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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2 / 2)

瑞枝在那两个座位上,曾经见过年轻的当红女星依偎在恋人肩上轻轻啜泣,也曾见到以喜欢女色著称的作家,用沾满黑色酱汁的嘴把墨鱼意大利面口对口喂食给女性。

那时正值“圣诞晚餐”这个词流行,Barolo就是年轻恋人们憧憬共享圣诞晚餐的圣地。以这个店平时的水准来看难吃得要命的套餐也被冠以15000日元的高价出售,即便如此,平安夜店里也会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店主建议常客们“平安夜前后千万别来”,所以瑞枝从没有吃过那里的圣诞晚餐。这也是将近10年前的事情了。

6天后,瑞枝坐在了Barolo最里面的座位。12张桌子已经有一半有了客人,坐在正中间大桌子边的一群人,应该是广告公司的年轻员工。因为他们衣领上戴着从未见过的徽章,穿着看起来也价格不菲,习以为常地说笑着。

据说最近广告业界的压力也相当大,但他们看起来还是和过去一样快乐无忧。

以前熟识的侍酒师来到了瑞枝的座位旁边。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15分钟,盛餐前酒的杯子也已经空了。

“麻烦再来一杯吧,很好喝。”

“是吧。西柚汁和白葡萄酒调和而成的,口感很好,备受好评呢。”他在离开的中途停下了脚步,因为看到有客人推门进来,想要为客人让路。

进来的正是高林,他经过了那群广告公司员工的桌子。

瑞枝的第一印象是感觉高林的白发增多了。过去很短的头发稍稍留长了些。正因为如此发色黑白斑驳才更加明显。

“对不起,我来晚了。”

高林郑重地道歉,“前面的商谈延长了……等了很久吧?”

瑞枝回答:“没事,是我请你过来呢。”

两个人生硬地互相低头致歉了两三次,才相对坐下。餐馆独有的白色柔和灯光照在高林的脸上,瑞枝发现高林并不像他的头发那样的衰老。

高林之前就很有男人味。他仿佛也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魅力,喝醉的时候也曾说过刚成为建筑师时和委托人妻子的风流史。

“所谓的建筑师,在洽谈阶段一般都是和委托人的妻子洽谈。因为经常见面,对方也年轻漂亮,发生点儿什么事情也很正常。”

高林举了位有名的建筑师为例,他的第二位妻子确实曾是委托人的妻子。

从那以后,“委托人的妻子”这个词就一直深深印在瑞枝脑海中挥之不去,总觉得这个词里包含着充满性欲的好奇心和轻微的污蔑。瑞枝好奇高林和自己夫妇亲密交往时期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莫非也把自己看成“委托人的妻子”之一吗?

如今,两个人相对而坐,高林作为美男子的自信已经日渐淡薄,与之相应的自由放纵也消失不见了,他稳重娴熟地把餐巾铺至膝盖,已经无疑是一位中年男子的所为了。也不像过去那样突然开始吸烟,餐前酒也不会再点啤酒。瑞枝快速盘算了一下,高林比前夫小三岁,今年应该43岁了,想到这里她感到很吃惊。

瑞枝从未想过自己能这么快地想起前夫以外男人的年龄。“比前夫小三岁”这一信息残留在脑中,就说明自己还清晰地记着前夫的年龄。

这里的前菜非常丰盛,其中有一种用橄榄油煎的沙丁鱼。

“啊,好怀念啊。这个好吃。这以前可是郡司的最爱,郡司曾经任性地让店里专门再盛一些过来。还有无花果和生火腿,郡司也爱吃得不行。”

“高林,那个人现在在哪儿?”瑞枝很直接地问。瑞枝本以为至少要等吃完饭,或者是吃完甜点之后才会问这个问题的,可没想到还在吃前菜时自己就毫不费力地发问了。

“现在在德岛。”

“德岛?”

由于太过意外,瑞枝不由得大声质疑。之前听说他住在夏威夷,这才比较像他的风格。

“为什么是德岛呢?他已经去世的父母都是东京人,应该和德岛毫无关系啊。”

“现在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是德岛人。”

高林装作专心欣赏杯中的红酒。

瑞枝的左胸涌起一种说不清的痛楚。瑞枝认为本不该如此的,可却切实地感受到了愤怒。

八年前离婚的丈夫和别的女性生活在一起,从前夫的性格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瑞枝对这个消息还是不能坦然接受。

这八年来,自己一路奋战至今,因为不能指望连孩子的抚养费都没有支付就下落不明的老公,所以自己必须努力找工作。明明马上就30岁了,还要和年轻的学生们一起上编剧学校,为了完成课题而彻夜工作。即使如愿以偿成为编剧,为了获得正规工作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只能一边应付赤裸裸提出潜规则要求的男制片人,一边一步一步地积累业绩。

即使到了现在,瑞枝一看见表针指向九点心跳还会加快。在制作连续剧的时候,制片人会在电视剧播出的第二天打来电话,告知昨晚的收视率,电话打来的时间一般都在早上九点稍过。

瑞枝经常对别人说:“和丈夫分开以后的这八年,真的把我变成了成熟自立的女人。”瑞枝自己对这一点也深信不疑。此刻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时真的是很拼命,怀抱着女儿到底该如何生活下去,瑞枝手足无措地挣扎着,终于走到了今天,今天看来当初应该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然而在此期间,前夫却一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人生。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放弃女人就如同放弃做人一样”,无论处于多么艰难的环境,他都不能忍受没有女人的人生……

“泽野,你心情不好了吗?”

瑞枝一抬眼就看到高林充满担心的脸。

“怎么会呢。和女人在一起,才像那个人的风格。”

“应该还没有正式结婚。我也只是偶尔打个电话,详细的事情我也不了解。”

瑞枝隐约记起,这样的情景之前有好多次,当时瑞枝为了寻找丈夫的下落而逼问高林。

“你不应该不知道啊,你总是和他在一起,说什么都不知道一定是骗人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第二道菜送上来了,是搭配了油菜花的意大利面。油菜花应该是温室产的,所以和春天的不同,黄绿色彩搭配得楚楚可爱。

“好美味啊!”高林再次赞叹。这声音中已经没有10年前充满困惑的稚嫩,从中可以窥探出对一切都能坦然处之的狡猾的温柔。与此相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瑞枝前夫的事情守口如瓶。

瑞枝继续问:“那个人现在做什么工作?”

“还在做房产中介。”

“还没有引以为戒吗?”瑞枝由衷地感觉吃惊。

前夫之前总是这么说,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就是土地了,“你想啊,到目前为止土地的价格降过吗?将来还会一直上涨的。这么可靠真的是不可思议啊……”

他的口头禅瑞枝直到如今还能脱口而出。然而土地却背叛了他。为了让那么痴爱自己的人类陷入破灭,土地的价格突然之间就开始暴跌。如果当时丈夫能马上脱身而出的话还好,可他却选择了坚守,直到最后的最后他还依然相信土地。

“都被折腾得要死了,还要继续做土地生意……到底想什么呢!”

“没有办法啊。郡司天生就是干房地产中介的,和泡沫经济时代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那帮家伙完全不同。郡司也不仅仅是房地产中介。我至今依然认为他是在日本最早出现的美式房地产投资开发商。”

郡司的父亲在赤坂经营房地产,店面就开设在商住大楼的一楼,窗户上贴满了各类房型图和广告单,是典型的街边房地产店。据郡司后来自夸所说,父亲的父亲,就是郡司的祖父之前也从事向赤坂的艺人介绍房子,或者帮着艺人斡旋其隐退之后的商铺之类的工作。因此郡司才自夸说:“我可是第三代。”

20多年以前,这条街异军突起。有家百货商场明确表示要在这里发展,周边的平民区土地价格上涨将会是大势所趋。大型房地产公司闻风而动,命令从事二手房买卖的郡司的父亲开始进行土地收购的交涉。当时已经年近60的他无从入手,就全部委托给刚从二流大学毕业的儿子来做。这就是郡司传奇故事的开始。

郡司当时不过二十三四岁,却成功地说服了很多地主。

从大型房地产公司赚到大笔金钱之后,郡司感受到了商业的乐趣,并立志从事房地产行业。他从父亲那里独立出来,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据他失势之后报纸杂志上的报道,郡司很快就博得了有“东京幕后大地主”美誉的韩国人的喜爱,和他联手发展。郡司把韩国人拥有的停车场和空置建筑等改造成一个又一个时髦的店。资金从别处筹集,因此仅需要提供土地,店的经营则有另外的人来做。总之是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实现了合作共赢。他说服60岁的韩国人使其相信这就是新的经营方式。

青山和西麻布附近的咖啡吧据说也是以此为契机才大量涌现的。因此,郡司作为“咖啡吧之父”,备受媒体关注。

几年后,郡司雄一郎的名字更为华丽地登场,他在东京湾开了一家可以容纳1000人跳舞的巨大迪斯科,可谓比那家著名的“JULIANA'S TOKYO”还要早的日本最大的迪斯科,以此为契机,芝浦的仓库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后除了两个高尔夫球场和四个迪斯科,郡司还创建了好几个娱乐场所,凡是他经手的店都会很火。因此他也和制片人冈田大二、室内设计师松井雅美一起成为媒体不可或缺的宠儿。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瑞枝已经没有什么食欲了,“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如今能在地方做房地产吗?”

“当然很认真地在做啊。你想想看,郡司才刚刚46岁,不能把他看成是已经被世界所抛弃的人。”

“但他曾经给人添了那么多麻烦。”

“和过去没什么关系了。”高林加强了话尾的语气,“我的一个熟人,也是位在泡沫经济时代赚了大钱的实业家。说起名字的话你可能也知道。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在和歌山的山里做僧侣,据说是看空了一切。”

瑞枝想可能是那个人。他和丈夫一样,也是靠土地赚了大钱。他对别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只是靠倒腾土地赚到了巨额财富。他和郡司完全不同,从不和不可靠的家伙交往,讨厌引人注目,从来不接受媒体的采访。

“但是,我认为这是很奇怪的。他也和郡司一样才40来岁,也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行。只不过是被当时的时代推向了舞台的前面。”

“高林,你即使对那些人也很宽大……”瑞枝不由得讽刺高林。

高林也安静地把餐叉放置到碟子上,“那些人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那时候让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断建造建筑的人,不是那些财界精英,而是被世人称作暴发户的年轻私营企业家。我想让你明白,他们和我一起不断建造大楼,绝非仅仅是为了逃税。”

“是吗?”

“是的。制作广告之类的话,三四亿日元的花费会马上被算作公共事业经费而免税,可混凝土建筑的话,却需要有60年的折旧。每年只能有六十分之一的费用被当作公共事业经费处理。尽管如此,以郡司为首的那些人还是委托我建造了很多的高楼大厦。”

“我可不认为那个人有那么高尚的思想。”

“或许如此吧。但郡司是很有品位的,他懂得建筑是比任何东西都有价值的载体。”

郡司曾私下讥笑总是挑起争论的高林很稚嫩。中年后的高林虽然能够很好地控制语言和情感,但偶尔还是会一时兴起真情流露。可能也是意识到了这点,高林低声自语:“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脱,如今还能坐在这里。”

“对你来说,泡沫经济时代到底意味着什么,能想到什么呢?”瑞枝感觉到自己变成了采访的口气,心里想这也是无可奈何啊。

“虽说不可能完全忘记,”令瑞枝意外的是,高林表现出满脸的困惑,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演戏,“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几乎都消失了。真的是很不可思议。但有意思的是,那些快乐的记忆却模糊地存在着。别的人也一定是如此吧……”

瑞枝淡淡地回答:“或许吧。”

那个时期,瑞枝谈了恋爱,和一个不同寻常的男人结了婚并做了母亲,恐怕应该是瑞枝一生中最为多彩的时期,尽管如此除了私生活,瑞枝也几乎没有什么强烈的记忆。那个时候,和谁一起吃饭,每晚去哪家店玩儿,集中精神回忆的话倒是可以回忆起一些。但是,这些记忆还没有形成一种形式明确的回忆。

高林接着说:“不可思议。高中的时候做了什么都可以清楚地记起。每天早上包裹便当盒的布上的苹果图案都仿佛昨天的事一样可以清楚地想起。然而八年前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最模糊的存在。但是,必须得好好回忆一下,因为这是瑞枝的工作。”

高林不知道从何时起,察觉到瑞枝是想把那个时代的事情写成电视剧剧本。

“是呢,所以想要拜托你一定多给我讲一些当时的事情……”

“正如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一点也记不清了。但是关于建筑的事情都做了记录,认真地保留下来了,这些都可以告诉你。我可是亲眼见证了土地所拥有的价值,正是吸收了土地的养分,各种建筑才能应运而生。”

高林稍稍端正了一下姿势,接着问:“再也不会和郡司见面了吗?”

“还没有这样的想法。”

“再也”和“还没”这两个词,多少包含着纠缠不清的意味。

瑞枝接着说:“就是再缺写作素材,也绝对不想和那个人见面。”

“是吗?我带了这个来。”高林想要从胸前取出什么来。是一个画着白人女子裸体像的打火机。高林打着了火,从女子头发的顶部燃起微小的火焰。

“离开的时候,郡司把这个当作纪念送给了我。当时他笑着说,最后留下来的,也只剩这点东西了。”

快要吃完的时候,店主兼侍酒师的武田走了过来。武田早在10年前就秃顶了,所以在他身上没有感受到岁月的流逝,甚至脸部看起来比之前更有光泽。

“餐后喝点什么呢。今天有上好的卡尔瓦多斯。”

“是吗,就来这个吧。”

武田一边小心谨慎地倾斜着酒瓶本身就像工艺品一样的卡尔瓦多斯,一边寒暄:“高林先生可是好久不见了啊。”

高林回答道:“真的是啊,自从搬到京都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那个时候您可是经常光临啊,和瑞枝女士的丈夫一起。”武田恶作剧似地看着瑞枝。

瑞枝也笑着回答:“不是丈夫,是前夫。”尽管只是点到为止,但拥有共同回忆的人制造出来的温暖令气氛稍稍愉悦了一些。

“对不起,失言了啊,之前高林先生经常和您的前夫一起光临。那个时候,郡司先生和高林先生喝红酒的酒量可真是惊人。”

高林回忆说:“那时候还被武田先生训斥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居酒屋呢。”

武田接着说:“但也没办法,那个时候,我们家的意大利红酒是最全的。”

瑞枝插嘴说了句:“或许那就是现在的红酒热的开端吧。”

武田连忙摆手,“那个时候和现在可完全不同。泡沫经济时期兴起第一次红酒热时,都是像郡司那样的人,只喝高价红酒。现在的红酒热,大家都只喜欢1000日元、2000日元的红酒。喜欢的品质完全不同。”

高林也补充介绍道:“是的,郡司喜欢罗曼尼康帝,还有玛歌、蒙哈榭之类。意大利产的话喜欢巴罗洛。总之就是喜欢连我都知道的有名昂贵的酒。”

武田接着说:“那时候,喝红酒的人还不多,大家都是这样只喝名酒。”

瑞枝问:“这么看来还是现在的红酒热兴起来比较好啊。”

“也不能一概而论”,武田老练地盖好红酒栓后继续说,“不太热爱红酒的人也喝起了红酒未必是件好事。”

瑞枝突然想起这家店的生意已经每况愈下的传言。

每人喝了两杯餐后酒之后两个人从店里走了出来。不想马上打车,就沿着外苑西路向青山方向步行而去。

高林感叹道:“在这样的地方,竟也建了这么多的开放式露台。”

为了防寒,沿途到处都盖上了透明的塑料布。在好像正在施工的工地一样煞风景的塑料布里面,可以听得到年轻男女的嘈杂声。

瑞枝回答:“这里还好吧。往表参道后面走的话会更让你吃惊吧。在那么狭窄的路上,在那种车来车往,而且毫无绿化的地方竟然也修建了开放式露台。”

“所谓的流行,说的就是这些吧。大家都想要得不行,很久之后才会考虑是否适合吧。”

西麻布这里即使过了晚上10点人流也不会减少。几个工薪族像是刚结束了新年聚会,从旁边的烧肉店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这周边依然很热闹啊……”瑞枝觉得高林说的这句话,多少有些做作。因为高林应该熟知西麻布10年前的样子,当时车要远比人多,十字路口总是因为堵车喇叭不停地鸣叫。每天晚上,在举行男性脱衣表演的大楼周边,都会有很多被称作“的士难民”的人站立在路边,拼命地拦着车。那些举着手像要投降的人,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别这样了。”瑞枝说,“我们总在回忆过去的事情,就像老爷爷老奶奶一样,我讨厌这种感觉。”

“这是很正常的啊。见到怀念的人当然要聊过去的事情啊。”

“但我觉得这个程度有些过了。虽说是为了工作,但调查过去的事情还是很奇怪。所见所闻都忍不住和那个时代进行比较。”

“你和郡司见一面如何?”

这句话稍显唐突,高林应该是从开始就一直在考虑什么时候说出口,仿佛能感受到这句话在舌尖停留许久的温度。

“郡司很想见你和日花里,可是他好像很难说出口,见一次面很多事情可能就会迎刃而解。”

瑞枝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了左手。刚才就一直在观察这边状况的出租车迅速开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