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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人烦的珍珠(1 / 2)

<h2>1</h2>

那天早上,我盯着打字机上一张白纸看了半天,思考着该如何下笔写信,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做,这一点倒是不假。同样真实的是,每天早上我都无所事事。但这绝不是我必须外出寻找老潘鲁德多克夫人丢失的珍珠项链的理由。我又不是个警察。

是艾伦·麦金托什给我打的电话,当然关系重大了。“你怎么样,亲爱的?”她问道。“忙吗?”

“说忙也忙,说闲也闲,”我说。“大部分时候不忙。我很好。怎么了?”

“我觉得你不爱我,沃尔特。不管怎么样,你应该找点活儿干干。你是不缺钱。有人偷了潘鲁德多克夫人的珍珠,我想要你找回来。”

“也许你以为你在跟警察局通话,”我冷冷地回应道。“这里是沃尔特·盖奇住所。我是盖奇先生。”

“好吧,你能替艾伦·麦金托什小姐传个话给盖奇先生吗,告诉他,要是半小时内他不出门的话,他将会收到一个挂号小包裹,里面是一枚订婚钻戒。”

“我求之不得呢,”我说。“那只老乌鸦还能再扑棱五十年呢。”

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于是我戴上帽子下了楼,开着帕卡德汽车离开了。这是四月下旬一个怡人的上午,如果你在乎这类事的话。潘鲁德多克夫人住在卡龙德莱特公园附近一条安静宽阔的街道上。这栋房子的外观可能跟五十年前毫无二致,可是这并没有让我略微宽心一些,因为艾伦·麦金托什也许还要在里面住上五十年,除非老潘鲁德多克夫人死了,不再需要护士。潘鲁德多克先生好几年前就去世了,没有留下遗嘱,一栋乱七八糟的房产,还有一份长得数不清人数的仆从名单。

我按响了前门的门铃,门开了,有点慢,是一个身穿女仆围裙的小个子老女人来开的门,她的头顶上有一绺打结的白发。她望着我,仿佛以前从未见过我,而且现在也不想见到我似的。

“请找一下艾伦·麦金托什小姐,”我说。“我是沃尔特·盖奇先生。”

她哼了一声,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房子的深处,来到一个玻璃门廊,里面摆满了柳条家具,弥漫着一股子埃及墓穴的味道。她离开时又哼了一声。

片刻之后,门再次开了,艾伦·麦金托什走了进来。也许你不喜欢那种高个子姑娘,她们长着蜜色的秀发,皮肤仿佛杂货店老板为自己偷偷留下的最新鲜的草莓和桃子一般。要是你不喜欢,我可真为你感到遗憾。

“亲爱的,你到底还是来了,”她说。“你真好,沃尔特。现在先坐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我们坐了下来。

“潘鲁德多克夫人的珍珠项链遭窃了,沃尔特。”

“你在电话上说了。我的体温仍然正常。”

“如果你能允许专业人士猜测的话,”她说,“这可能不太正常——而且非常反常。那是一串由四十九颗匀称的粉色珍珠穿成的项链,是潘鲁德多克先生送给他夫人的金婚礼物。她近期几乎没有佩戴过,可能除了在圣诞节或是为了招待几个相熟的老朋友一起晚餐、感觉身体好些能够坐起身时才会佩戴。每年感恩节她举办晚宴招待所有的随从、朋友,还有潘鲁德多克先生留给她的老员工时,她才会戴那串项链。”

“你的动词时态有点混乱,”我说,“不过大致情况是清楚了,继续。”

“好吧,沃尔特,”艾伦说,脸上带着某些人称之为淘气的表情,“珍珠遭窃了。不错,我知道我这是第三遍这么说了,但这其中有些古怪。项链原来是放在一个旧保险箱中的皮箱子里,那个保险箱即便上了锁,我估计一个壮汉用手指也就能掰开。今天早上我要去保险箱中拿一份文件,打算问候一下那串珍珠,谁知——”

“我希望你打定主意守着潘鲁德多克夫人,不是因为她可能会把那串项链留给你,”我冷冷地说。“珍珠最适合老人和胖妞,至于高挑苗条的——”

“哦闭嘴,亲爱的,”艾伦打断道。“我当然不该等待那些珍珠——因为它们是假的。”

我狠狠吞了口唾沫,望着她。“好吧,”我说着暼了她一眼,“我听说那个老潘鲁德多克偶尔会从帽子里变出几只斗鸡眼的兔子,[1]不过在金婚纪念日送他妻子一串假项链,这真是让我心服口服。”

“哦,别犯傻了,沃尔特!那时候珍珠的确是真的。实情是,潘鲁德多克夫人卖了项链,做了一串赝品。她的一个老朋友,加勒摩尔珠宝公司的兰辛·加勒摩尔先生为她悄悄地打点了这一切,她当然不会希望被任何人知晓。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去找警察的原因。你一定会为她找回珍珠项链的,是吗,沃尔特?”

“怎么找?她卖了它们换了什么?”

“潘鲁德多克先生突然撒手人世,还没来得及为这些他长期资助的人留好后路。接着赶上了经济大萧条,几乎就没剩多少钱了,只够维持家用,支付仆人薪水——那些仆人追随潘鲁德多克夫人多年,她宁愿饿死也不会赶他们走的。”

“这是两回事,”我说。“我向她致敬。但我要找到它们得费多少劲,而且如果它们是赝品,干吗还要去找呢?”

“好吧,这珍珠项链——我是指赝品——价值两百美元,是在波希米亚特别定制的,她现在可能买不到第二串如此高品质的赝品了。她还害怕有人会发现这是串假的,或是担心那个贼发现这是串赝品时会敲诈她。你瞧,亲爱的,我知道是谁偷了它。”

“啊?”这个字我几乎从不用,因为我觉得它不属于绅士的词汇。

“是我们几个月前雇的司机,沃尔特——一个粗鲁可怕、名叫亨利·埃克伯格的大个子。他在前天突然离开了,毫无缘由。还不曾有人离开过潘鲁德多克夫人呢。她的前一位司机上了年纪,已经去世了。可亨利·埃克伯格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敢肯定,是他偷了珍珠。他有一次还试图吻我,沃尔特。”

“哦,是吗,”我变了声音,“试图吻你,嗯?这个大块头现在在哪儿,亲爱的?你有线索吗?他几乎不可能还在附近的街角晃悠,等着我去揍他。”

艾伦垂下纤细的长睫毛望着我——此时我四肢无力,犹如一名清洁女工背后的秀发一般柔软。

“他没有逃跑。他肯定知道这些珍珠是赝品,所以他可以从容地敲诈潘鲁德多克夫人。我打电话给介绍他来的中介公司,他已经回去过,而且再次登记等待雇用。不过他们不能提供他的住址,因为这样做违规。”

“为什么不会是其他人偷走了珍珠?比如说,一个飞贼?”

“没有其他人。仆人们没有嫌疑,每天晚上这房子锁得严严实实,像一台冰箱,也没有迹象显示有人闯入过。除此之外,亨利·埃克伯格知道珍珠藏在哪儿,因为上次她戴完之后,他瞧见我将项链放好了——就在潘鲁德多克先生的周年,潘鲁德多克夫人邀请了两位好友来共进晚餐。”

“那肯定是个盛大隆重的晚会,”我说。“好吧,我会去一趟中介公司,迫使他们说出住址。那个公司在哪儿?”

“那个公司叫艾达·托梅家政服务公司,位于东二街200区,一个令人讨厌的社区。”

“对亨利·埃克伯格来说,这个小区不会比我的小区还令人讨厌,”我说。“所以他试图吻你,是吗?”

“珍珠,沃尔特,”艾伦温和地说,“才是重点。我真的希望他还没发现珍珠是赝品,然后丢进海里。”

“要是他丢进海里了,我会让他潜水捡回来的。”

“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体形魁梧,沃尔特,”艾伦忸怩着说。“当然,他可不如你英俊。”

“身材跟我差不多,”我说。“我是六英尺三英寸半。我会很高兴认识他的。再见,亲爱的。”

她抓住我的袖子。“只有一件事,沃尔特。我并不介意轻微的打斗,因为这是男子汉的风度。但你绝不能惹出乱子,把警察引来,你明白吧。虽然你孔武有力,大学里打的是右内边锋,可你就是有一个小弱点。你能答应我不再喝威士忌吗?”

“这个埃克伯格,”我说,“就是我想要的酒。”

<h2>2</h2>

位于东二街的艾达·托梅家政服务公司证明了公司名称和地址所蕴含的意义。午后的气味令人不悦,而我还被迫在里面等了一会儿。公司由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在打理,她说亨利·埃克伯格在他们那儿登记应征司机的职位,她可以安排让他打电话给我,也可以让他来办公室进行一次面试。可当我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放在她桌上,称在不影响公司收取合理佣金的前提下,这只是点小小的诚意,她立马松了口把他的地址告诉了我。他住在圣莫妮卡大道以西,靠近以前叫做舍曼的地方。

我片刻不停,立即驱车前往,唯恐亨利·埃克伯格会打电话来得知我即将前往的消息。这个地址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旅馆,旁边就是城际车道,很方便,门口挨着一家中国人开的洗衣店。旅馆在二楼,楼梯上到处铺着条状腐烂的橡胶垫,用不规则的、未抛光的铜片固定着。中国人洗衣店的气味在楼梯半当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煤油、雪茄蒂、沉闷的空气以及油腻腻的纸袋味儿。楼梯口的木架子上有个登记台。最后一条记录是用铅笔写的,距今三周以前,书写的人手抖得非常厉害。我推测这里的经营情况很一般。

登记簿边上有一只铃,标牌上写着“经理”。我按了铃,默默等待。片刻,走廊里的一扇门开了,脚步声刷刷地向我靠近。一个男人出现在了眼前,他脚上穿着一双磨破的皮拖鞋,裤子的颜色难以名状,裤腰上两粒纽扣敞着,露出他那硕大肚子的边缘。他也穿着红色吊带裤,腋下还有其他地方的衬衫黑乎乎的,他的脸急需一次彻底的清洗和修剪。

他说:“客满了,伙计,”说完嗤笑了一声。

我说:“我不是来找房间的。我是来找一个叫埃克伯格的家伙,有人告诉我他住这儿。不过,据我观察,他没有登记。当然啦,你懂的,这是违法行为。”

“机灵鬼,”这个胖子再次讥笑说。“沿着走廊,伙计。218房。”他用拇指示意,那拇指的颜色和大小几乎就像一个烤焦的土豆。

“能否麻烦你带个路,”我说。

“老天啊,长官大人,”他说着开始抖动他的大肚子。他的小眼睛消失在那层层叠叠的黄色脂肪中。“好吧,伙计。跟着我。”

我们走进了走廊后方的幽暗深处,来到尽头的一扇木门前,木门上还有根横档。胖子用一只手狠狠捶打房门,没有动静。

“不在里面,”他说。

“能否麻烦你打开房门,”我说。“我想进去等埃克伯格。”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伙计?”胖子不干不净地说。

我一下火了。他是个大块头,大概六英尺高,不过喝了不少啤酒。我来回望了望黑暗的走廊。这地方似乎是够偏僻的。

我一拳打在胖子的腹部。

他坐到了地上,打了个嗝,右腿膝盖顶住了下巴。他咳嗽了几声,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天哪,伙计,”他呻吟道。“你得比我小二十岁。这不公平。”

“开门,”我说。“我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

“一美元,”他说,“给两美元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美元,一把拉起这人。他叠好两美元,拿出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那玩意儿我花五美分就能买到。

“哥们儿,你这一拳,”他说。“哪儿学的?大多数大个子都肌肉发达。”他将门锁打开了。

“要是待会儿你听见里面有动静,”我说,“别管它。砸坏什么东西,都会照价赔偿的。”

他点点头,我进了房间。我进去后他就锁上了门,他的脚步声渐渐退去。一片寂静。

房间很小,简陋而又俗气。里面有一只棕色的衣柜,上面挂了一面小镜子,一把直背木椅,一把摇椅,还有一张瓷釉剥落的单人床,上面的床罩已经缝补过多次。唯一一扇窗户的窗帘上沾着点点苍蝇的痕迹,绿色的百叶窗底端也没有百叶板。角落里有个水洗槽,两条薄如纸片的毛巾挂在一边。当然,里面没有浴室,没有壁橱。架子上垂下的一个黑色物体替代了壁橱。在它后面我找到了一套最大号的灰色西装,要是我穿这套成衣的话,可能也穿得下,但我不会去穿。地上放着一双黑色的烤花皮鞋,尺码至少是十号。还有一只廉价的纤维手提箱,我自然搜了一遍,因为它没有上锁。

我也搜查了梳妆台,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东西井井有条、干净整洁。不过里面东西不多,尤其是没有珍珠项链。房间里其他看起来可能或者不可能的地方我都搜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

我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静静等待。此刻我了然于心,亨利·埃克伯格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要么就是无辜的。这个房间和他留下的线索说明不了他是个从事盗窃珍珠项链这类行当的人。

脚步声逼近时,我已经抽了四支烟,比我平时一整天抽的还多。脚步声轻快迅捷,却是正大光明的。一把钥匙插进了门里,随着一声转动,门随意地敞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房间,瞪着我。

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体重超过两百磅。这个男人个头高,但似乎块头不大。他穿着一套蓝色哔叽西装,就是那种除了称之为“干净”以外再无其他好处可说的衣服。一头浓密粗硬的金发,脖子就像卡通片里的普鲁士下士,肩膀宽阔,一双大手坚实有力。他的脸庞在年轻时没少挨揍。绿色的小眼睛瞥了我一眼,流露出当时我认为是邪恶的神色。我立刻看出了他不是那种可以插科打诨的人,可我并不怕他。我与他体格相仿,力量不相上下,而且我还有点小小的怀疑,他在智力上是否胜我一筹。

我从容不迫地从床上站起身,说:“我在找一个叫埃克伯格的人。”

“你怎么进来的,伙计?”声音轻松,相当浑厚,不过语气还算友好。

“这一点可以稍后再解释,”我固执地说。“我在找一个名叫埃克伯格的人。你是吗?”

“哈,”男人说,“我是个手穿身体的魔术师。一个喜剧演员。等我松开腰带。”他又向房间里走了几步,我也同样向他靠近几步。

“我叫沃尔特·盖奇,”我说。“你是埃克伯格吗?”

“给我个硬币,”他说。“我会告诉你。”

我没理会。“我是艾伦·麦金托什小姐的未婚夫,”我冷冷地说。“有人告诉我你试图强吻她。”

他又向我走近了一步,我也向他走近一步。“你、你什么意思——试图?”他嗤笑一声。

我右手猛地一抬,直勾勾地击中了他的下巴。对于我来说,这可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可对他压根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我接着两记左拳狠狠捅向他的脖子,再出了一次右拳,重重地落在了他那宽大的鼻子一侧。他哼哼了一下,一拳打在我的心口。

我疼得弯下腰,双手撑着地板,一阵天旋地转。当我晕得七荤八素时,索性放任自流,结果后脑勺一下子撞在了地板上。我暂时失去了平衡,当我还在盘算如何站起来时,一条湿毛巾啪地打在了脸上,我睁开了双眼。亨利·埃克伯格的脸凑得很近,带着一脸关心的神色。

“伙计,”他的声音响起,“你的肚子就跟中国佬的茶叶一样没劲。”

“拿白兰地来!”我嘶哑着嗓子喊道。“出什么事儿?”

“你被地毯上一条裂缝绊倒了,伙计。你真的要喝酒吗?”

“拿白兰地来,”我再次扯着嗓子喊,闭上了眼睛。

“我希望这别让我吓一跳,”他说。

门开了,又关上。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努力忍住胃部的恶心。时间缓缓地流逝,仿佛戴着一层灰色的长面纱。这时,房间门开了,又再次关上,片刻后,某种坚硬的东西抵住了我的嘴唇。我咳嗽不止,不过这灼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血管在奔腾,瞬间令我恢复了力量。我坐起了身子。

“谢谢你,亨利,”我说。“我可以叫你亨利吗?”

“这不用缴税,伙计。”

我站起身来,立在他面前。他好奇地盯着我。“你看起来没事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犯恶心呢?”

“去你的,埃克伯格!”我铆足全力一拳揍在他下巴半边。他甩了甩头,眼神中似乎充满怒气。趁他还在甩头时,我又向他脸上和下巴打了三拳。

“那么你是动真格的了!”他大吼道,一把抓起床砸向了我。

我避开了床的一角,不过躲避时我移动得快了点儿,没站稳,一头撞向了窗户下的护墙板,陷进去足有四英寸深。

一条湿毛巾啪地打在脸上。我睁开双眼。

“听着,小子。你挨了两下,没力气了。也许你该试试轻量级的击打。”

“白兰地,”我扯着嗓子喊。

“你该喝点黑啤,”他拿一只玻璃杯抵住我的嘴唇,我豪饮了几大口。接着我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令我吃惊的是,床根本没动过位置。我坐了下来,亨利·埃克伯格坐在边上,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可以好好相处,”他说。“我从没吻过你的女朋友,虽然我想说我还是想吻她的。这就是你所烦恼的吗?”

他拿起刚才跑出去买来的一品脱酒,给自己倒了半玻璃杯的威士忌。把酒一饮而尽。

“不,还有一件事,”我说。

“说吧。不过别再伸拳头了,说定了?”

我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他。“你为什么从潘鲁德多克夫人家离职?”我问他。

他用那双金色粗眉下的眼睛瞅着我,然后又瞧着手上拿着的酒瓶。“你会称我为‘观察者’吗?”

“好吧,亨利——”

“别跟我扭扭捏捏的。”

“不,亨利,我不觉得你很英俊,但毫无疑问你够爷们儿。”

他又倒了半杯威士忌,递给我。“该你了,”他说。我毫无意识地喝下了酒。我不再咳嗽时,亨利从我手上拿走酒杯,再次倒满。他闷闷不乐地喝完酒。这时酒瓶几乎已经空了。

“假设你爱上了一个标致的女人,美若天仙。而像我这样长相的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家伙,来自饲养场,在一所农村大学里经常踢凶悍的左边锋,一切的外貌和学识都只能在记分牌上找了。除了鲸和猪头——就是你们的火车头,我跟什么都打过架,而且能轻易地打败它们。不过偶尔也会被修理。后来我找到一份工作,每天时时刻刻能看见这个美人,却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你会怎么办,朋友?而我,只能辞职。”

“亨利,我想同你握个手,”我说。

他无精打采地与我握了握手。“因此我辞职了,”他说。“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他举起酒瓶,对着光透过酒瓶望去。“伙计,你让我喝酒就出岔子了。我一喝酒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你带够现金了吗?”

“当然,”我说。“如果你想要的是威士忌,亨利,那么这就是我们俩都需要的东西。我在好莱坞的富兰克林大道上有一套公寓,我可没有看不起你这简朴的,当然也是暂时的居所,我现在建议我们前往我的公寓,那儿地方大得多,也有更大空间能够舒展筋骨。”我轻松地挥了挥手。

“我想,你是喝醉了,”他说,绿色的小眼睛里充满欣赏。

“我还没醉,亨利,尽管我的确感受到了那威士忌的作用,非常愉快。你不必在意我说话的方式,那只是个人习惯,就像你自己那种简明扼要的言谈方式。但在我们出发之前,我希望和你聊聊另外一个相当微不足道的细节。有人授权我来寻找潘鲁德多克夫人的珍珠项链。我明白,有可能是你偷了它们。”

“孩子,你是在冒极大的风险,”亨利柔和地说。

“这是一桩生意,亨利。实话实说是最好的解决之道。那些珍珠只是赝品,所以我们应该很容易达成协议。我没有恶意,亨利,我欠你这瓶威士忌,但生意就是生意。你愿意接受50美元,归还珍珠,然后闭口不谈吗?”

亨利发出急促和悲伤的笑声,但他的声音里没有敌意,他说:“你以为我偷了一些圆石头,坐在这儿干等着一大群条子向我扑来?”

“警察并不知情,亨利,你可能不知道珍珠是赝品。把酒给我,亨利。”

他把剩下的大部分酒都倒给了我,而我兴致高昂地一饮而尽。我把杯子扔向镜子,可惜没砸中。那玻璃杯质地沉,又便宜,掉在地板上,没有摔碎。亨利·埃克伯格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亨利?”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在想,有人发现自己有多么蠢——还有那些圆石头。”

“你是说你没有偷珍珠,亨利?”

他又大笑,带着些许阴郁。“没错,”他说。“我的意思是没偷。我应该揍你一顿,可他妈为什么呢?任何人都会犯傻。不,我没偷什么珍珠,伙计。如果它们是赝品,我不费这个事儿。要是它们真是我看到的那位老太太脖子上戴着的那串,我绝不会躲在洛杉矶一个廉价的小窝里、等着一车一车的条子来逮我。”

我又一次抓起他的手,握了握。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一切。”我高兴地说。“现在我平静下来了。我们去我公寓吧,想想办法找回这些珍珠。你我应该合伙,一定能够战无不胜,亨利。”

“你不是在逗我吧,嗯?”

我站起身,戴上帽子——上下还戴反了。“不,亨利。我是在给你提供一份我认为你需要的工作,还有你能喝的威士忌。我们走吧。你现在的状况能开车吗?”

“见鬼,我可没醉。”亨利一脸惊讶地说。

我们离开房间,走过黑暗的走廊。那个胖经理突然从某个模糊的阴影中出现,站在了我们面前,双手揉搓他的腹部,一双充满贪婪期待的小眼睛盯着我。“一切顺利吗?”他询问道,嘴里嚼着一根因年深日久而发黑的牙签。

“给他一块钱,”亨利说。

“为了什么,亨利?”

“哦,我不知道。就给他一块钱。”

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一美元的纸币,给了那个胖子。

“多谢,朋友,”亨利说。他对着那个胖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敏捷地从他手指间取过纸币。“这是买那瓶酒的钱,”他补充道。“我最讨厌向人讨钱了。”

我们手挽着手走下楼梯,只剩下经理正拼命想把牙签从食管里咳出来。

<h2>3</h2>

那天下午五点,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我的公寓位于好莱坞伊瓦尔街附近的富兰克林大道冰碛堡。我转了转疼得要命的脑袋,看见亨利·埃克伯格正躺在我身边,穿着裤子和汗衫。我觉得自己身上穿得也不多。边上的桌子上摆着满满一瓶的老种植园牌黑麦威士忌,是那种一夸脱瓶装的。而地上还有一个相同经典品牌的酒瓶,里面几乎一滴不剩。衣服东一件西一件,脱得满地都是。我的一把安乐椅的缎面扶手上被香烟烫出了一个洞。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感觉胃部抽得生疼,下巴颏一侧似乎有些肿。除此之外,我安然无恙。当我从床边站起身时,一阵剧痛划过我的太阳穴。不过,我毫不理会,稳步向桌子上的酒瓶走去,然后把酒瓶举至双唇间。喝了一大口灼热的玉酿后,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欢欣鼓舞,我已经对任何冒险活动都做好了准备。我回到床边,狠狠地摇了摇亨利的肩膀。

“醒醒,亨利,”我说。“太阳就要下山了。知更鸟在呼唤,松鼠在训话,牵牛花卷起花瓣陷入了沉睡。”

像所有的战士一样,亨利·埃克伯格醒来时,捏紧了拳头。“这噼啪声是什么?”他咆哮道。“哦,是的,嗨,沃尔特。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好极了。你休息得好吗?”

“当然。”他把光光的脚底板甩到地上,双手插入浓密的金发中不住地抓头。“我们昏睡过去之前还挺兴奋的,”他说。“那么我就是打了个盹。我从不一个人喝酒。你还好吗?”

“是的,亨利,我真的感觉棒极了。而且我们还有活儿要干。”

“兴奋。”他走向威士忌,不客气地大口痛饮起来。他用手掌揉了揉肚子。绿色的眼睛平静地闪耀着光彩。“我是个病人,”他说。“我得吃药了。”他把酒瓶放在桌子上,四下打量着公寓。“天哪,”他说,“我们把自己灌醉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垃圾堆。你这小房子不错,沃尔特。天哪,一台白色打字机,还有一部白色电话。怎么回事,小子——你获得批准了?”

“只是一个愚蠢的玩意儿,亨利,”我说着,轻盈地挥了挥手。

亨利走上前,看着那台打字机和电话机并排放在我的写字台上,还有一套嵌银的办公用品,每一件东西上都镂刻着我的姓名首字母。

“挺阔绰的,嗯?”亨利说,绿色眼睛的视线转向了我。

“还凑合吧,亨利,”我低调地说。

“嗯,接下来怎么着,伙计?你有主意了,还是我们接着喝点儿?”

“不错,亨利,我的确有个想法。有你这样的人帮我,我觉得可以付诸实践。就像他们常说的,我觉得我们必须去打探小道消息。有人偷了一串珍珠项链,整个黑道上立刻会知道消息的。珍珠很难出手,亨利,我以前听说过,因为它们无法切割,只有专家才能鉴定。黑市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的。我们应该不难找到某个愿意送信至合适地方的人,告诉他们我们愿意支付一笔合理的费用赎回项链。”

“你说得好听——就一个醉汉看来,”亨利说,伸手去拿酒瓶。“可你难道忘了这些石头是赝品吗?”

“出于怀旧原因,我很愿意支付赎金,没有区别。”

亨利喝了些威士忌,似乎很享受这味道,又多喝了些。他优雅地向我挥了挥酒瓶。

“只能如此——就目前情况来看,”他说。“可这个你刚才提到的黑市,要是没有为这一串玻璃珠闹个天翻地覆呢?还是我昏头了?”

“亨利,我在想黑市可能有幽默感,这个笑话传出去会相当引人注意。”

“我倒有个想法,”亨利说。“有个坏蛋发现潘鲁德多克夫人有一串牡蛎子值老钱了,于是他干净利落地把东西偷出来,屁颠屁颠地去找销赃的人。对方会捧腹大笑。而我会在桌球房里散布些流言,引起一些议论。眼下看来,这么可笑。但这个小偷会惊慌失措地将那些珠子脱手,因为这对他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即便那玩意只值五分钱外加营业税。但非法闯入是要判刑的,沃尔特。”

“可是,亨利,”我说,“这种情况下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这个贼非常笨,当然这不会有很大影响。不过万一他智力稍微有些迟钝,这就有影响了。潘鲁德多克夫人是个非常骄傲的女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相当闭塞的区域。如果被人知晓她戴的是赝品珍珠,最要紧的是,要是有人在公共场合暗示,这些珍珠正是她丈夫送给她的金婚礼物——好吧,我肯定你领会其中的意义了,亨利。”

“小偷不会太聪明,”他边说边揉搓岩石般的下巴。接着他跷起右手大拇指,若有所思地咬了口。他望着窗户,看看房间一角,接着又盯着地板。他用眼角打量着我。

“敲诈,是吗?”他说。“有可能。可是骗子从来不会搞错他们的猎物。而且,那家伙兴许会放出消息来。沃尔特,很有可能。我不会当了我的金牙去买这样一件赃物,但还是有可能的。你打算出多少钱?”

“一百美元应该绰绰有余了,但我最高愿意出到两百,这是那串赝品的实际价值。”

亨利摇摇头,再次光顾了那瓶酒。“不。那家伙是不会为了这点钱暴露自己的。这不值得他冒险。他会扔了珠子,不露出狐狸尾巴。”

“我们至少可以试一试,亨利。”

“好,可是去哪儿?我们喝了酒情绪低落。也许我最好穿上鞋,出去跑跑,对吗?”

就在此刻,仿佛我那无声的祈祷得到了响应,一阵低沉温柔的敲门声响起了。我打开门,捡起晚报的最后一版。我再次关上门,将报纸带回房间后打开了报纸。我用右手食指碰了一下,故作神秘地对亨利·埃克伯格微笑。

“给你。我跟你打赌一整瓶老种植园牌威士忌,答案就在这份报纸的犯罪报道版面。”

“根本没有犯罪报道版面,”亨利哈哈大笑道。“这是《洛杉矶时报》。我接受你的打赌。”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报纸翻到第三版,尽管我在艾达·托梅家政服务公司等候时已经在早先的报纸版面上看见了我在寻找的那个标题,但我仍不确定它是否会完整地出现在晚报的版面上。不过我的信任得到了回报。它没有被撤掉,还是出现在了跟之前一样的第三栏中间。那段不太长的新闻,开头这样写道:

<b>卢·甘德赛在珠宝盗窃案中受审</b>。

“听听这个,亨利,”我开始读报。

“接到匿名举报后,警方昨晚晚些时候采取行动,逮捕了路易斯·G·(卢)·甘德赛,著名的春日街上的酒馆老板。警方就近日发生在本市闭塞的西部城区的晚宴抢劫案对他进行深入讯问,据称,抢劫中,在时髦住所的女性客人在枪口威胁下被迫交出价值超过二十万美元的昂贵珠宝。甘德赛在一个小时后被释放,拒绝向记者做任何陈述。“我从来不说警察的闲话,”他低调地说。警察局中央缉盗处的威廉·诺加德副巡官宣布自己对调查结果满意,甘德赛与抢劫案没有瓜葛,匿名举报只是出于个人私怨而已。

我合上报纸,扔到了床上。

“你赢了,老弟,”亨利说,把酒瓶递给了我。我一口气喝了些,又还给了他。“现在怎么办?抓住这个甘德赛,将他绳之于法?”

“他也许是个危险人物,亨利。你觉得我们斗得过他吗?”

亨利不屑地哼了声。“呀,一个春日街上的流氓,某个手套上镶着假宝石的胖货。带我去找他。我们会把这蠢货揍个半死。不过我们喝了酒有点醉醺醺的。我们需要的也许是一品脱酒。”他对着灯仔细查看酒瓶。

“亨利,我们这会儿已经喝得够多了。”

“我们还没醉呢,不是吗?我到这儿后才喝了七杯,也许是九杯。”

“当然我们没有醉,亨利,但你喝多了,待会我们这个晚上可不容易挨。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洗漱刮脸、穿戴整齐,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穿着礼服。我有多余的一套西装,你穿会非常合身,因为我们俩身材几乎相当。这当然是个明显的符号,两个如此威猛的男人应该联系在同一个计划中。晚礼服会让那些小角色印象深刻的,亨利。”

“兴奋,”亨利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为某个大人物工作的狗腿子。这个甘德赛会吓得把他的领结都吞下去的。”

我们决定依照我说的行动起来,我为亨利准备好衣服,趁他在洗澡剃须时,我给艾伦·麦金托什打了个电话。

“哦,沃尔特,很高兴你打电话来,”她大嚷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亲爱的,”我说。“但我们有个想法。亨利和我正要去付诸实践。”

“亨利,沃尔特?哪个亨利?”

“怎么,当然是亨利·埃克伯格啦,亲爱的。你这么快就忘了他?亨利和我现在是铁哥们,我们——”

她冷冷地打断我。“你喝酒了吗,沃尔特?”她以一种非常疏远的声音质问我。

“当然没有,亲爱的。亨利是一个禁酒主义者。”

她犀利地哼了一声。我能在电话上清晰无误地听到这声音。“可难道亨利没有偷珍珠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亨利吗,宝贝?当然不是他。亨利离开是因为他爱上了你。”

“哦,沃尔特。就那个野人?我敢肯定你喝得烂醉如泥了。我再也不想跟你讲话了。再见。”她非常猛烈地挂断电话,以至于我耳中产生一阵痛感。

我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一瓶老种植园牌威士忌,纳闷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解读为冒犯或粗鲁。我无法思考任何事,只能借酒消愁,直到亨利从浴室出来,穿着一件我的褶裥衬衫,配着硬翻领,戴着黑色领结。看上去风度翩翩。

我们离开公寓时天黑了,至少我是充满希望、信心十足,尽管刚才艾伦·麦金托什在电话上的口气令我有些郁闷。

<h2>4</h2>

甘德赛先生的酒馆不难找,在春日街上亨利冲着大吼的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带我们到了那儿。那家旅馆名叫“蓝色潟湖”,它的内部笼罩在一种令人不适的蓝光中。亨利和我步履稳健地走了进去,我们在出发去找甘德赛之前先在“曼迪的加勒比岩洞”餐厅享受了一顿相对丰盛的大餐。亨利穿的那套晚礼服仅次于我最好的那套,看上去英俊潇洒,一条白色的流苏围巾围在肩上,后脑勺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轻呢帽(只比我的那顶大一点儿),他穿的夏季外套的两边侧袋里各放了一瓶威士忌。

“蓝色潟湖”的吧台挤满了人,亨利和我来到后面的一个狭小昏暗的餐厅。一个穿着件脏兮兮的礼服的男人,走到我们面前,亨利向他打听甘德赛,他指了指独自坐在远处角落一张小桌子边上的一个男人。我们向那边走去。

那个独自坐着的男人就像由两个蛋组成的,一只知更鸟的蛋,立于一只鸡蛋上,上面是脑袋,下面是身子。他的身前放着一小杯红酒,一只手正在转动手指上的一颗巨大的绿宝石。他没有抬头。桌子边上没有椅子了,于是亨利用手肘撑在桌子上。

“你是甘德赛吗?”他说。

男人仍然头都不抬一下。他那浓密的黑色粗眉拧成一团,声音茫然:“没错。正是。”

“我们想跟你私下聊聊,”亨利告诉他。“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此刻甘德赛抬起头,那双扁平的黑色杏眼中充满了极端的厌倦。“怎么?”他耸耸肩问道。“似关于啥?”[2]

“关于一些珍珠,”亨利说。“一串四十九颗,颗颗匀称、粉色。”

“是你要卖——还是要买?”甘德赛询问道,他的下巴开始上下颤动,仿佛在搞笑。

“买,”亨利说。

桌边的男人默默地勾了勾手指,一个身材魁梧的服务生出现在他身边。“他们喝醉了,”他毫无生气地说。“把他们扔出去。”

服务生一把抓住亨利的肩膀。亨利随手抓住服务生的手,反手一扭。那服务生本来泛着蓝光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我无法形容,不过那脸色绝对不自然。他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亨利松开手,对我说:“放一张一百块在桌上。”

我掏出钱包,从两张百元大钞中取出一张,那是我刚在冰碛堡附近的银行柜台上取的,以防万一。甘德赛凝视着钞票,向那个大个子服务生做了个手势,后者停止搓手,牢牢地放在胸前。

“这是为了什么?”甘德赛问。

“只要你的五分钟时间。”

“这似乎很有趣。好吧。”甘德赛拿过钞票,仔细叠好,放入他的马甲口袋里。接着他将双手放在桌上,用力站起身来。他步履蹒跚地走开了,看也不看我们。

亨利和我跟随他越过拥挤的桌子来到餐厅的另一边,穿过护墙板上的一道门,接着走过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尽头处,甘德赛开启一扇门,进入了一间点灯的房间,他站在原处手里拿着灯等候我们,椭圆的脸庞上浮现一抹严肃的笑容。我首先进去。

待亨利经过甘德赛面前进入房间后,后者出其不意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根闪闪发亮的黑色小皮棍,重重地敲击亨利的头部。亨利向前摔了个大马趴。甘德赛以他这个体形的人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关上了房门,倚靠着门,左手拿着根小棍子。此刻,他的右手上又突如其来地多了一把短小而有分量的黑色左轮手枪。

“这似乎很有趣,”他彬彬有礼地说,咯咯笑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并没有看清。前一刻亨利还趴在地上,背对着甘德赛。而后一刻,也或许是在同一刻,仿佛水中的一条大鱼一个回旋,甘德赛发出了哀嚎声。接着我瞧见亨利硬如磐石、满头金发的脑袋深深埋入了甘德赛的腹部,亨利的一双大手抓住了甘德赛毛茸茸的手腕。亨利完全直起了身子,甘德赛则高高地处于半空中,由亨利的头顶平衡他的身体,他的嘴巴扯得老大,脸上呈现深紫色。接着,亨利似乎轻微晃动了一下,甘德赛砰的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后背着地,只落得大口喘气。一把钥匙在门锁中转动,亨利站在那里用背脊顶住房门,左手同时握住棍子和手枪,同时急不可待地摸索着口袋里装的威士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我倚靠在侧墙,感觉胃部有点儿恶心。

“一个变戏法的,”亨利拖长了声音说。“一个小丑。等着,我要松开皮带。”

甘德赛滚了几圈,异常缓慢地站起身,痛苦不堪,他站在原地,摇摇晃晃,双手上上下下摸了摸脸。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

“这是根短棒,”亨利说着给我看了看那根黑色小棍。“他是用这玩意儿打我的,是吗?”

“怎么,亨利,你不知道吗?”我问。

“我只是想确定,”亨利说。“你可别对埃克伯格家的人来这套。”

“好吧,你们这些家伙想怎么样?”甘德赛突兀地问道,毫无意大利语的口音。

“我告诉过你我们想要什么,大饼脸。”

“我不认识你们这些家伙啊,”甘德赛说,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坐在了一张破烂的办公桌旁的木椅子上。他擦了擦脸和脖子,摸了摸身上其他地方。

“你搞错了,甘德赛。几天以前,一个住在卡龙德莱特公园附近的女士丢失了一串由四十九颗珍珠穿成的项链。一桩窃案,小菜一碟。我们公司在那些珠子上投了保。还有,我要拿回那一百块。”

他走向甘德赛,甘德赛飞快地从口袋里去取那张叠好的钞票,递给他。亨利把钱给我,我放回了钱包。

“我想我没听说过这事,”甘德赛诚惶诚恐地说。

“你用短棒揍我,”亨利说。“给我仔细听着。”

甘德赛摇摇头,畏缩着说:“我没有资助过小毛贼,也没有那种江洋大盗。你们误会我了。”

“听好了,”亨利压低声音说。“你也许听说过什么消息。”他右手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黑色小短棍在他身前挥舞。那顶略显迷你的帽子还戴在他的后脑勺上,虽然有些皱巴巴。

“亨利,”我说。“今晚你似乎包揽了所有活儿。你觉得这公平吗?”

“好吧,你来审审他,”亨利说。“这胖子吃点苦头后可爱多了。”

此时甘德赛的脸色正常了一些,目光坚定地望着我们。“保险公司的人,是吗?”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说呢,大饼脸。”

“你们找过梅拉克里诺吗?”甘德赛问。

“好啊,”亨利扯着喉咙喊道,“一个骗子。一个——”我突然打断他。

“稍等,亨利,”我说,转向甘德赛,“这个梅拉克里诺是个人吗?”我问他。

甘德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当然——是个人。你们不认识他,嗯?”他那如野李般的黑色双眸中升起了阴暗的疑虑,但转瞬便消失了。

“打电话给他,”亨利说,指了指那张破烂办公桌上的电话。

“电话坏了,”甘德赛沉思片刻后拒绝了。

“那么试试短棒,”亨利说。

甘德赛叹了口气,在椅子上转动他肥胖的身躯,将电话拉到面前。他用染了墨水的指甲拨了一串号码,静静聆听。隔了一会儿,他说:“乔?……我是卢。两个保险公司的人想要参与卡龙德莱特公园那桩买卖……是的……不,是珍珠……你还没听到风声,嗯?……好吧,乔。”

甘德赛放好电话,再次从椅子里转过身来。他用一双惺忪迷离的眼睛打量我们。“没有消息。你们是为哪家保险公司工作?”

“给他张名片,”亨利对我说。

我再次掏出钱包,抽出一张我的名片。这是一张镂刻的名片,上面只有我的名字。于是我用我的口袋铅笔在名字下面写道:<b>伊瓦尔街附近富兰克林大道,冰碛堡公寓。</b>我给亨利看看名片,然后交给了甘德赛。

甘德赛念了一遍,默默地咬着手指。他的脸上突然一亮。“你们最好去见见杰克·洛勒,”他说。

亨利紧紧地瞪着他。甘德赛的眼神此刻明亮、坚定而又真诚。

“他是谁?”亨利问。

“企鹅俱乐部的老板。在日落大道上——8644号,或者是差不多的门牌号。如果有人能查出来,那一定是他。”

“多谢,”亨利平静地说。他瞥了我一眼。“你相信他吗?”

“好吧,亨利,”我说,“我觉得他还是可能会撒谎的。”

“哈!”甘德赛突然大叫。“一个骗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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