里有她的芬芳。他任由自己和过去的时光若即若离,就像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可是,他答应过她,他会为她活着。当夏天的溽热和湿气越来越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虚弱不堪,他强撑身体,起来去接受再一次的面试机会。现在,连这样的面试机会都越来越少了,他对找工作这件事渐渐失去了信心。他去面试的那家夜总会,在老城厢一个破败不堪的楼房里,这家夜总会白天不开门,到了晚上,就演奏一些时下流行的淫歌艳曲。这种歌曲,在当地流行歌曲的基础上,揉入了老派爵士歌曲的唱法,以美国管弦乐队带来的舞曲形式表现出来。它们是一种奇怪的混合体,歌词是中文的,曲调在原版基础上又做了一些改动,幸好有乐谱,不然他一曲都不会弹。那天,他的读谱能力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些曲子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终于,他被录用了。以前,巴克.克莱顿曾经跟他提起过这类歌曲,当时他没有在意,不承想有一天会和它们打交道。
这家俱乐部叫夏莲坊,拿到第一个礼拜的薪水后,他立刻就去找徐先生。徐先生还住在原来的亭子间里,房间里还是到处堆满了手抄的乐谱。托马斯请他把俱乐部里演唱的歌曲曲谱都记下来,徐先生愉快地答应了。
搁在以前,这种俱乐部,托马斯根本不屑于进去。一到晚上,里面都是妓女和嫖客,嫖客们清一色都是中国男人,而妓女却是什么肤色的都有。她们中有俄国人,有法国人,有乌克兰人,有从南美洲来的,也有披着长长黑发的印度女人。她们中甚至还有一个阿拉伯女人,终日披着黑头巾,他不知道这只是她在俱乐部里的打扮,还是她平时的装束。因为,在这里,戴着面具出现的人实在太多了。
整个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托马斯担任着这家俱乐部的乐队领班。他的手下,有五位中国乐手,还有一位妖娆的歌女。歌女往台上一站,一唱就是一晚上,她的腰肢细细的不盈一握,唱到动情处,上身往前倾,托马斯担心她的腰肢会折断。唱起哀怨的歌,她的身子轻轻地摇晃,随着调子摆动。她窄臀削胸,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孩子,唱歌的时候,她就一边咏叹,一边扭着她小小的屁股。走进这家俱乐部的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坐进雅座,听着哀怨风骚的歌曲,他们的手伸到了女伴的裙子下面。这些眼神空洞的女人,无精打采地靠在男人身上,除非男人出手够阔绰,她们才会发出一点欢声。这些男人是他的听众,是他为之表演的对象。虽然在这里,他们和妓女没心没肺地调情打骂,他知道,其实,他们的生活,也不容易,只是就着夜色,在这里荒唐一把罢了。
九月的一个夜晚,风情万种的歌女正在唱着《桃花朵朵红》,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歌,被张帆唱红后,是各个俱乐部里的必点金曲。唱到高音部时,歌女都快接不上气了,这时,伴随着一阵踢门的咚咚声,舞厅里突然一片混乱,托马斯只听得一片尖厉而惊惶的叫声,音乐一下子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