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点点头,无力地咧咧嘴,又呷了口酒。“整个计划非常明显,”他说。“汽车一转过弯驶上车道时,那些家伙就出动了。我估摸着,他们并不打算杀掉什么人。这只是一次恐吓。只是那个小个子是个疯子。”
我望着乔治的眉毛。那是一对漂亮的黑色眉毛,闪现着一缕好似鬃毛的光泽。
我说:“马蒂·埃斯特尔感觉不像是会选那种帮手的人。”
“当然。也许这正是他选择他们的原因。”
“你很聪明。你我可以默契配合。不过开枪打死了那个小个子蠢货,事情有点棘手。你会怎么处理?”
“静观其变。”
“好的。如果他们找到你,要检查你的枪,如果你仍然还保留那把枪的话——当然,你极可能不会保留,以我之见,这件案子会被当作一起抢劫未遂处理。这是一点。”
“什么?”乔治喝完了他的第二杯,把玻璃杯放在一边,新点上一支烟,微微一笑。
“要从前车身辨别一辆车很难——而且还是在夜里。即便所有的车灯都打开,那也可能只是一个访客。”
他耸耸肩,而后点了点头。“可如果这是一次恐吓,它的效果也一样。因为家里人会听说这件事,那老头会猜测那些家伙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见鬼,你真的很聪明,”我钦佩地说,此时电话铃响起。
对方是一个英国男管家的声音,简明扼要,他说如果我是约翰·达尔莫斯先生的话,吉特先生想要与我说话。他立刻接了电话,语气依旧冷若冰霜。
“我不得不说,要你遵守指令真花了不少时间,”他嚷道。“还是我的司机——”
“没错,他到我这儿了,吉特先生,”我说。“不过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乔治会告诉你详情的。”
“年轻人,当我想要做什么事时——”
“听着,吉特先生,我这一天过得很辛苦。你儿子一拳打在我下巴上,害得我跌倒在地,磕伤了脑袋。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公寓,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恭候我的是两个持枪硬汉,他们叫我放手吉特的案子。我竭力支撑着,可还是觉得有点虚弱,所以别吓唬我。”
“年轻人——”
“听着,”我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想在这场比赛中指手画脚,那不妨自己玩吧。或者你可以给自己省下一大笔钱,雇用一个唯唯诺诺的听令官吧。我必须按自己的方式做事。今晚有条子来找过你吗?”
“条子?”他用一种讨厌的声音重复道。“你是指警察吗?”
“当然啦——我是说警察。”
“我为什么要见警察?”他几乎是咆哮道。
“半小时以前,你家门口出现了一具‘硬货’。‘硬货’的意思是‘死尸’。他个头不大。你可以把他扫进簸箕里,如果他令你困扰的话。”
“我的上帝!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而且他还向我和乔治开枪。他认得那辆车。他肯定是被安排来对付你儿子的,吉特先生。”
一阵刺耳的沉默过后。“我以为你刚才说有一具尸体,”吉特先生的声音冷冰冰的。“现在你说他向你开枪。”
“那时他还没死,”我说。“乔治会告诉你的。乔治——”
“你立刻出发到这儿来!”他在电话上朝我大吼。“立刻,听见了吗?立刻!”
“乔治会告诉你的,”我温柔地回答,然后挂了电话——就当着他的面。
乔治冷眼瞧着我。他站起身,戴上帽子。“好吧,伙计,”他说。“也许有一天我能让你在电话上听到一个温柔似水的家伙。”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
“不得不如此。这取决于他,他必须做决断。”
“疯子,”乔治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去。“不要白费口舌了,私家侦探。你对我说的任何话不过就是在错误地方发出的噪音。”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随后关上了门。我仍然坐在原处,手里还拿着电话机,嘴巴张得老大,里面只有我的舌头和一股难闻的臭味。
我走进厨房,晃了晃威士忌酒瓶,但里面还是空空如也。我感到烦躁不安,觉得自己完蛋之前,这种困扰的感觉将挥之不去。
他们肯定是与乔治擦肩而过了。我听见电梯停止向下,而几乎同时电梯再次开上来了。坚定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越来越响。拳头的砸门声传来了。我走过去开了门。
一个穿着棕色衣服,另一个穿着蓝色衣服,两个人高马大、表情一脸厌烦的家伙。
那个穿着棕色衣服的家伙伸出一只满是雀斑的手,把帽子往后脑勺推了推,说:“你是约翰·达尔莫斯吗?”
“是我,”我说。
他们俩大摇大摆地押着我回到了房间里。穿蓝衣的男人关上了门。棕衣男子摊开手掌,只见一枚盾形徽章,正好让我瞥见了黄金珐琅的闪光。
“芬利森,中央重案组警督,”他说。“这位是西伯德,我的搭档。我们是来办案的,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听说你是个持枪的骗子。”
西伯德摘下帽子,用手掌向后拂去那花白头发上的尘土。他悄无声息地钻到了厨房里。
芬利森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用拇指的指甲轻轻弹打着下巴,他的拇指指甲方方正正,如同冰块,颜色像芥子膏一般泛黄。他的年纪比西伯德大,但不如他英俊潇洒。他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老油子警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坐了下来,说:“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持枪的骗子?”
“我的意思是开枪射击别人。”
我点上一支烟。西伯德从厨房里出来,走进壁床后面的更衣室。
“我们知道你是个私家侦探,”芬利森语气沉重地说。
“没错。”
“拿来。”他伸出手,我交出钱包。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个遍,递还给我。“身上带着枪?”
我点点头。他伸出手来作势要我缴枪。西伯德走出更衣室。芬利森嗅了嗅鲁格枪,啪地退出弹匣,清空后膛,举着枪,只见弹匣通向枪管后膛的尾部,向上发出一点亮光。他低下头,斜眼瞧着枪口。他把枪递给西伯德。西伯德也同样审视着手枪。
“不会吧,”西伯德说。“干净,但不至于那么干净。不可能在一个小时里清理得这么干净。有一点灰尘。”
“没错。”
芬利森捡起掉在地毯上的子弹,将它塞进弹匣里,啪的一声将弹匣恢复原位。他把手枪递给我。我把枪塞回腋下。
“今晚出去过吗?”他简洁地问我。
“别跟我说阴谋,”我说。“我只是个跑龙套的。”
“你个滑头,”西伯德失望地说。他再次掸了掸头发,打开一个桌子的抽屉。“有趣的事件。新闻专栏可有的好写了。我喜欢这种方式——用我的皮革短棒。”
芬利森叹了口气。“今晚出去过吗,私家侦探?”
“是的。一直在进进出出。怎么了?”
他忽略了这个问题,又问:“你去哪儿了?”
“出去吃饭了。还打了一两个商业电话。”
“在哪儿?”
“很抱歉,伙计。每桩生意都有私人档案。”
“还有同伴在吗?”西伯德说着拿起乔治的玻璃杯,闻了闻。“就刚才——一个小时之内?”
“你还没这么优秀,”我刻薄地说。
“坐在豪华的凯迪拉克里兜风?”芬利森紧追不舍,深深地吸了口气。“沿着西洛杉矶?”
“坐在克莱斯勒里兜风——沿着藤蔓大街的方向。”
“也许我们最好逮捕他,”西伯德盯着自己的指甲。
“也许你们最好跳过这段侦讯过程,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打听什么。我会跟警察合作——除了他们表现出自己不受法律约束的时候。”
芬利森仔细打量着我。我刚才的话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西伯德的话也没有影响他。他有一个信念,始终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你认识一个名叫弗里斯基·拉文的流氓吗?”他叹息道。“他以前常玩碰瓷的把戏,发现自己可以逃过处罚。这行一直干了十二年。使一把枪,行动干净利落。不过今晚七点三十分左右,他停止行动了。僵硬冰冷——脑袋上还有一颗子弹。”
“从没听说过这号人,”我说。
“我必须要看看笔记本。”
西伯德彬彬有礼地一探身。“你想要吃耳光吗?”他问道。
芬利森霍地伸出手。“住口,本。住口。听着,达尔莫斯。也许是我们误会了。我们讨论的不是谋杀。这可能是合法的。这个弗里斯基·拉文今晚在贝沙湾的卡尔维洛车道上成了具僵尸。就躺在马路正中央。没有目击者。所以我们很想了解情况。”
“好吧,”我大吼道。“这干我什么事?让那个调音师别碰我头发。他西装笔挺,指甲干净,可他太过于看重他的警徽了。”
“神经病,”西伯德说。
“我们接到一通有趣的电话,”芬利森说。“我们可没有仗势欺人。我们想找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看。他们还不确定到底是哪个型号。”
“他很精。他把枪丢在里维斯家的栅栏下了。”西伯德嘲笑道。
“我没有点四五口径的枪,”我说。“这么需要枪的家伙还不如拿个铁锹。”
芬利森怒视着我,同时点着他的手指。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对我态度缓和下来。“当然,我只是个蠢货,”他说。“任何人都可以扯掉我的耳朵,可我无所谓。我们别东拉西扯了,谈点正经的。”
“西洛杉矶警局接到一通匿名电话,称有人发现这个弗里斯基的尸体。他被人发现死在了一栋豪宅的外面,那栋豪宅属于一个名叫吉特的人,他名下有多家投资公司。他不会用弗里斯基这样的家伙做打手的,这样一来就没有理由了。仆人们都没听见动静,同一街区的其他四栋宅邸的仆人也没听见声音。弗里斯基就躺在大街上,有人开车碾过了他的脚,不过他的死因是脸部中枪,子弹是点四五口径。西洛杉矶警局还没开始常规调查,就有人打电话到中央部门,告诉重案组,如果他们想要知道谁是杀死弗里斯基·拉文的真凶,去问问一个名叫约翰·达尔莫斯的私家侦探,随即又告诉了详细地址和相关信息,接着迅速挂断了电话。”
“好吧。这个家伙给我们提供消息,我压根不认识弗里斯基,但我问鉴识科的人,确定他们能查到他,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在调查这起案子时,从西洛杉矶传来了消息,情况描述得似乎非常吻合。因此我们便一起来了,警长让我们到这里来拜访一下,于是我们就来拜访了。”
“那么你们来了,”我说。“要喝一杯吗?”
“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搜一下屋子吗?”
“当然。那这是个重大突破——我是指那个匿名电话——如果你在上面耗六个月。”
“我们已经有了头绪,”芬利森咆哮道。“会干掉这个人渣的怀疑对象可能有一百个,其中三分之二可能会觉得把屎盆子扣在你头上正合适。那三分之二的人正是我们感兴趣的所在。”
我摇了摇头。
“一点儿都不知道,嗯?”
“只会油嘴滑舌,”西伯德说。
芬利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吧,我们四处看看。”
“也许我们应该带一张搜查令,”西伯德说,他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
“我不必同这家伙争吵,是吗?”我问芬利森。“我是说,一味忍让他的冷嘲热讽、压制自己的脾气,这合适吗?”
芬利森望着天花板,冷冷地说:“他的妻子前天离开了他。他就是想出出气,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西伯德脸色煞白,粗鲁地绞着指关节。他干笑了几声,站起身来。
他们忙活了半天。整整十分钟,他们忙着开关抽屉,检查架子的后方、坐垫的底部,翻开床铺,窥探冰箱,折腾得够呛。
他们回来再次坐下。“就是个疯子,”芬利森精疲力竭地说。“也许是某个家伙从黄页上找到你的名字,无中生有吧。”
“那我现在得喝一杯了。”
“我不喝酒,”西伯德吼道。
芬利森双手捂着腹部,“又不是用大碗盛酒,孩子。”
我倒了三杯酒,把两杯搁在芬利森手边。他拿起一杯喝了一半,望着天花板。“我还接到另一起谋杀案,”他沉吟道。“是你们圈子里的一个家伙,达尔莫斯。在日落大道上的一个胖子。名字叫阿波加斯特。你听过这个人吗?”
“我想他是个鉴定笔迹的专家,”我说。
“你可是在回答警方的问题,”西伯德冷冰冰地说。
“当然。警方的问题早就在上午的报纸上登过了。这个阿波加斯特身中三枪,点二二口径,目标手枪。你知道什么混混携带这种手枪吗?”
我紧紧握着玻璃杯,悠长缓慢地饮下一口。我觉得那个白蜡鼻子看上去没这么危险,可谁知道呢。
“是的,我知道,”我不急不缓地说。“有个名叫艾尔·泰瑟洛尔的杀手。可他住在佛森。他使的是一把柯尔特护林者手枪。”
芬利森喝完了第一杯酒,紧接着将第二杯也一饮而尽,站起身。西伯德也站起来,一脸不悦。
芬利森打开门,“走吧,本。”说着便出了门。
我听见走廊上响起他们的脚步声,电梯再次上升。下面的大街上一辆汽车刚刚发动,呼啸着驶入夜色之中。
“那种跳梁小丑不会杀人,”我大声说道。不过看样子他们似乎知道。
再次出门前,我等了十五分钟。其间,电话铃响了,可我没有接。
我驾车驶往艾尔·米拉诺,兜了好几圈确定没人跟踪我。
<h2>6</h2>
大堂里一切如旧。我缓步走向前台,蓝色的地毯仍然蹭着我的脚踝。还是那个脸色苍白的服务员正在将一把钥匙递给两个穿着斜纹软呢的长脸女子,这时他瞧见了我,再次把身体重心放在左脚上,柜台尽头的门弹开了,蹦出来那个色眯眯的胖子霍金斯。嘴上还叼着同样的雪茄蒂。
他赶忙走过来,这次向我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挽住我的胳膊。“我正想着见你这家伙呢,”他咯咯笑道。“我们上楼去吧。”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他一笑嘴咧得更大了,好比一个两车车库的大门一般。“什么事儿都没。这边请。”
他把我推进电梯,说了一声“八楼”,嗓音肥厚而欢快。电梯上行,我们出了轿厢,沿着走廊行走。我非常好奇,便任他摆布。他按响了亨特里斯小姐门口的门铃,里面的钟当当直响,门开了。我望着一个头戴圆顶窄边礼帽、身穿晚礼服、面无表情的家伙,他的右手插在上衣的侧袋里,礼帽下面的一对眉毛满是伤痕,一双眼睛则仿佛汽油箱盖子般生动。
他的嘴微微张启,“找谁?”
“老板派来一伙儿的,”霍金斯兴高采烈地说。
“什么一伙儿的?”
“我来说吧,”我接口道。“有限责任公司[11]”。
“嗯?”那对眉毛抬了抬,扬起下巴。“我希望,没人在耍我吧。”
“等等,先生们——”霍金斯开口说。
戴礼帽的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他。“怎么了,毕夫?[12]”
“他在锅里炖呢,”我说。
“听着,蠢货——”
“等等,先生们——”照旧。
“一切正常,”毕夫的声音向身后甩去,仿佛是一团绳子。“酒店保安带了一个家伙上来,他说他是一伙儿的。”
“把他带进来,毕夫。”我喜欢这个声音。柔顺、平静,你也许可以用一把三十磅重的锤子和一把冰冷的凿子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其中。
“进来吧,”毕夫说着站到了一边。
我们走进房间,我走在头里,接着是霍金斯,最后是毕夫在我们身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仿佛一扇门。我们三个挨得很近,看上去肯定像极了一块三层的三明治。
亨特里斯小姐不在房间里。壁炉里的原木的余火已经熄灭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股檀香味,还混合着烟味儿。
一个男人站在长沙发的另一头,身穿蓝色的驼毛外套,领子竖起,几乎碰到了那顶黑色的可翻帽檐的帽子,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条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外套上。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叼着香烟,断断续续地冒出烟雾。他个头很高,一头黑发,举止优雅,充满危险。他没有说话。
霍金斯缓步向他走去。“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那个家伙,埃斯特尔先生,”胖子喋喋不休道。“今天早些时候来过,他说是你派来的。耍了我。”
“给他十块钱,毕夫。”
戴礼帽的男人左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张纸币,推到霍金斯面前。霍金斯接过钱,脸上一红。
“太客气了,埃斯特尔先生。那就多谢了。”
“滚吧。”
“嗯?”霍金斯愣住了。
“没听见他说的吗,”毕夫恶狠狠地说。“要你从这儿滚蛋,嗯哼?”
霍金斯挺直了腰板。“我必须保护住客。先生们你们懂的。在其位,谋其职。”
“是的。滚吧,”埃斯特尔嘴唇微启。
霍金斯一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动作柔和。门咔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毕夫回头望向门,然后跟在我后面。
“看看他身上有家伙吗,毕夫。”
礼帽男过来检查我身上是否带着枪。他拿走了我的鲁格枪,从我身边离开了。埃斯特尔随意瞟了一眼鲁格枪,然后看着我。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冷漠的厌恶。
“名叫约翰·达尔莫斯,嗯?私家侦探?”
“怎么样呢?”我说。
“某人要把某人的脸压到某人的地板上了,”毕夫冷酷地说。
“啊,把那些胡扯的话留给电话骗子吧,”我对他说。“今天晚上我可受够了硬汉们。我说了‘怎么样呢’,这就是我说的。”
马蒂·埃斯特尔看上去有点儿被逗乐了。“见鬼,别发火。我必须要保护我的朋友,不是吗?你知道我是谁。好吧,我知道你跟亨特里斯小姐谈了些什么。我也知道一些有关于你的事,可能你以为我不知道。”
“很好,”我说。“那个肥蠢货霍金斯下午放我上来,收了我十块钱——我的身份他门儿清——他刚才又从你的铁人那儿拿了十块钱,出卖了我。把枪还给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
“够了。首先,哈里特不在家。我们在等她,为了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得回俱乐部工作了。那么,这次你回来追查什么?”
“来找吉特家的公子。今晚有人在他的车里被枪杀了。从现在开始,他需要有人在他身后保护他。”
“你觉得这是我的行事风格吗?”埃斯特尔冷冷地问。
我走向一个橱柜,打开柜门,找到一瓶威士忌。我拧开瓶盖,从小凳子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倒了一些酒。我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我四处寻找冰块,可已经没有了。冰块在冰桶里已经全部融化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埃斯特尔一本正经地说。
“问吧,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答案就是,我还没想过——不。可事情发生了。我就在那儿。我就在车上——车上坐的不是小吉特。他的父亲派人来接我去他家谈些事。”
“什么事?”
我懒得表现出吃惊。“你手上揣着那个男孩的文件,价值五万块。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情况对你可不妙。”
“我可不这么看。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拿不到我的钱了。那个老家伙不会付钱的——假设是这样。眼下,他一个月能得到一千块,可他做不了主,因为钱还在信托基金里。懂吗?”
“那么你不会干掉他,”我边说,边享用我的威士忌。“你也许是想吓唬吓唬他。”
埃斯特尔眉头紧锁。他将香烟丢在烟灰缸里,望着这一片烟雾缭绕,片刻后,他再次拿起香烟掐灭了。他摇了摇头。
“如果你打算做他的保镖,估计由我来支付你部分的酬劳了,对吗?估计。我这种圈子里的人没法面面俱到。他已经成年了,他乐意与谁交往是他自己的事。举例来说,女人的事。一个漂亮姑娘难道不应该为自己从五百万美元中分一杯羹吗?没有这种道理。”
我说:“我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你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而我却以为你不知道?”
他微微一笑,有气无力。“你等在这里要告诉亨特里斯小姐什么事——已经发生的一件事?”
他再度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听着,达尔莫斯,任何游戏都有许多规则。我的游戏规则就是在娱乐场所的利润上,因为我需要赢下一切。是什么让我心狠手辣?”
我把一支新的香烟放在手指上转动,试图用两根手指将它绕着玻璃杯转一圈。“谁说你心狠手辣的?我听到有关你的评价都是最好的。”
马蒂·埃斯特尔点点头,无精打采地一乐。“我有许多消息来源,”他平静地说。“当我在一个人身上押了五万块时,我将倾向于多打探一些他的消息。吉特雇了一个名叫阿波加斯特的人做些调查工作。阿波加斯特今天在他的办公室遇害了——凶器是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这也许跟吉特的生意无关。不过,你今天去那儿时,后面有个尾巴。你没有向警方报告。这些足以让你我交朋友了吗?”
我舔了舔杯沿,点点头道:“似乎是可以。”
“从现在起,别再骚扰哈里特了,行吗?”
“好的。”
“那么我们相互理解了吧。”
“是的。”
“很好,我要走了。把鲁格枪还给他,毕夫。”
礼帽男走来,啪的一声把手枪扔在我手上,力气大得足以打断骨头。
“还不走?”埃斯特尔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问。
“我想我还要待一会儿。等到霍金斯上来向我再要十块钱。”
埃斯特尔咧嘴一笑。毕夫走在他身前,一脸木然地来到门口,打开门。埃斯特尔走出了房间。门关上。房间里一片安静。我嗅着檀香木行将消散的香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四下环顾。
有人疯了。我疯了。大家都疯了。大家凑在一起一团乱麻。马蒂·埃斯特尔,正如他所说的,他没有动机谋杀任何人,因为那么做他赚到钱的计划铁定泡汤。即便他有杀人动机,那个白蜡鼻子和弗里斯基似乎都不像他会挑选来执行任务的人。警方已经把我列入黑名单了,我的二十块经费已经花了一半,我没有足够的资本去雪茄吧台讨价还价了。
我喝完了酒,放下杯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抽了第三支烟,看看手表,耸耸肩头,感觉一阵恶心。套房里的内侧门关着。我迈步走向其中一间,小吉特今天下午肯定从里面偷偷摸摸地走出来过。打开门,瞧见一间刷成象牙白和玫瑰灰的卧室。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面盖着织花锦缎,床脚没有竖板。内嵌梳妆台自带面板灯,化妆品在上面熠熠生辉。灯亮着。门口边上一张桌子上的小台灯也亮着。靠近梳妆台的一扇门里露出了浴室幽幽的绿色瓷砖。
我走上前,向内探视一番。镀铬,一间玻璃淋浴房,绣着首字母的毛巾挂在架子上,玻璃搁板上放着香水,浴缸底下放着浴盐,一切都那么精致整齐。亨特里斯小姐干得不错。我希望她是自己付的房租。其实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喜欢这样。
我朝客厅方向往回走,在门口处停下,再一次愉快地打量着四周,这时我发现了一些本该在一踏入房间时就注意到的东西。实际上,我注意到了空气中刺鼻的火药味,还没有完全消散。接着,我又发现了其他事。
床被人挪动过了,床头靠在了壁橱门的边缘,橱门没有关紧。是床的分量撑住了橱门不让它崩开。我走过去查看橱门崩开的原因。我的步伐缓慢,几乎走到一半,我才发现自己手上正握着把枪。
我身子紧贴着橱门,没有动静。我靠在边上,用脚猛地踢开了床,缓缓后退。
一个巨大的身躯向我袭来,我赶紧向后退去一大步,以防不测。接着几乎是毫无预兆,他现身了——几乎是斜刺里滚了出来。我又使劲顶住门,使他维持现状,观察着此人。
他仍然身材魁梧、一头金发,仍然穿着一身粗糙的便服,开领衬衫上围了一条围巾。不过这次他的脸色不再红润。
我再次退后,他从橱门后滚了出来,翻滚了几下,仿佛在冲浪的游泳者,砰的一声撞在地板上,几乎是平躺着,双眼还在注视着我。床头台灯在他的脑袋上闪着光。他那件粗糙的便服上——大约在心脏的位置——有一个烧焦了的污迹,四周黏黏糊糊。所以他终究是拿不到那五百万了。谁也拿不到一分钱,马蒂·埃斯特尔拿不到他的五万块了,因为年轻的杰拉尔德先生死了。
我回头向他藏身的壁橱望去。此时橱门大敞着。架子上吊着不少衣服,女式的漂亮衣服。他刚才一直靠在这堆衣服之中,可能双手举起,胸口顶着一把枪。接着,有人开枪杀死了他,无论是谁干的,这个人动作还不够迅速、力气也不够大,没能把橱门关上。又或者那个人惊慌失措下,随手拖过床来顶住门,便溜之大吉了。
地板上有东西闪闪发亮。我捡起一看,一把小型自动手枪,点二五口径,女式手枪,枪柄内嵌纯银和象牙镂花。我把手枪放在口袋里。感觉这也是一件搞笑的事。
我没有碰他。他和约翰·D·阿波加斯特一样,毫无生机。我留着那扇橱门敞开着,四下倾听,然后快步穿过房间走进客厅,关上了卧室房门,最后照我以前的习惯,仍旧抹去了把手上的指纹。
门锁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咔嗒声。霍金斯又折回来了,来看看我为何迟迟不出来。他用自己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他进门时,我正在倒一杯酒。
他完全走进房间后,双脚牢牢地定住了,冷冷地扫视我。
“我看见马蒂·埃斯特尔和那小子走了,”他说。“你还没出来,所以我上来看看。我要——”
“你要对客人的安全负责,”我说。
“是的。我要对客人的安全负责。你不能待在这里了,伙计。那位住在这儿的女士不在家时,不行。”
“可马蒂·埃斯特尔和那小子却可以。”
他向我凑近了些,眼神中露出鄙夷的神色。可能他一直带着这种神情,但我直到现在才明显地注意到了。
“你不想我找茬吧,对吗?”他问我。
“不,大家都别多管闲事。喝一杯。”
“这不是你的酒。”
“亨特里斯小姐送给我一瓶。我们是朋友。马蒂·埃斯特尔和我是朋友了。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不想交朋友吗?”
“你别忽悠我。”
“喝一杯,忘了刚才的事。”
我找了一个杯子,给他倒了一杯。他拿起酒杯。
“要是有人闻出我身上的酒味,我就说是工作需要。”他说。
“嗯哼。”
他慢慢地饮了一口,酒液在舌尖上转动。“好酒。”
“这不会是你第一次品尝吧?”
他刚又要发怒,转眼便放松下来。“见鬼,我猜你就是个骗子。”他一饮而尽杯中的威士忌,放下酒杯,用一条皱巴巴的大手帕抹了抹嘴唇,叹口气道。
“好了,”他说。“可我们现在得离开了。”
“可以走了。我猜她有一阵子不会回来了。你看见他们出门的吗?”
“她和那个男朋友。是的,走了有一会儿了。”
我点点头。我们走向门口,霍金斯送我出门,然后送我下楼,离开酒店。可他没有看到亨特里斯小姐房间里有什么。我纳闷他是否会返回房间。要是他回去的话,也许看见威士忌酒瓶他就迈不动道了。
我钻进车里,驾车回家——准备打电话给安娜·哈尔西谈谈。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案件了。
<h2>7</h2>
这回我把车停在靠近路沿的地方。我的心情很沉重。我搭乘电梯上楼,开了门,按亮电灯。
白蜡鼻子坐在我那张最好的椅子上,一支手卷的棕色香烟夹在指间,尚未点燃。他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交叠着,那把柯尔特护林者手枪稳稳地搁在他的腿上。他在微笑。这可不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微笑。
“嗨,伙计,”他拖长声音说道。“你好像还是没把门加固。只是关上了,是吗?”他慢吞吞地说道,嗓音死气沉沉。
我关上门,站在房间对面望着他。
“是你杀死了我的伙伴,”他说。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缓缓穿过房间,用那把点二二口径手枪抵住我的喉咙。尽管还在微笑,他那笑意盈盈的薄嘴唇似乎与他的白蜡鼻子一般,冷酷无情。他默默地伸手从我外套下取出鲁格枪。从今往后,我最好还是把枪留在家为妙。这个城市里的阿猫阿狗都能从我这儿拿走它。
他踱步回到房间另一头,又坐回到椅子上。“老实待着,”他语气温柔。“安分点,朋友。别乱动。你我是在出发点。时间流逝,我们在等待出发。”
我坐下,凝视着他。一只奇怪的鸟。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告诉我说他的枪上没有撞针,”我说。
“是的。这件事他也骗了我,这个小混蛋。我叫你别插手小吉特的事了。现在他死了。我想说的是弗里斯基。很疯狂,不是吗?这样一个让我操心的傻瓜,整天跟着我,而我却让他被人干掉了。”他叹了口气,“他是我的小兄弟啊。”
“我没有杀他,”我说。
他又笑了笑。他的笑容从未停止。他的嘴角向内耷拉得更深了。
“是吗?”
他拉开了鲁格枪的保险栓,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右侧的扶手上,同时手伸进口袋里。他掏出来的东西令我毛骨悚然。
一个金属管,通体黑色、外表粗糙,大概四英寸长,上面钻了好些小洞。他的左手端着护林者手枪,开始随意地将金属管拧在枪的一端。
“消音器,”他说。“我猜你们这些聪明人会说,这是唬人的。这个不是唬人的——可以开不止三枪。我可知道,是我自己做的。”
我又一次舔了舔嘴唇。“一枪就够了,”我说。“这玩意儿会阻碍操作的,它看上去像块锻铁。很可能会炸掉你的手。”
他露出了惨白的笑容,继续拧,动作缓慢、精细,拧到最后一下时,他的背往后一靠,如释重负。“这宝贝可不会。它里面塞了钢丝绒,就像我说的,开三枪没问题。接着你就得重新填充。它不会有很大的后坐力来阻碍手枪的操作。你还好吧?我希望你感觉还不错。”
“我感觉棒极了,你这个变态——,”我说。
“过一会儿,我会把你放在床上。你不会有任何感觉。我很在意自己的杀人行为。我想,弗里斯基也不会有感觉的。你下手干净利落。”
“你别犯傻了,”我嘲笑道。“那个司机用史密斯·威森点四四口径手枪杀了他。我甚至都没开火。”
“嗯哼。”
“好吧,你还是不信我,”我说。“你为什么要杀阿波加斯特?那起杀人就没什么特殊的了。他在办公桌前被人枪杀,凶器是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开了三枪,阿波加斯特中弹后就跌倒在地上。他对你那个卑鄙的小兄弟做过什么呢?”
他猛地抽出手枪,仍然笑容满面。“你在胡说什么,”他说。“这个阿波加斯特是谁?”
我告诉了他。我说话的节奏很慢,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我告诉他很多事。他隐约看上去有些愁容。他眼神闪烁,左顾右盼,犹如一只蜂鸟般,坐立不安。
“我不认识什么叫阿波加斯特的家伙,朋友,”他悠悠地说。“从没听说过。我今天也没有开枪射击过任何胖子。”
“你杀了他,”我说。“而且你还杀了小吉特——在位于艾尔·米拉诺那女孩的公寓里。他的尸体此刻正躺在那里。你是马蒂·埃斯特尔的手下。他会对这次谋杀感到万分遗憾的。来吧,干掉我,那就三人成行了。”
他的脸僵住了。笑容最终消失了。现在他的整张脸已经面无人色了。他张大嘴巴,大口呼吸,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声音。我能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微微泛光,我也能觉察到那汗水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蜡鼻子非常温柔地说:“我根本没有杀害任何人,朋友。一个都没有。我不是被雇来杀人的。在弗里斯基被枪杀前,我压根没想过杀人。这是实话。”
我克制自己不去盯着那个手枪一端的金属管看。
他的眼底燃起了一团火焰,一团微弱、缭绕的火焰,似乎渐渐地愈燃愈烈。他低头望着双脚之间的地板。我环顾四周看到电灯开关,可惜离得太远了。他再次抬起头,开始慢慢地拧下消音器。他随意地拿在手上,丢回他的口袋里,然后站起身,双手各持一把枪。接着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再次坐下,快速将鲁格枪里所有的子弹退出,扔到了地板上。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向我走来。“我想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见个人。”
“我一直明白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我总是感觉良好。”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我来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从狭窄的门缝中钻了出去,同时再次向我微笑。
“我要去见个人,”他非常温柔地说,舌头在唇边滑动。
“还不行,”我说着一跃而起。
他拿着枪的手位于门的边缘,几乎是在门后。他无法躲开,我把他牢牢压在门边,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太疯狂了。他给了我喘息之机,本来我只要站在原地,放他走即可。可是我也要去见个人——我想先见到他。
白蜡鼻子斜着眼,满嘴骂骂咧咧。他奋力用门后那只手挣扎。我一个躲闪,狠狠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这一下足以击垮他了,他脚步踉跄,我再追加了一拳。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向木头门框。我听见轻微的一声“砰”,然后我揍了他第三拳。我从没有使这么大的劲揍人。
我整个人离开门口,只见他身体一瘫向我倒来——眼神空洞,双腿发软。我一把抓住他,将他的双手背到身后,任其倒地。我一边监视着他,一边大口喘气。我走到门边,他的护林者手枪还静静地躺在地上。我捡起枪,丢入口袋里——不是那个装着亨特里斯小姐手枪的口袋。他甚至都没发现这把枪。
他就在那儿躺在地上。身体单薄,毫无分量,但我还是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眨动,抬头望着我。
“真是贪心不足,”他有气无力地嘀咕。“我为什么要离开圣路易呀?”
我唰一声把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拽住他的肩头拖进了更衣室,用一根绳子绑住他的脚腕。我让他平躺在地上,他略侧着身子,鼻子一如既往的惨白,眼神空洞,嘴唇微启,仿佛在喃喃自语。一个有趣的家伙,并不算太坏,可也不是纯洁无瑕到让我必须为他痛哭流涕。
我收好我的鲁格枪,带着三把枪离开了。公寓楼外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影。
<h2>8</h2>
吉特的豪宅坐落于一个占地九到十英亩的小山丘上,一大堆殖民地时代的宽阔白色立柱、屋顶天窗,还有一个四车位的车库,周围遍布木兰花。车道的顶端有一块圆形的停车处,上面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我搭乘过的庞然大物,另外一辆是我曾经见过的浅黄色敞篷跑车。
我按下门铃,门铃大小就跟银币的大小差不多。门开了,一个窄肩高个、眼神冷漠、穿着深色衣服的家伙向门外打量着我。
“吉特先生在家吗?吉特先生,老吉特先生?”
“请问你是哪位?”他的口音很厚重,就像混合威士忌一样。
“约翰·达尔莫斯。我是他雇来的。也许我应该走员工通道的。”
他用一根手指勾住衣领,一脸不悦地望着我。“哦,也许吧。你可以进来。我要向吉特先生请示一下。我相信他此刻正在忙。麻烦你在门厅稍等片刻。”
“装模作样,”我说。“英国管家如今不会拿腔拿调。”
“聪明人,嗯?”他大吼道,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不会超过大西洋城与霍博肯[13]之间的距离。“等着。”他说完便溜走了。
我坐在一张精心雕刻的椅子上,口渴难耐。过了一会儿,管家蹑手蹑脚地返回门厅,闷闷不乐地将下巴冲着我,努了努嘴。
我们走过了漫长的走廊,走到底后豁然开朗,来到了一间巨大的阳光房。在阳光房的另一头,管家打开了一扇宽门,我经过他身边,走进了一间椭圆形房间,地上铺着一张黑色和银色交织的椭圆形地毯,地毯中央摆放着一张黑色大理石的桌子,雕刻精致的高背椅直挺挺地靠在墙边,还有一面巨大的椭圆形镜子,圆形表面让我看上去就像脑袋上湿漉漉的侏儒。房间里有三个人。
就在我进门处的对面,司机乔治腰板笔挺地站着,穿着一身服帖的深色制服,手上拿着他的鸭舌帽。哈里特·亨特里斯小姐则坐在那张最不舒服的椅子上,手中的杯子里还剩下一半酒水。椭圆地毯的银色边缘处,老吉特先生正试图轻松地伸展四肢,仍然受到限制,但内心愤愤。他的脸色发红,鼻子上的血管鼓鼓的。他双手插在一件丝绒便服的口袋里,里面穿着一件带褶衬衫,胸前别着一枚黑珍珠,配着黑色领结,一只漆皮的牛津皮鞋鞋带松开了。
他转过身,冲着我身后的管家大叫道:“滚出去,关上那些门!我在家不见客了,明白吗?任何人都不见!”
管家关上门。估计走开了。可我没听见他离开的声音。
乔治冲我冷冷地似笑非笑,亨特里斯小姐透过她的酒杯淡淡地注视着我。“恢复得不错!”她故作正经地说。
“将我独自留在你的公寓里可真是冒险,”我告诉她。“我也许会偷走你的香水。”
“好吧,你想怎么样?”吉特冲我吼道。“事实证明你是个出色的侦探。我让你调查一件机密,你却直接跑去找亨特里斯小姐,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
“这么做有效,不是吗?”
他瞪着我。他们都瞪着我。“你怎么知道的?”他咆哮道。
“漂亮姑娘我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她到这儿来告诉你,她有一个不太喜欢的想法,让你再无忧虑。杰拉尔德先生在哪里?”
老吉特安静了下来,狠狠地逼视着我。“我仍然认为你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他说。“我的儿子失踪了。”
“我不是为你工作的。我为安娜·哈尔西工作。你要诉苦应该向她诉。我要自己倒杯酒,还是让你穿紫色西装的奴才来做?还有,你儿子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要我把他扔出去吗,先生?”乔治心平气和地问。
吉特对着黑色大理石桌面上一个自带虹吸管的玻璃细颈瓶和玻璃杯摆了摆手,然后目光再次注视着地毯。“别犯傻,”他厉声打断乔治。
乔治面上一红,颧骨上现出红晕。他的双唇稍显僵硬。
我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坐下后,一边品尝一边再次问道:“你儿子失踪了,这话什么意思,吉特先生?”
“我付了你一大笔钱,”他瞪着我,大吼大叫,满脸怒气。
“什么时候?”
他愕然无语,又望向我。亨特里斯小姐乐了。乔治怒目而视。
“我儿子失踪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他严厉地说。“我本来以为,哪怕是你,也该非常清楚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亨特里斯小姐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甚至连他可能身在何处都没人知道。”
“可我比别人聪明,”我说。“我知道。”
整整一分钟的时间,大家都静止不动。吉特面露疑色,瞪大眼睛盯着我。乔治也瞪着我。那女孩也瞪着我。她看上去一脸迷惑。而另外两人只是瞪着我。
我望着她。“如果可以说的话,请告诉我你出门去了哪里?”
她那深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们一起出去了——乘坐出租车。杰拉尔德的驾照被吊销了一个月了。太多罚单没有交。我们乘车去沙滩,就像你猜的,我想换换心情。我下定决心,我就是要做个骗子。我不是真的要杰拉尔德的钱,我想要的是复仇。因为这位吉特先生毁了我的父亲。当然,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合法的,然而这并没有区别。可我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无法实施复仇的位置,也没法让自己变成一个低三下四的骗子。于是,我对杰拉尔德说去找别的姑娘交往吧。他很痛心,我们吵架了。我让出租车停车,在贝弗利山下了车。之后,我返回了艾尔·米拉诺,从车库里取了我的车,赶来这儿。我是来告诉吉特先生,要他忘了这一切,别再费心叫讨厌的侦探来调查我了。”
“你说你和他搭乘出租车出去的,”我说。“那为什么乔治不为他开车呢,如果他不能亲自开车的话。”
我凝视着她,可我不是对着她在说。吉特冷冷地回答我,“乔治当然替我开车,送我往返于家里和办公室。那时候,杰拉尔德已经离家出走了。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我转向他,说道:“是的。是有些不对劲。杰拉尔德先生身在艾尔·米拉诺。那个大楼保安霍金斯告诉我的。他回到那里等候亨特里斯小姐,霍金斯让他进入了她的公寓。霍金斯会送些顺水人情——只要十块钱就够了。他也许还待在那里呢,也许走了。”
我继续注视着他们。要同时注视他们三个人很困难。但他们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我。
“好吧——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老吉特说。“我还在担心他跑去哪里喝得酩酊大醉了呢。”
“不,他没有跑去哪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说。“顺便说一句,你打电话寻找他下落的这些地方中,难道你就没打去艾尔·米拉诺吗?”
乔治点点头。“是的,我打了。他们说他不在那儿。看样子是这幢大楼里的保安给了接线女孩小费,让她闭紧嘴巴。”
“他没必要这么做。她给公寓打电话,而他只要不接就行了——很自然。”我注意到老吉特神情严肃,还饶有兴致。对他来说重提那件事很难,可他必须如此。
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很自然,我想问问。”他冷酷地问。
我将酒杯放在大理石桌面上,背靠墙站着,双手自然下垂。我仍然试图望着他们——他们三人。
“我们来稍稍回顾一下这件事,”我说。“我们都非常理智地看待眼前的情况。我知道乔治只是个仆人,虽然他的身份应该不仅限于仆人。我认识亨特里斯小姐。当然了,你是货真价实的,吉特先生。那么,我们来看看已经掌握的线索。我们有很多不合逻辑的线索,但是我很聪明。不管怎样,我都要将它们穿起来。首先,马蒂·埃斯特尔有一叠票据影印件。杰拉尔德否认给过他这些影印件,吉特先生不会为此买单,可他却让一个鉴定笔迹的专家阿波加斯特去核查签名,看看笔迹是否是真的。然而它们确实是真的。如假包换。这个阿波加斯特可能还调查了其他事。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法问他。我去找他时,他已经死了——中了三枪——我听说的——凶器是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不,我没有告诉警察,吉特先生。”
这个一头银发的高个男子看上去惊慌失措,震惊不已。他那瘦削的身躯簌簌发抖。“死了?”他喃喃低语。“被人谋杀了?”
我望着乔治。乔治依然纹丝不动。我又看着那个女孩。她安详地端坐着,默默等待,双唇紧闭。
我说:“能将他的遇害与吉特先生的案子联系起来的只有一个因素。他是遭到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枪击的——而这个案子中有一个人携带了一把同样的手枪。”
他们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却一片沉默。
“我一点也不清楚他为何遭到枪杀。对于亨特里斯小姐或是马蒂·埃斯特尔,他毫无威胁。他太胖了,没法到处跑。我猜测,他聪明过了头。他接下了一个鉴定笔迹的简单案件,从这条线索查到了更多超越他权限的事。他查到了他不该查的东西——他也推测了他不该推测的事——甚至他可能还进行了小小的敲诈勒索。于是,今天下午有人用一把点二二口径手枪把他灭了口。好吧,我经得起。我从没见过他。
“接着,我前去拜访亨特里斯小姐,在跟那个毛手毛脚的大楼保安周旋了一番后,我终于见到了她,并聊了一会儿。那时,杰拉尔德先生悄悄地从暗处出来,狠狠地往我下巴上揍了一拳,我摔倒在地,他又用椅子腿砸了我的脑袋。等我醒来时,这个地方已经人去楼空了。于是我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