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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1 / 2)

分手

雨刷器飞快地来回摆动着,车门合上,将震耳欲聋的雨声隔绝在外。

“李医生,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吧。”方宜抱歉地笑笑,“其实没事的,他不应该特意麻烦你。”

这于情于理都是私事,哪有让下属加班的。

夜里车少,李栩转动方向盘,轿车掉头驶入空旷的马路。

“没事的,郑主任平时特别照顾我们,帮他我是心甘情愿的。”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爽朗道,“方老师,要是累了你就睡一会,千万别和我客气。”

车里空调温度刚好,缓缓驱散冬夜的寒意。

明明是几个小时刚坐过的位置,方宜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对味道特别敏感,方才车窗降下来时,那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的确是从车里散发的。

但坐进来以后,又闻不太出来了。

方宜试探问:“你有没有觉得车里有股味道?”

“啊,有吗?”李栩诧异,说着抬手闻了闻袖口,讪笑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刚查完房没换衣服就来了?不过今天也没弄太脏……”

再追问下去,好像太较真了。

方宜笑了一下,一语带过:“没什么,可能是刚刚开会旁边的人抽烟了。”

回到金悦华庭,客厅是意料之中的一片漆黑。

短短一天之间,电视台工作的疲累,医院争吵的悲伤痛苦,签约合同的喜悦,还有面对郑淮明那种深深的无力、纠结,如同蛛丝全部缠绕在一起,将方宜紧紧地包裹,透不过气来。

她连灯都没有力气去开,脱去高跟鞋,磨得酸痛的脚掌直接踩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

“喵。”

一声柔软的叫声响起。

浅浅的月光下,一只毛茸茸的团子从沙发处蹒跚而来。

方宜蹲下来,将小猫抱了起来,拢进怀里。它依赖地蹭了蹭她的脸颊,那一丝紧贴的温暖直达心底,泛着酸涩。

一滴眼泪悄然滑落,隐入黑暗-

池秀梅出院后,在酒店休整了两日,何初月借了轮椅,陪她去市区逛了逛。

临近月末,连连降温,天气预报说,近日会迎来北川二十年来最早的一次初雪。可雪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是风裹着湿冷的水汽,跌破了零度。

方宜抽空去了一趟市区,池秀梅始终挂着脸,她全当做没有看见,刷卡给母亲添了两件入冬的衣裳。

回珠城的票定在周日中午,池秀梅刚开过刀,不适合坐飞机,订了一间高级软卧。

周六晚上,方宜加完班从工作室出来,一想到家里那针落地都有回响的寂静,心里实在闷得难受,打车又去了莱特小调。

喝了两杯,沉浸在嘈杂充实的音乐和人群中,整个人暖融融的,她才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或许是不想面对第二天的送别,方宜一直在酒吧待到凌晨一点半才回金悦华庭。

一进家门,鞋柜旁摆了两三个礼盒袋,都是适合术后病人的滋补保养品。只见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惨白小灯,郑淮明支着额头,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的角落。

光线昏暗,隐隐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如雕塑般一动未动。

方宜弯腰拖鞋,鞋跟轻轻嗑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男人才如梦初醒般地抬眼。外衣还没换下,深灰的圆领毛衣下,是他上班常穿的黑色西裤。

郑淮明肩膀沉了沉,似乎用了一点力气,才撑着扶手缓缓站起来。

“之前很多医院没有在线病例。”他呼吸声有些重,顿了顿,“这是从第一次入院开始的报告,带给周主任……会有用的。”

文件夹递到面前,方宜没有接,注视着他半笼在阴影中的脸。

“转院的事,谢谢你。”她有些压力道,“你平时已经很忙了,不必做到这样……还有这些礼盒,你拿回去吧。”

“她是你母亲……”郑淮明指尖滞在空中,半晌,缓缓搁在了桌上,“不麻烦。”

两个人走近,女孩身上散发的酒气越来越明显,掺杂着酒吧纷乱的香水味,逐渐涌进他混沌的意识。

郑淮明薄唇张了张,但像怕她厌烦,关心的话咽进干涩的喉咙。

反而是方宜的目光停住,落在了他青筋分明的手背上——皮肤上两道明显发红的凹陷,像是久贴医用胶布过敏的痕迹,中间还有一个很狭小的针孔。

“你去挂水了?”方宜眉头微蹙,脱口而出。

郑淮明目光略有失焦,缓缓低头看了一眼手背,声音像被粗砺的石头磨过:“没事……下午有点低血糖,挂了一点……葡萄糖。”

他说着,下意识将手收回。

可本就是撑在鞋柜上才稳住身形,郑淮明动作稍急,眩晕和心悸一齐上涌,整个人霎时脱力,失去了重心。

上一秒还在说话的男人,突然迎面软倒下来。方宜来不及惊呼,一把将他扶住,焦急唤道:“郑淮明?你怎么了?”

心跳杂乱得过分,郑淮明想要回应,可稍一张口,心脏就像要从嘴里呛出来,顶得恶心欲呕。冷汗唰地湿透了脊背,他浑身轻颤,身子不断地往下滑,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药的副作用太强了。他后悔下门诊时打了一支,胸闷到没法站起来,才会在沙发上昏沉到这个点,在她面前失态……

方宜哪里撑得住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勉强半架住,摇摇晃晃地快要一起栽倒。

终于,感受到她的慌乱,郑淮明努力抽出一丝神志,抬手抵住了墙面。他不敢将全身重量压在女孩身上,提着一口气,艰难地飘了几步,失力倒进了柔软的沙发。

“你怎么回事,到底哪里不舒服?”

方宜摸上他的手,冰得没有一丝温度,全是渗出的冷汗。

郑淮明靠在沙发里,心脏抽动过速,呼吸始终无法通畅,头难耐地不断后仰,肩头辗转。不敢让她看出端倪,想要揪住胸口衣领的手指陷进沙发布里,无声地死死地紧攥又松开,几乎生生将布抓碎。

见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摁着胃,额头也是冰冷的,方宜一时不知如何能帮上忙。

凌晨一点半。不是胃疼,也没有发烧,可眼前的男人已经难受到意识模糊,嘴唇都咬破了。

她心揪到气愤:“你病了还做什么病例,还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休息一下会死是不是?”

摸出手机,已经将急救电话输入,一只手用力将手机按了下去。

“低血糖……”郑淮明偏过头,双眼无力地半阖,“给我……冲一杯……”

他没说完,但方宜已经起身冲进了厨房,倒杯热水,又舀了白砂糖搅进去。

郑淮明抖得拿不稳杯子,就着她的手喝下小半杯,合眼缓了一会儿,脸上稍稍有了血色。

方宜记忆里,大学室友犯过低血糖,就是像这样一时难受到快昏倒,喝点糖水又能很快好转。

“一天低血糖两次,郑淮明,你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她将水杯重重搁在茶几上,随着水洒湿了手指,后面半句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他自己就是医生,她操心有什么用?

最后一点醉意也彻底消散了,方宜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郑淮明,轻声问:

“能走吗?我扶你进去躺着吧。”

“你先睡吧……”他仍有些虚弱,胸口微微起伏,“我没事了。”

方宜点点头,正要走开,却见沙发边地上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定睛一看,像是一片很窄的药板。

她弯腰去捡,那药长得很奇怪,不同于常见药每板八粒、十粒,巴掌大的铝箔板上,只有两颗而已。

刚触上边角,郑淮明先一步扑过去从她手里抽走,力气很大,说是抢也不为过。

“盐酸”两个字一闪而过,药板锋利的边角划过指腹,方宜疼得一缩:“嘶——”

柔软的皮肤上,一道浅浅的口子瞬间渗血。

“对不起……”郑淮明没料到会伤到她,无措地拉过她的手想要查看。

方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气闷,直接将手抽走,转身进了屋。

躺在床上,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始终无法入睡,指尖的刺痛在黑夜中突突跳着。

脑海中不停闪过郑淮明满脸冷汗的侧脸,不像失去力气的虚软,倒像是喘不上气——低血糖真能难受成这样吗?

方宜爬起来,打开手机给金晓秋发去信息:

【郑淮明在吃一种药,很奇怪,一板只有两颗。】

【开头是盐酸什么什么的,名字特别长。】

金晓秋大概在值夜班,立即回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包:

【不能是别的字吗?你知不知道盐酸开头的药有多少?】

【什么类型的药也看不出来吗?有没有胃药?】

【太多了,抗生素、降压药、降心率、抗过敏……是不是盐酸雷尼替丁?这是胃药。】

方宜无力地搓了搓眉骨。

有可能,但她上网搜了几个包装的图片,冥冥之中总觉得不像是这种药。

凌晨三点多,在倦意的侵袭下,方宜握着手机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方宜去酒店接池秀梅时,郑淮明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

远远望见那抹挺拔的身影,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烦闷。其实她已经在网上提前订了车,但比起尴尬的相处,方宜更不愿在池秀梅面前和郑淮明闹得不愉快。

进了高铁站,在高级软卧的候车室安顿好,距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

或许是走到这一步没了回转余地,池秀梅终于不再闹腾,拉过方宜的手叮嘱,慈祥道:“小宜,在北川好好的,工作不要太累……”

一番客套话,说得津津有味。

方宜勉强挤出一点笑,心不在焉地点头。

郑淮明站在不远处,打一通工作电话,(nPRr)神色不乏凝重。似乎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他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她立即垂下了头。

何初月去洗手间时,方宜找借口跟了过去。

车站卫生间狭长潮湿,何初月看见她,沉默地拧开水龙头,压力过强的水地滋出来,打湿了衣袖。

斑驳的镜子映出前后两个人的脸。

“医院的所有费用,都会从我账上直接划走。”方宜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些放在你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何初月转过身,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将手指的水擦净,面无表情道:“不需要。”

“这不是给你的,只是怕妈乱花,放在你这里保管。”方宜故意将话说得难听,“你没资格替她拒绝,还是现在到外面,问问她要不要?”

何初月恨恨道:“她把你生下来,这笔手术费够还的了,其他的她没资格要,我更不会拿。”

虽是流有一半相同血脉的姐妹,从小到大,却生疏得不如邻居。

眼看列车进站在即,方宜一把拉过何初月,将卡强行塞进了她外套口袋。

何初月强硬地掏出来,摔在了大理石台面上。她一抬手,青翠的镯子顺着手腕落下去,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浅的疤。

这是方宜第一次看见这道疤——

考上北川大学那年,家里要求画押五万块钱才肯放她继续上学,又怎么会给她一分钱。她找同学借了遍,只为凑一张绿皮火车票。

临行前某一天,她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张碧绿的五十块钱。

方宜曾以为是池秀梅塞的。直到后来,一次家里打电话来催钱,她从池秀梅口中听说,何初月不去上钢琴课,头痛撒谎问老师讨回一节课学费。

事情败露后,她如何也不说钱去哪里了。何志华暴打了她一顿,下手失控,生生将她手腕给打断了。

薄薄一张银行卡落在台面上,被水渍沾湿。

何初月眼眶猩红,高声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不领你的情——你以为妈会感激你吗?你是不是贱!”

说完,她转过身,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径直朝外走去。

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本该是享受青春、鲜明热烈的年纪。她一身沉闷的黑,就连阳光照在身上,都没有任何色彩。

方宜站在原地,眼眶有些干涩:

“初月……”

这么多年,方宜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有很多话堵在胸口,却不知如何说、怎么说。

何初月的脚步顿了一下,也终究没有回头-

将池秀梅送上高铁,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白色列车缓缓加速。

突然,有凉丝丝的东西飘在脸上。

方宜抬眼,只见在露天的站台上空,细细的雪花随风飘落……而在这无数轻飘飘的雪粒中,列车行驶得越来越快,卷着冷风,逐渐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城市尽头。

胸口蓦地空了,被冷风吹透。

记忆中,那被大雪覆盖的海城车站、潮湿的地面,追着绿皮车哭喊、只为再看一眼母亲的女孩……镯子她也曾有一只,早在那年的雪中就摔碎了,一同她所有对家的渴望和眷恋。

方宜怔怔地抬起手,雪花落在温热的掌心里,凉凉的,化作一滴滴晶莹。

郑淮明似乎感受到她的哀伤,搂住了她的肩膀。

熟悉的清冽气息将方宜笼罩,她本能地轻轻挣脱,往后退了半步,和他保持距离。

如果还是二十一岁,她一定会紧紧抱住他痛哭,暴露一切柔软和悲伤……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热烈爱情蒙蔽一切的小姑娘。

“其实你不用特意请假过来。”方宜眼眶红了,“装给她们看……没必要。”

“不是装的。”

细雪也同样落在郑淮明的肩上。

他急切而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艰涩道,“方宜,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相信我。”

站台上的旅人渐渐散去,空留默然的风与雪。

方宜抬眼,注视着这个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轻声问:“昨天晚上,你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没事了,就是胃药……”

她平静地坚持:“什么胃药?叫什么名字。”

郑淮明没有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细,愣了一下。

垂眸半晌,他勉强地笑了笑,似乎带了一点安抚的意味:“奥美拉唑,很普通的药……昨天只是手术时间有点长,真的没事——”

方宜失望地闭了闭眼,狠狠甩了开他的手。

她曾天真地高估自己,认为复合后能享受爱情、再狠狠报复郑淮明。

事实上,她做不到,甚至只能越陷越深……心已经疼得麻木,坠入漆黑无底的深渊。

爱、恨、甜蜜、痛苦,她什么都不计较、不想要了。

方宜眸中水光涟涟,一眨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郑淮明,我们分手吧。”

这没头没尾、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

头顶一直高悬的巨石终于落下来,将他砸得粉碎。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伫立原地,如同有一把刀直直刺进胸口,身形猛地颤栗。

他脸色煞白,深如冷潭的瞳孔中,只剩一片虚无。

“方宜……”郑淮明的声音微不可闻,甚至只剩泛紫的薄唇在抖,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

原因他们各自都再明白不过。

突然,郑淮明上前半步,俯身非常用力地抱住了她。力气之大,像要把骨头都生生捏碎。

“我不同意……别分手……”他急促地喘息,全然失去了平时的沉稳温和,甚至是狼狈不堪,“我知道,她们走了你很难过……你只是冲动,方宜,我知道你不想分手……”

方宜在这个难捱的怀抱中落泪,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挣脱,只是拼命地哽咽。

其实,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她自己也被吓到了……

池秀梅的离开,何初月的无力,与郑淮明连日的冷战、纠缠,还有关于落雪、站台所有痛苦的回忆,催化着她的情绪,压断了最后一根脆弱的细线。

方宜从来没有下定过要和郑淮明分手的决心,可又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

他们两个人分开,不再继续相互折磨,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承认,想放下没那么简单……但我们在一起,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方宜喃喃道,“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别再折磨对方呢?”

“不是折磨!我只要能……呃……”郑淮明双臂紧紧地环着她,不知是哪里疼,断断续续地压抑痛吟,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能见到你……就够了……”

他们的爱已经千疮百孔,一次次伤疤,一次次缝补,早就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眼泪潮湿了男人的衣领,方宜想擦去,却无法抬手。

她害怕自己再次心软,不吝于用最狠的话来断绝最后一丝念想:

“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见到你是什么心情?”

言不由衷。

话一出口,方宜内心也随之一颤。

脖颈旁的呼吸骤然停住,郑淮明深深埋下头,目光涣散,一时间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心脏跳动得时而杂乱、时而沉缓,整个世界都吞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方宜感受到禁锢的力量渐渐减弱,她挣开了他的怀抱,目光在男人僵硬伫立的背影上停留一瞬,就再也不敢看,转身朝站台口走去。

挤入人潮,她终于抽泣得无法自已。

别再错下去了……

可到底还是忘不了郑淮明摇摇欲坠的模样。

这里距离二院很近,方宜给周思衡拨出一个电话,强忍眼泪道:

“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在高铁站十一号站台……”

“我们分手了,关于他的事,以后不要再和我说了。”

————————

方方也后悔冲动说分手了。

老郑这次不只是逞强,那是急性对抗副作用的心率药,一旦说了,那他给自己打镇痛药的事也瞒不住。他认为自己的身体是累赘,也觉得方方厌烦他生病-

不会真的分手,小刀再磨一会儿……

未来这一周的几章大概只会越来越虐(。)

折磨(二合一)

挂了电话,周思衡扔下病例就往高铁站赶。

上一次方宜给他打电话,说郑淮明身体不适,还是去年她秋天刚回国的时候。

周思衡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推门闯进办公室时,郑淮明跪在办公桌旁疼到发抖、快要昏迷的样子。直到被推进急救室,整个人还在不停地呕逆,在担架床上躺都躺不住。

前方的红灯始终不变,他狠狠地敲了一下方向盘。

来不及停入地库,周思衡将越野车靠在路边,摔门跑进了站厅。漫无目的地寻找太浪费时间,他毫不犹豫地冲向服务台。

然而,当他带着保安冲进站台,只遥遥看见一个坐在长椅上的寂寥侧影。

漫天的飘雪中,郑淮明孑然一身,静静地垂着头,目光落在一片虚无中,任来往旅人在身旁穿梭。

出人意料、甚至几乎怪异的沉静。

周思衡喘着粗气停下:“你怎么样?”

说着,他抬手扳住他的肩膀,想要检查情况。

“我没事……”郑淮明推开他的手,温和而坚决。目光稍滞,颓然地笑了一下,“她叫你来的?”

眼前的人除了身形稍显虚弱,看起来并无大碍,可那惨白的脸色和神情,多少看着叫人心慌。

“到底怎么了,她说你们分——”周思衡心急,脱口而出。

像被这两个字所刺伤,郑淮明浑身一颤。那双缓缓抬起的眼睛里,涣散空洞,连一丝光都没有。

说这个做什么!周思衡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正想岔开这句话,却听他低哑黯淡的声音传来。

“没有……”郑淮明语气平静,喃喃道,“没有分手,她只是生气了……”

“是,是,女人都这样!”周思衡连忙安慰说,“金晓秋没有一天不叫着要和我离婚的,这不都好好的吗?你别急,回去哄哄就好了。”

是吗?

可方宜哪怕再生他气,也从没有提过分手……

又一辆列车从身后进站,卷起阵阵冷风。

郑淮明失神地望着人潮拥挤,风将他彻底吹透了,仿佛血管都在细微地寒颤。偏偏肺腑像被一张透明塑料纸所包裹,用过药的心脏抽跳异常迟缓,无论如何用力,都泵不进一丝氧气。

他已经把身上带的药都打了,可即使这样,还是难以换来一瞬解脱……

“嗯……”极轻地应了一声,郑淮明撑着把手站起来,修远的眉眼间几分歉意,对赶来的保安礼貌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相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嘴唇的颜色似乎太深了。

周思衡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心脏难受?”

“没事。”郑淮明并不看他,轻轻摇头道,“我自己有数……”

不等周思衡再追问,他已兀自朝前走去。站台的细雪中,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飘散。

那一场初雪后,城市彻底入冬,连日积雪。

方宜没有立刻从金悦华庭搬走,《健康医学说》的节目还剩两期收官,正是最忙的时候。她一边在电视台拍摄,一边跟弘文对接拍摄项目,抽不出时间出去看房。

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不舍——离开这座共同生活的屋檐,就意味着不会再和有郑淮明任何瓜葛。

面对站台边的那句“分手”,郑淮明的态度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他像从未听过一样,不答应,也没有不挽留,只是正常地上班、下班。好几天方宜深夜回家,都能看见客厅留着一盏小灯,郑淮明端坐在沙发上,抱着小猫等她,就像一个等待妻子下班的丈夫。

“回来了?今天这么晚。”

他眼中有温柔的笑意,轻声说。

茶几上摆着鲜亮的郁金香,原本深灰的沙发坐垫换了一套,淡淡的米白色映得整个房间更加柔和。

可这样的温馨并不适用于他们此刻的关系,格外多余。

方宜每次只冷冷地看他一眼,并不作答,径直回房关门。主卧有单独的浴室,直到第二天清晨上班,她都不会再迈出房间一步,自然也对桌上留的早餐视若无睹。

有一天半夜,她三点多朦胧醒来。针落地都能听见的黑暗中,门缝还透着一线薄薄的光。客厅一片寂静,丝毫听不见郑淮明有什么动静。

如一潭死水的日子表面平静。夜里放冷的饭菜,雨天出现在包里的伞,时不时关心的微信。郑淮明沉重而温和的固执,就像一把磨人的小刀,割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到一周,方宜终于忍不住提醒他:“我们分手了,你别再做这些没用的事,找到房子我就会搬出去。”

郑淮明站在原地,收拾公文包的手顿了顿,神色却分毫未变。

他无视了她的话,转而温声问:

“小猫要打疫苗了,周末你有时间一起去吗?”

挽留也好,争吵也好,方宜唯独不能接受他这样。

她实在气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文件夹,狠狠扔在地板上,摔门而去。

之后一连几天,方宜下了班更不想回去,日日在酒吧待到凌晨。

震耳欲聋的音乐、繁乱拥挤的男男女女,她支着头坐在吧台上,沉默地一杯一杯往下咽。刺激的酒水划过喉咙,在胸口灼烧,将怨恨、痛苦和眼泪都燃成灰烬。

她也痛恨自己的矛盾,不想看见那张恼人的脸,又没法真正地潇洒离开。

工作也不顺利,她和沈望联系过多家社会福利机构,百分之八十都一口回绝。唯一一家有意向的听障学校,也因迟迟无法得到上级单位的许可而拖着,几乎要没有了下文……

如果再争取不到确切的意向,弘文那边的投资岌岌可危。

朗姆酒中加了气泡水,方宜一口气喝得太快,止不住地呛咳。胸口的闷堵也随之翻涌,她醉得反胃,去卫生间吐了一次,再回到吧台时,酒杯已经收走,被一杯热水取代。

她微怔,随之冥冥之中感受到了那道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回过头去,一抹浅蓝的衬衣隐入了纷乱的人群。

走出酒吧时,方宜果然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对面的街角。

又来这一出!

不禁感到厌烦,接下来几天,方宜故意在酒吧越待越晚,甚至一度喝到天际泛起朦胧的白光。

她就不信,郑淮明白天在医院要出门诊、上手术,还能跟自己这么耗下去吗?

但这样恶劣的方式简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方宜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先撑不住了。

第三天凌晨一点,她才喝了两杯鸡尾酒,就已经头痛欲裂。

霓虹灯一闪一闪,映在五颜六色的酒瓶上,让人眼花缭乱。干涩的眼眶里,泪水止不住地打转。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方宜愤懑地饮尽最后一口,搁了酒杯结账。

走出酒吧时,夜里大雪纷纷。每年冬天,北川都会下雪,可今年来得早,下得也格外大。风卷着潮气,冷得刺骨,方宜裹了裹大衣,退回了屋檐下边。

她打开手机软件,叫了一辆网约车。

没等两分钟,身后走出七八个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摇摇晃晃,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遮雪的屋檐很窄,那些人明显喝得烂醉,正叫嚣着再续一场。

方宜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左边让了两步。

“小美女,你一个人去哪儿啊?哥哥载你一程?”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靠过来,眼神往她身上打量,醉意朦胧地笑着。

方宜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丝毫不理会,干脆走到雪里拉开了距离。

男人不依不饶地撵上来,谄媚道:“走嘛,我们请你喝酒啊?”

“离我远一点。”她厉声道。

谁知,男人一只手搭上了方宜的肩膀:

“大半夜站在这儿,装什么清高啊?”

旁边的几个人见状也围了过来。

方宜吓得一抖,被他扯了个踉跄。她死命抽身往后退:“你干什么!”

下一秒,她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拽到身后。

落雪中,一抹高大的身影将方宜挡住,清冽的气息和黑色夹克是那么熟悉。

搭讪的男人恼羞成怒,推搡上来:“找死啊,管你什么事!”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郑淮明一拳已经狠狠挥了上去,只听对面发出一声惨叫。四周尖叫声四起,几乎是瞬间扭打成一团。

那男人的两个同伴也拥了上来,其中一个抄起啤酒瓶,抡了过来。玻璃瓶砸在郑淮明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可他发了疯似的,丝毫不理会,对准刚刚搭讪的男人,一拳比一拳重,动作又快又狠。

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扑上去拽他:

“郑淮明!别打了,别打了!”

双手努力环住他的腰身,拼了命往后扯,但她哪里拉得动一个已经红了眼的男人。

目光所及之处,有鲜血滴落在泥泞的雪地上,在一团混乱中,分不清是谁的。

“郑淮明……”

方宜边喊边哭,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掌心一片刺痛。

不远处,刺耳的警笛声响起,红蓝闪烁的灯光在黑暗中越来越近-

凌晨三点,派出所里一片死寂。

走廊的窗子大开着,穿堂的寒风呼呼地往里灌。走廊拐角,那搭讪的男人脸上挂了彩,鼻子下边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几个同伴还在试图吵嚷,被民警狠狠呵斥,直接关进了房间。

方宜缩在冰凉的椅子上瑟瑟发抖,止不住地抽噎。

“冷不冷……”郑淮明脱下夹克外套,抬手为她披上。

“你别碰我。”方宜红着眼睛,决绝地挣脱他的手。

郑淮明脸色煞白,骨节带血的手滞在空中,半晌才轻轻放下,整个人缓慢地微微前倾。

方宜是第一次见这个平时沉稳斯文的男人如此狠厉,那挥出去的一拳,要不是对面的人头偏过半分,恐怕要将鼻梁骨生生砸断。

她至今仍有些后怕——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闹出了事,你工作还要吗?我怎么办?”

颓然地垂下头,郑淮明双肘撑在膝盖上,攥着夹克的手青筋暴起。他最清楚人身上哪些地方打下去只是皮肉之苦,哪些地方可能会打出问题。

但今夜,他承认自己的理智有一瞬间的溃堤。

后背被啤酒瓶砸中的地方泛起难忍的闷痛,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一片青紫。

可这些丝毫比不上胃腹间尖锐的翻搅,郑淮明咬紧牙关,几乎不敢挪动身子,生怕自己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忍得呼吸声愈发沉重,脊背随之剧烈起伏,提了半口气,断断续续地呼出来:

“对不起……今天是我冲动了。”

“上一次是你以为沈望出轨……”方宜注视着他默然的侧脸,生出一种深深的绝望,轻声问,“你觉得这就是爱我的表现?那平时为什么不能好好对我?”

“不是……”郑淮明垂眼,苍白地反驳,却找不出一句话支撑。

目光落在女孩微攥的手心上,连着手腕处,是一片渗血的伤口。好几处都被雪地里的石子划破,微微卷了皮。

一次次努力想靠近她一点,结果却总是南辕北辙,甚至是一次次伤害她。

眸光暗了下去,上腹的器官像打了一个死结,抽搐不止,甚至应激出一丝难忍的呕意。四周的氧气越来越稀薄,郑淮明急促地倒了两口气,心里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借口去洗手间,强撑稳着身子,走向廊尽头。

刚一过拐角,骨头就霎时软了下去,踉踉跄跄地冲进去落了锁。

扑倒在洗手池上,郑淮明毫不犹豫地用手顶进肋间,大拇指和食指指骨强行叩住那团冷硬,死死地按压下去——

眼前一阵明明灭灭,酸苦的胃液和胆汁顷刻涌出喉咙,喷在满是脏污的水池中。

这些天,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挽回,却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无数念头回旋,最后竟徒然地发现,方宜确实没有一个留在自己的理由。

原本明媚快乐的女孩,却因为他的自以为是、一意孤行,受了那么多伤害、流过那么多眼(TPEA)泪……

他没有资格留住她,又自私地不想分手。

身子不断下滑,郑淮明跪在瓷砖地上,弓着脊背剧烈颤栗着。连带着背上的伤,整个人痛到意识混沌,靠着本能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两支透明的注射管。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滚,胃腹无法一瞬离开压制,郑淮明直接用牙咬住袋口撕开,重重扎进血管。

手上力气失了控,冰凉的液体一口气推到了底。

强烈的心悸猛地将他吞噬,瞳孔一瞬失焦,发抖的薄唇张了张,无力地倒抽着气。心跳如鼓,指尖攀上胸口,挤压到骨节青白,可还是闷得喘不上一口气。

伴随着胃里的抽搐,四肢失去知觉,意识昏聩。

不行。

她还在外面……

郑淮明勉强抽出一丝意志,撑住瓷砖地,食指熟练地叩进喉咙口,艰难往里压送。另一只手发狠地捶向胸口,一连几下闷砸下去,痛得浑身颤抖。

一股灼热意料之中地冲了上来,他胸腔一挺,血腥气刹那弥漫。

浓稠鲜红的一口血顺着指缝溢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白瓷砖上。

一片沉寂中,郑淮明折着腰,蜷缩的身子许久无法动弹。冷汗涔涔,眼睫湿漉漉地下垂,呼吸沉重而微弱,如同一道道叹息。

直到门把手从外面来回转动,传来咔哒咔哒的响声。

“里面有人吗?”

“怎么又锁了,钥匙在谁那啊?”

脚步声渐远。

那一口血总算通畅了呼吸,药物逐渐起效,郑淮明艰难地爬起来,捧了冷水浇在脸上。

水龙头哗哗作响,血水随着漩涡卷走。他弯腰,将瓷砖地上混着污水的血迹一点点擦去,扔进垃圾桶里,又将手洗了一遍。

手机忽然嗡嗡连震两声。

李栩值夜班发来消息,问明天早上能不能加一台手术。

郑淮明闭了闭眼,将萦绕视线的黑雾驱散,简单地回了【可以】两个字。

列表下滑,停在一个名为“何律师”的对话框上。

【抱歉,明天早上有临时手术,改成下午见面,可以吗?】

念着时间太晚,指尖犹豫了一下,消息存在输入框中,没有发出去。

缓了一会儿,郑淮明费力地扭开门把往外走,正撞上那个去拿钥匙的保安。

见这个男人气质斯文、衣冠楚楚,却摇晃得站都站不稳,保安厌恶地低骂了句“又是醉鬼”,侧身进了洗手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廊上挑事的几个人一一被叫了进去。郑淮明始终没有回来,方宜独自缩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窗外。

黑夜里,枝头落满了雪,不堪重负地跌落。

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她也不禁有些后悔。要不是自己和他置气去酒吧,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民警一连过来问了两次,郑淮明仍不见踪影。

凌晨的派出所灯光惨白,远处传来隐隐吵闹声,警车的鸣笛声不断,时远时近。方宜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不自觉地张望着洗手间的方向。

正当她忍不住想去寻找时,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拐角。

郑淮明缓步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男人身上的寒意掺杂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重新将她包围。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方宜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右手给我看看。”

他将碘伏搁在把手上,轻轻地拉过她的手腕,简单地用湿巾擦去浮灰,动作利落而轻柔。棉签蘸取深褐色的碘伏,微凉的液体掠过伤口,泛起微微的刺痛。

方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被郑淮明用了些力气禁锢住:“有点疼,再忍一下。”

可比碘伏更凉的,是他的手。从掌心到指尖,冷得没有一点温度,却将她紧紧握住。

明明原本那么生气,郑淮明轻轻一声安慰,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滚烫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没有手去擦,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接连几滴掉在相握的手上。

方宜的视线不由落在郑淮明的侧脸,面色实在是太过苍白,甚至有一点泛灰。下颌削瘦得棱角分明,夏末那一次胃出血后他曾好好养了一段时间,可现在看着像比那之前还要痩了。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定是不好过,一边正常上班,下了班还要和她在酒吧耗着,就是再身强体壮的人恐怕也受不住……

只见他黑色夹克后背,正中偏左的位置,还残留着明显的两道灰迹。

那是刚刚啤酒瓶砸过的地方。

方宜声音有些闷:“你……你后背还疼不疼?”

没有料到她会主动问起,郑淮明微怔,反射般地哑声道:“不疼了,没事……”

他们之间竟也到了连关心都如此生涩的一天。

方宜红彤彤的杏眼微垂,长发散乱着,满脸泪痕,就像是一只脆弱的、可怜的小猫。

郑淮明只觉心痛难忍,尤其是回想到刚刚她被强行搭讪时,脸上的无措和害怕,他恨不得将罪魁祸首的自己千刀万剐。

他指尖紧了紧,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落寞地收回。

“方宜……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这段时间我会睡在值班室……”郑淮明艰涩地开口,一字一句像在心口割,却还是说了下去,“以后别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别伤害自己,如果你想喝酒,让金晓秋到家里陪你喝吧……”

方宜错愕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盛满痛苦的眼眸。

调解室的门从里拉开,民警面无表情道:“回来了,那进来吧。”

方宜下意识地一同站起来,肩头却被郑淮明轻轻按住。

这件事可以和她没有关系,他轻轻摇了摇头,独自走进了房间。

木门在眼前轰然闭合,方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初冬的夜风席卷,她后知后觉感到寒冷。

大雪纷纷扬扬,窗口那一抹细枝在风中摇曳。

雪粒不断地落上去,直到再也承受不住一点重量,枝头“咔嚓”一声断了下去。

幸好酒吧门口有监控,对方先上手搭讪、推搡的动作被录得清清楚楚。对方酒醒后也后悔不已,经过调解,双方赔偿了医药费,在派出所签下调解书就放了人。

可也许是因为连日饮酒疲劳、心思沉积,那夜又吹了风,回去后方宜就发起了高烧,一连两天缩在床上昏昏沉沉。

低烧缠绵,睡梦也不安稳,她总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大手一次次探上额头。

那熟悉的气息萦绕,方宜朦胧中紧攥住了那只手,就像是浮浮沉沉的孤舟终于抓住片刻依靠,又安心地昏睡过去。

可睡醒后,眼前却是金晓秋无比担忧的脸:

“终于退烧了,你吓死我了……”

温热的手指贴上她的脸颊,方宜怔怔地望着她,沙哑问:“他呢?”

金晓秋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他不在吗……”

她撑起虚软的身体,往外张望。

金晓秋连忙压住被角,让她躺下,皱眉道: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郑淮明说你不想见他,搬到医院值班室去了。”

刚刚还感觉到他在的……

病愈的脆弱侵袭而来,方宜侧蜷进被子,眼眶竟不自觉湿润了。

为什么明明想躲着郑淮明的是自己,可看不见他会难过的也是自己?-

自那天起,郑淮明真的再没有回过金悦华庭,也再没有一条信息往来。

主卧的衣柜空了一半,所有男士衬衣和外套都不见了。他的东西很少,即使是搬离,房间也看不出什么太大变化。

只有方宜知道,心中似乎有什么被悄然挖去了。

之前即使郑淮明早出晚归,可家里至少还有他回来过的痕迹,有他留下的气息。如今是真的全部消失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

还有那只小猫,他发来消息,说怕给她增加喂养负担,也一并带去了医院。

家里空荡荡的,深夜推开门,客厅里只剩下一片寂寥的黑暗……

或许是看方宜情绪低落,金晓秋执意留下来陪她。

两个人下班后一起吃外卖、看电视,充斥着短暂的欢乐和笑闹。当下方宜的开心是真实的,可关掉灯后躺在床上,那种无边无际的安静再次无孔不入。

好几次夜里惊醒,她下意识地望向门缝,试图寻找那一丝让人安心的薄光。可惜什么都没有-

已经回到北川第二年,方宜依旧不适合这里的冬天。

异常干燥的寒冷,伴随着不见底的大雪,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只能用围巾和帽子将人完全裹起来。

新闻里说,今年将会是北川市二十年来最漫长的冬天。

才刚刚入冬不到一个月,方宜就已经体会到了这种难熬。

《健康医学说》这一季正式落下帷幕,方宜连轴转了几天,终于迎来一个短暂的假期。她和沈望冒着雪相继跑了几家聋哑学校和特殊儿童福利院,依然只有上次那个聋哑学校没有拒绝。

李校长五十多岁,是一位非常慈祥温柔的中年女人。她对他们的纪录片非常感兴趣,了解了很多相关故事,还要走了之前得奖的作品。

“我非常想支持你们的拍摄,让更多人了解到我们这儿这群特殊的孩子。”李校长面露惋惜,“但我们属于社会福利机构,全由上级审批……我是做不了主的,现在申报上去,一直没有回音,恐怕……”

方宜也自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纪录片拍摄一旦出现问题,恐怕没有人想担责。

回到金悦华庭时,还不到下午两点。

这是近一个月来,方宜最早下班的一次。持久的忙碌和奔波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闲适,她忽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输入密码锁,“滴”的一声。

方宜推门而入,门边一个修长的身影近在咫尺。

她心脏蓦地漏跳了一拍,只见郑淮明一身深灰毛衣,正站在鞋柜旁穿外套。台面上放着一个公文包,还有一沓厚厚的材料。

他显然也愣住了,苍白的眉眼间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略有歉意地笑了一下:“我以为这个时间你在上班……”

言外之意,如果知道她在,他就不会来了。

听到这句话,方宜心里是种说不清的情绪。她垂下眼帘,抬步进屋:“你今天调休?”

“嗯,等会有手术。”郑淮明套上了羽绒服,语气淡淡的,“有些资料忘记带去办公室了。”

方宜弯腰拖鞋,两个人都挤在玄关处,距离久违地贴近。她一抬手,胳膊撞上了他的公文包,两个人皆是往后退了半步。

皮鞋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小心。”郑淮明伸手扶住她。

不知为何,不过两周没见,方宜总觉得他又瘦了,就连冬天厚厚的羽绒服穿在身上,也显得十分单薄。圆领毛衣露出的半截锁骨凹陷下去,视线上移,他的脸色也不太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她是见过二院住院部的值班室的,虽然郑淮明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但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书桌和衣柜,加上简陋的浴室,面积还没有家里的次卧大。大冬天连饮水机都没有,接热水还得去一层楼共用的水房。

他睡眠很浅,晚上住院部经常有病人闹腾,不知道能不能睡好。

方宜换了拖鞋,也没有离开,轻声问:“你……还在值班室住着?”

“嗯。”郑淮明表情默然,没有看她,径直将资料收进公文包,似乎不想多说。

他疏离的态度有些让她无所适从。

至今为止,方宜也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分手了。

两个人的关系始终徘徊在一个暧昧的、灰色的地带,情绪也跟着不断拉扯、变形。

“冬天那边挺冷的吧,你也睡不好……”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声说,“这里本来就是你的房子,没有让我住在这里,你去住值班室的道理……”

“不行。”郑淮明少见地打断了她,喉结缓缓地滚动了两下,“我住在医院很方便,你一个人搬出去住不安全……别像上次一样,让我担心……”

方宜微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谁知,下一秒郑淮明已经飞快地推门而出。他眼底晦暗不明,轻声说:“先这样……我还有手术。”

不等她回答,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

方宜站在原地,一向习惯整洁的男人,第一次连拖鞋都没有摆进鞋柜就走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值班室太冷了,他搬回来住也可以……

但等她追出门时,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唯有冬日午后的茫茫大雪。两台电梯的数字屏上,分别停在一楼和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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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闻到了大虐的气息,小刀再浅磨一下。

但老郑其实快撑不住了-

今天是加更的两章半~

未来两天会很忙,这几天都加班到半夜,为了保证质量,可能下一更会推到周六,然后周末狠狠加更~(双手合十)

崩塌(二合一)

十二月末,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冬日阳光明晃晃的,可气温不升反降。积雪融化的日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渗人的潮冷,直往骨头里钻。

工作室里,所有人围坐在圆桌前,听沈望分析台里反馈的质量报告。

幻灯片一页一页翻过,方宜抬手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流入喉咙,总算让她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

自上次午后偶遇,她和郑淮明再没见过面。

一个人的生活固然平静自在,可情绪就像一条结冰的河流,厚厚的冰层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涌动。

方宜从未觉得冬天如此难熬。

掌心被咖啡纸杯暖得温热,她垂眸下划微信,又一次停在了郑淮明的对话框上。

已经近两周没有联系,沉到了消息列表的最下面。好几次深夜里,她冲动地打了字又删去,删了又重新输入,竖杠不停地闪动,最终都没有发出去。

不是碍于自尊或面子,她只是从心底里感到疲惫。满心伤痕,她还没有办法拿出勇气再一次面对他,重新回到爱恨嗔痴的漩涡当中……

“方宜,导播数据是不是在你那儿?”

沈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方宜回过神来,在列表中寻找李导的微信文件:“对,我发给你。”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郑淮明的头像蓦地闪跃到了最上方,方宜指尖一抖。

毫无防备地,一行消息映入眼帘。

郑淮明:【小猫走了,埋在医院。】

只有短短十几个字,她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巨大的茫然和震惊将她笼罩,方宜不可置信地盯着屏幕,唰地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同事们都吃惊地看了过来。

心口后知后觉地泛起细密疼痛,她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瞬间回拨了电话。

没有人接。

“对不起,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

方宜弯腰致歉,等不及沈望回应,拎包跑出了会议室。

打车赶到二院时,正是午后门诊刚开始的时间,偌大院区空荡荡的,行人寥寥。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方宜先跑去了心外科办公室,门锁着,又依稀想起郑淮明曾提过,小猫是在门诊楼外捡到的,匆匆裹紧围巾跑下去。

小路两边残雪参差,被许多人踏过,泥泞不堪。

远远地,她一眼望见了茫茫白色中的那一抹黑。

郑淮明一身单薄的黑色夹克,坐在长椅上。他平日挺拔的身形微微前倾,双肘支在膝盖上,周身散发着冷峻、沉重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方宜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双手紧攥到没有知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脚步停在两步之遥。多日不见,她竟有些情怯。

男人僵直的指尖先动了动,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他脸色霜白,眉眼间没有一丝哀伤,甚至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漠然到了极点。

目光相对,漆黑的瞳孔缓缓聚焦——

郑淮明薄唇开合,一时没能发出声音,掩唇轻咳了两声,嘶哑道:“你……怎么来了?”

似乎想勉强对她微笑,可只有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他这样的神情,让方宜心口猛地揪了一下,立即明白微信里的内容所言非虚。

“我看到你发的消息,小猫怎……”她眼眶一下子红了,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怎么回事……”

郑淮明沉默了半晌,眸光灰暗,轻缓道:“从文件柜顶上摔下来,脊柱磕在窗台上……我在手术室,没有及时发现。”

等他清晨结束手术,推开值班室的门,窗边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身子早已僵硬,失去了温度。

简短的一句话,却那么残酷。

方宜愣在原地,随着心跳不断泵发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一锥锥冰针,流入四肢百骸。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小猫往日可爱的模样……

最初抱回来时,连宠物医生都说不一定能救活,虚弱痩小的一团,毛发打结,满是脏污,连叫唤都没有力气。

明明已经一日日好起来了,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它那双蓝盈盈的眼睛变得有神,褐白相间的毛也愈发柔软蓬松,会大口大口地吃罐头,会亲昵地跑到人脚边撒娇……

如果不是她闹别扭去酒吧,郑淮明又怎么会将小猫带到值班室来?

懊悔和自责如潮水涌上心头,方宜拧了拧眉,忍不住哽咽: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搬出去的……”

冰冷的阳光直射在雪面上,反射得刺眼。

“不是的……”郑淮明怔怔地盯着虚无,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是我没有……”

呼啸的冷风中,一切言语都是徒然。方宜茫然地环顾四周——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身后铺满落雪的草地上。一棵苍劲的大树旁边,唯有一小块土地被明显翻过,四周没有雪,微微凸起。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心尖一酸,一步、一步踩在半融的残雪中,走向那小土堆。弯下腰,指尖轻触上去,新鲜的泥土混杂着碎草、石子,粗糙潮冷,散发着腥腻的气味。

它永远被掩埋在了这寒冬的湿土里。

“别看……”郑淮明艰难地发出声音。

早上他扑过去时,小猫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早已一片混沌、死气沉沉,四肢僵直,可小小的脑袋与身体连接之处完全软下去了。

作为一名医生,他第一眼就预见了结果。可慌乱中还是将小小的它捧到桌上,反复地按压心脏的位置,用力到颤抖失控,直到小猫微张的嘴里涌出一股血,染湿了洁白的绒毛……

方宜盯着那新翻微隆的土堆,不忍打扰,更有些不敢面对。

望着郑淮明无声的背影,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无法触碰——

是因为她赌气,用幼稚的方法和他较量,才会导致今天的惨剧。

方宜悲哀地闭了闭眼,鼓起勇气,生涩道:

“上次酒吧的事是我太过分了,对不起……”

可郑淮明始终没有回应,宽阔的肩膀纹丝未动,像在用沉默责怪她的任性。

方宜垂眸,看来这句话来得太迟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已经陨落,也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柔软。

半晌,男人侧影依旧寂静,额前的碎发被冷风吹动,让人感到某种说不出的异常。

方宜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郑淮明?”

她走近几步,才发现郑淮明脊背紧绷着,整个人竟在止不住地发抖。幅度之大,连肉眼都能明显察觉。

交叉的手指撑在膝盖上,已经用力到骨节变形、充血泛紫。

“你怎么了?”方宜吓了一跳。

郑淮明一直低着头,这一刻,她才看清他的脸色——青白中透着隐隐的灰败,薄薄镜片下的双眼无力半阖,目光空洞失焦,薄唇紧闭,让人看了无比心慌。

此时方宜顾不上什么冷战和矛盾了,半蹲下去抓住他的手。

皮肤的温度比那掺杂了雪融水的泥土还要冷。

郑淮明突然压低肩头,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没事……有点胃疼……”

他两只手克制地紧攥,依旧搭在膝盖上,可面色原比之前犯胃病难看得多。

方宜心焦:“你有没有带药?”

严冬室外跌破了零度,冷汗却顺着他额角直往下滚。郑淮明沉默半晌,艰难地摇了一下头,沙哑道:“让……让李栩拿支药过来。”

等待的几分钟极其漫长,他几近惨白的唇紧抿着,自虐般地不去按压,疼到意识模糊,几乎是在不停地倒抽气。

方宜束手无策,男人固执地埋下头,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弓起的脊梁在抖。

终于,李栩穿着白大褂匆匆赶到,他动作娴熟地拆出一支细长的注射液,给郑淮明推了进去。

方宜看着心惊:“这是什么药?”

他脸上有一丝不自然,还未开口,就听郑淮明一声:“李栩。”

声音虚弱,但低沉压抑,极具威慑力。

李栩张了张嘴,回想起这段时间几次的触目惊心。他知道只有眼前这个女孩能劝得住,还是一咬牙说了:“是阿托品!主任昨天上完手术胃疼昏倒了,还不许我——”

“李栩!”郑淮明厉声打断,脸色陡然阴沉下去。

年轻的小伙子彻底不敢再说一个字,求助地看了方宜一眼。

阿托品。

方宜心脏(Uorr)突突直跳,就连不懂医学的人,都知道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注射了。

一针药推下去,郑淮明缓了半刻,瞳孔慢慢聚焦,肩膀也逐渐松下去。

他眼中是一片死寂,仿佛一汪不见底的冷潭,风吹过,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郑淮明撑起身子坐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别耽误工作……”

此时不合时宜温和的声音甚至有一丝诡异。

更是委婉的逐客令。

方宜怔在原地,脚步动弹不得。

郑淮明脸色依旧不好,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又缓又轻。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宜竟感觉他吸进去的空气,还没有呼出来的多。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心里第一次如此空荡荡的。

她没有一刻更清晰地感受到,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之间已经筑起了一堵厚厚的墙。

“你住在值班室不方便,我在找房子了,找到以后我会尽快搬出去。”

方宜像是落水的人,本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试图用这违心的话来激起他往日情绪上的波澜。

然而,这一次郑淮明出人意料地妥协了。

“房子……我让朋友帮你找。”说完,他像是疲惫至极,低声道,“小李,你开车送她回去。”

方宜失落地张了张嘴,怔在原地。

他坚持了这么久的事……居然同意了?

黑色在郑淮明身上显得尤为冷峻,没有了一丝平日的温柔,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气氛平静而压抑,弥漫着一股无言的沉寂。

“行……”郑淮明抬眼,见她还站在原地,竟是强撑着要站起来,蹙眉道,“那我送你……”

明晃晃的威压。

方宜眼眶一下子红透了——原来,他的疏离可以如此让人难受。

她不想走,可不走又能怎样?

“好,我走就是了。”方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噙着眼泪转身离开。

刚走过大楼拐角,李栩追了上来,面露愧疚之色:

“方老师,你别怪郑主任,都是我不好……”

“昨天我去值班室整理病例,桌上文件太多,就随手把猫粮搁到文件柜顶上了。小猫大概是因为想吃东西,才会顺着架子爬上去的……”

方宜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李栩大概不知道事情来由,她哪里会怪他?

可他们之间,早已不单单是因为这只无辜的小猫……

“你别送我了,你回去看看他吧。”她想起他灰白的脸色,心里仍是堵得难受,“让他别总忙工作,多注意身体。”

比同事之间还要疏远的关心。

方宜生怕再多说一句,没出息的眼泪就要掉下来,匆匆独自跑远。

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原本好不容易坐起来的男人再一次折下腰,抖着手从夹克口袋中摸出一支透明的安瓿瓶。

没有包装,也没有药品信息。

剧烈的疼痛已经让郑淮明有些麻木混沌,无论是身体里残破的器官,还是已经无力跳动的心脏。他抽了一支,利落地推进血管,整个人死死蜷缩起来忍受。

医院正规渠道能拿到的药,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那支阿托品,不过是不想倒在她面前……

他不想让她搬走,哪怕两不相见,金悦华庭的家也是两个人之间最后的联系……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留不住。

寒冬的阳光那么明亮、刺眼,郑淮明却冷得颤栗,唯有刚刚方宜握过的那只手上,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他甚至还没有给小猫取一个名字,冥冥之中,像是早就已经预示了结局。

“对不起……”

他失神地喃喃重复,不知是在对谁说-

凌晨一点,金晓秋下手术回到金悦华庭,一推门,惊讶地发现客厅还亮着灯。

落地窗外,是城市寂静的深夜。暗夜无星,远近的居民楼都已陷入漆黑,唯有林立大厦的外墙还兀自闪烁,零星红色尾灯在街上飞驰。

屋里没有开空调,几乎和室外一样寒冷。

一个纤瘦的背影坐在落地窗前,长发散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衫,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地上散落着三四个啤酒罐,一靠近就是浓重的酒气。

“方宜?”

金晓秋来不及放下包,连忙从沙发上拿了一件毛绒外套给她披上。

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方宜回身扑进金晓秋的怀里,瞬间忍不住地哭了出来。她死死地抓住好友的衣料,越哭越伤心。

金晓秋早知道,她这些日子的强颜欢笑只是假象,连忙把人搂紧,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心疼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小猫死了……都是我的错……”方宜醉意迷离的眼眸中盈满泪水,语无伦次地哽咽,“他打的那个……阿托品,我查过了,好像是胃疼很严重才会打的……”

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郑淮明那让别人望而生畏的、隐藏在温和之下的冷淡是多么残忍。

过去郑淮明永远都站在她的身后半步,哪怕是争吵、强硬、黯然,也永远用行动表露着深爱,让她误以为那会是永远。

“晓秋,我该怎么办啊……”

醉意朦胧,抛去了理智,情绪翻涌。

“又发生什么了?你之前不是决定要和他分手了吗?”金晓秋皱眉问。

分手两个字猛地刺痛了方宜,一想到雪中郑淮明那漠然而遥远的侧影,一想到分开后成为陌路人,她心脏难受得快要被撕碎了。

“没分手……”酒精催化着情绪,方宜声音越来越低,本能地啜泣,说出了埋藏在心底里的话,“我……我不想分手……”

当时本来就是气话。

她都觉得自己好别扭。

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淌,方宜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整个人脆弱而无助。

金晓秋紧紧搂着她,任她发泄,轻声安慰道:

“我知道小猫走了你很难过、很自责,方宜……但当时你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觉得郑淮明不会因为这件事真的怪你的。”

“你也说了,小猫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对吗?”金晓秋耐心地分析,抬手替她擦去眼泪,“他可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你要相信他……”

听着好友的话,方宜渐渐地平静下来,眸中水光迷蒙,仍不住地抽噎:

“真的吗……可他同意我搬出去了。”

金晓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是真的见证了两个人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就连旁人都觉得疲惫不堪,他们却依旧无法放手……

她思索半晌:“你还想和他好好谈谈吗?”

方宜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要帮你找房子,你就先等着……下周是周思衡生日,我们本来预订了去布兰卡餐厅。”金晓秋认真道,“这样……就以一起庆祝的名义,把郑淮明叫出来吧,找机会让你们好好聊聊。”

布兰卡是北川最有名的景观餐厅,位于市中心大厦的顶楼,夜景绚丽,是制造浪漫氛围的绝佳场所。

方宜心里没底:“可我……”

她已经不记得,和郑淮明有多久没有平静简单地聊一次天了。

“你不是因为他,才选了聋哑儿童当做拍摄对象吗?”金晓秋坚定道,“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他,就像你和我聊天一样……爱其实很简单,是你们把它看得太复杂了。”

方宜抹去脸上的眼泪,似懂非懂地垂下了眼帘。

这些年,她和郑淮明确实爱得太沉重,已经累到不知道怎么去爱了。

他们还有机会再坐在一起,试着像普通恋人那样说说话吗?-

大雪初停,又开始纷纷扬扬。

新雪覆盖住旧日的泥泞,四处银装素裹。

周思衡刚到行政楼就遇上了李栩,得知郑淮明刚下一台心脏移植的手术,立即乘电梯上楼。

心外科办公室门关着,他大咧咧地抬手叩了几下。

“咚咚咚——”

“老郑,是我,有事找你!”

重重的敲门声在走廊回荡。

里面迟迟没有人应答,周思衡没有多想,以为人不在,随手扭了一下门把,想进屋等他。

知道郑淮明有随手锁门的习惯,他本没报太大希望,谁知,门轻轻一扭就打开了。

厚重的窗帘紧拉着,办公室里一片昏暗,唯有几缕晨光透过缝隙照进来。

宽敞的红木办公桌后竟是有人的,郑淮明无声地伏在桌上,额头抵在曲起的双臂间,一身手术服还未来得及脱去,像是在小憩。

肩膀微微耸起,姿势看起来有些别扭。

周思衡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越走近,心中却是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刚刚敲门声这么大,他睡得这么沉吗?

“老郑?”

“老郑,醒醒——”

周思衡触上他的肩膀,摇了两下,郑淮明依旧没有丝毫反应,手下的身体像是没有任何支撑地随之轻晃。

刚刚下手术的人怎么就突然不省人事?

周思衡心里一空,后知后觉掌心里是一片湿冷,薄薄的手术服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

“郑淮明,醒醒!你没事吧?”

一边呼喊,一边用力地拍打他的后背,周思衡已经掏出了手机想打电话去急诊。

突然,郑淮明肩头一颤,整个人如梦初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而沉的喘息。

见他有了反应,周思衡连忙凑上去,焦急道:

“你能听见吗?你怎么样?”

郑淮明极为缓慢地抬起头,一时间仿佛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射,涣散的眉眼间是一瞬迷茫痛色。他额角冷汗涔涔,隐忍地吞咽了两下,目光才渐渐聚焦。

短短十几秒过去,他真像刚刚睡醒一般,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短促问道:

“你找我?”

仿佛刚刚怎么也叫不醒的人不是他。

周思衡没有直接回答,看着郑淮明毫无血色的脸,一片忧心:“你刚刚怎么回事?我叫了你好半天。”

“没事,就是有点累。”他疲惫道,“刚上了一台移植。”

一台心脏移植少说五六个小时,全程需要精力完全集中,确实是对体力巨大的消耗。

周思衡半信半疑,但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不适:

“你最近脸色真的不好,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下午去找陈主任看一下吧。”

“下午还排了门诊。”郑淮明淡淡敷衍,“找时间会去的。”

难得没有被直接拒绝,深知他的执拗,周思衡不好再说什么。

郑淮明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抬眼问:“是十三床的术后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患有先心病的青少年,之前请儿科和心外科一起会诊。

“不是。”周思衡半倚着桌子,故作轻松道,“下周我生日,就你门诊那天晚上,陪我们去庆祝一下。”

郑淮明戴上眼镜,薄薄镜片后的目光稍滞:“陪你们?”

“对,就是咱们一起吃个饭呗,都订好桌了,你可别说没空。”周思衡心虚,语速有些快,“就我和晓秋,再叫上方宜……”

沉默半晌,就在周思衡以为他要点头时——

郑淮明神情漠然:

“我就不去了,别让她扫兴。”

像是无垠冰冷的雪山,又似乎隐隐有冰层深处碎裂的声音。

————————

老郑受到打击太大,情绪暂时完全崩溃了…

所以没有察觉到方方说的“搬回来”是什么意思-

今天又两章,文案情节预计就在周末~

抢救(三合一)

“不是,你以为我要把她骗过来?”周思衡愕然,“晓秋说,她知道要叫你。”

薄薄的晨光下,郑淮明整理病例的手指微顿:“是吗……”

他眼中没有欣喜或惊讶,只是怔怔地低垂着,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海,没有一丝涟漪。

“你就来吧……我听说她最近在拍一个纪录片,民政部门的审批一直卡着,不太顺。”周思衡有些急了,“借这个机会和她聊聊也行啊,你俩别总是闷着。”

郑淮明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轻声应道:“好。”

“那我把地址发给你,时间是定好的,千万别迟到。”

周思衡本是手撑在桌边靠着,抬手去拿手机时,发现指腹上染了几线灰尘。

他不可置信的视线扫过桌面,两米宽的办公桌上一片空荡,除了一摞摞病例和资料,连常用的玻璃茶杯也不见踪影。

郑淮明一向最注重干净整洁,各处一尘不染,但如今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积满了一层薄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方宜一身修长的卡其色大衣,踩着高跟鞋站在市中心街头,冷风吹乱了她精心打理的长发。大厦就在眼前,夜色的笼罩中,人行灯绿了又红,她伫立原地,突然有些后悔。

那天不该因为心情低落,借着醉意答应了金晓秋的邀约。

小猫的事确实让她很愧疚,可终究和郑淮明之间是两码事,没法混为一谈……

眼看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破坏好友庆祝生日的好心情,咬了咬牙走过马路。

正好,她也有些话想对他说。

布兰卡位于北川市最高的顶楼,低调奢华,三百六十度全景观布置,才进大厅就有侍应生迎上来。

方宜报上名字,侍应生引她朝里走去:“里面请,郑先生已经到了。”

心头浮现一丝疑惑,未等询问,她已遥遥看见了落地窗前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透过落地窗,星空辽阔,是辉煌绚丽的城市夜景。郑淮明西装革履,挺拔板正地坐在一张精巧的方桌前,偏头望向窗外。

——只有两把椅子。

方宜停住脚步,有一瞬想要转身逃离。

可似乎是有某种感应,郑淮明已经回过头看见了她,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远远相触。

没再找借口,方宜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先侍应生一步,他起身为她拉出了座位。

“周思衡说他母亲在家摔伤了,临时要回去一趟。”郑淮明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过于苍白,勉强微笑了一下,再三解释,“对不起,我事先确实不知道。”

方宜站在桌边,一时没有要坐的意思。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和郑淮明一起吃饭了,原以为至少是四个人的聚餐,还有好友能一起说说话调节气氛……

一想到两个人要坐在如此私密寂静的环境下用餐,她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望而生怯。

郑淮明看出她的不悦,低声挽留道:

“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吃一点吧。”

侍应生站在一旁,看着僵持的两个人,说话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宜思想斗争了片刻,还是坐下。

手持精致的菜单,她翻来翻去,实在是没有胃口,点了一份招牌的惠灵顿牛排,就递给了对面的郑淮明。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了两下,是金晓秋发来的:【烛光晚餐怎么样?】

方宜无奈,咬牙切齿道:【怎么不告诉我只有两个人?】

【surprise!好好聊聊,不要浪费我提前一个月的预约!】

事已至此,方宜一连点了三个愤怒的卡通表情包。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一抬头,才发现郑淮明不知何时早就点完了菜,收起菜单,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无法否认,眼前男人的气质十分适合西装,剪裁立体的深灰格纹,没有系领带,衬衣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微敞着,显得沉稳斯文,又不失随性。

餐厅轻柔的灯光照下来,柔软了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衬得目光温柔如水。

方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端起手边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郑淮明这才收回眼神,也抿了一口水:“听周思衡说,你最近在筹拍一个纪录片。”

“嗯。”唯一预想的话题被抢先了,方宜轻应,“一个关于聋哑儿童适应社会的片子。”

听到这个主题,郑淮明愣了一下,下意识重复:

“聋哑人?”

方宜不想遮掩,大方承认:“之前你失声过,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特殊人群想融入社会生活,比我们普通人想象得还要难。正好弘文看中,就选了这个题材。”

几句话像是一道炽热短促的火苗,在郑淮明心头震荡了一下,拉扯着他因提前摄入止疼药而略有迟钝的意识。

握着玻璃杯的手指不自觉缩紧,他薄唇微张,气息从唇齿间流过,竟一时不知能说什么。

这时,侍应生将一只只精致的盘子端上了餐桌,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对话。

法式焗蜗牛,和牛意面,海鲜烩饭,奶油酥皮汤……不知是不是巧合,有两道菜是方宜之前和许循远他们去吃西餐时照片里点过的。

难道他是看过那张照片的?

“很多聋哑人想找一份工作、独立生活确实很难。”郑淮明垂下目光,温声说,“这是个很好的题材,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找盛大夫帮忙。”

这话有些空泛。

“嗯。”方宜也客气地笑了一下,用叉子卷起意面。

低头时,她轻轻用左手揽住柔顺光泽的长发,一对碎钻耳钉若隐若现,优雅而妩媚。如蝶翼般的睫毛微颤,唇红齿白。

郑淮明看得有些出神,她的一眸一笑,如羽毛在心间掠过。

见方宜没有提及纪录片拍摄审批困难的事,他掂量了一下,怕她不好意思开口,主动问道:“你们想在哪所聋哑学校拍?是不是审批一直下不来?”

方宜微怔,没想到他连这事也知道。

正巧这几天她被这事缠得焦头烂额,便简单说了情况,轻轻叹气道:“拍这样的片子确实有风险,他们不愿意批,也是情理之中。”

女孩说着情理之中,眸光中还是难掩失落。

郑淮明事先打听过,自然知道他们为了这件事奔波了多久。他绅士地把海鲜饭里的虾和青口贝都拨出来,放进她盘中:

“把材料发给我,我去帮你问问。”

这事关乎文化部门的市级审批,跟医疗系统毫无关联,更不是海城那样有人情往来的小城市,想要人为干预,哪怕郑淮明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做到。

方宜听他这么说,只当客套,没有多在意地道了声谢,说起了别的事。

餐厅一角传来优美的钢琴乐,在夜色浓郁的氛围中,两个人难得轻松地闲聊了几句。

一来一回,偶有笑意。

方宜恍惚,时间好像回到了他们还不熟的时候,坐在学生会的聚餐上,也会这样很随意地说说话。

这一桌菜肴十分应景,惠灵顿牛排出奇地鲜美,外皮酥脆,肉质柔软。

方宜吃完了自己这一小份,抬眼见郑淮明盘中的丝毫未动。从入座到现在,他似乎说得多、吃得少,只有玻璃杯里的柠檬水快见底了。

“尝尝牛排,挺好吃的。”方宜内心难得平静,关心道,“上次见你胃疼,现在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

此时不吃,就显得太扫兴了。

郑淮明不动声色地按了按上腹,切下一块,将这穿肠的毒药咽了下去,微笑说:

“是做得不错。”

柔光打在他的眉眼间,那样清俊、温润。

方宜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或许,他们之间本该、也可以是这样的气氛,先在这焦灼、疲累中拉远一点距离,冷静一段时间对他们彼此都好。

这一刻,她更坚定了内心来之前已经落定的想法。

“我还是搬出去。”方宜冷不丁换了个话题,温和而坚决,“你一直在值班室住着不合适,正好我有个大学同学想找室友,我看了房子,小区和格局都不错,离工作室也近。”

这几天她想通了,也不愿再以等找房子为借口模糊拖延。

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郑淮明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微暗,十几秒都没有说话,似乎无法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拒绝。

“后天我要出差一周。”他挽留,“再住几天吧。”

方宜不解:“不用你帮忙,搬家公司会来。”

“我种的花。”郑淮明避开她的视线,轻声说,“没有人浇水会死的,等我回来再搬吧,好吗?”

两个人同居后,他确实在主卧的窗台种了几株郁金香,虽然此时距离开春还太早,这个借口显得有些牵强。

方宜垂眸,不想因为这个问题和他呛声,破坏久违的好气氛。

“行。”她爽快答应了,“你出差回来跟我说。”

心里已经认定了结果,就也不差这一两天早晚。

后半顿饭吃得还算愉快,途中郑淮明去了两趟洗手间,时间都不短。

侍应生很贴心地将冷掉的菜重新加热,方宜一边望着夜景,一边等待。

回来时,他脸色有些苍白,发丝有几缕打湿了,像是刚洗过脸。

她看了一眼桌上吃得差不多了的菜,西餐的冷肉、芝士都不是很适合胃病的食材。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问,“我们早点回去吧。”

“没事,刚刚打了个工作电话。”郑淮明安抚地笑了一下,似乎不想这么快结束这顿饭,“这里的餐后甜品不错,要不要再点个蛋糕?”

方宜习惯了他粉饰太平的行事风格,见他面色不好,也没什么兴致再吃:

“走吧,我明天还要出去拍摄。”

郑淮明没再坚持,后一步指尖撑着桌沿起身-

说是出差一周,过了八九天,郑淮明仍没有发来回到北川的消息。

方宜打电话给李栩询问,得到的回复是他还在莲城。李栩是他下属,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忙于几个小型拍摄,没有无聊到去医院堵人。

她不想再拖延,先联系了搬家公司,直接发了信息给郑淮明:

【这周六我就搬走了,那几盆郁金香我先带走照看。】

一锤定音。

元旦跨年那天,方宜是和沈望、谢佩佩一起过的。

他们坐在谢佩佩狭小的出租屋客厅里,一边喝啤酒,一边一起翻看在法国时拍的纪录片。

那时候的作品无关商业,只单纯年轻人有对艺术的鲜活追求,甚至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拍摄手法有些粗糙,画质也远比不上如今。

可就是那样天真烂漫、无法复刻。

零点时,窗外响起了烟花绽放的声音。

屋外大雪,室内温暖明亮。

沈望喝得脸微红,举起酒杯,激动道:“祝我们以后不忘初心,拿下电影节大奖!”

谢佩佩笑:“不为了钱,但是投资会源源不断地来!”

玻璃杯口碰在一起,冰块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宜也笑,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轻盈:“新年快乐!”

一年过去了,她由衷地希望,所有旧事真的能翻篇,迎接全新的生活。

无论是她,还是他们-

新的一年似乎真的迎来了新气象,工作室接到了一个美妆品牌的宣传片。是弘文传媒帮忙引荐的上市知名品牌,他们看了珠宝纪录片的样例后非常满意,直接签了合同。

也因此,工作室年后一连好几天都忙于加班。

周四晚上深夜十一点半,方宜做完预算表才踏上回家的路。

深冬的北川越来越冷,连日大雪。

下出租车前,方宜特意裹紧了围巾,一推门,还是被冬夜寒风吹得一个寒颤。这个点小区里没有行人了,她独自打伞往楼栋走去。

隔着很远,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在大雪纷飞中若隐若现。

细密的雪花模糊了视线,那人静静伫立,没有要上楼的意思。

雪夜里谁会在这里干站着?方宜有些紧张,指尖已经摸到手机,想要打电话给保安室。

突然,一个熟悉低沉的男声划破雪色,远远传来:

“方宜,是我。”

只见郑淮明没有打伞,挺拔高挑的身形隐在斑驳树影下,任雪粒落满他肩头。零下近十度的风雪里,黑色的羽绒服积了厚厚一层雪,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方宜心头一跳,连续两天加班昼夜不分,疲惫的神经一时难以反应。

她走近,脚步停在三步之遥,就已经闻到了男人身上迎面而来的酒气,连冷风都难以完全吹散。

楼栋的声控灯随之亮起,微弱暖黄的光斜射,映出郑淮明苍白至极的脸色。他羽绒服里露出深色西装的领口和领带,像是刚参加完什么商务场合。

“你已经回北川了?”方宜不禁皱眉。

这么大的雪,她只是从小区门口走进来,都冷得直发抖。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直从口袋里拿出什么,递到方宜面前。

是一张薄薄的名片,夹在他骨节通红的手指间。

方宜没有接,疑惑地看着他。

“你直接联系他,把申请表发过去。”郑淮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纪录片的事……半个月之内会有结果。”

他低下头,似乎很用力地喘息了两下,接着说:“准备一下材料,还需要……去文化局备案。”

方宜愣了一下,全然没有想到是这件事。

她接过这张千金难买的名片,上面只有简单的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如果没有记错,她曾听聋哑学校的李校长提过这个人。

“谢……谢谢。”言语无法表达方宜此时的震惊,“你是怎么联系到他的?”

她和沈望找了那么多人都行不通,竟料不到他一个医生能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

郑淮明伫立着,越来越多的雪粒落在他头发上、衣服上。他身后是几棵高大的银杏树,一到秋天就会开出满树的灿黄,此时光秃秃的,残败的细枝在风中摇摆。

他始终沉默,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她,目光灼灼,饱含着温柔和眷恋,甚至还有更多方宜看不懂的情绪。

她好久没见过郑淮明这样的眼神了,不知为何有些无措。

下意识地垂下视线,方宜怔怔地退了半步:“你还有什么事吗……”

只为了送一张微信也能发的名片,大半夜过来等她?

下一秒,方宜猝不及防地被拥入一个冰冷至极的怀抱。郑淮明俯身紧紧抱住了她,双臂环绕,下巴克制地抵在她肩膀上。

酒气混杂着烟味不太好闻,还有凌冽的风雪气息。

她本能地躲了一下,却被郑淮明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

“郑淮明……你干什么?”

方宜的脸颊贴在他颈侧,是多么熟悉的、曾经无数次耳鬓厮磨的位置,能看见他薄薄皮肤下股起的血管和经络……

她竟没有想挣扎的欲望,顺从地卸下力气。

“方宜……”郑淮明有些颤抖,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艰难问道,“你有没有……后悔遇到我?”

这个问题蓦地将方宜烫了一下,可没等她回答,就听他焦灼地喃喃道:

“算了,不要回答我。”

郑淮明呼吸极其短促,一句话断成了几截,听得让人心酸。

迎着他一遍遍的“不要回答”,方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坚定道:

“没有。”

年少时,是他从湍急的河流中将她救起,像神明般照亮她前进的路;最鲜活的青春岁月中,是他给了她快要满溢的爱,充盈了她满是伤痕的心;重逢后,哪怕有争吵、痛苦、无奈,也是他一次次成为她最踏实的后盾,支撑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她怎么会后悔遇到他?

短短两个字,男人紧绷的力气猛地松懈下去。他的肩膀不住颤栗着,耳畔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呼吸。

“你喝酒了是不是?”

她轻易地脱开了这个怀抱,看见郑淮明比雪还要惨白的脸色,眼神迷离,连嘴唇都有些发紫。

他目光一刻没有离开她,勉强笑了一下,唇角弯起的弧度微不可见,却透着一丝释然。

“你上去吧……我走了……”

只是为了一张名片,和这一个有些莫名的问题吗?

方宜不由得有些心慌,他又刚帮她这么大一个忙,开口挽留道:

“这个点不好叫车了,你上去睡一晚吧。”

郑淮明眼睫微垂,轻轻摇了一下头:

“没事,医院很近……”

眼看他走路都不稳,方宜拉住了他,坚决道:“上去睡,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说。”

那缱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郑淮明终还是点了头。

无言地上楼,回到家里。客厅明亮的灯光下,郑淮明像是醉得很厉害,意识迷蒙,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脱了鞋,留下一句“那我先睡了”,就径直回往次卧走。

搬家的事,他连续一周多都不作答复,明显是在拖延,可方宜不想再逃避了。

她了解他,明天一大早估计又会不见人影。

“郑淮明。”她从身后叫住他,直截了当地告知,“我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约了这周六搬家,我觉得我们还是……”

还是先彻底分开一段时间。

“明天再说——”郑淮明停住脚步,打断了她话。

别人喝了酒都是满脸通红,他脸上却是近乎病态的霜白,从耳朵到脖颈,一点血色都没有。

“有什么事……都……”他语气低微,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都明天再说吧……”

甚至不等她回答,郑淮明有些踉跄地直接推门而入,“砰”地合上了门。

方宜愣在原地,一时被他身上不明的情绪所压制,没有再追问下去。

次卧许久没有人睡了,床单被套都落了灰。

方宜心有纠结,但念着他爱干净,还是去衣柜里找了一套新的,轻叩两下门送进去。

一推开门,郑淮明竟半跪着蜷缩在窗台下面。他左臂的衬衣袖口凌乱卷起,手执一个针管,正哆哆嗦嗦地往上扎。

他手抖得太厉害了,竟一连几下扎不中血管,地板上已经有一支摔碎的。男人眉头越蹙越紧,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方宜一声惊呼,手中被套落了一地。

她连忙扑过去,抢过他手里的注射器:“这是什么?”

可郑淮明已经疼得神志不清,双眼半阖,睫毛湿漉漉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越来越差。

“呃……”

他身子簌簌发抖,紧攥的小臂青筋暴起,唇齿间溜出支离破碎的痛吟。

方宜从没见过郑淮明疼成这副模样,再顾不得询问,生疏而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对准血管推了下去。

定睛一看,他手臂内侧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几处泛着瘀紫。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闭眼喘息的男人。

半晌,郑淮明靠墙稍缓过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虚弱地倒气:“阿托……品,喝了酒……有点胃痉挛。”

他目光低垂,瞳孔像是没法聚焦,重复了一遍:“阿托品……”

可方宜看了看手中的注射管,不知是不是她记忆出错,看着比上次在医院李栩拿的那一管更细,颜色也不一样,泛有一丝淡黄。

她心揪地扶住他的肩膀,将他半搀半架弄到床上。

几分钟过去,郑淮明情况明显有好转。他半靠在床头上,无力地摇摇头:“痉挛是一时的……我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你去休息吧。”

他还穿着应酬时的黑衬衣,皱乱得不成样子。

一句“胃疼成这样还去喝酒?”哽在喉头,两个人如今早不是能说出这句话的关系。

可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把衬衫换了再睡,湿着睡会感冒的。”

郑淮明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主动关心,暗沉的眸光中泛起一丝融化的柔软,如涟漪般荡开。

末了,他似是微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方宜不知作何回复,替他关了灯,掩上门。

时隔这么久,再次和郑淮明共处一室,方宜心里五味杂陈。手中那一张名片如此单薄,却又有千斤重。

他没说这件事办得有多不容易,不代表她心里不明白——她怎么还得起?

方宜去浴室冲了个澡,热气氤氲中,始终没法忘记方才郑淮明给自己注射阿托品的样子……他身体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

她吹干头发,连喝了两杯水,依旧无法压下心头的不安,去厨房泡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又翻箱倒柜照出解酒药。

只轻轻敲了一下门,方宜推门走进去:“你吃了解酒药再睡吧,能舒服一点。”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光线透过半敞的门照进来,映出被子下微蜷的身影。

方宜绕到床边,只见他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以一个不太舒服地姿势缩着。

“郑淮明?”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被子下的人才动了动,极其缓慢地掀开一角,颤颤巍巍地直起身,似乎连坐起来都十分困难。

空气中混杂着酒气和烟味,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怪异气息。

方宜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触到衣料,只觉异常的潮湿、黏腻。

她抠了两片药,将温热的蜂蜜水递过去:

“吃了再睡吧。”

黑暗中,郑淮明深深垂着头,极其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削瘦的肩颈。他上身无力地前倾,直到方宜的手滞得酸了,都没有伸手去接水杯,像是某种沉默的对峙。

“郑淮明。”习惯了他的脾气,她有些无奈,郑重道,“你别任性,可以吗?住在值班室不是长久之计……你也知道(wbDW)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拖着就能解决……”

突然,一股力量撞了上来,方宜手中的水杯被猛地打翻——

蜂蜜水淋湿手指,洒了一床。

他一把重重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到微微颤抖。

“就不能……不能明天再说吗……”郑淮明气喘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吐字艰难而梗塞,哀求道,“呃……别分手……你要的,我……我都可以给你……”

他脊背蓦地弓下去,另一只手极深地抵进了肋间,失神道:

“就……不能多……多骗我一会儿吗……”

分手。骗他。

这几个字在方宜脑海中炸开,她愣了愣,猛然一惊——

当初她同意复合,确实是怀着分手报复他的心思……

难道郑淮明一直以来,都在心知肚明,只是看着她演独角戏吗?

被戳穿的耻辱感几乎将方宜吞没,她用力地抽开手腕,本能否认:

“你在说什么醉话?

郑淮明不答,抓着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两个人拉扯着,勒得骨头生疼。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加难熬,方宜心脏突突直跳,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控诉道:

“明明我们在一起都不好过,为什么非得折磨下去?明明……”

未等她说话,手腕上的力量骤然一松。

郑淮明周身轻颤,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深弓着用手捂上了口鼻。

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方宜心中霎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摸索着伸手打开了台灯。

暖黄的光线瞬间充斥整个房间,她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郑淮明整个人脱力地前倾,捂唇的指缝间,流出了丝丝缕缕的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小臂往下淌,染湿了大片的被单。

“可能……要麻烦你……”

他面色是不正常的青白,脸上没有痛苦,眉头只是微蹙,目光涣散地低垂,仿佛正在呕血的人不是自己……

方宜吓得嘴唇直抖,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慌下,连尖叫都堵在了胸口。

几秒钟后,知觉回到四肢,她拼命扑上去扶住他不住往前栽的肩膀。

指尖再次触上衬衣,蹭上了零星暗红。

这一刻,方宜才发现,郑淮明身上的黑色衬衣早被浸透了,不是冷汗,而是淋漓的鲜血。

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升起,她不敢相信地掀开被褥,一瞬间吓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那套她亲手挑选的、浅粉色温馨的被褥间,已经满是深深浅浅的血红,血迹一团叠着一团晕染开,甚至无法再渗下去,盈满了一片片浓稠血水……

他竟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呕血。

仿佛无数蚂蚁在啃咬,方宜心脏都快要被撕裂了,她存着最后一丝理智,拿手机拨出了急救电话:

“快点来……他吐了一床的血,求求你们,快点……”

余光中,郑淮明再撑不住表面上的平静,整个人死死地折叠起来,一双手都狠狠顶进上腹,自暴自弃地按压下去,几乎要将单薄的脊背完全戳穿,浑身肌肉都在猛烈地痉挛。

剧痛已经将神志完全泯灭,他一下、又一下地碾压进去,胸口倏地一挺,一大口异常鲜红的血呕了出来,喷溅在被子上。

手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方宜尖叫着扑上去拉他的手:“郑淮明,别按了,不能再按了!”

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居然是多么渺小,无法撼动那双青筋暴起的大手半分……

打完电话才短短几分钟时间,郑淮明的脸色已经明显衰败下去。

他渐渐没有了与疼痛抗争的力气,高大的身子像被抽断了筋骨,整个脱力瘫软在方宜怀里。黑衬衣上、被单上,连着她的外套上,全都被鲜血染红。

那双曾经盈满温柔的眼睛里,只剩下死气沉沉的涣散,没有了一丝光泽。

郑淮明神志昏沉,难耐地辗转,整个人无意识地微微抽搐,随着胸腔的颤动,不停有血从微张的唇齿间涌出……

“求求你……别吐了……”

方宜早已泪流满面,死死用手臂撑住他的身体。

郑淮明连呛咳的力气都没有了,口鼻处随着微不可闻的呼吸,还在不断地溢出血沫。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甚至泛着隐隐的灰败,在鲜血的对比下,更加骇人。

救护车迟迟不到,方宜心急如焚,哑着嗓子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怀中的体温越来越低,温度像全随着一口口呕出的滚烫鲜血流逝了。只见郑淮明失焦的瞳孔忽然晃动了一下,费力地抬起指尖,伸向床头柜的方向。

方宜心急之下误解了他的意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捂在胸口,哭得喘不上气来:

“你再撑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再撑一会儿好不好……”

然而,无论是上天还是意识渐失的男人,都没能听到她的祷告。

“呃……”郑淮明软下去的肩膀蓦地一挺,抽搐着再次喷出了一大口血,瞳孔中彻底失去了生气。

在他陷入昏迷之前,薄唇艰难地动了动。

方宜听到了此生最令她心神俱碎的一句话。

他说:“别救我……”

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叹息。

怀里的身体全然软了下去,郑淮明的头脱力地朝一侧倒下去。任方宜如何拼命哭喊,除了口中仍在溢出的鲜血,和肌肉无意识地痉挛,他再没了任何反应。

这一刻,整个世界骤然死寂,方宜害怕到无法呼吸,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有抖着手一遍一遍地帮他顺通呼吸道,染了满手猩红。

抬上救护车的时候,郑淮明已经陷入了失血性休克。

他不省人事地躺在担架床上,呼吸面罩上的雾气微不可见,却溅满了一次次喷出的血星。

随车医生面色极其凝重,飞快地检查、急救,可监护仪依旧持续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护士迅速解开郑淮明的衬衣,在他胸口锁骨下方插入输血管。

可一袋袋血输进他体内,又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氧气罩一度脱落,极其惨烈,整个狭小的车厢里充斥着血腥气。

“胃穿孔合并大出血——”

“血压不行了,快,推去甲肾上腺素,快!”

方宜不被允许靠近,指尖死死扒着栏杆,视线一刻不敢从他身上移开,心慌得咬破了嘴唇。

显示屏上的数字越来越低,心率的波动异常杂乱。

“心跳上不去!上除颤仪!”

方宜被护士强行拉到了外面,眼睁睁看着帘子唰地拉上。

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响声,伴随着一次次电击的重响,她死死捂住嘴,泣不成声。

里面传来医生的喊叫:“家属呢!他是不是打过什么药!”

方宜哭喊:“阿托品!他刚刚注射过一支阿托品……”

“我靠,不可能!”医生情急之下骂道,“人快不行了,快打电话叫其他家属去找,看他到底打的什么药!”

方宜连手机都拿不住了,护士帮她调到了周思衡的通话页面:

“大门的密码是001102……你快去次卧找,透明的注射器……”

路上短短十分钟,快到医院时,郑淮明心脏骤停过一次,被电除颤强拉回来,立即推向手术室。

方宜追着担架床跑到手术室前,腿一软摔倒在地上,只看到被医护包围的间隙里,他无力垂下苍白的一只手。

手术室的门在眼前关上,随车护士同情地将她扶起来。

“郑淮明……”方宜哭得肝肠寸断,指尖触上那扇冰冷的、阻隔着生与死的大门,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真的心如死灰。

没过几分钟,病危通知书就递了出来。

李栩浅蓝的口罩上,一双眼强忍着通红:“方老师,消化内科的周主任来了……你……你相信他。”

胃穿孔合并消化道大出血,失血量超过2000ml。

方宜呆滞地攥着这张单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该怎么写,歪歪扭扭地划了几下。

李栩接过去,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后。

凌晨时分,手术室门口惨白的灯光让任何一丝阴影都无处遁藏。室外大雪纷飞,狂风卷着雪粒,冲撞着勾锁的铁窗。

绝望到了极点,方宜靠在墙壁上,紧绞的掌心中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如果不是她留他在这里过夜,如果不是她端了蜂蜜水和解酒药进去……

方宜后怕地浑身发抖,紧紧地闭上了眼。

脑海中浮现出郑淮明大雪中的模样,他身上落满了雪花,看着她的眼神那么专注、温柔,就像是某种最后的诀别……

眼眶再一次潮湿,她流了太多眼泪,紧张过度下,甚至开始晕眩。

“方宜!”金晓秋赶过来,焦急地扶住她。

方宜眼前发黑,只觉得虚汗直冒,抓着好友的手不自觉颤抖。

金晓秋连忙去大厅买了一瓶橙汁,扭开盖子喂她喝了几口。方宜稍缓过来,伏在她肩膀上哭得瑟瑟发抖。

不到十分钟,又一张病危通知书递出来。

李栩手术服上溅了一片片血迹,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方宜面前,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周思衡脸色煞白地跑进来。他手中拿着一个打开了的注射管,管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泛淡黄的液体。

“在卧室找到两支,另一支已经先送去检验科了,还要一点时间。”他眉头紧皱,行医这么多年,自己竟看不出这是什么药,“方宜,你快看看,他打的是不是这个?”

方宜点头,嘶哑道:“是这个……他说这是阿托品……”

“不可能,阿托品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副作用。”

胃穿孔,心跳过缓,血压骤降,呼吸抑制。

金晓秋心尖一抖,倏地站了起来:“让我看看!”

她接过注射管,仔细观察着液体流动的形态,又抽开来闻了闻,脸色一下子难看几分,说出了一个极其陌生的药名。

李栩连忙冲进手术室,留下不可置信的周思衡,和茫然的方宜。

金晓秋多么希望是她的判断失误,绝望道:“是以前一种非常强效的镇痛药,一般只用在癌痛的病人身上……但它对心脏和呼吸道的压力太大了,已经很多年不引进,我去年援疆的时候,在北部一些落后的村医那里见过……”

她不敢说下去了——她眼睁睁见过癌症末期的病人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只一支这个药,就能获得半日的安静。

要有多疼,会比癌症末期的病人都疼?

方宜失魂落魄地接过那支注射管,两个小时前,是她亲手帮郑淮明打的这一针,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体温。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那个她以为很强大、可靠的男人不知道呕过多少次血,痛昏过多少次,才会用这样强烈的药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我翻抽屉的时候,在书桌第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这个……”周思衡用力从搓了搓脸,包里拿出一个浅蓝的塑料文件夹,上面写着“方宜亲启——郑淮明”,“我觉得这个应该由你打开。”

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方宜怔怔地接过来,拉住细线绕开,翻口弹开,露出一沓薄薄的纸。

金晓秋急切地凑过去看,被周思衡一把拉住,冲她摇了摇头。

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边缘,方宜忽然有些不敢看,深呼吸了几下,一张一张抽出来。

第一张,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是一封长长的遗书。

白底红线的稿纸上,郑淮明苍劲有力的字一行行书写下去:

【方宜,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欺骗和隐瞒。这件事,我本应该亲口告诉你——】

【我的母亲和弟弟都是因为我而死的。】

写到这里,他的字有些变形,力透纸背。

【我弟弟叫郑泽,他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我很努力了,但他们很久没笑过了。】

【十八岁生日那天……】

【母亲没有留下一个字消失了。】

【他们都恨我,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

满满两页纸,字迹越来越不稳,有的甚至慌乱到难以辨认。

【我亲眼见到了她的尸体。】

【郑国廷也走了,幸好,邓霁云是个很好的人。离开这个家以后,他还上了几年幸福的生活。】

【是我毁了这个家。】

【在你出现之前,我没想过对这个世界还会有留恋。】

【我爱你,但没能把幸福带给你。】

【谢谢你愿意留下那只小猫,你来给它起一个名字吧。】

【如果不是你,很多年前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要有负担,以后去找一个爱你、让你幸福的人。】

方宜一行行读下去,捏着信纸的手越来越紧,生生快要拽破。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来,晕开了墨迹。

她终于明白了郑淮明那句关门前温柔的“谢谢”,可已经太晚了……

两张信纸后,还叠有一沓材质各异的纸张。

第一张,是一张经过律师公证的遗嘱,上面几行字条理清晰地写着,他死后名下所有房产、车辆和存款,全部赠与她。夹着一张姓何的律师名片。

第二张,是一份宠物保单。郑淮明选择了一份长达十年的保险,囊括了从一只小猫每年打疫苗到后续各种疾病,甚至是殡葬。

后面还附了一张便利贴,一行姓名和电话下,他短短写着:如果以后不便带着它,可以将小猫托付给他。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有房产证、驾驶证、存折等所有证件,甚至有一份当下入院特殊病人记录表,和科室医生所需的各类材料,其中包含一张李栩明年去英国交流的亲笔推荐信……

可对朋友、下属,甚至是一只小猫都如此体贴入微的人,在遗书的最后两行写道:

【等我死后,不要为我立碑,请将骨灰直接洒在海里。】

最后一行,郑淮明握着笔的手明显在抖,一个字、一个字写下:

【对不起,方宜,又让你伤心了。】

【这是最后一次。】

薄薄的纸张飘落在瓷砖地上,方宜捂住脸,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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