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1</h2>
男人身上的套装是灰蓝色的——只是在玻利瓦尔俱乐部的灯光下失去了本色——高个,灰色的眼睛间距较宽,细鼻,下巴稳如磐石。嘴巴倒是透出一丝感性。头发拳曲乌黑,稍稍染上了灰白,似是一只犹疑的手所为。那身套装很衬他,就好像它也是有灵魂的,而不仅仅是一段可疑的过往。男人的名字恰巧是马洛里。
他一手持烟,手指有力、精确。另一只手平放在白色桌布上。他开口了:“这些信要让您破费一万元,法尔小姐。钱不算多。”
他朝对面的女孩匆匆望去一眼;接着,他的目光穿过空荡荡的桌子,停留在了心形舞池上,色彩缤纷的灯光变幻不定,跳舞的人四处徘徊。
人满为患的舞池影响到了周围用餐的客人,汗流浃背的服务生不得不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保持身形平衡,穿梭在餐桌之间。不过,马洛里那张餐桌周围只坐了四个人。
一位身材苗条的黑人女士灌下了一杯掺有冰水的威士忌,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男士,湿漉漉的胡须映衬着又粗又红的脖子。女士一脸愁闷地盯着玻璃杯,摆弄起触手可及的大水瓶。更远处,两个百无聊赖的男人愁眉不展,一声不吭地抽着那种细长的雪茄烟。
马洛里说话的语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万元还算划得来,法尔小姐。”
朗达·法尔自是个美人坯子。出于今天的场合需要,她穿了一身黑,外套衣领上倒是镶了一圈白色毛皮,轻盈如蒲公英。除此之外,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戴了白色假头套,平添了几分少女味。眼睛是矢车菊一般的蓝,皮肤则是老派贵公子梦寐以求的那种。
她语带不快,甚至没有抬起头:“简直可笑。”
“可笑什么?”马洛里问她,讶异之余还有点生气。
朗达·法尔抬起头,投向他的目光冰冷如大理石。接着,她从桌上打开的银色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安上黑色的细长烟嘴。她继续说下去:“一个电影明星的情书?仅此而已。现在的公众早就不是那种穿着蕾丝连裤袜的善良老太太了。”
她那蓝紫色的双眸闪过一丝轻蔑。马洛里眼神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可是,为了谈谈这些信,你来得挺快呀,”他说,“还是和一个你听都没听说过的男人。”
她挥了挥烟嘴,说:“我一定是疯了。”
马洛里眼中含笑,却并未牵动双唇。“不是的,法尔小姐。你有个绝佳的理由。想要我说出来吗?”
朗达·法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随后,移开目光,似是忘记了这人的存在。她抬起拿着烟嘴的手,看着它摆弄一番。这是一只纤纤玉手,还没套上戒指。一座城市里,如果漂亮脸蛋司空见惯到就像一美元一双的丝袜,那么美丽的手就是稀罕物了,如同开花的角豆树。
她别过头,瞥了眼那个眼神呆滞的女人,越过她望向舞池周围的乌合之众。乐队的演奏甜腻而单调。
“这种不入流的酒吧令我憎恶,”她语气淡漠,“它们就像盗尸者,只能在暗夜降临后存在。这些人沉迷酒色,放浪形骸,罪孽深重,绝非妄语。”她放下手,摸了摸白色衣领。“哦,是的,那些信,它们到底怎么危险了,勒索者?”
马洛里笑了。响亮的笑声掺杂着几分不悦,听来颇为刺耳。“很好,”他说,“这些信或许不算什么。就是些露骨的情话。但是,一个女学生的日记,她被人引诱,泥足深陷,还情不自禁地想要说出这一切。”
“恶心。”朗达·法尔的声音冷若冰霜。
“情书的重要性取决于收到它们的那个男人。”马洛里冷冷地说,“一个诈骗犯、一个赌徒、一个放高利贷的。所有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这样一个家伙,你不能让人看到你和他有瓜葛——永远见不得光。”
“我和他没有瓜葛,勒索者。我有好多年没和他来往了。兰德里是个相当不错的男孩,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多数人背后都有些故事,最好别去一探究竟。我的情况,那些事都是过去时了。”
“哦,是吗?你在唬我吧,”马洛里蓦地冷笑一声,“你要过这一关,只能求他,求他帮你把这些信取回来。”
她脑袋往后一仰。脸部似乎马上要分崩离析,变成一堆无法控制的五官部件。眼睛流露出惊声尖叫的前奏——但仅仅持续了一秒钟。
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恢复了自持力。眼睛却黯然失色,灰蒙蒙的如同马洛里的眼珠那般。她异常小心地把黑色烟嘴放回桌上,手指交叉,露出发白的指关节。
“你很了解兰德里?”她的声音满是苦涩。
“或许我只是来解决麻烦,弄清真相的……我们是做交易呢,还是继续互损?”
“你从哪里弄到这些信的?”她的声音仍然强硬而痛苦。
马洛里耸耸肩。“在我们的生意里,我们不会谈这些。”
“我有理由这么问。还有别的人一直在向我兜售这该死的信。所以我才会来到这儿。我感到好奇。但我猜,你只是那伙人当中的一个,他们在恐吓我,迫使我采取行动,开出价码。”
马洛里说:“不是的;我单干。”
她点点头,声音微不可闻,似是耳语:“事情变得有趣了。或许,有些聪明人动过脑筋,私自保留了我的信件。复印件……好吧,我不会付钱的。这对我没用。勒索者,我不会和你做交易。在我看来,你大可趁着某个黑漆漆的夜晚,带着那些令人作呕的信跳下码头!”
马洛里皱了皱鼻子,又专心致志地看了看。“干得好,法尔小姐。可这事吧,没这么好办。”
她从容不迫地回道:“这倒不一定。我能做得更好。我怎么没想到带上我那把珍珠色枪柄的小手枪,那我就可以用子弹来发表意见,并且解决这一切了!不过,这样的大张旗鼓,不是我乐意见到的。”
马洛里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探究似的看着。他好像被逗乐了,简直称得上高兴。朗达·法尔则抬手搭上毛皮领,抚弄一会儿,随即落下。
坐在不远处的男人立马起身朝他们走来。
他速度很快,步调轻盈,手上拿着的黑色软帽在腿侧摆动。一身晚装衬得他英俊潇洒。
他向朗达·法尔走来的当口,后者开口了:“你不会以为我是单身赴会吧?我么,我从不会一个人逛夜店。”
马洛里咧嘴笑开了。“你没必要这么做,宝贝,”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男人走到桌子旁。他个子矮小,但一身黑衣显得十分利落。唇上的黑色小胡子像丝绸一样闪闪发亮,苍白的皮肤是拉丁裔求而不得的。
他靠上餐桌,从马洛里的银色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动作行云流水,还带点戏剧效果,洋洋自得地点燃了烟。
朗达·法尔以手抵唇,打了个哈欠。她说:“这是艾尔诺,我的保镖。他对我负责。真好,不是吗?”
她缓缓起身。艾尔诺为她穿上外套。随即,他嘴角一弯,露出忧伤的微笑。他看着马洛里,说:“嗨,宝贝。”
他眼珠乌黑,晦暗不明,炽热的光芒隐含其中。
朗达·法尔拢了拢外套,轻轻一点头,嘲讽的笑容挂在精致的唇角,闪身走上餐桌间留出的过道。她高傲地抬起头颅,面孔微微紧绷,保持着警惕,就像如临大敌的女王。并非无所畏惧,只是不屑露怯。干得漂亮。
两个百无聊赖的男人兴致盎然地看了她一眼。黑皮肤的女人还是闷闷不乐,想着怎么干掉这一大杯能放倒一匹马的酒。那个粗脖子上满是汗水的男人看上去就快一睡不醒了。
朗达·法尔踏上铺了深红色地毯的五级台阶,来到大厅,经过点头哈腰的服务生领班。她穿过挑起的金色门帘,不见了踪影。
马洛里目送她消失在视线之外,转头看向艾尔诺。他说:“好吧,小流氓,你现在想怎么着?”
他说这话的语气透着侮辱,脸上还挂着冷笑。艾尔诺僵住了。戴着手套的左手弹了弹手上的香烟,烟灰落地。
“你在说笑吧,宝贝?”他立马回道。
“关于什么,小流氓?”
艾尔诺苍白的两颊现出斑斑红点。双眼眯成了两条黑线。他动了动没戴手套的右手,手指因为弯曲,小小的肉粉色指甲闪闪发光。他语气不善:“关于信,宝贝。忘了它!这事就这么结了,宝贝,结了!”
马洛里看着他,带着玩世不恭的探究,手指穿过黑色卷发。他缓缓开口了:“或者,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呢,小不点。”
艾尔诺哈哈大笑。金属质地的嗓音既造作又让人无法忍受。马洛里知道这种笑声,这在某些地方是枪战爆发的序曲。他瞥了眼艾尔诺小而灵巧的右手。刺耳的声音响起:“你自己看着办,红肠!我应该扇你一巴掌,糊上你的嘴。”
艾尔诺面容扭曲。脸颊上的红斑触目惊心。他抬起拿着香烟的手,动作极为缓慢,滚烫的烟蒂戳向马洛里的脸。马洛里微微一别头,白色的烟头划了个弧线,落在肩头。
侧向一边的脸冰冷如水,面无表情。他说话了,似乎是换了个人,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悠着点,小流氓。你这么做会挂彩的。”
艾尔诺又响起了金属质地的造作笑声。“勒索者不开枪,宝贝,”他咆哮道,“是吗?”
“滚开!你这个肮脏的小个子意大利人!”
这些话、这轻蔑的语调点燃了艾尔诺的怒火。右手像突然发动攻击的蛇,嗖地掏出枪来。一把手枪从肩部的皮套中滑出,落入手中。接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定,怒目而视。马洛里微微前倾,双手扶住桌子的边缘,弯曲的手指抵住桌子背面。嘴角勾勒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
一声尖叫姗姗而来,声音并不响,是那个黑女人发出的。
艾尔诺两颊上的潮红已经退去,剩下一片惨白。嘶吼的嗓音透露出愤怒:“好的,宝贝。我们到外边去。走啊,你……!”
三张桌子开外那两个无聊的男人中的一个突然有了动作,幅度不大。但这细小的举动并没有逃过艾尔诺的眼睛。他匆匆投去一眼,以示警告。桌子翻起,直捣腹部,他一下子被打趴在地。
这是个轻质餐桌,可马洛里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稀里哗啦声此起彼伏。盘子摔碎了,银器叮当作响。艾尔诺趴在地上,桌子压住了大腿。手枪落在一步开外,他正在用手够,面孔抽搐。
有那么一刻一切都静了下来,似乎眼前的场景会被永远封存在玻璃中,再无波澜变幻。黑女人又尖叫起来,声音更响。周遭乱作一团。四面八方的人纷纷站定。两个服务生举起双手,叽里呱啦说起了那不勒斯方言。一个浑身湿漉漉、被老板无良压榨的小工冲了出来,和猝死相比,他更惧怕的是领班。一个面色红润、一头黄毛的圆脸男人挥舞着一沓菜单,快步走下楼梯。
艾尔诺扯出两条腿,弯起膝盖,抓回手枪。他转了个身,骂了几句三字经。马洛里孤零零地站着,对于自己身为众人言谈的焦点并不在意,他弯下身,朝着艾尔诺脆弱的下巴结结实实地“伺候”了一拳。
艾尔诺眼神涣散。他就像个填得半满的沙包一样瘫倒在地。
马洛里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他几秒钟。接着,他拾起掉在地上的烟盒,里面还有两支烟。他往嘴里塞上一支,顺手扔掉了烟盒。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折成长条,塞给服务生。
他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朝五级铺了深红地毯的台阶和门口走去。
粗脖子男人睁开一只眼,眼神呆滞又谨小慎微。喝醉的女人如蒙感召,踉跄起身,珠光宝气的纤长手指抓起一碗冰块,倒在艾尔诺的腹部上,不偏不倚。
<h2>2</h2>
马洛里站在遮篷下面,胳膊下夹着软帽。门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摇摇头,绕过半圆形的私家车道,走下一段弯弯曲曲的人行道。他站在路边,在黑暗中思索。不一会儿,一辆伊索塔·弗拉西尼从他身边缓缓开过。
这是一辆敞篷汽车,即使对于好莱坞那些讲究排场的人来说,这辆车也够宽敞了。汽车穿过入口处的灯光,熠熠生辉如同齐格菲歌舞团,接着蜕变成深灰和银色。身穿制服的司机坐在方向盘后面,呆板的表情像是扑克脸,头上的司机帽赶时髦地歪向一边。后座上的朗达·法尔躲在敞篷下面,身体僵硬得像是个蜡人。
汽车悄无声息地滑下车道,穿过石墩,迷失在马路的灯光中。马洛里心不在焉地戴上帽子。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如芒刺背,就在那些高大的地中海柏木之间。他猛然转身,看向枪管发出的微光。
拿枪的男人五大三粗、膀粗腰圆。毡帽软趴趴地贴在脑后,外套挡在腹部。幽暗的灯光从上方的窄窗射出,勾勒出浓眉和鹰钩鼻。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说:“这是把枪,伙计。它会砰砰响,把人弄死在地上。想不想试一下?”
马洛里淡漠地看着他,说:“成熟点吧,条子!这算什么?”
大个子笑了。他空洞的笑声像是海浪拍打在迷雾的岩石上。语气满是嘲讽:“吉姆,机灵鬼认出了我们。我们当中有一人看上去像条子。”他盯着马洛里,继续说,“我们看见你在里面揍趴了那个小个子。很爽?”
马洛里扔掉香烟,看它划过夜色。他说话了,语气谨慎:“二十元能不能让你换个看法?”
“今晚不行,先生。别的时候都行,但今晚不行。”
“一张百元大钞呢?”
“不行,先生。”
“那么,”马洛里严肃地说,“真他妈该死。”
大个子又笑了,往前走近了点。身后的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出阴影,一只软绵绵的肥手搭上马洛里的肩膀。马洛里闪过身,脚下纹丝未动。手落空了。他说:“把你的爪子放下,条子!”
另一个人吼了一声。空气中传来嗖嗖声。马洛里的左耳后方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蹲下身子,晃晃悠悠了片刻,使劲甩了甩脑袋。视野又清晰了,他能看清人行道上的菱形花纹。他慢慢起身。
马洛里看着打了他的男人,用沙哑低沉的嗓音骂骂咧咧,他攒足力气朝身后的男人来了一下,后者的嘴巴被揍得像是融化的橡胶。
大个子说:“去你妈的,吉姆!你他妈的到底在干吗?”
叫做吉姆的男人用那只又肥又软的手捂住嘴巴,咬下去。他把警棍塞进外套的侧袋。
“忘了它!”他说,“我们——继续。我要喝一口。”
他跌跌撞撞地走开。马洛里缓缓转身,擦了擦侧脸,眼睛仍然盯着他。大个子男人例行公事般挥了挥手枪,说:“走吧,伙计。我们趁着月色散散步。”
马洛里迈开步子。大个子男人紧贴在边上,叫做吉姆的男人走到另一侧。他朝着马洛里的腹部狠狠来上一拳,说:“我要来一口,麦克。我们已经占得先机了。”
大个子男人心平气和地说:“谁不想呢,软蛋?”
一行人走到休旅车旁边,车子就停在大道边上的石墩外侧。揍了马洛里的男人坐上驾驶座。大个子男人抵着马洛里上了后排座位,并在他身边坐下。手枪压在粗壮的大腿下面,帽子稍稍往后,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用左手小心翼翼地点燃。
休旅车驶出光的海洋,往东开了一段,又朝南驶下长长的坡道。这个城市的灯光像是一块无边无际的金属板。霓虹灯明灭闪烁。探照灯无精打采的光束穿过高高在上的黯然无光的云彩,来回扫荡。
“就是这么回事,”大个子说,大大的鼻孔喷出一股烟,“我们认得你。你试图把一些伪造的信件卖给那个姓法尔的小妞。”
马洛里短促地笑了声,闷闷不乐。他说:“你们这些警察打得我真疼。”
大个子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回味他说的话。驶过的电车在他宽阔的脸庞上洒下转瞬即逝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就是那家伙。我们是在案子中知道这些事的。”
马洛里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他牵起嘴唇,笑道:“什么案子,警察先生?”
大个子咧开嘴,又咂吧闭上。他说:“或许还是由你来说比较好,机灵鬼。现在就他妈是时候了。我和吉姆没法同你耗下去,但我们的朋友没这么挑剔。”
马洛里说:“要我说什么呢,警官?”
大个子摇摇头,默默地笑了笑,并未作答。休旅车驶过矗立在拉西埃内加大道中央的油井,转上一条两边种了棕榈树的幽静小道。车子停在半道,前面是一块空地。吉姆关掉引擎和车灯。接着,他从车门的袋子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举到嘴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越过肩膀把瓶子递到后面。
大个子喝了一口,晃了晃酒瓶,说:“我们要在这里等一位朋友。我们说说话吧。我叫麦克唐纳——隶属于侦探局。你意图敲诈那个姓法尔的姑娘。然后她的保镖挡在了她前面。你打了他。这是常规流程,我们喜欢。不过,我们不喜欢另一部分。”
吉姆回身够威士忌酒瓶,他又喝了口,嗅了嗅瓶颈,说:“这酒不怎么样。”
麦克唐纳继续说:“我们藏在暗处等着你,没料到你光天化日还敢来这么一出。我们没留神。”
马洛里的一条胳膊撑在车上,抬头望向车外宁静、蓝色的星空。他说:“你知道得太多了,警察先生。你也不可能从法尔小姐那里搞到消息的。没有一个电影明星会为了勒索信这档子事去警局的。”
麦克唐纳晃了晃他的大脑壳。他的眼睛在黑漆漆的车子里闪着微光。
“我们并没有说我们怎么得到消息的,机灵鬼。所以说,你并没有敲诈她,嗯?”
马洛里一本正经地答道:“法尔小姐是我的一位故友。有人勒索她,但不是我。我只是有点疑惑。”
麦克唐纳立马回道:“那个意大利人为什么拿枪指着你?”
“他不喜欢我,”马洛里不胜其烦,“我对他的态度也不好。”
麦克唐纳说:“胡扯。”他怒气冲天。前排的男人说:“朝他脸上来两下,麦克。就像……这样!”
马洛里向下伸了伸胳膊,又扭了扭肩膀,像是坐了太久的人。他摸到左臂下面鼓起的鲁格手枪。他缓缓开口,透出倦意:“你说我用伪造的信件进行敲诈勒索。但你怎么知道这些信是伪造的呢?”
麦克唐纳平静地说:“或许,我们知道真信在哪里。”
马洛里慢慢吞吞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警察先生。”他笑了。
麦克唐纳突然有了动作,挥拳砸在他的脸上,但力道并不大。马洛里又笑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耳后的伤口。
“她回家了吧?”他说。
麦克唐纳的声音闷闷的。“或许你他妈的就是太聪明了,机灵鬼。我想,我们待会儿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陷入沉默。前座的男人摘下帽子,挠了挠乱成一团的灰发。断断续续的汽车喇叭声从半个街区外的大道上传来。汽车大灯穿透马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其中两束车灯画出巨大的弧度,白光洒在棕榈树上。一个黑魆魆的庞大阴影穿过半个街区,滑到路边,在休旅车前面停下。车灯灭了。
有个男人下了车,往回走。麦克唐纳说:“嗨,斯利佩。怎么样?”
那人是瘦高个,拉低的帽子下容貌看不真切。他说话的时候有点口齿不清。他说:“没什么。没人发疯。”
“好吧,”麦克唐纳咕哝道,“别开那辆新车,开这辆破车吧。”
吉姆让到后面,在马洛里左边坐下,给他来了一肘。瘦长个钻到方向盘后面,发动引擎,又开回拉西埃内加大道,往南取道威尔谢路,再折回西面。他开得又快又鲁莽。
他们随意地闯过一个红灯,开过电影宫,大部分的灯已经熄灭,玻璃售票亭空无一人;接着穿过贝弗利山,开过城际列车的铁道。长长的山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银行大楼,排气管的声音越来越响。麦克唐纳突然开口了:“该死,吉姆,我忘了搜我们宝贝的身了。你来拿会枪。”
他弯下身,凑向马洛里,酒气喷在他脸上。一只大手检查完口袋,又伸进外套内侧,再摸上屁股,最后回到左臂下方。手在那里停了片刻,摸到了皮套里面的鲁格手枪,他又摸向另一边,总算安全了。
“好了,吉姆。机灵鬼身上没有枪。”
惊讶之情如电光石火闪过马洛里脑海深处。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口干舌燥。
“介意我抽支烟吗?”犹豫之后他问道。
麦克唐纳假模假式地说:“小事一桩,我们怎么会介意呢,甜心?”
<h2>3</h2>
公寓建在山上,俯瞰西木区,簇新的外观看上去有点廉价。麦克唐纳、马洛里和吉姆站在楼前,休旅车转了个弯,消失了。
三人穿过安安静静的大堂,电话接线总机前面此时没人值班,他们乘电梯上了七楼。穿过走廊,在一扇门前站定。麦克唐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他们进去了。
屋子很新,很亮,充斥着香烟的恶臭。家具的颜色颇为俗气,油腻腻的绿色地毯上面是黄色的菱形花纹。壁炉上面搁了一些酒瓶。
两个男人坐在八角形的桌子边,手肘边上放着高脚杯。其中一人一头红发,眉毛浓密,惨白的脸上有一对深陷的眼珠。另一个的蒜头鼻又大又滑稽,眉毛几乎没有,头发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沙丁鱼罐头里面的东西。这人慢条斯理地放下扑克牌,笑容可掬地穿过房间。他的嘴巴松松垮垮的,透出善意,面容和善。
“有麻烦吗,麦克?”他说。
麦克唐纳摸了摸下巴,苦恼地摇摇头。他看着蒜头鼻男人,似乎对他心怀怨恨。蒜头鼻男人还是笑嘻嘻的。他说:“搜身了?”
麦克唐纳挤出一个冷笑,大步走向壁炉和酒瓶。他语气很冲:“机灵鬼没枪。他用脑袋干活,是个聪明人。”
他突然又穿过屋子,粗糙的手背甩上马洛里的嘴巴。马洛里纹丝不动,笑容淡淡的。他身后的长沙发是胆汁黄,上面还有丑陋的红色方块图案。他双手垂在两侧,烟味从指间飘走,融入屋内的烟雾,缭绕而上,遮蔽住了粗糙的拱顶。
“沉住气,麦克,”蒜头鼻男人说。“你们干得很漂亮。你和吉姆现在能走了。给汽车加点油,然后就离开。”
麦克唐纳开骂了:“你谁啊,还指手画脚的,大人物?我就待在这儿,直到这个诈骗犯老实交代清楚,科斯特洛。”
叫做科斯特洛的男人只是耸耸肩。坐在桌边的红发男人稍稍转了下身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马洛里,就像一个收藏者在研究被钉死的甲虫。他从优雅的黑色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用金色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点燃。
麦克唐纳走回壁炉边,从方瓶里倒了点威士忌到一个玻璃杯中,没加水就干了。他皱着眉头靠在壁炉上。
科斯特洛站在马洛里面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弄得咯咯响。
他问:“打哪儿来的?”
马洛里精神恍惚地看着他,把烟放回嘴中。“麦克尼尔岛[1]。”似乎自己也感到好笑。
“来了多久?”
“十天。”
“犯了什么事?”
“伪造罪。”马洛里用轻快的语气给出了信息。
“再前面呢?”
马洛里说:“我生在那儿。你难道不知道?”
科斯特洛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几乎让人安心。“不——我不知道。”他说,“十天前——你来这里干吗?”
麦克唐纳甩着粗膀子穿过房间。他又扇了马洛里几巴掌,他是靠在科斯特洛肩膀上这么干的。马洛里的脸上显出红印。他前后摆动脑袋,眼中射出幽幽的怒火。
“老天,科斯特洛,这废物不是从麦克尼尔岛来的。他在玩你。”刺耳的声音响起,“机灵鬼就是个来自布鲁克林或者堪萨斯城的不入流的伪造犯——反正就是其中一个地方,那里的警察都是孬种。”
科斯特洛把手放在麦克唐纳的肩膀上,轻轻地推了推。他说:“这里不需要你,麦克。”声音扁平单调。
麦克唐纳愤怒地攥紧拳头。接着,他大笑起来,凑到马洛里面前,用脚跟碾压他的脚。马洛里说:“——该死!”他重重地倒在沙发上。
房间里的氧气都被抽空了。只有一面墙上开有窗户,厚重的网眼窗帘垂落下来。马洛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拭了拭嘴唇。
科斯特洛说:“你和吉姆走吧,麦克。”声音一如既往地扁平。
麦克唐纳低下头,透过压着眉毛的刘海死死盯住他。他的脸油光可鉴。他没脱下那皱巴巴的破外套。科斯特洛甚至没有回头。过了片刻,麦克唐纳又晃到壁炉边,用手肘挤掉灰发警察的位子,一把抓过苏格兰威士忌的方瓶。
“打电话给老板,科斯特洛,”他越过肩膀发号施令,“你智商不够,没法解决这事。求你了——除了唧唧歪歪,干点正事!”他微微转向吉姆,拍拍他的后背,嘲讽道:“想不想再来一杯,警察?”
“你来这里干什么?”科斯特洛又一次向马洛里发问。
“找个人。”马洛里懒洋洋地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已经熄灭。
“那你做事的方式可真有趣啊,伙计。”
马洛里耸耸肩。“我觉得要办成事,就要找对人。”
“或许你办砸了,”科斯特洛平静地说。他闭上眼睛,用大拇指的指甲刮了下鼻子。“世事难料。”
麦克唐纳的刺耳声音穿过密闭的房间。“机灵鬼没错,先生。他有脑子。”
科斯特洛睁开眼,越过肩膀瞥了眼红发男人。红发男人坐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地动来动去。半开的右手随意地搁在腿上。科斯特洛又看向另一边,直勾勾地盯住麦克唐纳。
“滚出去!”他说得很快,语气阴冷,“现在就滚出去。你喝多了,我不想和你吵。”
麦克唐纳的肩膀抵在壁炉上,双手伸进西服的侧袋。皱巴巴的帽子贴在他的四方大脑壳上。吉姆,那个灰发警察,从麦克唐纳身边挪开两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他嘴唇翕动。
“打电话给老板,科斯特洛!”麦克唐纳咆哮道,“你不能对我下命令。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听你的。”
科斯特洛犹豫不决,接着走到电话机边上。他抬眼盯住墙上的一处污迹。他抓起电话听筒,背对着麦克唐纳拨出号码。之后,他靠在墙上,越过酒杯朝马洛里微微一笑。等待。
“好啊……是的……科斯特洛。一切都好,就是麦克喝多了。他刺人得很……他不肯走。还不知道……是个乡巴佬。好的。”
麦克唐纳做了个动作,说:“别挂……”
科斯特洛笑着挂上电话听筒,没有半点犹豫。麦克唐纳看他的眼神中射出妒忌的火焰。他朝地毯啐了一口,就在椅子和墙壁之间的角落。他说:“该死。该死。这里不能打电话到蒙特罗斯。”科斯特洛不动声色地挥挥手。红发男人站起来了。他离开桌子,懒散地站在一边,脑袋微仰,这样就能透过香烟的烟雾看个分明。
麦克唐纳气急败坏地跺脚。涨红的脸庞反衬出下颌骨刚毅的白色线条。眼睛深处射出冷酷的微光。
“我猜,我们要这么玩下去了,”他道。他看似随便地把手拿出口袋,配枪如例行公事般画出一道弧线。
科斯特洛看着红发男人说:“搞定他,安迪。”
红发男人身体一僵,香烟从两片苍白的嘴唇间直直地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挥。
马洛里说:“还不够快。看看这个。”
他动作之快就像是没有动过。他坐在沙发上微微前倾。修长的黑色鲁格手枪已经顶上红发男人的腹部。
红发男人的手慢慢从领口垂下,空无一物。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科斯特洛看向麦克唐纳的眼神满是厌恶,他把手放在身前,掌心朝上,低头看向它们,默然一笑。
麦克唐纳说话了,缓慢、苦涩。“绑架的事儿我干得太多了,科斯特洛。我不想再参与进去。我要脱离这群没用的废物。我要赌一把,赌这个机灵鬼站在我这一边。”
马洛里站起来,朝红发男人的方向移动。当他走到一半,灰发警察吉姆发出压抑的叫声,飞身扑向麦克唐纳,抓住他的口袋。麦克唐纳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那宽大的左手扯住吉姆外套的领口,把他高高举起。吉姆朝他脸上挥去两拳,全都落空了。麦克唐纳咬紧嘴唇,对着马洛里叫道:“看住这些家伙。”他镇定自若地把枪放在壁炉上,摸进吉姆外套的口袋,拿出用皮革编织而成的警棍。他说:“你是一个臭虫,吉姆。你一直就是一个臭虫。”
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怨气,倒更像是在思考问题。接着,他抡起警棍朝灰发男人的脑袋砸去。灰发男人慢慢跪下,两只手仍然抓住麦克唐纳的外套下摆。麦克唐纳弯腰,操着警棍对着同一地方又来了一下,力道十足。
吉姆瘫软下去,倒在地上,帽子掉在一边,嘴巴张开。麦克唐纳慢慢地把警棍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上。一滴汗珠顺着鼻翼滴落。
科斯特洛说:“麦克,你是个粗鲁的家伙,不是吗?”他的声音空洞茫然,似乎眼前发生的事一点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马洛里继续走向红发男人。他来到他身后,说:“把手举起来,打手。”
红发男人照做了,马洛里用空着的手越过他的肩头,伸进衣服内侧。他抽出皮套里的手枪,扔到身后的地板上。他又摸向另一边,拍一拍口袋。他朝后退去,绕过科斯特洛。科斯特洛没有枪。
马洛里走到麦克唐纳另一边,确保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眼皮底下。他说:“谁被绑架了?”
麦克唐纳拾起枪和威士忌酒杯。“那个姓法尔的小妞,”他说,“他们在她回家的路上劫持了她,我猜的。他们从意大利保镖那里知道了在玻利瓦尔俱乐部见面的日期,接着就计划了绑架。但我不知道他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马洛里马步扎稳,皱了皱鼻子。他随意地拿着鲁格枪,说:“你的小花招是什么意思?”
麦克唐纳语气冷酷:“先说说你的。是我给了你一次机会。”
马洛里点头称是:“你自然——是有你的理由……我受雇寻找一些属于朗达·法尔的信件。”他看向科斯特洛,后者却波澜不惊。
麦克唐纳说:“好吧,轮到我了。我觉得这中间设了局。因此,我要赌一把。我要从这次接触中找出头绪,就这些。”他挥手画了个圈,把整个房间的人还有所有事都概括进去了。
马洛里拿起玻璃杯,看看是否干净,然后倒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呷了几口,又用舌头把嘴巴周围舔了一圈。
“我们来谈谈绑票吧,”他说,“科斯特洛打电话给谁?”
“阿特金森。好莱坞的大律师。那些男孩的挡箭牌。他也是法尔小妞的律师。好小伙,阿特金森。一个寄生虫。”
“他参与了绑票?”
麦克唐纳大笑起来:“那是当然的。”
马洛里耸耸肩:“愚蠢的把戏——对他来说。”
他走过麦克唐纳,沿墙走到科斯特洛站着的地方。鲁格的枪口抵上科斯特洛的下巴,迫使他脑袋后仰贴上了粗粝的石灰墙。
“科斯特洛是个善良的老家伙,”他若有所思地表示,“他不会绑架女孩的。是吗,科斯特洛?不动声色的敲诈,或许吧,但不会来硬的。对吧,科斯特洛?”
科斯特洛双眼一白,咽了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说:“会啊。你这人真没劲。”
马洛里说:“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但你可能没法知道了。”
他抬起鲁格,朝着科斯特洛的大鼻子一侧狠狠来了一下。白色的印记随即变成红色的一圈。科斯特洛有点慌了。
麦克唐纳把近乎满满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塞进外套口袋,说:“让我来——!”
马洛里严肃地摇摇头,眼睛盯着科斯特洛。
“太吵了。你知道这些大楼用的建筑材料。阿特金森这小子一定要去见见。擒贼先擒王——假如你有办法接近他。”
吉姆睁开眼睛,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麦克唐纳提起大脚,漫不经心地踩上灰发男子的脸庞,后者又趴下了,脸上满是灰色的烂泥。
马洛里瞥了眼红发男人,走到电话机桌子旁。他把电话听筒搁在一边,用左手笨拙地拨起号码。
他开口说道:“我打电话给雇用我的人……他有辆车,又宽敞跑得又快……我们要好好教训下这些小伙子。”
<h2>4</h2>
兰德里的黑色凯迪拉克大家伙无声地开上了通往蒙特罗斯的长长坡道。身处山谷之中,左侧的车灯射出幽暗的光线。空气冷冽,群星闪耀。兰德里越过座位往后看,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座椅背面,手臂修长,黑色外套,手上戴着白手套。
他说,这是他第三或第四次这么开口了:“所以说,这是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妙哉,妙哉,妙哉。”
他的微笑温和、镇定。他所有的动作都温润从容。兰德里是个个子高挑、皮肤苍白的男人,一口白牙还有乌黑明亮的眼睛在苍穹的自然光之下闪闪发亮。
马洛里和麦克唐纳坐在后排座位上。马洛里一言不发;他正瞧着窗外的风景。麦克唐纳扯出苏格兰威士忌四四方方的酒瓶,却把软木塞弄落在了地上,他一边弯腰找塞子,一边嘴里赌咒发誓。他终于找到了,靠回椅背,闷闷不乐地瞧着兰德里那张在白色丝巾映衬下干净、苍白的脸蛋。
他说:“你还用着高地大街那个地方?”
兰德里回答:“是啊,警察,我还用着。现在不太方便了。”
麦克唐纳发起了牢骚:“这他妈的真可耻,兰德里先生。”说完,他的头靠上车内装饰,闭上了眼睛。
凯迪拉克下了高速公路。司机似乎清楚自己的目的地,转弯驶入一个社区,一块块的土地上面矗立着别致的房子,绿意盎然。黑暗中传来树蛙的鸣叫,还有橘子花的芬芳。
麦克唐纳睁开双眼,凑上前去。“拐角处的那幢。”他告诉司机。
房子静静地矗立在弯道边上。屋顶铺有瓦片,入口处耸立着拱门,房门两侧各挂了一盏铁艺灯。小道边上的绿廊爬满了玫瑰花。司机关掉车灯,熟练地把车停靠在绿廊边上。
马洛里打了个呵欠,打开车门。汽车都沿着拐角停在路边。百般无聊的司机们正在吞云吐雾,香烟的微光映照在温柔、浅蓝的夜色中。
“派对,”他说,“这下好玩了。”
他下了车,目光穿过草坪,定定地站了会儿。之后,他踏上柔软的青草,转上小径,小径是用深色的砖块铺成的,这样小草只能挨着小径长了。他站定在两盏铁艺灯之间,按响了门铃。
头戴白帽、身穿围裙的女仆打开了房门。马洛里说:“抱歉打扰了阿特金森先生,但事关重大。我叫麦克唐纳。”
女仆犹豫了下,走回屋子,并没有把大门关死。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推开大门,入眼是宽敞的走廊,地板和墙上都装饰有印度毯子。他走进屋子。
几码开外的一扇门通往一幽暗的房间,里面摆满了书,还飘出上等烟草的香味。帽子和大衣扔在四处的椅子上。屋子深处的无线电传来悠扬的舞曲。
马洛里掏出鲁格,贴着门框潜入房间。
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人从大厅赶来。他身材发福,厚实的白发下面是一张精明、红润、易怒的脸。剪裁得当的肩头却无法拉回人们对他腹部的关注。浓密的眉毛几乎连成一线,微微蹙起。他脚下生风,一脸怒容。
马洛里跨出房门,那把枪捅上了阿特金森的腹部。
“你在找我。”他说。
阿特金森不动了,他叹了口气,喉咙口似乎被堵住了。他眼睛圆睁,充满震惊。马洛里把鲁格往上移了移,冰冷的枪口对上阿特金森喉咙口,就在散开的衬衣领口上方。律师半举起手臂,似乎是要扫掉那把枪。但他又老老实实地站好了,手臂停在半空。
马洛里:“别说话,只要动脑子。你被人卖了。麦克唐纳背叛了你。科斯特洛还有另外两个家伙被关在西木区。我们要的是朗达·法尔。”
阿特金森的蓝色眼睛变得晦暗不明,透不出一丝光亮。即使提起朗达·法尔的名字也没法激起更多的反应。律师抵着枪扭动起身子,说:“为什么找上我?”
“我们以为你知道她在哪儿,”马洛里的声音单调沉闷,“不过,眼下,我们先不谈这事。到外面去。”
阿特金森抖了一下,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不……不,我有客人。”
马洛里冷冰冰地说:“我们想要的客人不在这儿。”手枪又加了点力。
阿特金森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他往后退了一小步,握住枪。马洛里抿紧嘴唇,顺势转动手腕,手枪的瞄准器擦过阿特金森的嘴巴。鲜血从唇上流出。他大口喘气,脸色惨白。
马洛里:“别头脑发热,胖子,说不定你还过得了今晚。”
阿特金森转身,径直走出敞开的大门,动作僵硬,失魂落魄。
马洛里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向左侧的草坪。“走慢点,先生。”马洛里的声音让人不爽。
他们绕过绿廊。阿特金森双手在前,胡乱摸到了汽车。一条长胳膊探出敞开的车门,一把抓住了他。他上了车,跌坐在位子上。麦克唐纳拍了拍他的脸颊,把他按在内饰上。马洛里也上了车,猛地关上车门。
汽车一个急转弯,扬长而去,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在开过一个街区之后才打开车灯。他微微转头,问:“去哪儿,老大?”
马洛里:“随便。开到城里去。慢慢来。”
凯迪拉克又驶上了高速公路,开始沿着坡道往下开。山谷中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微弱的白光在道路上缓慢移动。这是车头灯射出的光线。
阿特金森在座位上直起身子,掏出手绢,按了按嘴巴。他正眼盯上麦克唐纳,镇定发问:“怎么回事,麦克?敲诈?”
麦克唐纳放肆大笑之后又打起了嗝。他有点喝醉了,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他妈的不是。有几个家伙今晚绑架了法尔这个小妞。小妞的朋友不高兴了。但你没必要知道更多的细节,不是吗,大老板?”他又笑了起来,笑声揶揄。
阿特金森的声音倒是慢条斯理:“有趣……可我不愿意。”他略微抬起白发苍苍的脑袋,继续说:“这些人是谁?”
麦克唐纳没搭茬。马洛里点燃香烟,全神贯注地看着指尖捏着的火柴发出的光芒。他慢悠悠地说道:“这不重要,不是吗?或者你知道朗达·法尔在哪里,或者你给我们带路。好好想想,有的是时间。”
兰德里转过头,他的脸在一片漆黑中成了一团白雾。
“没什么好问的,阿特金森先生,”他语气严肃。他的嗓音镇定、温和、悦耳。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叩响了椅背。
阿特金森直愣愣地注视前方,好一会儿后又靠向内饰。“我猜我一无所知,”声音透出倦意。
麦克唐纳抬手往他的脸上招呼了一拳。律师的脑袋砸在了靠垫上。马洛里开口了,语调冰冷,颇煞风景:“少说点废话,警察先生。”
麦克唐纳回嘴骂完后扭过头去。汽车继续行驶。
他们已经开到谷底。不远处,机场的三色信号灯来回扫过天空。开始出现森林繁茂的坡道,黑魆魆的群山露出一个个山谷。一列火车从纽霍尔隧道钻出,呼啸而下,发出冗长而尖利的声音。
兰德里对着司机说了些话。凯迪拉克转上一条泥路。司机关掉车灯,借着月色小心前行。泥路尽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棕色草地,低矮的灌木丛围绕四周。隐约能辨认出草地上的废旧罐头和褪色报纸。
麦克唐纳掏出酒瓶,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阿特金森嘟嘟囔囔地说:“我要晕过去了。给我来口。”
麦克唐纳转身,举起瓶子,冲他吼道:“滚你妈的蛋!”说完,他把酒瓶放回了外套。马洛里从车门口袋取出手电筒,打开,径直照向阿特金森的脸。他说:“说吧,绑票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