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开心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说:“要不我们来叫警察算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离开意大利以前,他们已经跟她简单介绍过纽约的危险,但她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行动领队,而且对自己的训练十分自信,所以她拒绝带枪,担心这样会影响他们的行动。不过,她戴了一枚特别设计的水钻戒指,同样可以造成十分严重的伤害。而且,她的手提包里还有一把剪刀,比威尼斯匕首还要致命,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危险。她只是担心警察可能介入,并且要她做笔录。现在她很有把握自己可以不声不响地安全逃脱。
不过她没有考虑到自己的紧张和天生的狠劲。一个年轻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挡我的道,你们这些黑小子,否则我杀了你们。”
四个人都不出声了,他们的好脾气也不见了,眼中都露出阴郁受伤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一阵悔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错误。她称他们黑小子,并没有任何种族歧视的意思,那只是西西里骂人的方式。具体说,就是如果你和一个驼背发生争吵,你就叫他驼背小子;如果和一个跛脚的人争吵,就叫他瘸腿小子。但是这四个青年怎么可能明白这一点呢?她马上想跟他们道歉,但是已经太迟了。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让我给这个白人婊子脸上来一拳。”这时安妮就失控了。她抬起戴戒指的那只手,在他的眼睛上一晃,那儿立即裂开了一道骇人的口子,仿佛将年轻人的眼皮从他的脸上割下来。其他几个青年惊恐地看着,安妮平静地拐过街角,然后跑起来。
这一天对安妮来说真够受的。一回到公寓,她心里就充满自责,觉得自己太过鲁莽,几乎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组织的大事。她其实是主动找碴,来舒缓自己的紧张。
她不能再冒险了,除了履行与行动有关的必要职责外,她必须待在公寓。她不能再回忆罗密欧,要控制因为他自杀而产生的愤怒。最重要的是,她必须作出最后的决定,如果一切计划都失败了,她是否要采取自杀式袭击。
克里斯蒂安·克里飞到罗马,与塞巴蒂斯奥共进晚餐。他注意到塞巴蒂斯奥有将近二十名保镖,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
这个意大利人情绪十分高昂。“我们的教皇刺客自杀了,这很幸运不是吗?”他对克里说,“否则在我们的左翼势力游行支持下,整个审判都会变成遥遥无期的拉锯战。只可惜亚布里尔没有帮您这个忙,真是太糟了。”
克里大笑:“不同的政府体制罢了。我看你被保护得很严实嘛。”
塞巴蒂斯奥耸耸肩:“我认为他们正图谋更大的行动。我要通知你件事,那个女人,安妮,我们暂时先让她逍遥法外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把她跟丢了,但是我们怀疑她现在就在美国。”
克里感到一阵激动:“你知道她在哪个机场入境吗?她使用什么名字?”
“我们不知道,”塞巴蒂斯奥说,“但是我们认为她现在正有所行动。”
“你们为什么不逮捕她?”克里斯蒂安问。
“我们准备通过她来放长线钓大鱼,”塞巴蒂斯奥答道,“她是一名意志十分坚定的年轻女人,一定会在恐怖主义行动中大展拳脚。我想用一张大网罩住她。但是你有个问题,我的朋友。我们听到传言,说在美国将有一场大动作,只有可能是针对肯尼迪的。安妮虽然很厉害,但是不可能单独行动。因此,一定有其他人参与。他们在了解你对总统的安保措施之后,接下来采取的行动肯定需要大量的物资和安全藏身地。这方面我没有什么情报,你最好马上就着手调查。”
克里没必要再问为什么意大利安保主管没通过正常渠道将这些信息发给华盛顿。他知道,塞巴蒂斯奥不希望自己对安妮的严密监控成为美国官方记录的一部分,他并不信任美国的《信息自由法案》。而且,他还想让克里斯蒂安·克里欠自己一个人情。
舍哈本。莫罗比苏丹以最高的规格接待了克里斯蒂安·克里,就好像几个月前的危机从未发生过一般。苏丹表现得平易近人,但是看上去有几分警惕,还有一点困惑。“我希望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他对克里说,“经过这些令人遗憾的不愉快之后,我十分迫切地想要修复和美国的关系,当然,也包括和你们肯尼迪总统的关系。其实,我希望你的到访能和此事有关。”
克里笑了笑。“我正是为此而来。”他说,“我认为,以您当前所处的形势,正好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点帮助,从而修补两国之间的裂痕。”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苏丹说,“你应该知道的,我并没有暗中参与亚布里尔的图谋,我也无法预知亚布里尔对总统女儿所做的一切。过去几个月,我一直对此十分悲伤,当然,我已经通过官方渠道传达了这一态度,不过你能私下里再跟总统本人表达一下这个意思吗?我个人无力扭转悲剧。”
克里相信他的话,谋杀并不在最初的计划之内。莫罗比苏丹和弗朗西斯·肯尼迪这样的人虽然有权有势,但因为无法控制他人的意志,竟然会如此无助,这让克里不无感慨。
不过现在他却对苏丹说:“您交出亚布里尔这一行为本身就向总统作了保证。”两人都知道这句话纯粹出于客套。克里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请您私底下帮我一个忙。您知道我负责总统的安全,我得到情报,有人正酝酿刺杀总统的阴谋,而且恐怖分子已经悄悄潜入美国。如果我能知道有关他们的计划、身份和藏身处的消息,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我觉得您有门路,可以通过您的情报部门了解一些情况。您可以给我透露一些信息。让我强调一下,这只限于我们两人,就你和我。不会有任何官方介入。”
苏丹似乎大吃一惊。他那张聪明的脸歪曲成一副难以置信的可笑表情。“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他问,“在你们的轰炸之后,在所有这一切悲剧之后,我还会掺和这样的危险行动吗?我是一个富裕小国的统治者,我们国家如果不和超级大国保持友谊,就无力维护自己的独立自主。我既帮不了你,也无法反对你。”
克里点点头表示同意:“您说得没错,但是我知道伯特·奥蒂克来拜访您的目的就是石油工业,不过我告诉您吧,奥蒂克先生在美国正面临很大的麻烦,在未来几年内,他对您来说都是一个很糟糕的盟友。”
“那么你是一个很好的盟友咯?”苏丹笑着问。
“没错,”克里说,“我就是可以挽救您的盟友,如果您现在就与我合作的话。”
“解释一下。”苏丹说。很明显,克里的威胁语气让他颇为不快。
克里谨慎地道:“伯特·奥蒂克现在正因为针对美国政府的阴谋而遭到指控,因为我们的飞机轰炸你们达克城的时候,他或者他公司的雇用兵竟然向飞机开火。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指控。根据我们的某些法律,他的石油帝国可能会被摧毁,此刻他并不是个强有力的盟友。”
苏丹巧妙地回应道:“指控而没有定罪,我明白定罪更加困难。”
“这很对,”克里说,“但是几个月之后,弗朗西斯·肯尼迪将再度当选,而他的高支持率将有助于组建一个新的国会,能赞同他的所有政策。他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有权势的总统。到那时奥蒂克就死定了,我可以跟您保证,而他原来所参与的整个权力架构也会随之崩塌。”
“我还是没看出来怎样可以帮你。”苏丹说,然后他的态度更加傲慢了,“或许你可以先帮助我。我知道你在自己的国家处境也十分微妙。”
“这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克里说,“我的处境的确如您所说,十分微妙,不过只要肯尼迪当选,这就不是问题了。我是他最亲近的密友,最重要的顾问,而肯尼迪对朋友不离不弃也是人所共知。至于咱们两个怎么能互相帮助,请恕我冒昧,我就实话实说了,可以吗?”
苏丹似乎被他的这种礼貌所触动,甚至是逗笑了。“尽请畅所欲言。”他说。
克里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如何可以帮到您。我能做您的盟友,因为我有与美国总统有关的最高信息,而且他也信任我,我们正处在困难时期。”
苏丹微笑着插话说:“我一直都处在困难时期。”
“所以,您应该最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克里尖刻地反驳。
“如果肯尼迪没有实现目标呢?”苏丹说,“万一有意外事件降临呢?上天也并非永远仁慈。”
克里斯蒂安回答这个问题的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您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刺杀肯尼迪的图谋成功了怎么办?我现在就告诉您,这个阴谋绝不会成功。我并不在乎刺客有多么聪明或者大胆,如果他们胆敢尝试并且失败了,而我们追查到您和这件事有联系,那么您就彻底完了。但是事情不必走到这一步。我是个做事理智的人,而且我明白您的处境。我建议,您和我之间建立私人的情报交换关系。我不知道奥蒂克对您有什么计划,但是我肯定与我合作更划算。如果奥蒂克和他的那伙人赢了,您依然能赢,因为他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合作;如果肯尼迪赢了,您也有我作为您的盟友。我就等于给您上了保险。”
苏丹点点头,然后带领他出席了一场奢华的宴会。用餐时,苏丹问了克里无数个关于肯尼迪的问题。最后,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问到了亚布里尔的情况。
克里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亚布里尔绝无可能逃脱他的命运,如果他的恐怖分子同伙以为扣押了最重要的人质就能交换他的自由,告诉他们干脆想都别想,肯尼迪绝对不会让他出去的。”
苏丹叹了口气。“你们的肯尼迪已经变了。”他说,“听起来他似乎越来越狂暴。”克里没有回答。苏丹接着又慢悠悠地说:“我想你已经说服我了,我认为你我应该结盟。”
克里斯蒂安·克里回到美国之后,第一个去见的人就是先知。老人在自己的卧室套房里接待了他,就坐在电动轮椅上,英式茶点已经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对面一张舒服的扶手椅正是为克里斯蒂安准备的。
先知朝着克里微微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克里斯倒了茶,端给他,外加一小块蛋糕和一块小小的手指三明治,然后也给自己弄了茶和点心。先知呷了一口茶,嘴里嚼着那小块蛋糕。两人坐了很长时间。
先知努力想笑一下,于是微微一动嘴唇,但是僵硬的皮肤动得非常勉强。“操蛋的肯尼迪,你干吗搅和到这种朋友的烂事里呢?”他说。
这句话粗鲁得就像是出自一个无辜孩童,克里斯蒂安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心中又想,这是否就是衰老的表现?大脑腐坏了,结果从来不说脏话的先知对这些词竟然能信手拈来。他一直等到吃完一块三明治,喝下几口热茶,然后才道:“您是指哪一件?”他说,“我的麻烦太多了。”
“我说的是原子弹爆炸那件事。”先知说,“其他破烂事都不重要,但是他们指控你要对这个国家几千公民的死亡负责任。他们手里似乎已经抓住了什么把柄,但是我不能相信你会这么愚蠢。没人性,是的——不管怎么说,你是搞政治的人。真的是你干的?”老人并不是在下判断,只是出于好奇。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听他倾诉?世界上还有谁能够理解他?“我最为吃惊的是,”克里说,“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对付我。”
“人心本就更亲近于邪恶。”先知说,“你感到惊奇是因为行恶事者的心中也多少有几分单纯。他认为事情太可怕了,别人根本不可能发现,结果其他人首先就想到了这一点。恶并不神秘,爱才是神秘的。”他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话,然后靠到椅子上放松一下,眼睛半睁半闭,打个小盹。
“您一定得明白,”克里斯蒂安说,“任由某件事情发生,比真正做点什么要容易得多。当时已经危机重重,弗朗西斯·肯尼迪就要被国会弹劾。我只是一瞬间想到,如果原子弹爆炸的话,一切就都会逆转。也就是在那时,我告诉彼得·克鲁特不要审讯格莱斯和提波特。我有时间做这件事。整件事情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掠过我的脑子,然后一切就成了定局。”
先知说:“再给我来点热茶,还要一块蛋糕。”他把蛋糕放进嘴里,像伤疤一样的双唇边涌出很多小小的碎末,“是或不是——你是否在炸弹爆炸之前审讯了格莱斯和提波特?你已经从他们嘴里获得了信息,但是却没有就此采取行动?”
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他们不过是两个孩子,用不上五分钟,两人就全招了出来,这就是我不让克鲁特参与审讯的原因。但是我不希望炸弹爆炸,只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先知大声笑起来,即便是对这样一位老人来说,这样的笑声也十分奇怪,因为那是咕噜着发出的一连串“嘿嘿嘿”的声音。“你这完全是胡搅蛮缠的混账话,”先知说,“你还没告诉克鲁特不要审讯他们,就已经决定要让原子弹爆炸了。这一切并不是仓促之间决定,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克里斯蒂安·克里微微有些震惊,先知说的话的确是对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你的英雄,弗朗西斯·肯尼迪,”先知说,“这个人要么从不做错事,要不就一把火烧了全世界。”先知把一盒纤细型哈瓦那雪茄放在桌子上,克里斯蒂安从中抽出一支,点上。“你还算幸运,”先知说,“那些被杀死的人大部分都一文不名。醉汉,流浪汉,罪犯,这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从人类历史上来看不算是。”
“弗郎西斯默许了我这么做。”克里说。听到这句话,先知摸了摸自己椅子上的一个按钮,把椅背竖起来,让他的背挺直,并保持灵敏。
“你的圣人总统吗?”先知说,“他的伪善正好大大害了他自己,他们肯尼迪家族的人都是这样,他决不会跟这个行动扯上任何关系的。”
“或许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克里斯蒂安说,“他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指示。但是我太了解弗朗西斯了,我们就像亲兄弟。我请他下达命令,好让医学审讯小组进行脑扫描试验,这样整个原子弹危机立即就可以解除。但弗朗西斯拒绝签署总统令。当然,他也解释了原因,公民权利和人道主义什么的,都是无可厚非的理由。这符合他的个性,但这是在他女儿被杀之前,而不是之后的个性。而这一次就是在出事之后。别忘了,当时他已经下达了轰炸达克城的命令,他也已经放出威胁,如果不释放其余全部人质,就要炸平舍哈本伊斯兰共和国。所以他的个性已经改变了。照着他改变后的样子,他应该会签署医学审讯的总统令。在他拒绝签字之后,还看了我一眼,我无法描述那种目光,但是似乎是在告诉我,就让爆炸发生吧。”
现在先知完全活过来了。他尖刻地道:“这一切都没关系,真正关键的是你要想办法收拾残局。如果肯尼迪不能再次当选,你就得坐上好几年的牢。甚至即便肯尼迪获选,危险也仍然存在。”
“肯尼迪会赢得选举的,”克里斯蒂安说,“他当选以后,我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停顿了一下,“我了解他。”
“你了解过去的肯尼迪。”先知说。然后,他好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我的生日晚宴怎么办?我一百岁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在乎。”
克里斯蒂安大笑:“有我在乎呢。别担心。选举之后,你就会在白宫的玫瑰花园里迎来自己的百岁盛典,规格堪比国王。”
先知开心地笑了,然后俏皮地说:“你的弗朗西斯·肯尼迪才是国王呢。你自己也知道,如果他连任,再带上他那帮国会议员候选人,事实上他就会成为一个独裁者,对吧?”
“这不太可能,”克里斯蒂安·克里道,“这个国家从来没有过独裁者。我们只有安保人员,我觉得有时候安保人员简直太多了一些。”
“哼,”先知说,“这仍然是个年轻的国家。我们还有时间,而恶魔总是以各种魅惑的姿态现身。”
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克里斯蒂安起身离开。他们告别时通常都要碰碰对方的手,先知太虚弱了,已经经受不住真正意义上的握手了。
“要小心。”先知说,“当一个人走向绝对的权力时,他通常要去除身边最亲近的人,那些了解他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