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好像在寻找最后见到他的人。就目前情况来看,就是我跟纯子了。”
“你也去了?”光平停下正往口中倒啤酒的手,“那晚你也去MORGUE了?”
“嗯,十二点左右吧。”广美回答说,“我有东西忘在那里,就去了一趟。”
“当时见到松木了?”
“是啊。”
“客人只有松木一人?”
广美点点头。“最近很少有人会一直待到关门的。”
“是吗?看来那个客人很快就离开了啊。”
“那个客人?”
“我要离开MORGUE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当时进来了一名男客人,穿着皮夹克,看上去气质很忧郁。”
“皮夹克?”
“从老板娘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一名熟客。”
“……是吗?”广美拿着袋装零食,目光飘到光平胸前。光平觉得她可能有话要说,便等了一会儿,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哧的一声将零食的袋子撕破。
“松木的住处,”过了一会儿,广美一边打开啤酒罐,一边说,“好像被翻乱了。”
“被翻乱了?”
广美喝着啤酒点头道:“抽屉、收纳箱全被人翻过了。当事人已死,不清楚丢了什么,但他衣服中的钱包不见了。”
“抢劫?”
“嗯。”广美耸耸肩,轻轻闭上眼,“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丢点东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
“松木元晴是个假名,你也听说了?”
广美轻轻点了点头。
“据说真名叫杉本润也。”
“好像是。”
警方为确认其身份,找遍了他的住处,却没有找到一样有价值的东西,连居民登记都没做过,最后通过电话账户才查到身份,从而得知了其真名和住址。
“据说他真正的家是一套很好的房子,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假象。”
“是啊。”广美拿着两个汉堡站起来,取下保鲜膜,放进烤箱。
光平也终于开始感到饥饿。
周六的报纸简要报道了松木的死。光平这才知道,插在他背上的是一把随处都能买到的登山刀,案发时间很可能是三天前,即周三早上。
抢劫杀人的可能性很大——从报道的措辞上来看,结论大致如此。
光平来到青木时,昨晚那些刑警早已坐在一楼的咖啡厅,正对沙绪里进行讯问。沙绪里仍像往常一样大胆地跷着腿,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夹着香烟。她的神色十分冷淡,厨房里的老板则一副痛苦的表情。
“啊,津村先生,一会儿请你留一下。”年长的刑警一看到光平就抬起右手示意。老板朝刑警瞥了一眼,并未发牢骚。看来刑警已经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了。
“没我的事了吧?”沙绪里挠着烫过的头发,郁闷地说,“就算关系很亲密,也不是恋人啊。剩下的你们问光平好了。”
看来,刑警们带来的话题并不令人愉快。
刑警不情愿地说:“好吧,如果有什么事请跟我们联系。”说完站起身来,朝光平走去。沙绪里张开涂得鲜艳的嘴唇,朝刑警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刑警们昨晚并未报名字,所以今天是从自我介绍开始的。年长的刑警姓上村。年轻的那位,光平转瞬就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反正二人都是辖区警察局的刑警。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上村单刀直入地问道,他问的自然是有关松木被杀的事。
光平摇摇头。“我昨天说过了,我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嗯……”刑警们似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么说,杉本……啊,叫松木更容易懂。你连他以前的职业都不知道?”
“当然。警官先生你知道?”若警方能查出,光平还真希望他们能告诉自己。
上村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一声,说:“我们已经查清了他的身份。”
“什么?松木以前的职业是什么?”
刑警似乎很满意光平的反应,盯着他的脸,说:“工薪族。”
“工薪族?”
“嗯。”说着,上村打开警察手册,“你知道一家名叫中央电子的公司吗?”
“知道。”
那是一家以商用计算机起家的公司,目前主要从事开发办公自动化产品、机器人、家用电脑和软件等,在计算机业界是后起之秀,技术力量雄厚,光平的同学应该也有几人在那里供职。
“松木先生以前在中央电子工作。”
光平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不语。他既觉得意外,又感到意料之中。
“他是一年前辞职的,理由至今不明。”
光平回想起松木问他为何不就业时的表情。当时松木说“想法是不错,但光有梦想还不行。如果不行动,世界是不会改变的”。说不定,这句话是松木说给自己听的。
见光平闭口不语,刑警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光平连忙摇头。
“你们也从未聊过这些事?”刑警问。
“是的。”
“那么,你平时都跟松木先生聊什么话题?”
“什么话题?”光平挠挠头,“也没什么,看情况而定,话题各种各样,全是些无聊的事。”
“那有没有聊过别人的事?”
“无聊的话题无所不谈,比如对面美发店的事情。反正都是闲话。”
“兴趣爱好呢?比如说,他对什么感兴趣?”
“不清楚。”光平是真的不知道。共事了三个月,他从未问过这种事。察觉这一事实后,他自己也深感意外。
上村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这一表情惹恼了光平。“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报纸上不是都说了吗?抢劫杀人的嫌疑很大。”
刑警的苦笑变成了冷笑。“报纸上说的未必总是正确的。上面只是说嫌疑很大,并非确定。”
“听语气,你们好像一开始就认定是熟人作案。”
“并非我们认定。只不过,”刑警翻开警察手册,眯着眼看了看其中一页说,“刀子是插在受害者后背上的,对吧?可见凶手是从松木先生背后行凶的。若有陌生的访客进来,受害者应该不会背对对方。现场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而且那公寓也并非抢劫犯喜欢的目标,对吧?”插话的是年轻刑警。他的声音十分尖厉,与魁梧的身材极不相称。
光平无言以对,只是盯着桌子上的糖罐。熟人作案?那到底是谁杀了他?杀死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对了,问你另一件事,你认识武宫先生吧?”上村用闲聊般的语气轻松地说着,眼睛深处却充满不容光平否认的光芒。
“认识。”光平答道。
刑警满意地点点头。“周二晚上,松木先生疑遭杀害的前一夜,武宫先生与松木先生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没错吧?”
大概是从沙绪里那里听来的,光平无法否认,只好小声回答“嗯”。
“那昨晚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我没想起来,而且我也不想主动提别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跟武宫先生是一起上的大学吧?好像连专业都一样。”
“……嗯。”光平逐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包庇他?”
果然如此,光平想。“荒唐!”他当即否定,“他瞧不起我,我也不喜欢他,根本就没必要包庇他。”
“那……武宫先生为什么瞧不起你?”
“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比武宫被松木揍的理由还无聊。”
“你不想说?”刑警盯着光平的眼睛问。
“是的。”
由于他保持沉默,上村泄气地合上了警察手册。“算了。你要是想起什么,请随时跟我们联系。当你心情平复下来后,有些事情会忽然闪过大脑的。”
上村刚要起身,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下来。“有件事忘了问。”他再次取出警察手册,确认年轻刑警做好记笔记的准备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三天前的本周三,那天上午,尤其是十点前后你在哪里?我们没别的意思,这是警察的职责所在,只是例行公事。”
<h2>5</h2>
距光平发现尸体已过去三天。案件进展如何,光平等人全然不知,报纸上也没有报道。青木没有雇其他人,而是直接由光平接替了松木的工作。光平的酬劳上涨了一些,但对老板来说,这比再雇一人划算多了。
这天最后一位客人是副教授太田。他是八点多来的,让光平陪他玩轮换玩法。走进店内的时候,他瘦削的面孔十分僵硬,似乎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
“最近两三天没打,手、手腕都痒痒。”干瘦的副教授刚摘下一圈圈缠在细长脖子上的围巾,就用辩解般的语气说道。
“从上周五开始就没来过。”光平补充道。太田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心照不宣,二人一直没提松木的话题。说话的主要是太田,内容几乎都是对差生的满腹牢骚。发牢骚的时候,他口吃的毛病似乎会改善很多,恐怕是精神作用吧。
不久,二人聊到了就业,各种公司的名字开始出现。提到中央电子后,话题自然就转移到了松木身上。太田似乎也从别处获得了消息,得知松木为假名、曾是工薪族等。
“公、公司不错,”太田在游戏间歇时说,“是个潜力股。竞争如此激烈,光靠电脑软件是不够的。”
“可松木还是辞职了。”
“嗯……公司整体的优劣跟辞职理由之间没有多大关联。”
“能猜到辞职理由吗?”
“大致上可以。”干瘦的副教授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计算机服务公司的人退休非常早。若、若是程序员,或许三十五岁左右就得退休。”
“这么年轻啊。”光平很吃惊。
“程序员脑子最灵光的时候是黄金期,之后会转职到更高的业务端,不过也有很多程序员对能否胜任抱有很大的不安。如果不是很喜欢,就会干、干不下去。”
“松木也是因为这种不安才辞职的吗?”
“也、也许吧。”说着,副教授捅了一下球杆。他瞄准的分明是中袋,弹出的球却在撞击一次球桌边缘后,停在了对侧的一角。他不好意思地咕哝了几句,突然大声说道:“不过,辞职的理由有、有的是。”
“有的是?”光平问。
“嗯。”副教授深深点头,“我们学校的毕业生第一年也必然会有几人辞职。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
“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就决定不了方向。今年甚至还有个特别过分的学生,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工作,就让我、我给决定一家公司。荒、荒谬!”
虽然此话并不好笑,光平还是露出牙齿笑了笑。
“还有一些人,由于对参加工作的觉悟不足,还丢了性命。”
“死了?”
“就在大约两个月前。同学聚会,喝醉了,结果掉到河里淹死了。这哪是一个成熟的、已参加工作的人的死、死法!”
这一次,光平无言以对。
打烊后,光平与太田一起离开。太田说对这一带的酒吧不熟,光平就邀请他来到了MORGUE。这是松木被杀后他第一次来这里。
光平把干瘦的副教授介绍给广美等人后,大家立刻谈起案件的话题。
“不在场证明?我们当然也被问了啊。”
纯子擦拭着酒杯,与广美对视一下,点点头。“那天,我从九点左右就去美容院了,好歹还能有个不在场证明,可是广美就没有证人了。”
“周三早上我一直一个人在睡觉,怎么可能有不在场证明?”广美耸耸肩膀。
“你们那天早上是在各自家里睡的?”纯子望了望光平和广美问道。
“是啊,因为周二晚上我就算去某人的家,里面也没人啊。”光平把满含嘲讽的视线转向广美。
广美大概早听腻了这种话,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然在做凉拌洋葱丝。
“我、我还没有被刑警问过呢。”副教授在光平旁边说,“如果被传讯怎么办?我肯定也答不上来。”
“对于老师,我想警方也会慎重的。”光平说,“毕竟事关大学的名誉。”
“总之,凶手还真会挑时间。”纯子说,“为自己制造一个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这种情节推理小说中经常有,这反而会给人留下一种不自然的印象。所以,只须在一个所有人都很难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里作案就行了。”
“听刑警的口气,案发时间好像是上午十点左右。”光平忽然想起来,说道,“真是搞不懂,人都被杀两天了,还能推算出这么准确的时间来?”
“据说是来自隔壁学生的证词。周三早上十点左右,他听到有响声,但警方似乎没有认定那就是案发时间。”或许是出于行业特点,纯子的信息量很多,了解得更详细。
“运用现代法医学,这、这种程度的推测还是能够做到的。”副教授从学术观点出发支持纯子的话。
“青木的人也被问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了?”广美切完洋葱,一边洗手一边问光平。
“当然。沙绪里和老板都很生气,因为他们没法证明。”
“明明从动机调查就行。”纯子说。
“正因为不知道动机,才地毯式调查,确认有无作案时间。看来,警方也没有完全掌握松木的过去。”
“一个谜一样的男人?的确,他那个人是有点怪。”仿佛又想起松木总一个人喝酒的样子,纯子不由得望向屋角的那张桌子。
“不过……松木曾在中央电子上班……还真是让人意外。”广美有点难以启齿,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光平。纯子则点了点头。
赌徒绅士出现是在半小时后。他身穿一套深褐色西装,手拿一把折叠伞,一进来就想向吧台里的纯子询问什么,可当发现光平、太田等人都投来目光后,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意外且安心的表情,朝大家走来。
“听说他死了?”绅士站在光平旁边问道。因为压抑着感情,尾音带着些颤抖。
“对,”光平垂下头,“被人杀了,而且尸体两天后才被我发现。”光平把绅士介绍给正在吧台里侧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的广美跟纯子,“他是青木的常客,松木的球友。”两名女子这才礼貌地向他致意。
“你可是很少到这种店来啊。”绅士点了一杯橙汁,跟副教授打着招呼,坐到他跟光平之间。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津村光平——”
光平自我介绍,绅士冲他摆了摆手。“早就从松木那儿听说了,说你正在摸索自己的道路。”
“没那么夸张,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而已。”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包括我。”绅士递上名片,“我是做这一行的。”名片上印着“东和电机株式会社开发企划室室长井原良一”。
“原来你是东和的?”光平重新打量着这个男人,因为对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技术人员。
东和是一家生产综合电子器械的厂商,附近就有一家分厂。光平把名片传给广美等人。
“其实,我家也在附近。”井原报出附近车站的名字。
“松木知道这些吗?”光平问。
井原点点头。“我告诉过他,但不知道他曾是工薪族。我是从青木的老板那儿听说的,说实话,真让我意外。你们也知道,他这个人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我们曾开玩笑说,俩人比台球,如果我赢了就让他彻底交代。”井原用橙汁润了润喉咙,身子忽然瘫软下来,喃喃地说,“可是,现在连台球都没法比了。”
“你是从报纸上知道这起案子的?”一直默默聆听的广美为光平添上兑水威士忌,问道。
“是的。”井原答道,“从刑警那儿也听到过一些情况。”
“刑警?都找到井原先生你那儿去了?”光平不记得自己曾向警察提起过井原。
“青木的常客似乎都被问了一遍。大概是老板透露了我的名字,因为我曾留过名片。”
“你都被问了些什么?”
“各个方面,有没有线索、聊过什么话等,啊,还有不在场证明,简直把我当成了杀人犯。我很恼火,刑警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什么例行公事。”
光平望向吧台。广美厌倦的表情中夹杂着苦笑,纯子则板起脸,不快地低着头。
“井原先生,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因为是工作日,我当然在公司。可他们说这些还不能完全证明清白。人是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身边总有人的,怎么完全证明?你们说,完全具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到底能有几个?”或许是讲述时又回忆起了不快,井原的声音略高起来,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掩住嘴角。
“我们也被问了不在场证明,大家都给不出完美的回答。我们刚才还在聊这些。”
“那是肯定的。我今天来这里,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获得一些新消息。”井原看了看光平和广美等人的表情,然后摇摇头,“看来是徒劳了。”
带来新消息的是书店老板时田。自那个周二的晚上以来,光平再没跟他见过面。才几天时间,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虽还戴着那顶艳红色的贝雷帽,像房地产商一样精明的眼睛里却没有了光彩。
“井原先生跟副教授也在啊?真难得。”时田一看到赌徒绅士和太田的面孔,就诧异地说道,然后在他们旁边坐下来。看来,台球球友们都认识井原和太田。
“老板怎么无精打采的?也是因为失去了拌嘴的对象?”井原担心地皱皱眉,对着时田的侧脸说道。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在思考一些工作上的事。老板娘,把我的酒拿来。”
“昨天全都喝光了,再拿瓶一样的?”说着,纯子打开了一瓶三得利RESERVE,给时田兑起威士忌来。
“我记得之前那个瓶子里还剩很多,你可真是好酒量。”光平想起上次在这里见面时的情形,说道。
纯子露出落寞的微笑,望着时田说道:“案发后他每天都来喝,对吧?”
“这些无聊的事就别提了。”时田把脸扭到一旁,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光平,“喂,光平!”
“什么事?”
“周二晚上松木和大学里的学生争吵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帮忙?太不够意思了吧?”
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光平。广美也好奇地望着他。
“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没机会说,连我今天来这里都是周二以来的第一次,况且事情也没那么夸张,只是松木打了他一拳而已。”
“松木被杀不就发生在周三早上吗?也可能是对周二那件事的报复。”
“也许是吧,可就算我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你是个卖书的,又不是刑警……对了,打架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听今天来我店里的学生说的。刑警去找那个叫武宫的未来大学者时,他交代了这件事。那学生说,武宫好像也被问了不在场证明。”
大家抬起头来。这是今天唯一的新消息。
“他有不在场证明吗?”井原探出身子问。
书店老板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怎么会知道?”
“大、大概有吧。”副教授环视着大家说,“从目前的情况看,若有一点动机又没有不在场证明,那就可以被视为凶手了。”此时,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奇妙的说服力。
<h2>6</h2>
当晚,光平决定在广美家留宿。广美住的公寓是一栋六层建筑,她家在三层。如果着急,走楼梯会更快一些,不过他习惯了使用电梯。
光平先洗了个澡,穿上广美为他准备的睡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录像,是一部古老的西方影片,查尔斯·布朗森驾驶着汽车在楼梯上飞奔。
后从浴室出来的广美披着浴袍,右手拿着白兰地,左手拿着两个酒杯,在光平身旁坐下来。香皂的芬芳和热气一起升腾起来。
光平和广美碰了一下杯,没有将酒直接送到嘴边,而是先问道:“明天还去?”翌日正是周二。
广美盘着腿,把酒杯夹在指间,面无表情地望着录像画面。光平感到她根本就不愿意回答自己。
“喂——”
“去啊。”光平刚一开口,广美就语气尖锐地打断了他,“这种事还用问?”
光平咽了口唾液。广美仍把脸扭向一旁。“为什么?”光平看着她的侧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跟我说一下去哪儿不行吗?”
“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暂时不提这事。”
“是这样……”二人的确有过这样的约定。
“时机成熟后我自然会说的。你就先等着吧。”
“你总是这么说,可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的时候啊。”广美含了一口白兰地,仰头让酒流进喉咙,说了句“我累了”,便靠在了光平身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光平觉得身体十分疲惫,头很沉,嗓子堵得难受,脖子仿佛被人用巨大的晾衣夹夹住了。
“好烫啊。”广美摸摸他的额头,皱起眉。
“只是普通的小感冒。洗完澡头发没弄干,大概是着凉了。”
“你最好卧床休息,就先别去打工了,休息一下。”广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体温计,放进光平的嘴里,然后一边计算时间,一边往青木打电话。从她的语气中不难想象老板苦涩的表情。
体温是三十八度多。吃过早餐,光平服用了退热剂,又躺回床上。早餐是燕麦粥。
“你一个人能行吗?”广美坐在床边问。
“我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你也到出门的时间了。”
广美每逢周二都会在上午出门。“我先观察一下你的情况,好些之后,我中午再出门。”
“我没事。”嘴上虽这么说,光平还是从她将自己置于第一位的行为中感到满足。
光平睡到中午,吃完饭,状态好了许多,已经能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了。广美一边做出门的准备,一边为他良好的体质惊叹不已。
“我会尽早回来的。你别太累。”说完,广美吻了一下光平,离开了。
光平又睡了一会儿,在沙发上听音乐时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
光平扭动着脖子走过去,把超薄听筒贴到耳边。
“广美小姐?”一个男声问。
“不……”光平含糊地应了一声。
对方感到很惊讶:“这不是有村小姐的家吗?”
有村是广美的姓。
“是有村家,不过有村广美大约半小时前就出门了。”
“啊,好的。打扰了。”说完,对方挂断了电话。
光平呆呆地望着已经发出嘟嘟声的听筒。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未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也不知其年龄。那声音听起来既不算年轻,也不是很老。从对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是广美今天外出地点那边的人。对方还直接称“广美小姐”,看来关系很亲密。
失策!应该和对方多聊一会儿,打探出广美的行踪。对方会再打过来吗?光平盯着电话想。但对方似乎已通过刚才的电话达到了目的,不可能再打来。他有点怄气地倒在沙发上。广美到底去了哪儿呢?
这时,光平忽然想起放在床边的小书架。都说通过藏书可以了解一个人的生活环境,说不定自己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光平站起来,走进卧室。
书架上放的几乎全是文库本小说。没有固定作家,说明广美是根据心情决定阅读喜好的。除此之外都是音乐书,以钢琴为主。光平猜测是广美想当钢琴家时买的。
光平突然停止了翻书。广美为什么彻底放弃弹钢琴了呢?他记得广美曾说,因为手小,放弃了当钢琴家的梦想。但就算不能成为真正的钢琴家,也可以选一个相关的工作。
看到书架上摆了这么多钢琴书,光平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最终没能从书架上得到任何信息,只能从中看出广美十分擅长收拾。当然,这一点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挠挠头,重新坐到床上。感冒的症状已经消失,没找到一点线索却让他有些焦虑。广美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瞒着自己?还有一招——跟踪,不过他不想这么做。放弃吧。想到这里,他站起身。这时,窗边的梳妆台映入了眼帘。他想起广美曾把宝石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当时自己还觉得那里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光平站到红色的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正面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不明用途的白色筒状容器和口红之类,其中并没有宝石。
难道只是错觉?其实广美并没有把宝石放在这里?光平有些纳闷,又试着打开梳妆台两侧的抽屉,但都没有找到可疑的物品。他这才死了心,关上抽屉。
就在这时,他忽然一愣。最后关上的抽屉里几乎什么都没放,感觉却很重。他再次拉开那个抽屉。里面只放着一面薄薄的小镜子,但抽屉本身却很重。
“怪不得!”光平不禁惊叹道,抽屉的底部可以向里滑动,是双层的。底部完全滑进去后,下面露出了戒指和项链等首饰。戒指多是钻石和红宝石的,还有两条珍珠项链。光平不知宝石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但这些无疑是广美的宝贝,否则她不会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
光平把抽屉恢复原样,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侧左边的抽屉。假如抽屉是左右对称的,那么左边的抽屉也应该是双层底的。
他毫不犹豫地查看了一下,果然跟右边的一样,也有一个夹层。里面放的不是宝石和首饰,而是一本B5大小的薄册子,对折着藏在里面,册子上写着“绣球花”的标题。淡紫色的封面上是一幅画,画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着手。里面有十多页作文,好像都是小孩写的。
广美为什么要藏这种东西?光平不解地看看封底。上面印着“绣球花学园TEL○○○—××××”的字样。绣球花学园不是邻市的一所残障儿童学校吗?广美怎么会有那里的小册子,还保管得这么仔细?光平完全猜不透,但直觉告诉他,广美每周二去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这所学校。
光平返回起居室,把小册子放到茶几上,侧躺在沙发上望着那淡紫色的封面。他意识到自己对广美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二人邂逅是在三个月前,直到今天,他们从未正经地谈过。
光平拿着小册子慢慢站起来,走到电话桌旁,拿起听筒,按下写在册子背面的号码。
拨号声响了五次,第六次时电话被接了起来。接电话的是一名女子,但不是广美的声音。
“请问,有村小姐在吗?”光平问。
“她在……请问您是哪位?”
广美果然在那里。光平什么都没说,听筒里传来“喂、喂”声,他径直挂断了电话。广美的去处终于查明,剩下的就是理由了。这一点恐怕只能问她本人。
光平再次在沙发上躺下来,决定等她回来。不久,光平被某种声音惊醒。大概是低烧的缘故,刚才他又睡着了。房间里没开灯,黑乎乎的,看来已经是傍晚了。
光平正揉眼时,荧光灯突然亮了。他以为是广美回来了,就从沙发上起身。
“啊!”一声惊叫传来。站在眼前的居然是纯子。“原来是光平啊。”她舒了一口气,“既然在这儿,你怎么不开灯啊?我还以为没人呢。”
“刚才在睡觉。老板娘,你怎么来了?不用看店吗?”
“嗯,不看了。”纯子飞快地环视了一圈,看到电话桌上的便笺本后,撕下一张。“身体有点不舒服,就提前关门了。明天周三,我要休息,就过来给广美留个便条,告诉她要准备的食材之类。”说着,她用圆珠笔沙沙地记了些东西,放在餐桌上。
纯子也住在这栋公寓里,在六层。
“不舒服?感冒?”
“估计是。”
“我也是。我们都得多注意些。”
“所以今天才请假?时田先生和井原先生都说了。”
“那两个人今天又去了?还真痴迷啊。”
“还要我告诉他们松木先生的葬礼时间,可是很遗憾,我也不知道。”
“葬礼?”光平像电影演员一样摊开手掌,耸耸肩膀,“他们也没必要参加啊。”
“那我走了,拜托跟广美说一声。”纯子拍拍他的肩膀,朝门口走去。
光平跟在她身后,纳闷地“咦”了一声。“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应该是锁着的。”
正在穿鞋的纯子迟疑了一下,噘起嘴唇。“锁?门没有上锁。”
“奇怪。广美应该是锁上后才走的。”
“没有,要不我也进不来。我原本还想把便条放进信箱里,一扭门把手,门竟然开了,还吓了我一跳呢。”
光平猜也是这样。他去松木住处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形,当时还发现了松木的尸体。
“一定要把门锁好。我走了。”
光平冲纯子笑了笑,关上门,仔细地锁好,门发出咔嗒一声。光平十分纳闷,广美出去时他的确听到过这种声音。
广美回来是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她似乎在附近的市场买了些东西,手里提着一个白色袋子。“情况怎么样?”
“还好吧。”
“是吗?到底是年轻啊。”广美看见餐桌上的便条后,扫了一眼,说,“纯子也不舒服,真少见。”
“我睡觉时,老板娘突然就闯了进来,吓了我一大跳。”
“突然?”
“嗯。广美,你出去时没锁门吧?”
广美低头回想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来:“不可能,我锁得好好的。”
“可没有锁上啊,你是不是疏忽了?”
广美再次陷入思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啊,对。我果然忘了。”
“我就说嘛。”光平背对着广美重新坐到沙发上。他有点想不通,但没在意,因为人经常会有这种错觉。
广美去卧室换上运动服,拿了两罐啤酒和晚报来到光平身边,目光落在了茶几上的小册子上。光平从一旁偷看着她的表情。她的脸上毫无反应,是根本就没受打击,还是惊讶之余连表情都忘记了,光平无法判断。“对了,”广美发出恍然大悟般的声音,“中午给我打电话的果然是你。”
“我想知道理由。”
“理由?”
“当然是你去那所学校的理由。还用问吗?”
广美拢拢头发,淡淡一笑。“因为我想去,还用解释吗?”
“广美……”
“求你了。”广美用食指按住光平的嘴唇。一股护手霜甜丝丝的香味钻入鼻孔。“你就别再问了,反正我没法回答你。”
一种预感瞬间掠过光平的大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预感,总之是不祥的。光平沉默地望着广美。那双真挚的眼睛的确很漂亮,目光却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
“我要回去了。”光平站起身。
广美并未阻止,仍坐在那里。
“马上就到你的生日了吧?”光平换完衣服时,广美望着贴在墙上的日历说道。本周五,十一月二十一日,他将迎来二十四岁的生日。“办个聚会吧。”
“算了,不需要。”光平说,“生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就我们两个。周五我会早点下班的。”
“就我们两个?”光平一边穿鞋,一边在心底叹息:我们到底共同拥有什么呢?当然,他并未说出口。
<h2>7</h2>
距光平发现松木的尸体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他正在青木三楼的收银台旁值班时,久未露面的上村和一名年轻刑警出现了。
“有线索了吗?”光平问道,视线并未从收款机上抬起来。
刑警环视了一下整个楼层,面带嘲讽地说:“这里跟二楼不同,似乎不怎么忙。”的确,这里只有正在打台球的几名顾客。
“找我有事吗?”
“当然。”上村走近一张空球桌,从年轻刑警的手里接过像扑克一样卡片状的东西,晃了晃,摆到了台子上。原来是名片大小的照片,共十二张。
“这里面有没有熟面孔?”上村假笑着问。
光平走过去看了一遍照片。十二人中有十人是男性,年龄在二十到五十岁之间,都是西装照,另两名则是二十岁左右的美女。“这些人怎么了?”光平问。
刑警并未回答,只是像要看透光平内心似的,直盯着他的脸,见他没有移开目光,便再次问道:“有没有眼熟的?”
光平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于是来回看着两名刑警反问道:“我不喜欢稀里糊涂就回答问题。怎么,嫌疑人在这里面吗?”年轻的刑警对他的态度做出了反应,不快地拉下嘴角。
上村的表情却并未变化,仿佛厌倦了这种无聊游戏,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有没有眼熟的?”
光平再次看了一遍照片,摇摇头。“没有。”
“一个都没有?”刑警追问。
光平点点头。“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些自信的,尤其擅长记人脸。你的面孔也多半不会忘记。”
“那好吧。”上村向年轻刑警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将摆在空球桌上的照片收起来。十二张照片被整齐地收好,装进了蓝色制服的内兜里。
上村掏出七星牌香烟,点上后吸了一口,才解释道:“这些照片上的人都是松木先生从前供职的公司里同一部门的人。”
“中央电子?”
“没错。如果把范围扩大,还会更多。”
“这些人可疑吗?”
上村轻轻晃了晃夹着香烟的右手。“不是可疑,我们只是在排查所有可能性。”
“可是,总得有点根据吧?”
“没有根据。”刑警露出自嘲的微笑,用另一只手挠了挠眼角,“还没进展到这一步。其实,我们在询问松木先生的离职理由时,得知他厌恶原来的公司。原因尚不清楚,我们只是试着调查一下而已。”
“调查他在公司里跟谁的关系很僵?”
“这就不清楚了,上班族的世界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你有过上班的经历吗?”
“没有。”怎么可能有呢?光平在心里咒骂着。
“看来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谜了。在公司工作这种事,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武宫那边怎么样了?”光平故意换了个话题。他想看看刑警的表情变得严肃时的样子,刑警却没什么反应。“也问了他有无作案时间之类的事吧?”光平仍纠缠地问。
“算是吧。”刑警说,“但他没有作案时间。听说那天他一直都在研究室里,也有证人。”
“那就太遗憾了。”光平嘲讽地说,但对方没有理睬。
“打扰了。”说完,刑警们便离开了。
七点后,光平离开店里,去了MORGUE。那里已有好几组人占领了桌子,还有两对情侣坐在吧台旁。
“广美回去了。”纯子一看到他就说,语气中微微透着冷淡。
“几点回去的?”光平问。
纯子搅着杜松子酒,瞥了一眼墙上的圆钟。“就刚才,二十分钟前吧。我真服了她,这么忙的时候突然回去,太任性了。”看来,她正为此心情不佳。
“抱歉。”光平低下头,“今天是我的生日。”
纯子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了光平一番,微笑着说:“是嘛,生日快乐。”
“为表歉意,下次我请客。”
“那我等着。”
“再见。”光平打开门,挂在门上的铃铛传来丁零声。他来到夜幕已完全降临的街上。
光平到达广美住的公寓时已是七点二十左右。附近没有商店,只有灰色的建筑从昏暗中浮现出来。从街上就能看到每个房间的窗户,亮灯的房间很少,或许是因为住在这里的单身者较多。
光平走进入口,平时总在传达室的管理员不在。管理员身形瘦削,一脸寒酸相,花白的头发从不修剪。正如今天的情形一样,管理员偶尔也会不在。至于其中有什么规律可言,光平并未具体调查过,因为这对他毫无影响。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坐在带有玻璃窗的房间里的人,仅此而已。
从空荡荡的传达室前经过时,一名男子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时,光平无意间看了男子一眼,走了两三步后停住了脚步。
是那个人……上周二光平与松木最后一次见面那晚,去了MORGUE的那个穿皮夹克的男子。他戴着墨镜和围巾,阴郁的面孔让光平觉得面熟。
他也住在这栋公寓?
电梯到达一楼的铃声从里面传来。光平盯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望了一会儿。他有点莫名的担心。
不久,男子的身影消失,光平才又快步走了起来。
过了传达室,走到尽头后向左拐就是电梯间。电梯门关着,楼层指示灯显示电梯刚离开一层,肯定是在光平目送男子远去时又启动了。
“哼,真不走运。”光平按下一旁的按钮等待。
电梯在三楼停下,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向上,在六层停了下来。
光平抱着胳膊,一边抬头望指示灯,一边跺着地板。
电梯停在六层,一直不动。
难道有人搬家?光平想,搬运大件行李物品的时候常常会令电梯长时间停留。他看看手表,咂了咂舌,朝楼梯走去。广美住在三楼,这样更快。
楼梯就在电梯旁,光线昏暗,还有点霉味。到了三楼,光平来到走廊,正要走向广美家,楼梯处忽然传来年轻女人的尖叫声,似乎来自楼上。光平立刻看了一眼电梯,指示灯仍显示停在六层。光平意识到那里肯定出事了。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冲上楼去。
他来到六层的走廊,只见一名身穿灰色连衣裙的女子正瘫坐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
女子闻言扭过头来,嘴唇颤抖着说了什么,声音却怎么也传不进光平的耳朵。
女子伸手指了指电梯的方向。光平朝那里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的花。电梯间里撒满了花瓣,中间倒着一个人,飘逸的黑发垂到了穿着深褐色夹克的后背上。电梯门每次要关闭时都会碰到她的脚,重复着开关的动作。
光平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瘫倒,走到女人身边跪下,手搭到她的肩上。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沸腾起来,让他想大叫,他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在光平心中是漫长的时间,他呆呆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一切崩塌。
广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温热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hr/>
[1]日本计量房屋面积大小的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
[2]日本传统的儿童节日,每年11月15日,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均穿和服随父母到神社参拜,祈求能平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