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在大学里没有,在那个我节日前有时在货物发送部打零工的商场里没有,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但是我却感觉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或者说他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感觉方式让人感到陌生。不,与其说是熟悉,倒不如是一种恐惧。尽管这个人在洗头时把衬衫脱掉了,而我从来都不会这样做,而且他的年龄大概和我父亲或者谁差不多,但我看到自己就站在盥洗盆前,而且第一眼立刻就看到了。我在盥洗室里遇到了我的双影人,自童年很早以来我就知道,他存在于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天会遇到我,或是我遇到他。
出乎意料,在想象里已经相当苍白,他出现在深夜里,在刺眼的灯光下,弯着身子,湿漉漉的长头发搭在脸前,解开的裤子背带垂到膝盖间。像我平日一样,他也随身带着一块用来擦头发的手巾,一块大方格图案手巾(与我的不同)。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也开始洗头,在离他两三个盥洗盆远的地方。就这样,一言不发,又自然而然,我们并排开始梳洗。然后,他刮起胡子,用毛刷刷上泡沫,而我,故意慢腾腾地梳着洗着,从旁边观察着我的双影人,不是偷偷地看,而是直接看过去,同时陷入了沉思,还是那样自然而然。我还从没有这样看过别人,最多也许不过是看一个睡着的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一个死人。旁边那个人就是我。我有一天会变成他那个样子吗?
那么我是谁呢?根本不像我自己一再认为的独来独往和我行我素。有点奇怪,是的,但是还有更奇怪的人。那么我是谁呢?一个探险队的成员,或者,不,一个独自探险的人,经历了艰难曲折的闯荡以后,要进行休整,现在从探险中回到这儿的文明之中,暂时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个人行动。又是谁呢?打眼看去,显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再看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关键是千万个人中唯一正常的,而其余的人打眼看去全都是些地地道道的疯子。
那么我是谁呢?(仿佛面对我的双影人,我突然不能足够地了解自己——对我自己了解不够。)再让我是“一个人”吧,让我还是扮演一个人吧,先锋,逃兵,足球比赛的裁判员,或者至少是个边裁。
那么,面对厕所那儿白色氖光灯下我的双影人,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并不特别。根本不那么讨厌。也许不完全具有哪些确定的东西,但也不是一点没有。与世界明星相去甚远,如果说是个傻瓜的话,那也是个来自乡村的傻瓜,而不是一个省城或者都市傻瓜。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什么样的?什么样的?——哎,就是这样的。是啊,你瞧瞧。你看吧,怎么样?看吧,再看吧。是的,你就看看吧。再看看吧!
后来,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在80年代初,我在日本的一个公墓厕所里又碰到了一个寂静之地,至少是一个,我想把它讲述给自己和/或别的什么人。
在此期间,血——电影里的血——流入和流出厕所;一个熟人,不是电影里的,在茅房里,急着上厕所,却没能打开门,被雷电击中了;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国家,朝着一个老式的、很深的厕井呕吐,掉了进去,幸亏他那时(现在仍然是)肩膀很宽,卡在那里,头露在上面,一整夜,几乎要窒息了;直到今天,一个有轨电车终点站的厕所里那个老清洁妇的尖叫声仍然回响在我耳边;当时在那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并且因为那个声音,也因为她所说的话——,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又和一个熟人一起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用冰冷刺骨的水冲着脑袋,那个声音,后来当我踉踉跄跄走进黑夜里时,它依然在身后吼叫着:“啊,真吓人!这个人多么让人讨厌啊!”
要是这里关于寂静之地的试论,对此的讲述是一部电影的话,那么,那没有真正的寂静之地的数十年的连续镜头恐怕就会伴随着一些目光的节奏;它们透过无数火车厕所的洞眼,向下望着无数相互交错在一起的铁轨;而在飞机厕所里,目光所及,除了那突然冒出的晶蓝色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的涡流,更多什么都看不到。
我怎么会想起日本那个寂静之地是在公墓里呢?今天,在开始写作之前,我偶然地,因为那本书就意外地放在那儿,拿起了谷崎润一郎85的书《阴翳礼赞》,立刻就读到他对日本寺庙厕所的描述,赞颂其建筑和那里的寂静,“灵魂会在那里找到真正的安宁”;他还描述了那里的茶室。读到这儿,我就想起来,那个厕所并不属于公墓,而是寺庙建筑的一部分。我对寺庙本身几乎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在高塔的木板屋顶上有一群麻雀,这些小鸟和木板一样是灰色的,只是因为它们跳来跳去,竖起羽毛,在木板间玩捉迷藏,才能把它们和木板区分开来。我现在觉得,这就是我唯一感受到的,多亏之前在寺庙厕所里待过。
那座寺庙位于奈良,是日本天皇当年的皇宫。我已经在两三周前就到了日本,在东京待了几天后,大多时间都在路上。其实更多是四处乱走。尽管我一再觉得这样也不错,但总是走错路和四处瞎碰,有时就找不到地方,近乎迷茫,渐渐地,甚至导致内心分裂。我整天在京都街上走来走去,一再走错方向。我最终到了龙安寺的庭园,看到那片已经从成百上千张图片上看到过的砾石地86,上面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岩石;只要一看到岩石,你就会想象到日本海上的各个岛屿,还有那呈波浪形的砾石就是大海——或者不管看到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到。尽管如此,我还是问自己:“我来这儿干什么呢?”在镰仓,我四处久久地荡来荡去,最终还是来到了公墓,站在小津安二郎的墓碑前,他那充满平静和寂静的电影曾经令我十分激动,如今在思想上依然如此。这时,我也同样问自己:“我在这儿要干什么呢?”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的“无”字——意思大概是“一无所有”。在欧洲家乡,阅读或者观看照片时,这个字周围会闪现出一种晕圈:在镰仓身临其境,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真的就是一无所有,彻底的一无所有。
那天早上,走进奈良那个寺庙里的厕所时,我才觉得日本变得熟悉了;我真的到了这个岛屿上;这个国家,整个这个国家,才接纳了我。谷崎润一郎在赞颂日本的寺庙厕所时强调那贴着精致木质脱纱的墙壁,尤其是推拉门,门上的木格,上面贴着浅色而透风的纸,从外面只能透进微弱的反光:如果我说这些细节现在依然历历在目的话,那恐怕是在说谎。我只记得,那里笼罩着谷崎润一郎渲染的朦胧,正是这种朦胧立刻让我感到神奇,成为他的客人,因为它以无与伦比的温柔和真实包围着我,欢迎我的到来,使我在迷失了几周之后回到了现实中,回到这个地方,回到生活里。(这时,外面,也就是奈良城中已经是朦朦胧胧的黎明了,而寺庙花园中还没有。当然,这不可能是偏僻的厕所隔间中的光亮。)
到达的感觉,被接受的感觉,宾至如归的感觉?奈良的寂静之地也是一个解脱之地。这不是避难处,不是庇护所,不是上厕所的地方。在那个清晨时分,它只像平日的一个地方一样,也许就像没有过的地方一样,这个地方就是“地方”。该怎么说呢,我在其中难以自制,浑身充满了令人振奋而不确定的能量。这个地方令我兴奋不已。是的,在这个寂静之地有一个“神灵”在活动,按照谷崎润一郎的说法,这个神灵负责“宁静”,同时也催人快快离开,刻不容缓——一个令人不安的神灵,一个让人难以自制的神灵,一个被赋予了魔力的、使人不会受到伤害的神灵。又按照谷崎润一郎的说法,这样的寺庙厕所只有一个缺陷,“如果你非要说的话”,那就是距离主建筑太远,“特别是在冬天潜在着感冒的风险”:但是,在我看来,即使是西伯利亚的寒冷在那里似乎也奈何不了我。要是这个带有“精致木纹”的木屋一瞬间着了火的话,我也正身在其中,我似乎会毫发无损地跑到外面去——甜美的幻想?是否也是由于这个使人不会受到伤害的神灵的缘故,谷崎润一郎才认为,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寺庙厕所更适合“感受昆虫的啾啾鸣叫,鸟儿的歌唱,月夜,这些一年四季转瞬即逝的美丽”,也许这位年老的俳句诗人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之地“产生了无尽的创作灵感”?
不管怎样说:自从在奈良的那个寺庙厕所度过了一个早晨之后——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寂静之地就超越了物质和地点,像思想一样伴陪伴着我。换句话说:从此以后,它就是一个话题,或者,翻译成古希腊语的话,是一个难题,一个吸引人的难题——在它的第一层含义上说是个“前山”,某些必须绕过去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大船,或者小艇,或者小舟就是语言,是绕着圈子或者勾勒的叙述语言。
确实,首先是那里的朦胧激发了我的动力。(不是“影子”,没有阳光照射,也没有人造光源。)看样子,仿佛这个小小的空间不过是一片朦胧,一片既清楚又实在的朦胧。正是这清楚和闪烁的朦胧,它从那之后就一直搅动我的内心深处;搅动我去做点什么。什么呢?不是什么确定的东西,或者有目标的东西,只是行动起来,出发,不管去哪儿,不管去多远,或者就地待着,立刻做点事情。什么呢?某些美妙的东西;某些让人惊奇的东西;某些似乎与这朦胧的实在和亲切相符合的东西。在奈良那个小小的寂静之地,这样的光亮正中我的内在。
看样子,正因为如此,仿佛在之前四处颠簸的那些年里,透过所有火车厕所向下,望着在身后飞驰而去的铁轨、枕木和灰黑色砾石的目光突然静止了,而伴随着这一静止状态,我下方的东西也变了:不再是铁轨等东西,而只有红黄色的土地,从中弥漫出无可比拟的闪烁。
接着这种朦胧,我后来突然想起来——不,我现在才想起来——,我之前不公正地对待过飞机上的厕所:因为有一次,一个飞机厕所上面的的确确有一个小窗户,透过这窗户,我可以看到上面,也就是月亮,甚至几颗向下张望的星星,一幅图像,我待在那儿可以一直仰望着它;就这样,我乘坐着最小的伊留申民航飞机飞行了好久,再加上我是这架从莫斯科飞往东柏林(当时的)的航班上唯一的乘客,又的的确确:惊奇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
多亏奈良这个寂静之地,我最终感受到了日本这个地方,并且今天可以说:“我曾去过远东。”就在一跨过那个我现在想象着由浅色的、布满节孔的松木做成的门槛时,这种感受或许也让之前几周旅行时让我费尽脑筋的烦恼立刻消失了。那弥漫的朦胧立即把我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我感到,这无忧无虑不仅仅局限于在寺庙厕所里的时刻,它似乎会延续,延续一阵子,无论如何当时是这样。
我又获得了一种什么样的飘飘然啊!啊,无忧无虑和飘飘然,真快活。同时这也与我想对这个地方做出某些承诺并不矛盾,因为这地方使我变得这样飘飘然。向这个寺庙厕所许愿,只是许什么愿呢?我会遇到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出于无忧无虑和飘飘然,我确定她一定会存在于什么地方——,和她一起来奈良这儿度蜜月旅行(当时还存有这样的幻想)。
现在,透过茅房木板上的节孔,真的看见了棕黄色的黏土地。但是地面为什么离得如此远,它的闪烁为什么弥漫在我下面很深的地方,如此深邃?因为这不是奈良寂静之地下方的黏土,而是在日本另外一个什么地方看到的,而且也是透过这样一个松木节孔,但是从一个走廊上,一个木走廊,位于一家我们说是酒店,旅馆或者客栈二层外面,在北海边的满岛(即松树岛)。几周之后,我在那儿待了几天,依然无忧无虑。我总是趴在阳台地上,透过一个确定的节孔望着下面的黏土地,寻找着小石子、沙粒、松叶、一个啤酒瓶盖,在这种视角中,它们全都闪烁着光环;同时,是的,同时,我现在,在60年代前,也是脸朝下躺在祖父庄园的长廊上——那个长廊,它由一个个房间通向远处的茅房——,透过木板的裂缝盯着或者凝视着下面养鸡的院子,水泥地面,那里没有闪烁照上来,但取而代之的是,那里撒满了玉米粒,一片黄色,闪烁着,时不时会有另一种黄色的尖嘴在玉米粒中啄来啄去,使得玉米粒四处蹦开来;同时,水泥地上也不断地发出嘣、嘣、嘣的响声。四周不见人影;孤零零的院子,孤零零的房间,扫院子的扫帚不过剩下残干。
我在写作时有时会暗暗地问过自己的东西,现在以文字形式又问道:在我的人生中,向来也没有特别的需要,我似乎在世界各地都会去寻找寂静之地,这也许是一种表达,一种即使不是逃避交往,也许毕竟是厌恶交往,厌恶交际的表达吧?因为我会在众人中突然站起来,远离他们,尽可能拐更多的弯,爬上无数个台阶:一种非社会的——一种反社会的行为?是的,过去是,现在依然是这样,有时是不可否认的。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无声而断然地起身走开通常也只是开始一阵子的情形。就在穿过并尽可能绕着道走去时,同时也说:“什么也别管,走开吧!”,去寂静之地,情形就变样了;唯一性就会变成多重性。的确是这样,关上厕所门后,我就会美美地松一口气:“终于独自一人了!”
然而,另一方面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这地方的寂静虽说是一种惬意,但每当它伴随有外面世界的喧闹、风声、窗前的河流声、过往的火车声、长途载重汽车声、有轨电车声、甚至警车或者救护车的鸣笛声时,却使得惬意更强烈?也许从与人群,尤其是与我刚起身离开的房间的喧闹保持距离的视角来看,便会从根本上产生最强烈的效果?在那些遥远的寂静之地,几乎每次——不是总是——透过围墙、墙壁和大门传进来的喧闹、笑声、嚷嚷声即使不会变成某种悦耳动听的东西,但会变成在我的耳际中让我感到惬意的东西,这会使我——不是总是——过了一段我同时会超过和力图尽情享受的时光以后,离开那个寂静之地,凭借它的力量,回到其他人之中,回到我的人群之中,即使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的同路人,回到喧闹中,回到吵闹中,但愿上帝成全,回到各种空间那无休止的咆哮中。
在日本之后的岁月里,我把那些在寂静之地度过的、也是我“超过”——在足球比赛中人们称之为“拖延时间”——的时光都用于“社会研究”。我这里不是指厕所里的铭文、涂画和类似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我时而也会读一下,为什么不呢?也有所了解。但是,仔细观察它们并且沉浸其中,过去不是,现在依然不是我的所好。然而,在那些寂静之地——不是在私人的寂静之地,因为那里多少都有各种变化无常的粗野举止和繁文缛节的东西,而更多是在公共或者半公共的寂静之地——一再重新去观赏,去观察,最终就是思考、幻想和想象。
在法国这个我已经居住了很久的国度里,公共场所,咖啡厅和酒吧很多年前就禁烟了。这样一来,比如说,一些在厕所里可以观察到的东西好像成了考古学关注的对象;这里说的是旧厕所,昔日的厕所,允许室内吸烟的年代的厕所。在一些地方,在当年洁白的马桶水箱的瓷盖上,在同样最初也是白色的铁皮卷纸盖——或者不管叫什么也罢——上面,咖啡厅和酒吧厕所里的吸烟者把点了的烟放上去,而烟火在这些东西上留下了一种图案。不管怎么说,只要我碰到昔日,禁烟令颁布之前这样一些地方——再说,它们越来越少见了——,就会觉得这样的焦痕像是一个图案,而我每次都会以我作为社会人的角色,尽心尽责地去深入观察。
在我看来,那些图案在每个寂静之地都会有些不同。我没想过要解释它们。在大自然里,我总是尝试解读脚印,动物的和人的,这对我来说自然而然。我也把厕所里烟火烫过的地方看成是印记,有时是叙事性的,有时是戏剧性的,只是我从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有时在森林里或者河坝边的泥地里,既看不出迷路人的脚印,一场争斗的痕迹,也看不出一个突然不知何去何从的人的脚印,一个与自己较劲的动物或者人的脚印。那些马桶水箱和铁纸盒盖子上的灼伤痕迹都留下了黑乎乎的残迹,不管是零零星星还是聚成一堆,不管是隐隐约约还是清晰可见,它们是不可解读的,但是可以唤起我的想象,而这种想象是不确定的,也绝对不是一个故事的萌芽——既不确定,又自由,是另一个故事的图案;如果观察这个图案会让你联想的话,那也不是任何在这些寂静之地曾经真的发生的事情:当我在探究这些叙事性——戏剧性的图案时,更多一幅又一幅另外的画面,一些可能的画面浮现在我以前所说的内在的眼里,同样是叙事性的和戏剧性的。我,一个古怪的探究者。一个古怪的社会人。然而,难道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吗?
我也成了这样一个社会人,一心想着有益于大众,服务于公众,难道不是吗?因为我刚一关上寂静之地的门,就变成了一个空间丈量员。在几乎所有的厕所里,我都会立即发现一个形状系统,也就是几何形状系统,一个我在门外没有看到过的系统。一旦到了里面,我就会用发现者的眼睛去观察。这里的每一个东西同时都会显现出它的几何形状,圆形,椭圆形,圆柱形,圆锥形,椭圆,棱锥形,平截头棱锥形,截锥形,矩形,切线,弓形,梯形。寂静之地本身就是一个有几何形状的地方,也需要被理解和再现成这样一个地方。而探究这个地方的我就是它的测量师,应该尽可能地履行这一使命。如果说这个测量师不是有利于大众的话,那又是什么呢,或者?但现在还是停止讽刺吧;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讽刺不是我的拿手戏,至少在书面上如此。
认真地说:寂静之地那里发生的事跃然眼前,不仅仅是马桶座、马桶基座、水箱、按钮、水管、洗手池、水龙头等等的几何之地,而且除此之外,也是所有那些拥有完全不同用处的、生存必不可少的、利于大众和造福社会的立体形状的几何之地,存在于“petit coin(小角落)”之外,存在于“mustarach(安宁之地)”之外,存在于这个以前被称作“Erdkreis”87的巨大球体上。“Aei ho theós geométrei”,这句刻在一座老房子山墙上的希腊名言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因此我也为自己翻译了这个句子:“上帝永远在geometern(测量地球)。”或者,对不想看到“上帝”以及这个外来词88,甚至“永远”这个词的人来说:自然自在地呈现。
是的,这些寂静之地集中地体现出几何形态。在我的眼里,除了另外一些自然呈现的寂静之地以外,比起其余大多数寂静之地来,比如寂静的小贮藏间、荒野里隐居者的栖身所、修道院的禁室、电子或中子或别的什么撞击掩体等,它们是更可测定的,至少今天如此;而且,除了必然的公共利益之外,它们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公共利益,就像硅谷或类似的地方一样。——这样一来,你们就会对寂静之地的测量者打上公共利益的烙印,绝对是由他自己证明的!?(感叹号后面紧随着问号,所以,这个故事可以继续下去,不一样地继续下去,有不一样的结局。)
写这篇关于寂静之地的试论之前,我读了不少书,观察了许多照片。然而,其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派上了用场。那些关于人们所说的卫生设施的意义变迁——从更多公开到更多不公开,又或者相反,从自由随便到扭扭捏捏,从扭扭捏捏到社会游戏,而且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时代,都各不相同——的历史和民族学论文,它们是可以让人看出一些名堂的。然而,很久之前促使我去探寻寂静之地的痕迹的东西则完全不同;这些历史、民俗和社会学读物更多趋向于使这样的痕迹变得模糊不清。
同样,关于“世界上的厕所”(包括宇宙空间,参见宇航员厕所)的画册里的照片,它们看上去那样令人开心,让人惊讶,也时常让人忧虑(参看贫民窟、监狱和停尸间的厕所),但也不能激发人的想象,至少对我来说不能。啊,是这样的,那些由印第安人部落建在巴拿马或者伸向大洋某个地方的木制厕所,可以通过跳板进去,却会被游泳的游客看成是“下水管”:照片上,下面是这样一只不知情的游泳者的手,目光从上向下透过粪孔。啊呵,那些彩色照片就是没有帘子的正方形水泥小厕所,男女通用,在非洲的赞比西河流域,在纳米比亚,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啊,还是在非洲,那个小厕所好像远离别的地方的任何文明,但是却可以望见地球上最大和最漂亮的流动沙丘之一,沙粒在晨曦和暮色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噢,最后也许还有来自新西兰的照片,它们几乎会让人兴致盎然,单单因为这寂静之地而去那里旅行:画家兼建筑师佛登斯列·汉德瓦萨89为那里的一座小城创建的厕所设施,使用了一千零一种颜色,就像他以往的风格和追求一样,避免任何形式的直角空间——但是,如果说风格上矫揉造作的话,那么在这儿,在这座公共建筑上则是不存在的,至少依据那些照片不会得出如此结论。面对这座公共建筑,人们就会对这位建造者负有内疚之感,因为他们对他在世界各地设计建造的其他公共建筑颇有微词。按照我对几何学的评论,我在这里不是自相矛盾吗?果真如此的话,也没有关系。另外,这个在新西兰的厕所设计是汉德瓦萨生前的最后一个作品。
既然开始了探究,我几乎每次在大大小小的世界里发现寂静之地时,便会用我的一次性相机给它拍照(我现在已觉得这些照片毫无意义了)。其中有一些很不常见的地方:风景如画的,花花世界的,傲慢的,残缺不全的,可怜巴巴的,被人遗弃的。有一些建在摩天大楼或是电视塔的顶层,透过观景窗可以看到从中央公园到自由女神像,从科帕卡瓦纳海滩90到最后用白波纹铁皮建造房子的Favelas 91的景色,或者是建在阿拉斯加某个正在崩裂的冰川上的旅店的顶层,而在另一个旅店的顶层,则可以透过纱窗看到盛夏夜晚的育空河92,河面上整晚有燕子在飞翔,整个河流一再从那些印第安人的捕鱼木巨轮下流过,好像在怒号和轰鸣;巨轮转动时而缓慢,时而又突然加快,仿佛突然咬住什么似的。这里就不提巴尔干半岛上的厕所或茅房了,即使不是因为其中没有一个被认为值得收录进“世界厕所”的画册——只有一点:好奇怪,那里所有的蜘蛛网、盲蛛和苍蝇,还有替代刷子的秸秆扫帚和类似的东西,从没有打扰过我,恰恰相反。
最奇怪的是那些被认为很奢侈的寂静之地,它们远离世界的喧嚣和日常的喧闹,通常都建在一个宽敞的、如同迷宫似的地下空间里,在餐馆、会议大楼或者别的什么建筑的地下一层或二层。人们走过一个又一个门,耳边伴着一种天体音乐,走了又走,还是走不到,而当你终于到了时,却发现那个地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外面的世界和你所熟悉的生活场景的遥远回音都没有。
那些地下墓穴般的寂静之地使我想起了我一生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梦里遇到的连列厅93,是的,遇到:就在我的确每天居住的房子或住宅下面。在这些梦里,完全寂静、通亮、布置奢华的套房一个接着一个地敞开,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每一间都是空无一人,只有我是它们唯一的主人,这些宫殿般的连列厅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等着我最终使用它们,给我带来好处。
但是,我所认为和在这里迫切想要讲述的寂静之地完全不依赖于特殊的位置,或者别的什么外部特征或不寻常。与我有关的事情,分别同样,或者说也许更多地发生在那些平日里毫不起眼、也很有序的寂静之地,从中也只有那事留在我记忆中,而没有地方的细节,更不用说它的几何形态了。我试图把“理想标准”——不是指那个品牌94,而就是这个词——转化为我的问题。
有一个小例子:有一次,在另一个国家,我刚要离开这样一个没有留下印象的厕所时,在门口忽然撞见了一个人,他是“我的读者”,一个来自另一个国家的读者,他好像打心底里对这次邂逅感到高兴,口口声声不离这个地方;我和他邂逅,只要想起这个地方,就更是感到高兴。
就在几个星期前,我坐在位于葡萄牙大西洋海滨的卡斯凯什一个公园小路边的长凳上,小路通往公园的公共厕所。我坐在那儿,与其说是为了观察研究,倒不如说只是为了感受地方和环境。渐渐地,也许也是因为我的观察,零星来往的人变成了一队人,我已经很久没在街上或者别的地方看到过这样的情形了,心中很是怀念。因为,我,这样或那样的我,不管是什么,都需要这样一个由人组成的队列,一个人的队列。如果我现在写作时想到,在我的眼里,在别的什么地方,一种可以比拟的缓慢移动最有可能发生在做弥撒的时候,教民在举行圣餐仪式时,走过去接受基督的圣体,再走回来,坐回长椅上或者去别的地方。这个想法不会是亵渎神明吧。是的,那里就是这样,去卡斯凯什的寂静之地,又回来,这样一个队列,既不是因为内急,或者之后因为轻松,而且也不是因为我的观察而产生的。因为,当我最后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加入到来来去去的人群里时,我也在并非空虚的瞬间成了这个来来去去的寂静之地的队列的一员,这个既有十分年老的人,又有逃学的学生,既有残废的人,又有体弱多病者,既有当地人,又有外国人,既有寡妇,又有挨饿的人,既有戴着发网的家庭主妇,又有抹着头油的游手好闲者的队列。与圣餐仪式不同,这是一个来来去去的人会彼此打招呼的队列,这样或那样,刻意或无声,只是用眼神,在这些瞬间没有别的用意——果真如此的话:不同于在教堂中,在这里,这些人恰如其分,行为得体。这就是一个由我们这些怪人组成的友好的小队列,情形就是这样,感觉就是这样。
出于“探究”的目的,就寂静之地,我也询问过别的几个人,不,不是询问,只是这样提到了我的问题。不管他们随之拐弯抹角地讲述什么,我从不追问,而只强调预先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东西。在异乡和孤独中把额头贴在一个厕所的瓷砖墙上。上学的时候,寻找过这个地方去抽烟,但是,更多时候却另有心意,因为你从那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第一个心仪之人住的地方。在令人不愉快的外祖父母的房子里,作为孤儿或者半是孤儿,透过又一扇窗户,数个钟头之久望着一家名叫“走向太阳”的旅馆,直到那里有客人抵达,望着远处房间里的身影。现在显而易见的是,所有这些关于寂静之地的人片段式的讲述都发生在很久很久的过去,而且在童年时期比在青少年时期,即成长时期更少。那么之后呢,至少在那些被询问的人中,没人反应。最多就是有人讲到他年老的母亲,她每次在外面蹲坑时,都要挑一个环境特别好的地方,尽可能视野要开阔。那不仅仅应该是一个寂静之地,也必须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但是,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写作期间,我想起来了一个画面,一幅与我写作《试论寂静之地》时在思想上要勾勒的东西完全相反的画面。这幅画面描绘的是一个小姑娘:1999年春天,当西欧对南联盟进行轰炸的时候,在贝尔格莱德西北部城市巴塔尼卡一个出租房里,这个小女孩儿晚上去上厕所,在那儿——所有房子里和城里的居民都安然无恙,至少在那个靠不住的夜晚是如此——被一块穿过厕所墙壁飞进来的炸弹碎片击中而身亡。
写作时,还有另一个画面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与我想要勾勒的画面相反,或者也不是:在一个巨大的会所某个地方,一个男人误进了女厕所,在那儿碰到了一位漂亮的陌生女士——或者相反,是这位女士错进了男厕所?不管怎样,他们在那儿并没有发生关系(或者不管怎么说?),而是从两人在寂静之地的相遇中,演绎出伟大的爱情,尽管发展缓慢,且障碍重重。不过,这是出自一部电影的画面。这部电影将在未来上映,一个即使不是无望但也黯淡无光的未来。
《试论寂静之地》是我在法国一个人烟较为稀少的地方写就的,在巴黎所在的法兰西岛与诺曼底之间某个地方,在一个中间地带,距离巴黎和大海差不多一样远。写作是在一年中可以说是最黑暗的时期进行的,也就是2011年12月的第二周到31号这段日子,这就是:今天。在写作前后,我整天漫步在已经落叶的树林中和方圆几里地收割过的田野里——这片地方曾经是王室的谷仓——以及那些人迹稀少的公路上。确实:天色总是很快就暗下来,即使在白天,那片起伏的广阔土地上也只有昏暗的光。然而,只要出了太阳,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我就想象不出会有比这里几乎水平照射过来的十二月的阳光更炽烈的光;没有更开阔的、更充满活力的草地和蓝天,只有田间路上那一道道草径更热切的闪亮。“有点阳光”,唯一能买到的日报《巴黎人报》做出了这样让人心情郁闷的天气预报,可阳光并没有出现:瞬间的阳光也许就是奢求了。从早到晚只有阴云形成“地平线”,因此,乡下人都为这家都市日报感到遗憾。
每次随之而来的连绵阴雨把道路、农田和草场变成了泥地,但是穿着胶皮靴子径直蹚过齐膝深的积水或者穿过田地,这一再是一种完全独特的享受,即使在昏暗中。这时的路上——如果是条路的话——最多时不时会让人知道有水洼存在。从童年在草地上放牛的岁月以来,第一次穿着这样的靴子笨拙地行走,心中要为它们唱一曲赞歌。
在年末和年初时节,夜里雨下得尤其猛烈,这段时间以前被称之为“圣诞节节期”95。为此还要再次提到“靴子”:当雨水噼噼啪啪地回响在这偏僻的房子周围时,仿佛雨水在笨重地踩着靴子:一开始它只是摸索着走,后来就迈开了步子,最后索性大步地走起来,整夜不停。天没有下雪,而这一次,我也并没有想念下雪的感觉。
漫步走过这片广阔的,绿意渐浓的土地时——正是在昏暗的反光中,颜色和随之出现的形态尤其清楚地显露出来——,仿佛我专为自己组建了一队步行的人。在这几周中,我几乎没遇到过什么人,除了一些猎人,他们总是至少三个人一起,穿着黄色反光短上衣,像维护秩序的人或者官员,在翻耕过的棕黑色土地上三五成群,端着猎枪准备射击。但是,这并不是愉快的碰面,森林周围连续劈劈啪啪的枪声完全不是欢迎的问候。
在这些相隔甚远,零零散散的村庄里,外面几乎碰不到人。有一次,在那儿透过一扇窗户望去时,看到了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地撑在行走支架上。在一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乡村酒吧里,除了那个当年的长途货车司机外,我是唯一的客人。酒吧老板劝司机给这个简陋的房子,只给那里,装一台电视机,而他回答说,他一辈子都坐在方向盘后,“现在是不会让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
在写作的日子里,我几乎想不起来哪个人的脸,因此或者取而代之的是,想起不少其他东西的样子。有一次,就突然想起一座耸立在荒野中的、有千年历史的教堂尖塔,便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向它致意。
休耕地上的云雀与其说在啁啾或欢鸣,倒不如说在尖叫。它们猛地直上直下,展翅飞向天空,形成了空中的阶梯。与此同时,有一群麻雀从垄沟里一哄而起,穿行在空中,表演起空中飞人。野鸡在房前谄媚地舞来舞去,摇着颜色鲜亮的长尾巴,仿佛它就是看家的公鸡。夜里,又活过了一个狩猎日的野猪家族在路边的矮树丛里此起彼伏地咕咕叫着,没有猎人能想到它们在那儿,它们在几乎一片漆黑中推来搡去地弓起身子,不,不是咕咕叫,而是窃窃私语,低声交谈,并且弓起了身子。无数猫头鹰在明亮的白天从它们藏身的洞穴飞到这里从前的石灰岩裂缝里,声音轻得好像只有一只似的。它们长着扁平的小脸,羽毛呈现出与它们飞过的石灰岩一模一样的白色。另外一些猫头鹰则整晚用单一的音调鸣叫着,这叫声像一副没有绳圈的套索,快到早上时,作为对第一只醒来的公鸡的打鸣声的回应,则变成有两种甚至三种音调,而这一唱一和通常会以猫头鹰的叫声结尾。然后就是母鸡的咯咯声,牛的哞哞声,驴的哀鸣或默不作声,野鸡的叫声,乌鸦时不时的号叫或沉默,基调则是野鸽子的咕咕声。这声音先于布谷鸟的叫声和早春时分鹰的尖叫。糟糕透顶的混乱?富有裨益的混乱,持续良久。有一天早上,我短暂出门去削完铅笔后回到房子底层的书房里,看见一只刺猬蹲在桌下面——在那儿一蹲就是一整天,时不时竖起身上的刺,蜷成一团,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自在地把它的长鼻子——或者“大象鼻”?——露出来。我那样不由自主地跟它打起了招呼,它随之竖起了圆圆的耳朵,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在一个特别漆黑的夜晚,我穿过休耕地时,突然更多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有两只巨大的猫头鹰成对在我头顶盘旋,或者越聚越多,或者变得越来越多?也是完全无声无息,离这个行走的人的头顶越来越近,怎么叫喊也吓不走它们,拿手电筒照也几乎没用,直到晃了很多下后——它们想要干什么?这些夜间之鸟飞出来要干什么?第二天,我在跨过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时突然陷了进去,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已经快被没到胯部,在“最后时刻”,几乎绝望地鱼跃一跳,抓住了对岸伸过来的一根树枝而得救——不然的话,这个屋子里的书桌前等着接续的故事似乎就不完整了——不管它是什么故事,也不管以另外的什么方式。
今天早上,走在一个草坡上时,看到一只正在逃跑的狍子,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在同时响起来的猎枪声中,一个劲地逃命,并且与此同时,就像在狂奔一样,后面扬起一团白色的尘雾,让人觉得好像是印第安的马匹和骑手的双重影子。在这片草坡上,明晃晃地散落着很多远古时代的贝类、蜗牛和小螺动物的化石,在这片尚未开发的中间地带比比皆是。这些化石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与如今那些几乎没什么重量的蜗牛壳、贝壳和牡蛎壳形成了一种反差。森林中捕猎的陷阱,有圆柱形的,有立方形的,有截锥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在逐渐明朗的夜空中,御夫座呈不规则正方形或五边形,仙后座是两个不完整的三角形,昴宿星团——我变差了的视力——浓缩成一个椭圆形,当然,还有那儿,猎户座,这个冬日的星座,只有它守卫并且统治着天空,即使没有拿着枪,腰间只有一支箭或者什么也没有,肩上和膝上的星星则十分相似。
白天里,从公路和田间小道向田野和森林拐弯时也会想象着相似性:和什么相似呢?和站起身来走向寂静之地,毕生如此。然后,在这样走动时,停下来,站在地球的中心。只有毛核木的白色小果子而已。下面是颗粒很小的椭圆形的兔子粪便。很少有开花的植物:森林边上有一簇银色的铁线莲开着花,它的茎螺旋状地缠绕在一起,让人联想起阿拉伯文字。从泥泞的土地上偶尔冒出一小片显眼的黄色:那是最初或者最后剩下的油菜花花瓣。夏天的时候,整个欧洲都会被油菜花淹没。能称得上是花的几乎只有路边的小雏菊,法语叫“pâquerettes”,也许这个词源自“Pâques”,复活节?(或许也不是。)
又是一片森林边缘,被呈锐角三角形的杉树割成了锯齿形,在这片城间地带很不寻常——它们是不是表明就是那个按照地图应该坐落在这儿的小公墓,即“Cimetière à Têtu”?可是,在这片小树林里,公墓在哪儿呢?一只兔子跳了出来,拐来拐去地逃去,如此吸引着目光:它就在那儿,公墓——不过是两块石头墓碑,第三块金字塔形的残块已经被推倒了。这个地方被一团原始藤类植物包围,因此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两块墓碑上的碑文却清晰可见,其中较大的那块是一对夫妇的合葬墓碑,他们死于19世纪中期(妻子的碑文是“贤妻良母”);另一块小得多的墓碑属于一个名叫Arthur Têtu(死于1919年)的人,按照地图,这个林中荒芜的三角形公墓就是以他的名字而来的,像相邻的墓碑一样,上面也用大写字母刻着附言“DE PROFUNDIS”96。这就是说,“Têtu”是一个姓氏,这个公墓是以Têtu先生的姓,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名字Arthur命名的。这个姓氏是以“têtu=固执的”这个思维游戏把我吸引到这里来的,“(一个)固执的人之墓”,这个或一个固执的人的公墓。
直到现在,也就是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才发觉:我忘记了讲述什么是写作《试论寂静之地》最紧要、最强烈的动机,也就是说:那些过渡,那些突然的过渡,从沉默、被打击得目瞪口呆回到语言和讲话——一再感受,在生命的进程中愈来愈强烈,在关闭意识大门的时刻,独自与这样的地方和它的几何形态为伍,远离其他人。
在外面:沉默。保持沉默。变得无语。无言。保持无语。丧失语言。语言丧失。因为别人的言语和词语变得寡言,因为他们变得沉默——厌烦——兴味索然。口里吐不出一个字,更糟糕的是,心中,肺里,血液中或者别的部位也参与其中。最多不过是一种无声的东西,一种听不到的东西:“我暂时告急!”
然而,刚一到寂静之地:语言和词汇的源泉生气勃勃地迸发了,也许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尽管这个刚才还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向外不会变得有声。向下走在通常那么陡的、但已经被踩踏得好舒适的楼梯,关上门,横着或者竖着插上门闩,便开始说话了,顽固不化,发自心灵深处,以朗诵颂歌诗篇的语调,热情洋溢,大声惊呼,一句接着一句,怀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轻松劲,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即使比如只是这样说:“是的,你现在瞧瞧吧。这到底可能吗?当危急达到顶点时。你就帮帮我们吧。完完全全地。土归土,尘归尘97。孩子,孩子。这会是葡萄酒。是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而现在呢?就在今晚或者永远不会。喧哗与骚动98。你为什么离开了我?新的词语!伴随着新的词语觉醒。心没有受伤。实实在在地活下去。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我永远不会成为歌手。你好啊,莫莉小姐99。惊奇就是一切。你们接受我吧。”
外面的怪声大叫,尖叫,怒吼和刺耳的呼喊:变成了大众的喃喃细语和世界响声。走吧,去吧,出发,回到其他人当中去,说多音节的话,满怀兴趣地说。
2011年11月写于法国弗克桑地区马克蒙