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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日,礼拜五,傍晚,宋玉花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晚宴时间快到了,她从一只小罐里挑了一点点胭脂,凑近镜子,轻轻地在脸颊处润开,她要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两天前,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中国军队不顾一九三二年的协议,开进了上海。中国军队受到上海民众的夹道欢迎,宋玉花也挤在人群中,涌上苏州河上的铁桥,挥舞着她的手帕,对着军队大声地喊着:中国万岁!看到自己的军队又出现在自己的城市,宋玉花和大家一样,禁不住流下了欣喜的泪水。但是,她也知道,小日本是挡不住的,即使再增加兵力,还是挡不住的。因为军队在上海的出现,已经违背了原先的协议,中日两国的政府间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和摩擦,直到中方军队做出保证,不会首先开火,这才让一触即发的态势得到缓解。上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片脆弱的平静之下的紧张感。

就在这个片刻的平静中,杜月笙决定按原计划举办一次盛大的晚宴。大量的邀请函发出去了,厨师们在厨房里挥汗操作,连唱京剧的演员也都请好了。杜月笙是京剧的超级票友,他虽然没受过多少教育,但是在这个城市里,他对京剧的品位有目共睹。在家里设京剧堂会,广宴宾客,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不仅如此,近几年来,他兴趣都在京剧演员身上,他的四房太太就是京剧演员。像他这样的男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他需要身边的女人有才华,有魅力,总之,要体面,要彰显他的品位。而宋玉花虽然也有才华,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用她来抵押她父亲的赌债。但是,她的才华是在英语上,那是他既想利用,又从心底憎恶的才华,他讨厌外国的一切。所以,宋玉花充其量只是他的一个工具,一个会说英语的工具。到晚上七点的时候,杜家门前已经停满了黑色的轿车,而杜家大宅里则宾客盈门,连门厅都站满了人,来宾们都身穿华贵的晚礼服。

打扮停当,宋玉花正准备起身下楼,突然间,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谁这么不长眼?门都不会敲一声!她正要脱口而出难听的话,就看到闯进来的是老火鸦。她把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默默地咽回去,老火鸦是她随时都要服从的人。

“十四号,快。”他急促地说道,她问也不问就跟着他下了楼。她知道十四号是指二楼众多书房中的一间,那些书房,四壁红木镶嵌,常年拉着窗帘,并有防弹设备。杜月笙要见人的时候,通常会随性地指定一间,从来不固定,这样一来,外人即使知道他在家里,也无从确定他的准确位置。

当她迈进十四号,看到坐在先生身边的人时,神色大变,平时在人前戴着的那副面具都差点要跌落,砸得粉碎。来客是戴笠,一个赫赫有名的国民党间谍。他不仅杀害了大量的共产党人,而且,有传言说他是一个变态狂,热衷于尽量延长犯人的用刑时间,欣赏着他的犯人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以此为乐。

他一定是冲着我来的,终于被人发现了。这个念头,快要把她的心脏撕裂,她强打精神,让自己镇静下来。观察着他,等待着,看他如何开口。

在煎熬中等了一分钟,宋玉花没有嗅到任何危险的气息,看上去,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眼光,一刻都不曾打量过她。那天,为了参加晚上的宴会,她穿了一件剪裁十分合体的旗袍,绯红色的软缎真丝紧紧地贴在身上,她的头发还是在头颈后面绾了一个髻,上面别了一朵娇艳的大丽花。看来,关于戴笠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了,据说,他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风花雪月的事情一律与他无涉。他不光是自己讨厌这类儿女之情,也要求手下清心寡欲,做事干脆利落。不管是否是这个原因,总之,宋玉花站在他面前,他只当没看见她,宋玉花终于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这儿,念一念吧。”杜月笙拿起一份《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朝她一挥,这是当时中国最重要的一份英文报纸。

“是,先生。”宋玉花低下头,顺从地接过报纸。在开始翻译之前,她迅速地扫了一眼整篇文章,她的心沉了下去,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从这篇文章中看,各国都在呼吁上海放弃抵抗,也就是说,直接向日本投降。

文章差不多快翻译完了的时候,书房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林鸣走了进来,他默默地向戴笠和杜月笙欠身点头以示敬意。这时,宋玉花翻到了最后一段:“即使日军的侵入令人憎恶,中央政府也无需以武力抵抗,否则的话,中国的资源将遭到全面的破坏,国家性的复苏和重建的希望将会无限期地延后。”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愤怒在空气里弥漫。每个人都曾经寄希望于租界特许国的势力,期待于这些国家的出手相助,事实上,甚至可以说是有赖于他们的援助。

杜月笙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们怎么敢提出这么混蛋的要求!”

“他们想要我们怎么样?成立一个傀儡政府?”戴笠说道,“难道他们要把上海变成满洲里,立一个溥仪皇帝?”

“那个可怜的傻瓜。”杜月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戴笠若有所思地说:“无论是英国、法国还是美国,它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是否会落入日本的手里,只要它们还能从我们这里攫取利益。”

林鸣在一边已经等了很久,他一脸的焦躁不安,终于引起了杜月笙的注意,他向林鸣点了一下头,一直站在宋玉花身边的林鸣得到许可,上前一步说:“先生,请原谅我插一句。刚刚从华叔那里得到你要的信息,今天,森冈大将派伙计过来送邀请信,请托马斯去喝茶,托马斯已经收下了。”

“喝茶?”杜月笙一下子来了精神,“在哪里?什么时候?”

“明天,一大早。在爱多亚路上的伏尔加咖啡馆。”

“这是一个圈套。”戴笠皱着眉头说。

“套什么?”杜月笙毫不相让,“我们的人是不会暴露身份的。“

“森冈派伙计送来了邀请信,托马斯接受了,”林鸣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一边听着的宋玉花心里在尖叫,他怎么能够接受,他怎么能够接受,林鸣,还有她,都警告过他了呀。

前额油光、大腹便便的戴笠,这会儿像一只小布偶一般跳着脚,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这次我们不会失手,他奶奶的!我们要把离他十尺之内的人都干光。”

“不要碰那个钢琴家,”林鸣一惊,心痛地叫了起来,“放过那个美国人。”

她从他身后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林鸣的声音里,流露出他的焦虑,让杜月笙很觉得意外,他扭过头去看林鸣时,发现宋玉花还站在那里听着,他下令道:“你走吧。”她顺从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她在炮火轰鸣的声音中惊醒,那时已经是八点多钟了。从远处传来了零星的枪声,在隆隆炮声中,像小孩在放鞭炮。宋玉花跳了起来,扑向窗口。北面远处,苏州河的另一边,一团团浓烟从屋顶上升腾而起,那里就是日本军队指挥中心的方向。她在心里祈祷,盼望中国军队的炮弹已经击中了魔鬼的心脏。按照预先的安排,在昨天深夜,全面的抗日防御已经拉开。

她正准备穿衣梳洗,阿潘推门进来:“哥哥在楼下等你了。”

老天保佑。“叫他在花园里等我。泡一壶冻顶乌龙,再准备一些早点,跟他说,我一会儿就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急匆匆地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你去吧。”

阿潘退下了。

在后院的草坪上,宋玉花见到了等着她的林鸣。望着远处天空中翻滚的浓烟,林鸣的脸上笼着一层忧愁。宋玉花第一次觉得哥哥老了,他脸上的肉松弛了下来,颧骨明显地突出来,他看上去越来越像先生了。

看着林鸣阴郁的脸色,宋玉花开玩笑说:“看样子要下雨了。”她想让哥哥轻松一点,但是,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一点都不轻松。远处,东边的天空中,黑沉沉的乌云在聚集,一场台风正在酝酿中,真的是要下雨了。

用人把稀饭和下饭小菜端了上来,轻轻放在一张小餐桌上。她把粥盛在他的碗里,然后撒上葱末、熏鱼、海苔,还有他喜欢的炒花生米,林鸣回头忧伤地笑了一下。从东北方向,又响起了一声大炮的轰鸣,浓烟瞬间遮蔽天空,清晨的上海犹如暗夜。

“哥,”她叫了一声,“说说托马斯吧。”

“我知道!”林鸣急促地说道,“我警告过他,上面有罩网,下面有陷阱,他的处境太糟糕了。这些我都告诉过他了,可他怎么还会接受那个日本鬼子的邀请呢!”

“应该再提醒他一下。”

林鸣舀了一勺稀饭,默默地塞进嘴里。听着远方一阵阵的炮火声,林鸣叹了口气说:“可是他们日夜都盯着我呢。”

“那我去吧,”宋玉花立刻接口说道,“没有人会怀疑我的。”的确,除了大太太时不时地需要她照料之外,基本上没有别人会想到她。在杜月笙的眼里,她的价值无非就是大脑里装了两种语言,除了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供一用之外,她在杜家是可有可无的。“他们不会注意我去找他的,他和我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这样说着,细细地观察林鸣的反应,确信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之后,放心了。他不知道他们单独见过面,不是一次,而是有两次了。

林鸣缓缓地说道:“你认为他们今天会让你出去吗?”他抬头往北边看去,那里,炮火的浓烟和台风前夕的乌云开始交融。

“今天是礼拜六,每个礼拜六我都要去市中心给大太太配中药,大太太的中药是不能停的。”他当然知道,虽然大太太形同槁木,但是,她在杜家的地位仅次于杜月笙本人。在这一点上,杜月笙是很传统的,他不仅自己善待大太太,也要别的家人都敬重她。“我应该去辣斐德路那边找他吗?”

“不,我刚刚往那里打过电话,他不在。他在北京路上有一间公寓,靠近外滩,他上那里去了。我跟他说过,那里不安全。”

她的眼睛瞪大了,那里的确不安全。那个交叉口正对着日本“出云”号旗舰,那是一个庞大的战斗机器,也是一个明显的军事目标,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袭击。“别担心,哥哥,让我去吧,我会小心的。”

通常,她会在下午出门去配中药,可是,那天她看着北边的天空在燃烧,她不敢等到午后了。这些天,杜家的收音机一直开着,嘈杂的背景声音中,循环播放着新闻:蒋委员长昨晚下令,开始对日本驻兵展开攻击,现在,闸北、吴淞和江湾都已经交火。国民党陆军第八十八师被委以重任,奋力阻止日军的侵入,双方激战的炮火,在这个城市的天空中布下了团团浓雾。现在,战斗正在进行之中。

通过大门的时候,她被安保拦下了。“可我得去给大太太配中药啊!”

“外面现在太危险了,谁也不能出去。”

“大太太的中药吃完了,每个礼拜六都要去配的。”她取出处方给安保看,“我必须出去。”

“可是,大台风就要来了。”

“所以啊,我要赶在它之前回到家里。”

她看见安保开始有些犹豫,毕竟,大太太的身体健康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事情,赶紧趁机说:“如果先生发现了大太太生病没药吃……”

“好吧,”安保说,“但是,你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得有人陪着你。”

“那我带上我的用人。”她赶紧说道,免得他叫上个安保跟着她,那就麻烦了。

一分钟后,她和阿潘通过了华格臬路杜宅的大门,急匆匆地走向大街。一走到大街口,她们两人立刻就被裹入了人流之中,被推着往前走。这一幕,是她们从未见过的:盛夏的酷暑中,成千上万的市民把马路挤成了一条河,一条流动缓慢的河。人们拖家带口,拼了命地要挤进法租界,盼望着在这个中立国家的租界里躲过日本人的炮弹,躲过日本人在大街上的扫荡。台风来临前的空气闷热黏滞,很多人再也走不动了,精疲力竭地蹲下来休息,还有人干脆就躺下了,四脚朝天地摊在马路中央,身边围了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大包小包的细软衣物,还有锅碗瓢盆。

空气凝滞而闷热,充满着浓重的汗味、此起彼伏的叫声和恐慌。宋玉花和阿潘紧紧地拉着手,以防被人群冲散。她们好不容易走到了爱多亚路,可是,平时在这条路上开的有轨电车根本没有踪影,蠕动着的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缓慢人流。“我们得走过去。”宋玉花说道,她们奋力对抗着人流,往法租界外面挤。

她们花了比平时一倍都不止的时间才走到了市中心,前方的路口转个弯,再走一百多米就是中药铺了。就在她们好不容易接近交叉路口的时候,两股从不同方向涌来的人流差点把她们冲倒。“阿潘!”宋玉花惊叫道,她的手死死地抓住阿潘,指甲都嵌进了她的肉里。人们在她们身边推搡着,冲撞着,每个人都拼了命地往前挤,每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冲进法租界,那里是他们心目中唯一安全的地方。阿潘大声地哭叫起来,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宋玉花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她,拖着她挤向路边墙角,她们躲在墙角稍稍歇了一口气,贴着墙转过街角。这时,一股强大的人流正面涌过来,像洪水一样以不可阻挡之势把她们两人冲散了。“阿潘!”宋玉花再次大叫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阿潘的脸庞消失在人头的洪流中,手还高高地举着,伸向她,一会儿,也看不到了。

“阿潘!”宋玉花失声哭叫,可是她的声音瞬间就被人潮中发出的吼声吞没,她被逼到了墙边,紧紧贴着墙才能勉强站立不倒。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阿潘,心里又痛又内疚,只能希望阿潘还能好好地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她看到自己的指甲里,血迹已经凝固,那是阿潘的血。直到现在,她的心里,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华叔站在厨房门口,他的裤腿卷着,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叮在小腿上的蚊子。天空越来越黑了,他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远处,响起了一声警笛,他不由得心惊肉跳,又想起了托马斯。他的主人昨晚没在这里睡觉,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告诉托马斯,那间北京路上的小公寓不安全,因为它正对着日本的“出云”号军舰,可主人从来不听他的,真是个榆木脑袋。而且,现在他还把这两个小兄弟扔给了他,在局势这么混乱的时候,真是给他添乱啊。现在,这屋子里就剩下他这一个管家了,小孔、陈妈和朱叔都离开上海回家乡了,这更是给华叔留下一大堆麻烦。

还有,他的赌场生意也让他烦心。上海的局势从来没有这么恶劣过,没有人还有心思来赌博,所以,他的生意一下子都没了。他觉得这些人都是神经过敏了,可人家就是不来,他也没办法。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最近很不顺,他亏了三千块钱。照以前来说,这个数目,只要花两三个礼拜,几把就能回来了,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的赌场根本就不开张,没有人来赌。小日本鬼子不得好死,全家不得好死。

他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是欧内斯特站在走廊里。“小屁孩你吓了我一跳。”他假装生气地说了一句,其实他蛮喜欢这个半大孩子。

“华叔,”欧内斯特用中文叫他,叫得很溜,他问华叔道,“托马斯在哪里?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先生还在那边的公寓里。”

“不会吧,”欧内斯特说,“你听听这炮声。”

“先生还在工作。”

“不可能,他明明知道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三个人了。如果他没事的话,他应该会回来的。”

华叔耸了耸肩。

“我要去看看,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把地址给我,我这就出去找辆黄包车。”

华叔双手一揣:“那不行!太危险了,外面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所以我才要去看啊。”

“不!你们两个小孩子要待在家里。”

“一定要去看看的。”

“那好,你们在家里待着,我去吧。”说着,华叔把裤腿放下,嘴里嘟嘟哝哝翻找着柜子,找了半天,才找出一把很老的油纸伞。他打开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撑开雨伞,冲进了雨里。这时,查尔斯也踢踢踏踏地过来了,兄弟俩看着华叔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往前冲,举着这把雨伞左挡右挡,给自己一点可怜的防护,可就一会儿的工夫,他的长衫就湿透了,紧紧地裹贴着他的身体。又一阵大风,生生地将雨伞从华叔的手里刮走了。收音机里播报说,这是一次强台风,风力达到每小时七十八公里。华叔蜷缩起身子,佝偻着背,一转弯,消失了。

沿着江苏路往北,在地产银行右拐,穿过圆明园路,现在,宋玉花已经能看到北京路口外滩的防波堤了,还有“出云”号,那艘巨大的日本旗舰,黑压压如同食人鲸一般停靠在岸边,它的四周,拥挤着各种客轮、货轮、邮轮和小舢板。当第一滴雨点落在她的身上时,宋玉花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经过渣甸集团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集团公司,终于站到了那扇林鸣跟她描述过的小小的边门前,这扇边门就在人行道上,离外滩不过二三十米。这时,宋玉花听到了钢琴声,那是从一扇百叶窗里飘出来的,望进去,木百叶后面的玻璃窗开着。

早上一醒来,托马斯就开始弹琴了,可他的心里,还想着昨晚的情景。昨天晚上,天气特别闷热,那是台风来临的预兆吧。侍者们打开了大厅的门,透点新鲜的空气进来,就这样,那天的剧院开着门表演,他们演奏了一曲又一曲。托马斯和他的乐手们看见了潮水一样的人群,从剧院前涌过,他们拖着一家老小,背着大小包袱,源源不断地进来,希望在法租界找到一方安全的天地。那天晚上,乐队也是为他们演奏,整整一夜大门都开着。这一夜,每一支曲子,都是遥远异国家乡的无根蓝调。

早上,当他在公寓里醒来,他闻到了雨的味道。他听见河水在激荡,船只在碰撞,在挤压,这些都是大雨即将来临的信号。他小时候在东海岸祖父的农庄里住过,河流从农庄旁边绕过,这些信号,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一场大戏即将拉开序幕,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钢琴前。

他的手轻轻落在降D大调和弦上,然后,左手开始弹奏李斯特的音乐会练习曲《叹息》,而他的右手,加入了一个单纯的旋律,那不是李斯特的旋律,而是他自己的原创,在这个旋律的基调上,他加入了一些蓝调音符,这些充满忧伤的声音,使得这支曲子的旋律绵长舒缓而又富于变化。音乐在生长,在从这充满紧张感的天气里吸取能量,这能量充溢在曲子里,使之饱满而充满激情。他的左手一直保持着李斯特的节奏,而他的右手,呼应着外面风的节奏,嘶鸣,呼喊,回应。接着,下雨了。先是稀稀落落的大点雨滴,时疏时密,时疾时徐,不久,大雨倾盆而下,雨声夹着风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呼啸。他把雨弹进了他的曲子里,琴声在雨水的浸泡中膨胀,不断膨胀,直到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击打的声音,有人在敲门。

谁会来这里呢?他赶紧穿上裤子,扣上吊裤带,往光裸着的肩膀上一推。见鬼,衬衫到哪里去了?一时找不到了。他走向窗前,轻轻转动了一点点百叶窗,探头往外看去。

是宋玉花!他赶紧把门打开。

她跳了进来,外面大雨瓢泼。她的棉布旗袍被雨淋得湿透,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大腿和身体上。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雨刚开始下的时候到的。我几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听到你的琴声,就停下来听了。”

“出什么事了吗?”他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掌心触碰之处,都是湿漉漉的。于是,他转身去拿了一条大毛巾,打开来,披在了她的背后。“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的用人和我一起出门的,可是在路上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我不停地喊她,可是……”宋玉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百叶窗上,她抓住毛巾,捂住了脸,瘦削的肩膀在湿透的棉布下颤抖。

“太可怕了。”托马斯颤声说道,他简直不能想象眼前这个女孩子刚才经历了什么。“我陪你出去找她。”宋玉花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诚恳的关心。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能的,你没有出去过,你不知道,外面一片混乱。”

“对,很危险,所以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她只是个用人。”

“那又怎么样?她也是个人,你是她的主人,你应该保护她。”

宋玉花抬起头看着他,从他说的话里,她感觉到了他那颗善良的心。在他的脸上,她看到了温柔和悲悯。虽然他们之间面对面站着,但她感觉有一股电流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是这种感觉,安全熨帖的感觉,和她上一次在茶馆里感觉到的一样。在她母亲去世之前,她一直有这种感觉的,可那时候,被宠爱着,被保护着,是那样的天经地义。可是,自从母亲走了以后,再没有别人给她这样的感觉了,直到托马斯的出现。“你说得对,”她沉重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感激你。可是,现在去找她是不可能的,但愿她能安全地回家,只能看她的运气了。”她柔声说道,碰了碰他的手肘,这样的亲密而温柔。她要告诉他,在这个时刻,他的善良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他让她在一张单人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了她对面的钢琴椅上。她解开了蓬乱的头发,理了理之后,熟练地又绾在了颈后。“我是为了林鸣来的,”她说,“你发誓,没有人会知道这事和他有关。”

“我发誓。”

“他说了,你今天绝对不能去,我也是这个想法。无可怀疑,你也是这样想的。你接受了他的邀请只是想打发他,对吗?”宋玉花盯着托马斯的眼睛问道,急切地想在那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可是我和林鸣觉得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我们之中必须要有一个人过来警告你。”

“别担心,我没想过要去。而且,他也不会去的,”他马上又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看了一眼窗外,风雨交加的呼啸声之中,夹杂着不时地从北边传来的炮声。“来吧。”他站了起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这个单间的公寓里有一张床、一张椅子、一张书桌、一架钢琴,还有一个用屏风隔开的洗手间,可是,他领着她走到了床和窗户之间那块小小的空地上。

书桌上,留声机在等待中,盖子开着。托马斯转动着曲柄,然后轻轻地把唱针放了下来。这首歌是艾林顿公爵的大乐队蓝调《最悲伤的故事》,一支单簧管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像一个巨浪扑向海滩,退潮时,海浪一波一波荡漾,带出了令人心醉的旋律。“你想跳舞吗?”

她看上去很焦虑:“可我不会跳。”

“我也不会,”他温柔地笑着说道,“我总在那儿弹钢琴,你知道的吧?”他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觉得轻松一些。“来吧,试试看。”他向她展开了双臂。这意味着他要带着她,走进舒缓的节奏,引领着她站好位置。“就这样,”他说,“现在,你只需要跟着我。”

旋律很慵懒缓慢,但这首歌并不简单,每一次副歌的再现都由一组全新的和弦变化开始。这也是他听了又听的原因之一,还有就是那低音长管吹出的深沉而一丝细细的忧伤。而现在,他心里只有愉快,是这支曲子能让他如此贴近她,和她在一起。

公爵忧伤的声音缓缓传来,如此轻柔,仿佛水泡在海底孕育,在一线阳光的照射下,从最幽深处慢慢地升上来。他的声线,传递着这支曲子里唯一的一句话:他们说的最悲伤的故事,在大地上,在大海里,是我的故事。她晃了一下,他一把就扶住了她。“你踩到我的脚背上,对,就这样,你好轻。”终于,他能带着她一起跳起来了。他的手,能感觉到她的躲避,那是她肌肤下面传来的轻轻的颤动,于是,他把手松开了一点,而手臂上,又添了几分力。他在等待着她。

这首歌一结束,他们马上分开了,两人都有一点不自然。她掩饰地走到钢琴前,翻看起他的乐谱。“这是什么?”

“我们乐队的字母谱和五线谱。”

“那这个呢?”

“这是我谱的曲。”

“什么意思?谱曲?”

“就是我写的,是我作曲的。”

“弹给我听听看。”

在降D大调的琴键上停留片刻之后,他左手指尖下,流出了一串舒缓轻快、重复循环的音符,那是他一直的风格,来自于李斯特的风格。现在,这种风格有了一些变化,他的右手开始吟唱自己的歌,简单而平静,和左手的复杂多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他的右手开始了新的探索,那是他以前从未弹奏过的曲调,不知从何而起,但只属于眼前这个时刻,属于她,也属于他。他不是在弹奏,而是在追随,追随着一个故事,那是他想要告诉她的全部。他的小小的家庭,和他的妈妈,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他的爸爸。爸爸死了,妈妈后来也死了,都离开了他。那是一种痛,环绕着曲调无可排遣,哀鸣中,充满着失落和忧伤。接着,奏鸣曲的韵律开始加入,新的段落在缓解和和谐中展开,那是他对哀鸣的回应。他开始漫长的旅程,在美国大陆上游荡横穿,那是埋葬了他父亲的大地。他离开马里兰甜蜜茂盛的小树林,穿过中西部如茵的草地,翻越缕缕阳光照耀着的落基山脉高山丛林,来到了西雅图。从那里,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上海。从那里,进入了最后一个段落,降D弦再次主导旋律。这里是终点,也是起点,他们的客船,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码头的防浪堤,那神奇的一刻,他在林鸣的陪伴下,站在了上海的外滩。他让最后一个音符自己慢慢消失,然后,他收回了双手,放在了腿上。房间里,一片寂静,而一瞬间,外面雨声的鼓点再次充满在房间里,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这是一种简单的感觉,简单到就像一道阳光,落在地板上。而这一切,只因为有她在这里。

站在他的身后,她也感觉到了,她从来没听到他这样演奏过。她感觉到了一股电流,她几乎能够在他和她之间的空气中看见这股电流。

一切都有可能,他向她打开了自己。但是,她因为恐惧,感到了一股寒冷。她已经不是处女了,但是,从来没有男人见过她的裸体,而且,她几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到底应该怎么做。她当然知道结果,因为杜月笙已经让她看到了结果,他一下一下地在她的身体里冲撞,好像只是用她的身体来发泄他自己的愤怒。但是,一定还有更多的东西。

一部分的她始终相信这一点,从来没有停止过。一股来自于她身体最深处的力量,让她抬起了手,落在他裸露的肩膀上,褪去了他的吊裤带。他转过身,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他在寻找她的眼睛,寻找一个答案,一个确定的答案。然后,捉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当他们终于安静下来,瘫软在床单上的时候,风声小了一点,雨声也平缓下来。他们的手臂和大腿缠绕着,这样的缠绕方式,让他知道,他们将永远都连接在一起,不论今天以后,他们人在何方。

“你知道吗?”她轻声地说道,她的手指穿过了他的头发,“这是第一次,我想要这样做。如果你拒绝了我,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永远不要这样。我梦里都想。”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说得尽心中的感受。他认识的所有的姑娘,包括在巴尔的摩的时候,那些因为他的贫穷而遥不可及的女孩,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总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留下遗憾,败了兴致。但是,她没有,她身上有他梦想的一切,她是他完美的理想。

所以,当她再次开口时候,他稍稍有点吃惊,她的声音,脆弱而胆怯,“他做得很快,眼睛都没有看过我。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哪里做得不对。或许,是我的身体里面有什么不对,可是那第一次,我流了很多血……”

“宋,”看着她精致玲珑的身段,泛着象牙光泽的皮肤,还有这一次次将他送上巅峰的光滑有力的腰臀,他附在她耳边,轻声地问道,“你太好了,那个,也太好了,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我能感觉到的。”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嘴唇贴近他的耳边,细细地低语着,“可是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见过我的身体,”她的手指滑过了他的胸前,“而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是所有了吗?”他坐了起来,温柔地分开她的大腿,“他对你做过这个吗?”

她吃惊地张大了嘴:“没有。”

她的身体,微微地拱起,迎合着他。他的心里,涌上了更多的爱意,多过他任何时候所能感受到的,也多过他对任何别的女孩所有过的。他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浑圆的臀部,他的声音,低沉得就像一声叹息:“让我做给你看。”

很久以后,他再次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来开始弹奏。他的琴声充满了欢乐,虽然就在几公里外,炮声一阵阵地撼动着大地。没有死亡,就没有爱。然后,正如一个男人,还没有意识到痛苦时,一声哀鸣已经冲出喉咙,就在他还没有意识到之前,一个旋律从他的手指下流淌而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方,他的琴声,就这样有了一个可爱而忧伤的转折。

他离开了这个旋律,继续原来的弹奏,然后又被带了过去。与其说他是在创作,不如说他是在驾驭,而且,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其中的区别。这是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超出了他自己的控制能力,就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放弃了对身体的控制。然后,他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那是歌声,是她的歌声,她在和着他的弹奏,声音高而清亮,音调非常准确。她还有多少惊喜等待着他!

他的手停了下来,她继续又唱了一句,完美的模仿。“这是什么曲子?”她问道。

“只是一个旋律,”他说,脸上依然漾着笑容,那是她的歌声带给他的惊喜,“你来给它起个名字吧。”

“那用我的名字吧,”她说:“宋,song,一首歌。”

“不不,所有的歌曲都可以称为一首歌,整个美国就是一首歌,你给它起个独特的,只属于这个曲子的名字。”

“那你告诉我,这个曲子是什么类型的。”

“我弹奏的方式是,左手琶音定调,右手配合歌声,这是一支适合夜里弹奏的曲子,就像城市的夜景一样展开。”

“像夜上海。”她脱口而出。

“对,上海的夜景。”

“那就叫《夜上海》吧,它属于这个城市。”

“好的,”他把她一丝不挂的身体揽到自己的怀里,“宋,我想永远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可是,现在外面情况很糟糕。你听到了吗?我要送你回到华格臬路去。”

“是的。”她伸手紧紧地环住了他,颤声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得回去了。”

“那么,就是说我们还会再见面。”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她回应着他,可是,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心里一痛,忍了忍,没有让问题滑出来。他想问的是,告诉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如何能见到你。他默默地放下了钢琴盖,他们穿好了衣裳。

正当托马斯和宋玉花准备离开北京路公寓的时候,杜月笙雇佣的杀手赵富年正望着窗外。他租来的这间公寓,在爱多亚路和西藏路交接的转弯口,一个理想的位置,正对着大世界娱乐中心。而那个狗娘养的森冈和那个美国佬约会的地点,就在大世界的边上。唯一不便的是,那天大世界正在发放免费的茶水和稀粥,成千上万的难民已经在法租界挤了几天了,现在,为了一口吃喝,他们又挤在了大世界门口,正好挡在了他的目标前面。这样一来,他不可能给他的目标干净利落的一枪了,恐怕要拉上几个陪葬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人的命本来就像草芥一样卑贱。他的来复枪已经安置好,透过雨帘,他在搜索着。刀豆站在他的身边,端着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人群。

“哎,你说,那个狗屎森冈真的会来这儿吗?在今天?”收音机里,播放着北边战事的进展;一阵阵炮火的轰鸣穿过大雨,在天空中散开;楼下的街道上,拥挤着逃命的人群。在这样的日子里,森冈似乎没有可能有这份闲心,和一位音乐家在一起喝茶。离说好的约会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雨小一点了。”刀豆说道。手里继续举着望远镜,在对面餐厅前面的人群中扫来扫去。

赵富年摇了摇头,沮丧地说:“婊子养的没来。”

突然,刀豆摇晃了一下,这一下来得这么突然,赵富年以为他中了流弹。赵富年心里居然惋惜了一下:“还这么年轻!”

不过,这个年轻人没有中弹,他只是太震惊了。“菩萨作证!我看见他了,就是他,那个弹钢琴的。”

“什么!”赵富年从他手里夺过望远镜,对着楼下拥挤的难民,调整焦距,狂乱地搜索着,“瞎了你的狗眼吧。”

“我是在皇家剧院干的,我对他熟!”

“在哪里呢?”

“在那个角落,看到没有?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一个女人……”现在,赵富年终于找到他了,一阵狂喜,是的,没错,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宋玉花。

“把照相机拿过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下马路上的这两个人,一边压低声音给刀豆发指令。他们并肩穿行在人群中,她的衣服湿湿的,贴着她的身体,身材一览无遗,显得凹凸有致。他们一边走路,一边还说着话,她紧紧地贴着他。“快!”他对着刀豆叫道,刀豆这时也看到了楼下的一幕,惊得嘴巴都张开了。

“可是,那个婊子养的森冈马上就要来了,他才是……”

“傻瓜,快去拿照相机!”

刀豆在他的帆布袋里一通翻找。

“给我,里面有胶卷吗?快点!”

可是,刀豆拿着照相机的手缩了回去,他感觉到了这里面有利可图,如果把相机交给他,就没有他的份了。“干吗要给你?”

“你别管!”

“为什么要给你?”刀豆又重复了一句,赵富年气得给了他一拳,可他躲过了。

赵富年又转头去盯楼下的那两人。她的旗袍湿透了,曲线毕露,他强自咽下兴奋。“那个女孩是谁?”他说道,“你睁开眼睛再好好看看。”

刀豆的嘴巴再次张大了。

赵富年摊开手掌,他的眼神硬得像一块铁:“给我!”

“是我先看到他的,有我一半。”

“狗东西,不拍下来什么也没有!”

“那我拿百分之四十。”

“二十五,最多了!”

“三十五。”

“二十八。”

“好吧,”刀豆终于高兴了,把照相机递了过去。

“操你妈×,生出你这个王八蛋。”赵富年骂骂咧咧地拧下了镜头盖,对准镜头,调整着焦距。不行,太远了,再回来。他们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找不到了。他不断调整焦距,在那里!终于,镜头里出现了两个他苦苦寻找的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还挽着他的胳膊。等到杜月笙看到这些照片吧,到那时候,他就发了,他要带着一大沓的钱回到浙江,让乡党们看看,他赵富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还有,让他的兄弟们也看看,真正的男人应该过怎样的生活。他是五兄弟中混得最好的,他爬到了顶峰。咔嚓,他拍了一张,完美!咔嚓咔嚓,一张又一张!现在,他把镜头对准了街角的那家茶楼,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这里和森冈喝茶的,可现在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们说着话,一拐弯,从这家茶楼前走过去了,急匆匆地朝南往敏体尼荫路去了。一路上,她都贴着他,这个小婊子!他不停地按下快门,直到他们转过街角,从他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想到杜月笙看到这些照片后会怎么对付她,他的心里乐开了花。“有大将的影子吗?”

刀豆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

“说!看到什么了?”

刀豆只说了一个字:“看。”他的声音很低,他的手抬起来,指了一下远处。远处,在翻滚的乌云的衬托下,一架中国的战斗机着火了,被火焰和浓烟裹着的飞机变成一团火球,在空中狂乱地翻滚。

赵富年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下面的街道,杜月笙的女人和那个美国人已经不见踪影,可他们的照片在他的手里,很安全。

接着,他听到身边的刀豆轻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会儿念叨什么菩萨?正在诧异着,他看到了一架中国的飞机里,掉下来一排炸弹,一个接一个像一串石头,交杂着暴雨,呼啸着冲向街道,正对着他们。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

过了路口,托马斯和宋玉花才走到一半,不远处的爱多亚路和西藏路交叉口突然腾起一片浓烟,浓烟伴随着气浪,四处冲撞着。与此同时,他们的耳边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接着,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了。过了很久,耳膜才重新复原,而恢复听力后,他们的耳朵里立刻充满了来自于下一个路口的一片尖叫哀鸣。滚滚浓烟交杂着尘土腾空而起,冲上了四周建筑的屋顶,。

“看呀。”宋玉花叫了起来,天空中,一架机身上青天白日旗的飞机掠过他们头顶,钻进了云层。

“是中国的飞机。”

“这怎么可能?”她看上去都要哭出来了。

“一定是个失误。”他说道,双手环抱着她。“听着,你自己肯定没事,对吧?那我得把你送回家去,现在就走。”

“可是,如果炸弹刚好落在我们这里……”宋玉花心有余悸,呼啸的风声把震天响的求救声和哀号声传递给他们。

“宋。”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脸庞,扳过来正对着他,因为她止不住地要去看前方那个街角,那里,从炸弹的余烬里爬出来的人们已经摊满了马路。“你必须回到法租界里面去,现在大家都想到那里面去,而你是可以的。”

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这里不行。”他赶紧提醒她,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到了一阵快门按动的声响。他回过头去,令他大惊失色的是,眼前站着刀豆,皇家剧院的服务生刀豆。

“大耳朵杜月笙会很喜欢这张的。”他说着,转动旋钮,卷到下一张胶片。

“刀豆,”托马斯正色地叫道,“你在干什么?”

“拍照啊。”刀豆还在不停地按动快门,可他显然是受伤了,鲜血不断地从他头上的一个伤口里涌出。可他还是站在路中央,把镜头对准他们。

“把相机给我。”托马斯命令道。

“不可能,里面有很多照片,抱在一起的,亲嘴的。给你?你给我多少钱啊?”

托马斯看到刀豆一侧的脑袋上有个坑,他的头骨都碎了,他怎么会站得住?

“你给我什么?”刀豆又问了一次,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几秒钟的工夫,鲜血从他的口里涌出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满手的血看得自己都傻住了。托马斯趁机一把抢过相机,挖出胶卷,把胶片拉了出来曝光了。

“无所谓了!”刀豆哭道,他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鲜血不断涌出。他的身后,从爆炸现场逃离出来的人们越来越多,一片混乱。“我看见你们了!赵富年也看见你们了,可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杜月笙的。”

托马斯抓起了宋玉花的手,拉着她跑到了一边。在刀豆的后面,一堵移动的人墙从敏体尼荫路迅速地压过来,可是,这个可怜的服务生看不到后面的情况,他还在对着托马斯尖叫,他的话随着血水从口中喷出。

然而,这些话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刻,又一声巨响从东北方向传来,随之,一个由浓烟和碎石尘土组成的巨大气团从外滩附近腾起,那里是托马斯住的地方。听到巨响,刀豆也艰难地转过身去看,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只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朝他奔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撞倒了。没多久,他就被踩成了肉泥,地上只剩下一堆浸在血水里揉得稀烂的衣服。他的血,黏在了那些踩过他身体的人的鞋底,他们一定会感觉到脚底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们也一定知道是什么,可是,在那个疯狂的时刻,身边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人会停下来看一看。她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站了很久,谁也没说话。最后,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回去吧。”于是,她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他、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围坐在一起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昨天,误落在公共租界的炸弹炸死了三千多人。跟在这条新闻后面的,是一则向在华外国人宣布的公告。

“这是说给我们听的。”托马斯把音量调高了,他们三人都凑近了听。

大不列颠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联合公告,我们在此建议所有公民请立即设法离开这里。上海已经进入战争状态,如有公民选择留在这里,两国政府将不能保证其公民的人身安全。

“设法离开?”托马斯转向了兄弟俩,“怎么离开?”这两兄弟一共就存了几百块钱,而他所有的钱都在华叔那里,有两千多块呢。所以他们得赶紧找到华叔,那笔钱够他们三人的回家路费,加上阿隆佐也够了,如果他改变主意,准备离开上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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