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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花月之下比谁的酒坛抛得高时,从来不曾注意过隔墙传来的靡靡之音。

淑妃看着我,我按宫规向她行了一礼。

起身时不自觉的又扯了扯嘴角。

她竟然,觉得我可怜?

那个曾经因为我一片痴心不见天日的女子,竟会在我为人鱼肉时觉得我可怜。

她真善良。

她真仁慈。

4.

我跪在这里的第三个时辰。

淑妃娘娘的垫子姗姗来迟。

我的久跪充血的膝盖一压上去,便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痛。

膝上单薄的布料转瞬湿濡,晕开大片的血红。

我就知道,那垫子里果然是藏着针的。

我就知道,深爱总会让人偏执。

她不敢争,不敢在宇文渊面前真情流露。

但是她却能在我无力反抗时,在以仁慈之名赐下的棉垫里藏针。

我猛的呛咳一声,硬生生的把涌出喉间的鲜血咽了回去。

锦瑟见我脸色不对,慌忙扶了我一把。

「呀!血!」凑近的小丫头指着我的膝盖惊叫出声。

「傻孩子,见了血,喊一声便会没了么?」我缓缓的挪动身子,从那沾了血的蒲团上挪了下来。

破溃的膝盖重新压在冷硬的砖地时,麻木的顿滞感开始复苏。

痛。

钻心的痛。

比那年我被突厥大营俘虏时,烙在身上的奴印还要痛。

那一年,我陪宇文渊一起巡视边关布防。

烽烟骤起,突厥来犯。

年少气盛的宇文渊提枪上马,带着大批战士冲锋。

却因经验不足而落入突厥人的陷阱。

我救起他,在幽密的森林里穿梭,却躲不过突厥人放出的战鹰猎狼。

没法子,我用污泥涂了他满身,换了他的战甲迎着突厥人走了出去。

我先是被五花大绑,高吊在油锅上取乐。

又被撕碎了衣裳,预备着披上新剥好的羊皮。

衣衫碎了,他们这才发现他们抓来的敌国太子竟然是个女人。

被愚弄的愤怒让那群蛮人红了眼睛。

他们用沾了盐水的长鞭抽在我身上,再用烫马的烙印封上伤口。

折腾了足足七八个时辰。

他们又把我扔进了他们养狼的窝棚里。

宇文渊是第三日傍晚才带着援军赶到的。

他找到我时,我正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羊皮袄子,浑身血污的坐着,满地都是被扭断了脖子的狼尸。

那一战,大晋赢的漂亮。

我背上那片被烫到焦糊的伤疤,却永远也除不掉了。

宇文渊很不喜欢我身上的疤。

他说,每次摸到这些斑驳都会想起我抹在脸上的烂泥。

他说:「你都不知道,那些混了血的污泥有多腥臭。」

我想,我和那些烂泥应当没什么区别。

危急时,涂在脸上保命。

平安时,光是想想便觉得作呕。

4.

我跪在那里的第四个时辰。

日尽黄昏。

我命锦绣将那藏了针的垫子悄悄拿回自己院里。

回来时,她又不知从哪儿踅摸到了一碗温水。

做贼似的往我嘴边凑合。

我的唇角将将碰到杯沿时,身侧却传来一阵娇滴滴的女音。

「陛下,臣妾就知道江美人在这里有吃有喝,滋润得很呢。」

我抬眸。

娇媚如花的女子,正攀附在一身玄衣龙纹的天子身边。

水盈盈的唇瓣嘟起,看着就嫩生生的惹人怜惜。

我趁着向二人行礼的功夫悄声抿了抿我的唇瓣。

因为干燥而皲裂的痂皮刺得舌尖生疼。

果然并不讨喜。

锦瑟被突如其来的二人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的险些失手砸了水碗。

她撂下水碗,冲着两人的鞋尖臣服在地:「启禀陛下,贵妃娘娘,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实在不知贵妃娘娘不准主子喝水才私自寻了水来的,请陛下娘娘责罚奴婢......」

「陛下,您看这个尖酸的小婢子,臣妾几时说了不允江美人饮水了?江美人撞碎了臣妾的镯子,臣妾不过是罚她静心思过罢了,她竟在陛下面前如此说,倒是显得臣妾刻薄了。」贵妃轻抬罗帕,煞有介事的擦了擦眼角下并不存在的眼泪。

宇文渊安抚的拍了拍美人的小手,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这奴婢蠢愚,可是你教她这样说的?」

我没有开口回话,而是端起锦瑟带回来的温水一饮而尽。

清水入腹,喉咙里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被冲散了些。

我仰面,规规矩矩的避视着天子的目光,轻拢袖袍遮住了还在渗血的膝盖,干干脆脆的答了一声。

「是。」

我没有资格去与当朝天子对视。

但我依旧敏锐的察觉到了宇文渊在听见那个字后的迟疑。

「臣妾受了贵妃娘娘都刁难,自然想求陛下做主免了责罚,若是能让陛下因此迁怒贵妃娘娘就再好不过。」我言罢,又在末了说了一句:「后宫女子皆如此,妾如何免俗。」

不管过了多少年,我对宇文渊永远都是有话直说。

他做太子时,最喜与我分析利弊。

他总说我针砭时弊,一针见血。

可如今,他不喜欢了。

身为天子,富有天下,手握生杀。

他不必再揣度谁,不必再忌惮谁。

比起那些刺耳的真相,他更喜欢听粉饰过的歌舞升平。

「江羽瑶,你好似永远都见不得朕高兴。」宇文渊的语气不辩喜奴,冷如淬冰。

我俯首。

静静等待着他对我的处置。

「江美人出言无状,掌嘴二十。」

「陛下,求求陛下莫要责罚主子,她已经跪了许久,实在禁不起了。方才是奴婢失言,求求陛下责罚奴婢吧。」锦瑟见状,一包眼泪滚滚落下,看着比我这个罚跪的人还凄惨。

「你主子没那么娇贵,她的身子骨儿再跪上十天半月也死不了。」宇文渊似乎是铁了心要给我个教训。

他挥挥手,立刻有眼尖的宫人将落泪的小宫女拉到一旁。

另有两人拉起我的胳膊,迫我强行抬头。

尺长掌宽的竹片,重重落在我的脸上。

第一下,我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那口鲜血便呛了出来。

锦瑟吓得尖叫,宇文渊却没有叫停。

我想,他一定觉得。

我能在狼窝里活过两天一夜。

如今只是在这平坦的宫道上罚跪,能出什么事情?

我替他挨过多少军棍,多少戒尺。

如今不过是用小竹板子掌嘴而已,略破一点油皮又有什么要紧。

反正,我皮糙肉厚的禁折腾。

但我终究是人。

人怎么可能怎么样都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