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西岭月和李成轩、阿翠三人便已抵达魏州城门口,想赶在第一个出城。
聂隐娘独自前来送行。
李成轩想起她这些日子的相助,心下感激:“此次多亏聂仙子仗义援手,我们……”
“我是为了我师父。”聂隐娘不等他说完便出口打断,“若没有师父点化我,我早就堕入魔障了。况且,我不想主公走上歧途。”
“无论如何,聂仙子大恩大德,我们铭记于心,来日定当报答。”李成轩坚持道谢。
聂隐娘淡淡一笑,态度依旧清冷。
阿翠与她朝夕相处近两个月,早已习惯了她外冷内热的性子,亦是不舍地道别:“聂姐姐,你别光顾着别人,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西岭月也想向她道谢,可话还未出口,城楼上突然响起晨钟之声,昭示着寅时末已到。随后,两队士兵分别从城楼东西两侧小跑下来,迅速打开了城门。
聂隐娘见状便短促告别:“城门既开,我就不送三位出城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西岭月和李成轩同时回道。
聂隐娘微一颔首,利落地翻身上马,策马回城。
阿翠望着她的背影,轻声感叹:“婢子从没见过送人不送出城门,自己先回去的。不过聂姐姐做起这事竟异常妥帖,没教人觉得半点不舒服。”
“既脱了奴籍,以后别再自称‘婢子’了。”李成轩轻笑,“走吧。”
他边说边赶着马车往城门处走去,将三人的通关文牒和魏博镇符契交给守城士兵查验,然后顺利出城。
来时两个人,走时三个人,原先的马车便略显逼仄。田季安想必是心中有气,一没送行,二没准备马匹,连个面都没露。倒是田忘言送来一些食物、水,还从田季安的书房偷出来一张大唐舆图。
李成轩本意是雇一名车夫,但阿翠自告奋勇担了这差事,说是她和聂隐娘走了一路,都是她充当车夫,对此早已驾轻就熟。
李成轩拗不过她,又怕节外生枝,遂定下约定,与她白日轮流驾车赶路。
至于西岭月,近日里所受打击太大,两人都希望她能好好休息,铆足精力面对即将到来的风云。
“据田季安所说,郭家暂时无虞,但皇兄剥了仲霆的郡公爵位,姐夫也被罚俸两年,算是小惩。”在马车里,李成轩提起郭家的近况。
西岭月闻言沉思片刻,勉强开口:“圣上能轻易饶过郭家,内情定不会如此简单。你不必瞒我,他们做了什么?”
李成轩也知瞒不住她,只得如实说来:“郭氏族人联名上表,请求皇兄将你剔除族谱,加以严惩……皇兄应了,也收回了‘西川县主’的头衔。”
西岭月早已料到此事,但心中还是有一丝丝失落。毕竟除夕那天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郭氏宗祠里,族老们的慈爱,长辈们的关怀,平辈间的交好……都
曾给予过她难得的归属感。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真正融入了郭家,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是鸠占鹊巢。
她唯有自嘲地笑:“这样也好,我本就是个冒牌货,郭家的名利富贵我不该占着。”
李成轩见她神色平静,这才稍感安心,握住她一只纤长玉手,予她安慰:“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经历过昨日最茫然、最惶惑的时刻,眼下西岭月已渐渐平静,轻声又问:“除了郭家,别人呢?可有受到牵连?”
李成轩回想片刻:“暂时没有。裴行立已将一切事由禀明皇兄,反而因功擢迁,改任卫尉少卿了。”
“卫尉少卿,是个什么职务?”
“掌管两京武库署、武器署、守宫署和天子仪仗。”李成轩顿了顿,补充道,“算是近身侍奉天子了。”
“近身侍奉。”西岭月勾起一抹讽笑,“但没有实权,对吧?”
李成轩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卫尉少卿看似随天子出入,但分管的都是最常见的军械、祭祀礼器、仪仗等死物,的确是个闲职,以往多由宗亲外戚、重臣世家之中资质平庸的子弟担任。相比之下,沁州刺史却能掌握一州实权。天子这是明升暗贬,对裴行立生有戒心了。
“那南浦和西川呢,圣上可有动作?”西岭月进而追问。
“三月初,皇兄已任命武元衡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白学士为判官,明旨说是‘赶赴西川平定局势’。”李成轩说
出推测,“我猜皇兄是意在南浦,打了西川当幌子。”
西岭月也作此想:“有理。可我想不明白,圣上为何要派武尹京去呢?他分明是武后的曾侄孙啊,难道圣上不怕他……倒戈?”
“这就是皇兄的厉害之处。”李成轩犹豫一瞬,才往下说道,“武元衡毕竟是武家人,和你义父谈判时能占个身份的便利,他若处置得当,往后自然圣眷更隆;但他若包庇武氏族人……圣上也会坐实武氏遗孤的野心,拿武元衡当出兵的借口。”
西岭月听后大为感叹李纯的心机,不由脱口:“圣上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好坏参半。”李成轩亦不避讳地评价,“乱世当政,帝王理当存心机、重防备,才可保朝廷无虞;但若天下太平……皇兄的心怀便该放宽些了。”
两人话到此处,已算是大不敬,西岭月及时制止了这个话题,转而又问:“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直接去南浦吗?还是……还是先去西川?”
李成轩思索片刻:“不去西川了吧,你义父的势力在那儿,去了西川,怕就出不来了。”
“可是南浦那么大,我们要去哪儿呢?”西岭月毫无头绪。
李成轩遂拿过车上的舆图来看,发现南浦郡下领三县:凉山、武宁、南浦。
“武宁?”他喃喃自语,感到这地名颇具深意。
武后在世时留下的秘密,武氏遗孤繁衍之地,“武宁”二字似乎蕴含了
某种美好的祈愿,是一个绝佳的暗示。
他不禁抬起头来,以目光示意西岭月。后者当即决定:“好,我们就去武宁!”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个月后到了南浦郡境内。许是因为朝廷一直搜捕未果,又或许是天子断定他们不会来南浦,也可能是多了一个阿翠的缘故……总之三人这一路南下,很少遇到盘查,再加上有田季安的假文牒护身,水路陆路都走得格外顺畅。
而此时已是五月中旬,气候渐渐转热,鸣蜩熏风,榴花带暑。
五月十一,三人抵达了武宁县城外,陡然感到盘查变得森严许多。西岭月、李成轩、阿翠都是样貌出众之人,一齐进城容易引起官兵注意,故而三人商量一番,决定兵分两路:西岭月和阿翠一并进城;半个时辰后李成轩再独自进城。
西岭月手上有两套假文牒:一套是郭仲霆给的,户籍长安,名为“李娃”;一套是田季安给的,户籍魏州,名为“李星月”。而阿翠的户籍名是“李波翠”,两人便装作一对远房姐妹,入城接受盘问。
官兵见是两个美貌女子,并非一男一女,略略盘问过后便放行了。两人遂前往城内第一个街口西南角,等着与李成轩会合。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李成轩赶来,西岭月渐渐生出担心,怕他是被守城的士兵拦住了。
“县主别担心,婢子去探探情况。”阿翠说着便要原路返回
。
西岭月一把拉住她:“再等等吧。”话虽如此,可她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阿翠忍不住走到街口张望,却没瞧见任何异常,城门处也照常盘查过往行人,就是不见李成轩的影子。
就在她焦急难耐之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头,随即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阿姐!”
阿翠转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孪生姐妹阿丹!而她身边,不正是李成轩嘛!
阿翠大喜之下也顾不得和妹妹说话,连忙问道:“王爷您去哪儿了?害我们好等。”
不等李成轩答话,阿丹已经解释道:“阿姐别怪王爷,他是遇见了我,这才耽搁了一阵子。”
经阿丹一说,阿翠才发现她手臂上挽着个包袱,不禁好奇:“你为何会来武宁县?”
“说来话长啊。”阿丹显然不想再重复一次,笑道,“等见到县主,我一并告诉你们。”
阿翠便将两人带去街口的酒楼,与西岭月会合。
这对孪生姐妹花重逢,众人皆是喜不自胜,问起了阿丹这一路的状况。阿丹却是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带过,反而教西岭月和李成轩很是愧疚。
“对了阿丹,你怎么会在武宁县?”西岭月也问出这个问题。毕竟南浦郡下辖三县,彼此能在武宁县遇上也不容易。
阿丹便说起了近况:“王爷、县主你们有所不知,婢子一路引着追兵来到南浦郡,为了躲藏行迹,把三个县都走了一遍。就在婢子来武
宁县那天,路上遇到了一个车队,查验文牒时就排在婢子前头。您猜怎么着,其中竟有郭郡公!”
此言一出,西岭月心口猛地一紧,正待追问,阿丹已主动续道:“婢子当时不敢和郭郡公相认,只听他对官兵说是进城访友。婢子就一路跟过去,发现他的落脚地是在县令府,还有武尹京也来了。婢子心知是出了大事,便偷偷去见了郡公一面,他说此地凶险,让婢子尽快离开。这不,婢子就是听了他的话才准备走的,谁想这么巧,在城门口被官兵拦住了。”阿丹想起方才出城的趣事,只觉忍俊不禁。
当时她拿着包袱正打算出城,一个官兵突然将她拦了下来,说:“奇怪,我方才明明看见你进城来着,怎么这么快又要出去?”
阿丹一听,便知是孪生姐姐阿翠到了,不禁喜出望外。她反应也是极快,连忙胡诌:“啊!是我是我,没想到您眼力这么好。我方才进城的时候东西落在路上了,正想出去找找呢!一会儿进城还得麻烦您!”
官兵见她说话娇滴滴的,倒也没怀疑,甚至连她手上的文牒都没看,挥手将她放行了。没想到她这一出去,就遇上了李成轩,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也不敢多做交流,只是互相传递了几个眼神,便装成陌路人前后脚重新进了城。
听闻阿丹这一席话,几人才晓得武元衡动作这么快,已经到了武宁县,看样子是
来暗中查访的。
“仲霆哥哥怎么跟来了?”西岭月有些意外,“他不是被剥夺了爵位吗?”
“听郡公说,圣上特许他戴罪立功,来捉拿萧家父子。”阿丹言简意赅,“还有白学士、裴将军,这次都来了。”
果然,天子也选定了武宁县作为突破点,还将熟知内情的人都派了过来。西岭月忽感喜忧参半:喜的是李成轩终于能洗脱冤屈;忧的是自己和义父一家将何去何从?
李成轩也感到此事万分棘手,向阿丹询问:“他们都住在县令府?仲霆可曾对你透露过什么?”
阿丹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是,都在县令家住着,统共就来了十几个人。郡公只说此地将有大变,让婢子赶紧离开,其他的一概没说。”
李成轩闻言眉头紧蹙,深感武宁县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而这与他暗访的本意并不相符。武元衡必定有备而来,倘若朝廷与萧家父子真动起手来,以他单人之力还能护得住西岭月吗?
李成轩心中忧虑,此时阿丹又反问他:“对了王爷,您为何要来南浦?此地对您可是最危险的啊!”
李成轩没有回答,含糊地道:“我们自然是来找萧家父子,你在这儿可打听出了什么?”
“没有,”阿丹言罢,想了想又说,“不过婢子倒是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
“这武宁县的人……”她压低声音,“好像有问题
。”
“什么问题?”西岭月耳尖听到了。
“婢子形容不出来,总之但凡女子进城,路人都要多看几眼,投宿时也被问东问西。”
听闻此言,西岭月忽然想起方才她和阿翠进城时,路上的行人也在频频看她们。那种眼神并不像是在欣赏容貌出众的女子,反而像是一种……审视?
显然阿翠也意识到了,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看向西岭月:“县主,方才……”
西岭月示意她噤声,又追问阿丹:“除此之外,你还发现了什么?”
“此地应该尚武,藏了不少高手。”阿丹神色变得很谨慎,声音压得更低,“以婢子浅薄的眼光看,这县里十有八九都会武。”
十有八九?!西岭月吓了一跳:“太夸张了吧。”
阿丹努了努嘴:“不信您问王爷。”
方才两人进城时,李成轩的确发现许多百姓都有问题,路人大多步伐沉稳、气息平稳;就连街边摆摊的寻常小贩,眼中都透着敏锐的光。
这些人大多在遮掩自己会武的事实,却瞒不过高手的眼。相比之下,最好应付的反而是那些守城将士。
“毕竟武氏的据点在此,一些深藏不露的高手环伺周围,也很正常。”李成轩这话是安慰西岭月的,实际上他心中更觉担忧,遂道,“大家还是小心行事吧。阿丹,你和阿翠不宜一起出现,你先去找仲霆,就说我在那儿等他。”
他扬手一指酒楼的对面,几人抬首望
去,只见是一座三层楼高的客舍,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乐朋客舍”。
当日午后,西岭月、李成轩、阿翠三人到了乐朋客舍投宿。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掌柜一直盯着西岭月和阿翠,尤其是对前者打听得极其殷勤,而对李成轩这么一位器宇轩昂的人物反倒并不太留意。
简直和阿丹形容的一模一样。西岭月心下戒备,面上却不敢流露异样,三人佯作轻松地住进了客舍。李成轩住在“天”字一号房,西岭月和阿翠住在二号房。
待到了傍晚时分,阿丹带着郭仲霆前来与李成轩会面,一行人又在客房里密谈许久。直至快到宵禁时,郭仲霆才在阿丹的陪伴下离开,返回武宁县令府去了。
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悄悄渲染,看似寻常的乐朋客舍处处透着诡异,气氛显得无比压抑……
直到亥时末,这种诡异的情形终于被打破——大堂的六扇窗户像是全都忘了上闩,在同一时间被人齐齐推开。紧接着,十二名黑衣人先后跳入窗内,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停在“天”字一号房、二号房门外。
为首之人比了个手势,十二人即刻挥刀砍掉门闩,分头闯入两间房内。显然他们已事先打听过,两个女子是住在“天”字二号房,因此闯进去的只有五名黑衣人,且都收起了兵刃。
但住在“天”字一号房的李成轩则较为倒霉,闯进去的七人全部挥刀直入,直
奔窗边欲取其性命。
然而当他们闯入房中之后,才发现屋内竟然空空如也!黑衣头领大呼不妙,连忙跑出“天”字一号房,恰好碰见另一队人马从隔壁撤出来。对方朝他打了个手势,表示隔壁也没有人。
就在这时,掌柜跑了上来,看到两间大敞的客房很是惊讶:“这……这……属下可以肯定,他们没出去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